秦琬没心思与他唱作念打,只见她叹了一声,有些惆怅:“你说,匡敏会不会去查?”
“当然,他若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也就不是匡敏了。”裴熙淡淡道,“即便他心里已经彻底相信了你说的话,也是一样。”
“我只是——”秦琬摇了摇头,心绪有些复杂,“魏王敢让那些太医作伪证,定是将他们全拿捏住的了。道家斩赤龙的丹药虽然昂贵、稀少,却也不是看不出来的,何况这药…压根做不到无声无息,十个人服下去,倒有九个身子受了重创,却没能成功断干净的。”
裴熙冷笑道:“这便是他们疏忽的地方了。长子嫡孙何等重要,邓凝的身子明明极好,他们却硬要太医说邓凝子嗣艰难,太医们岂能不多想?不准发妻生孩子,对妾室殷勤备至,谁见了不心寒?换做是你,这等时候,你却诊出了纪清露不能有孕,你敢说么?”遇到这种事,十个人有九个人要想到夺嫡上,太医本就见多了**事,会开太平方,管得住自己的嘴才是主要的,谁敢为了区区一个妾室炫耀自己的医术,坏了魏王的好事?哪怕他们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也不敢说出真相啊!还是那句话,纪清露的身份无人知晓,在外人看来,她就是一个媵妾,她能做的事情,别的女人也能做,没任何特殊的地方。
越复杂的计谋,牵扯到的人就越多;牵扯到的人越多,不在掌控之内的变数就越多。别说这些太医了,纪清露的生死荣辱难道不与秦宵息息相关?秦琬可不信纪清露察觉不到身体的变化,但她却选择了隐瞒,为什么?若是旁人,秦琬只会想到对方不想失去荣华富贵,换做纪清露…只怕纪清露猜到了什么,从而不想让嫡亲的妹妹们与她一样受苦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内监手段
自打见了匡敏后,秦琬感触极深:“我早就怀疑纪清露背后的人来自宫中,却没想到会是他。”
匡敏对圣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即便圣人让他自尽,他也会二话不说,拔剑自刎,谁能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出?
话又说回来,常青对魏王何尝不是忠心耿耿,为魏王的大业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但魏王的心胸气度,胆略见识,又岂能与圣人相提并论?
“他只忠于圣人,旁人不过是连带着,穆家绝了纪家上进之路,此等深仇大恨,不报岂能为人?”裴熙倒是很坦然,“人都是会变的,身份改变,地位不同,亲朋好友,甚至一两句无心的言语,都会让人与人之间良好的关系变了味…利益共同的夫妻尚且貌合神离,何况主仆、好友呢?再说了,这样大的事情,固然有许多人为了富贵追随,也有些人是被逼无奈。无论哪种人,归根到底都是看重性命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嘛!”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荣华富贵虽好,也得有命享才是。
秦琬轻轻颌首,又来了兴趣:“你说,匡敏是以什么借口离开皇宫的?”
“这就太难为我了。”裴熙倒是很坦然,“若能知道这么多隐秘的事情,我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断了魏王一处根基的秦琬自是高兴非常,匆忙赶回皇宫的匡敏想到圣人对钟婕妤的厌恶,对魏王的不喜,再想想乐平公主的做派,愤怒、愧疚之余,又产生一丝“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打小就跟在圣人身边,目睹圣人运筹帷幄,破江南,平叛乱,履至尊,几十年来励精图治,创下了三十余载的太平盛世,对圣人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这么些年来,他也就因纪岚之事对魏王略有些亲近,不似圣人,哪怕想将江山交付魏王,仍是不喜这个儿子的。
只有这么一次与圣人的意见相悖,便被现实扇了几个耳光,匡敏的面上虽带着一如既往的谦恭微笑,心里却将魏王恨到了极处。
匡敏此番出行,奉得是圣命,公事办完了再来办私事。圣人知他在外头有宅子,收养了孩子,读书的读书,经商的经商,也没见哪个真正有出息,无不平淡安稳度日,只当匡敏孤苦非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匡敏来了,圣人也没问他行程,更没派人暗中跟着他,只问:“查得怎么样了?”
“诚国公在京郊北边的庄子,确是进得人多,出得人少。登上庄子旁的山巅远眺,京郊大营若是出动了骑兵,虽称不上一目了然,也颇为清晰。”匡敏的心绪已然平复,毕恭毕敬地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圣人听了,左右踱步:“诚国公性情疏阔,却谨记分寸,结交得多为文人清客,不碰勋贵世家,少涉绿林草莽。”即便他们一直怀着狼子野心,却也用了几代人做好表面功夫,别说圣人手上还没握有真凭实据,哪怕有,也容易被倒打一耙。
即便做了多年唯我独尊的皇帝,圣人也一直很注意为人处世的分寸,他竭力做到公平公正,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哪怕为了政治考虑,不得已委屈一方,他也会尽量做出补偿,就好比纪岚之事,匡敏为何不怨圣人,只恨穆家,连带着疏忽了怀献太子?实在是那时梁王和穆家斗得太过激烈,圣人不得不出手保住穆家,却也没忘记纪岚。说是说贬谪,其实是平调,只不过在世人的眼里,京官始终比地方官高贵些罢了。若不是纪岚气性小,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无妄之灾,再等个十年八年,未尝没有翻身回京的机会,如何会一病不起,抑郁而亡?
燕王容襄为使百姓不受异族掠夺,拒绝与异族合作,从而失去了问鼎中原的机会。诚国公一脉也一直表现得十分安分守己,不卷入皇位争夺,不觊觎实权要职,甚至连朝堂之事都避而不谈。与诚国公相比,代王都能算插手政事了,毕竟他接纳了好些勋贵人家的子弟做侍卫,虽然是帮魏王做人情。
这样安分的人家,祖先又有那等光环在,无论是出于善待投诚者的考虑,还是顾忌影响,圣人都不好对诚国公府动手。
皇帝对功臣、妻族甚至一直追随自己的酷吏动手,固然十拿九稳,毕竟没有谁傻到一直与皇帝做抗争,反正死得是别人又不是自己,但他们的心会寒,脊梁也会弯。心一寒了,就不会想到做些政绩出来,为百姓谋些福祉,而是会拼命捞钱,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脊梁弯了,今天能对皇帝卑躬屈膝,坐视对方指鹿为马,明天就能对侵略者俯首称臣,割地赔款。
圣人虽知千秋万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皇室绵延数百载,终究会出不肖子孙败光偌大江山,也不希望坏影响是由自己起头。匡敏揣摩圣人的用意,又对魏王存了偏见,来的路上已将这几年的事情反反复复琢磨了一遍,总觉得魏王极不妥当,打定主意给对方颜色看看,便道:“圣人,老奴有些愚笨的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脾气,倒不愧‘慎行’二字。”圣人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说吧!”
慎行是圣人给匡敏起的字,匡敏自诩这些年也不负谨言慎行,唯独…一想到魏王,他心里就涌起一团无名火,直接拿最坏的眼光去看待对方,挖起坑来毫不手软:“老奴左思右想,总觉得苏世子与高大人这一行实在太顺当了,苏世子说孟怀有问题,孟怀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清官便真有些说不清楚;苏世子说富商王家有问题,他们家就真的私造兵器,竟没走半点弯路。这么大的案子,不过小半年的工夫,竟拿到了账本和名录,才会出事…苏世子到底年轻,高大人又不好与世子拧着来,真要踩入了别人的陷阱也未可知啊!”
圣人对诚国公府早有些疑虑,这些年也留神盯着他们,虽知他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安分,到底没查出有什么大问题。他心里也明白,诸王为了夺那张椅子,什么都干得出来,联络上诚国公府也不奇怪。再有便是其余诸侯的后裔,瞧着自己东躲西藏,最好也不过是一介百姓,还要提心吊胆,怕官府查出来他们的身份,再看看诚国公府的富贵,眼红不已,借机栽赃也是有可能的。孟怀又是寒门举子为官的表率,激励着天下读书人奋进,实在打眼得很,更不好随便处理。
匡敏知圣人留了心,暗暗告了一声罪,坑魏王的同时,不忘为秦琬,为代王说好话:“苏世子带着账本失踪了大半个月,消息怕是快盖不住了,县主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该多伤心呢!”
苏彧若真遭了什么不幸,而且是这种功亏一篑的局面,即便死了,哀荣也有限,秦琬…
罢了罢了,夫家不足,娘家补上就是了。
圣人因苏彧之故,对魏王有那么一丝疑惑,原先觉得有些荒谬的念头,此刻又在心中冒了头,他沉吟片刻,便道:“召代王进宫,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代王秦恪被天使召进宫的时候,还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圣人也直接,屏退众人后,直接来了一句:“朕欲立你为太子,你看如何?”
听见圣人这么说,秦恪彻底怔住了。
他倒不是惊讶圣人要立他做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明白,这么大的担子交到他手上才叫稀奇。他震惊得是,秦琬问了他一声,您要不要仿东海恭王,愿意的话就交给我去办。这才过了几天啊,圣人就问他想不想当太子?他女儿何时有这么大的能耐了?
秦恪满头雾水,压根闹不明白秦琬到底做了什么,看在圣人的眼里却是长子被吓呆了,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么大人了,还实诚到这地步…想到这里,圣人心也软了,便道:“朕不是唬你,全是为了保你,你明白么?”
秦恪回过神来,听见圣人推心置腹地一句话,再看看昔日英武豪迈的父亲身子佝偻,老迈尽显,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儿子,儿子明白——”
圣人见秦恪答应得这样快,还当他会错意,忍不住问:“你…当真明白?”
“儿子会推拒的!”秦恪老老实实地说,“若是不够,让儿子躲到深山里也成。”说到这里,又有些担心,“要不,要不儿子的爵位就别换了?您追封琨儿做晋阳郡王,已经让御史盯上了代王府的后院…”语气中竟带了点埋怨。
见长子这样识趣,圣人心中大慰。
他虽是一代雄主,到底年纪大了,平素看不出来,关键的事情上就有些左性。他愧对代王,想要补偿,就容不得旁人妄动手脚。听见代王连晋王的封号都不敢受了,心中酸涩之余,也打定了主意。
第二百四十章 凉薄非常
不肖半日,圣人招代王进宫,与之密谈的消息便被诸王所知。可笑得是,尽管他们对长兄猜疑非常,却无一人认为圣人想立代王为太子,反倒认为圣人之所以找代王密谈,为得是苏彧失踪一事。
正如匡敏所说,消息捂了这么多天,再想遮掩已是不易。勋贵之家未必得了消息,诸王心里却有本帐,尤其是鲁王。这位温润如玉,风评极好的王爷颇有些愠怒,对谋主李棋抱怨道:“孤与高衡君子之交,他得圣人重视,接办这么一件差事,本是天大的好事,奈何苏彧横插一脚。现在倒好,闹得像孤容不下苏彧似的,岂有此理。”
鲁王虽也是个心黑手辣的主儿,却不似魏王一般毫无顾忌,因是圣人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他打小就颇得圣人宠爱,骨子里的优越感从未褪去,从而视寒族如蝼蚁,唯有高门才能入他的眼。
曲成苏家是世家旁支,又有爵位在身,苏锐大权在握。这样的人家,即便与魏王密不可分,鲁王也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拉拢对方。再说了,一个毛头小子,一个探案老手去破案,哪怕这案子真是苏彧破的,他也有办法扭转成苏彧抢高翰的功劳,为何要置苏彧于死地?
鲁王心里清楚,代王与魏王之间无话可说,魏王是个只谈事务,不讲风花雪月的人,代王却对政务一窍不通,悲春伤秋的,但他可以啊!他自小就喜欢读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都来得,何愁博不得长兄的好感?
李棋知鲁王焦虑什么,忙道:“王爷简在帝心,圣人如何会怀疑?苏彧若真出了事,代王殿下再怎么愤怒女婿的死,也及不上考虑女儿的未来么?海陵县主才二八芳华,便遇上了这样的惨事,代王殿下心疼女儿,岂会不考虑县主再嫁一事。若是县主没个一儿半女的倒好说,眼下却有些难办。”
鲁王也是深谙人情世故的,如何不明白李棋的意思?
秦琬年轻,家里又有权势,断不可能为苏彧守一辈子。做母亲的,又往往舍不下孩子,但别的人可以带孩子改嫁,秦琬怎么行?她生的可是苏锐的嫡长孙,按照本朝的爵位继承制度,嫡长孙与嫡长子的同胞兄弟们都是降一等袭爵,若要送交朝廷审批,嫡长孙的继承权还要排在嫡出的叔叔们的前头。前者是谁都不敢卡的,后者嘛,遇到找麻烦的,你就当心了。
好好的亲家,为了子嗣,说不定就成了仇家…一想到这里,鲁王便觉心中畅快。
代王拿府中侍卫名额帮魏王做人情的事情,鲁王嫉妒非常,恨不得自己也能享受到这一待遇,好应付那些贪婪无度的勋贵们。莫要看他平素待这些人温文尔雅,如春风拂面,心中也很厌恶他们理所当然从国库里掏钱的做派,只是眼下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才不方便动手罢了。
李棋揣摩鲁王的心意,又道:“话虽如此,王爷也需考虑最坏的可能才是。”
鲁王也知事情不会都往好的一面发展,却有些不明白李棋的意思,李棋也不故弄玄虚,很直接地说:“大夏与突厥,尤其是西突厥的关系一向密切,大义公主年迈,阿史那公主也背井离乡十余年,听闻******可汗的身子不大好,西突厥的局势也不算太妙,若是为了两地和平…”剩下的话,他在鲁王冷厉的眼神中吞了回去。
凭心而论,李棋这主意确实不错,若非******与柔然一直开战,北方也不至于安稳如斯,一旦让异族连成一条线,从东北到西南,大夏再怎么富庶,国力也会遭到很大的损伤。和亲虽是天下最不管用的法子,有时却又是最有用的法子。
三十多年前,大夏为了联络突厥对付柔然,废太子妃的娘家侄女被封为大义公主,嫁给了年迈的延钵可汗,深得对方宠爱,为之生下了两个儿子。又在大夏的帮扶下,策划了东西突厥的分裂,忍着丧子之痛,复又嫁给了延钵可汗的儿子,即西突厥的都罗可汗。又过了十几年,在大义公主的牵线中,为求大夏助力好对付近邻的西突厥可汗又将草原明珠阿史那公主给嫁了过来。算算时间,再看看如今的政局,只怕趁着寿宴的喜庆,突厥人就要提出求娶一事了。
鲁王诸多儿女中,真正到了适婚年龄得也只有他的庶长女一人,但他素来不喜欢庶长女的出身,哪怕那位私自停药的侍妾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他也没给予对方名分,连带着对方所出的孩子也都没被记入玉牒之中。谁要这一双儿女都是对方趁着王妃怀孕,私自停药所生?
不喜欢到不给对方身份是一回事,拿对方去和亲又是另外一回事,倒不是顾念庶长女的生死,而是胡人茹毛饮血,逐水草而居的做派,素来被中原人所鄙。父死子继的妻妾制度,也让中原女子们不寒而栗。更莫要提塞外风沙漫天,侵蚀颜色,寿命都会少好几年。鲁王若能将女儿嫁过去,当然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如此一来,即便魏王登基,也不能轻易动他,但那又如何?真要做出了这等事,他的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断——若不是心疼女儿,历朝历代为何鲜少拿真公主和亲?即便不拿宫女、臣女顶替,遴选宗室女,也是选皇帝兄弟甚至叔伯一系的女子,哪能嫁货真价实的皇子之女和亲?
李棋知鲁王顾虑得是名声,而非女儿,便道:“所以说苏彧这事出得不是时候,突厥求娶皇室贵女,圣人即便不挑个宫女敷衍了事,也能从蜀王一系中选个不受宠,甚至连玉牒都上不了的庶女。她一人和亲,让全家受益,已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偏偏苏彧…这事遮不住,瞒不住,非但咱们能知道,突厥人若有心打听,也能知道。区区突厥人,自然没资格娶皇长子的嫡女,即便是庶女,嫁给他们也是屈尊了,可若海陵县主守了寡呢?”
大夏国力强盛,和亲只是为了加强两地联系,抚突厥之心,自然不需要低声下气将真公主送过去,更莫要说前朝太祖徐然对和亲之事极为排斥,勒令他的子孙谁敢奉行和亲之策,谁就没资格做皇帝。虽说燕朝后期弱势,朝廷渐渐松了态度,数百年潜移默化却不容小觑,庶女身份卑微,无足轻重也就罢了,臣女能做公主已是福分,百姓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敢动一动将嫡出的公主、郡主、县主送出去的主意,且不说圣人、诸王会是什么态度,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当然,这也得有个前提条件——待字闺中。
大夏虽允许寡妇再嫁,也没贞节牌坊一说,寡妇的地位仍有些尴尬,情势真要逼得紧,“从权”的呼声定然一浪高过一浪,代王夫妇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女儿…若在这种时候,自己愿意将庶长女和亲突厥,长兄长嫂岂能不对自己感激涕零?即便是士林,也不可能真责怪自己,反而会说自己大义凛然,为侄女的未来,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这可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堪比圣贤的德行!
代、魏两系的政治联姻,出于圣人心意,代王本身是不大乐意的,苏彧对秦琬也不是特别好,只是利益连在了一起,尽本分罢了。若是没了苏彧,再有这么一桩…一个连族谱都没上,自己若不承认,便只能依从母法,做个奴婢的庶长女,换取长兄的感激和支持,还能得到士林的称赞,何乐而不为?
若是在此之前,鲁王不希望苏彧出什么事的话,想通这一节,他倒是真希望苏彧别回来了。死吧,带着他查出的证据,死在那片密林里。即便自己会因此事被猜忌,那又如何?诚国公府、孟怀如何处置,本就十分棘手,知道他们有嫌疑,多盯着些,找个机会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抹了,扶植旁系上位便是,岂能大张旗鼓地针对他们?
他倒是安稳了,曲成郡公府的莫鸾听到这个消息,顿觉天塌地陷。
怎么会这样?上辈子高翰查案不也是顺顺利利,稳稳当当的么,怎么落到大郎这里,便成了另一幅模样?
莫鸾恐惧得不单单是苏彧的生死,她更害怕得是自己“先知”的优势不再发挥作用。
想她这些年依仗重生,阻止了苏锐和陆泠这对神仙眷侣的相遇,成功地从代王妃变成了苏锐之妻,未来皇后的嫂嫂。儿女绕膝,无人不赞,本是顺风顺水。谁料代王非但没死,反而从彭泽回来,宫中又多了一个上辈子没有的宠妃蓝昭仪,再加上与陆泠酷似的安笙成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提醒着她抢了人家夫婿的事实,本就让她胆战心惊。如今又出了这番变故,莫鸾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破天荒质疑起自己所知的未来。
要是秦琬知道莫鸾的心思,定会觉得她可笑——你自己本就在做与“未来”不符的事情,却想要除了你之外,事事都与“未来”相符,这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来使云集
赖嬷嬷见莫鸾天崩地裂一般,顿觉奇怪非常——你让长子办这件差事的时候,难道没做好这等准备?若是此行全无危险,又能立下功勋,主动请缨的人早前赴后继,哪里轮得到苏彧?
莫鸾心中后悔不已,但很快,失去“预知”的惧怕就压倒了对性命未卜的长子的担忧,她沉吟片刻,才问:“蓝昭仪…有什么反应?”
赖嬷嬷这一次是真绷不住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的心思怎么落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去了?别说她们探听不到蓝昭仪的消息,即便听得到,苏彧失踪,蓝昭仪能有什么反应?那可是圣人的宠妃,她若与苏彧有什么,除了秦琬,整个苏家的人都得倒霉!
莫鸾也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唐突,却积威惯了,干咳一声,便道:“我忽然想起一桩事,蓝昭仪在宫中,到底时常帮…帮那一位说好话呢!”
这个理由实在谈不上多高明,赖嬷嬷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说:“蓝昭仪是圣人宠妃,九嫔之首,哪能不好呢?”
莫鸾算了算,心道蓝昭仪入宫的时候,圣人已有五十好几,半截身子都埋入土里。若蓝昭仪与自己一般,即便想要做妃嫔,也该想法子去魏王府才是,怎么会进宫呢?再说了,若蓝昭仪真是重生的,又怎会一心帮着鲁王?难道她不知道,魏王才是上辈子的胜利者么?还是说…
想到一种可能,莫鸾心中一突。
她自己虽是个利字当先的人物,却也明白这世间有人将情义、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虽说她对这些人十分瞧不起,认为他们不懂得趋利避害,不知变通,但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存在。
魏王肃清吏治,必定得罪了许多人,蓝昭仪这辈子声名赫赫,上辈子却没听过这个人,可见她上辈子十有八九没入宫,而是去了别的权贵府邸,又被魏王抄没了,情况可就不太妙了。
蓝昭仪姿容艳丽非常,即便后宫美人众多,她的容色也是极为出挑的。这般姿色的女人,略有些怜香惜玉的男人都不会让她做迎来送往的侯妾,而是纳入私房,红袖添香。
侯妾与侯之妾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壤之别,若是魏王毁了她原本安宁富贵的生活…
莫鸾越想越觉得揪心,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知晓魏王是最终的胜利者,代王会死在流放之地,她的年岁又与魏王相差太多,实在做不得魏王妃,她怎会嫁给苏锐?臣子之妻再怎么得人赞美,到底比不上王妃的荣耀和地位。一想到世间还有个与自己处境相同,心思却天差地别的人存在,莫鸾便寝食难安,琢磨怎么对付蓝昭仪。
她虽是后宅斗争的行家里手,斗倒了精明厉害的婶婶,嚣张跋扈的姨娘,气病了“刁钻刻薄”的老夫人,将姐妹们踩在脚底,这些年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却从没尝过宫中贵人的厉害。何况蓝昭仪也不在明里针对、刁难她,就是逮着机会便在圣人面前为鲁王说好话,让莫鸾连个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实在窝火至极。
不,也不对。
她就不信,天底下有人会不眷恋权势和富贵。蓝昭仪后来居上,前番更是夺走了鲁王生母陈修仪势在必得的昭仪之位,陈修仪的脸上能不火辣辣的?再怎么为儿子的大业着想,竭力忍耐,也禁不住后宫中人侧目啊!
蓝昭仪做了这么多年宠妃,即便她看不出来陈修仪的怒意,也有无数表忠心的人告诉她这件事。鲁王若是登基,必要尊生母陈修仪为太后,到那时,蓝昭仪焉有好日子过?哪怕鲁王记得她这份恩德,略加照拂,后宫中的人哪个不知眉眼高低?鲁王也不会为了年轻美艳的太妃,屡次忤逆太后不是?
赖嬷嬷见莫鸾目光闪动,再联想一下她方才的问题,哪有不明白她在打蓝昭仪主意的道理?一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莫鸾疯了。
莫鸾看不惯海陵县主,无论如何,到底有个说法,毕竟婆媳是天生的敌人,海陵县主对苏彧…面子做足了,却实在谈不上用心,哪个父母会乐意?但蓝昭仪远在深宫,与莫鸾没半分交际,莫鸾怎么忽然就想到这一茬了呢?
赖嬷嬷正紧张地思考退路,莫鸾却浑然未觉,只问:“海陵县主呢?”
被她这么一喊,赖嬷嬷回过神来,小声说:“县主还在春熙园。”
想到近来自己出席各式宴会时,旁人异样的目光,莫鸾便有些压不住心中的火气:“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却连回来的意思都没有,当真是高门贵女,咱们苏家供不起。”
这便是无理取闹了,正因为这样大的事情,才会先告诉正当壮年的长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寻个好法子,缓缓将之告诉老人,对年轻一辈,能遮着就遮着,能掩着就掩着,断不会让他们知道全部过程。再说了,这可是魏王传来的消息,不是朝廷发的明旨,代王岂有魏王消息灵通?即便圣人真告诉了代王,代王难道不疼爱女儿,不想拖延几日?毕竟苏彧只是失踪,可没说他死了呢!
真要论起来,海陵县主为什么去春熙园…在莫鸾看不到的角落,赖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
莫鸾也想到了这一节,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身在春熙园的秦琬虽有些想念儿子,却知此时的自己万万不能服软,莫鸾可不懂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只知道得寸进尺怎么写。真让她明白儿子是自己的软肋,绝对能变着花样折腾秦琬并秦琬的儿子,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秦琬表现得冷冷淡淡,莫鸾拿不准她的态度,不敢妄动。毕竟那个正月初一出生的孩子非但是秦琬的儿子,也是苏家的嫡长孙呢!
碍于苏彧的“失踪”,秦琬不好大摆筵席,虽****盯着朝政,无寂寞之感,旁人却觉得她的生活枯燥了些。得了娘亲口风,知道自己马上要与夫婿离开京城,少说十年八年难以回来的高盈见了,便打算拖她出去逛逛。
大夏风气开放,即便是在意女儿教养,等闲不可抛头露面的大户人家,也没几个真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像秦琬和高盈这种身份极高,没几个人能管束得就更不在意了。恰巧这些日子,各国使团陆续进了京,百姓们稀罕极了,纷纷去瞧热闹,高盈心痒痒,忍不住拉秦琬作陪:“都说这次来的使者特别多,还有西边更远国家的国王,听说他们那儿的人认为肌肤不能接触水,一辈子就洗两次澡,难闻了就往身上喷香料,那味道…啧啧!”
她虽为人母,日子却过得舒适非常,平日干脆利落,主母风范尽显,在闺中密友面前却不改昔日模样,比起从前的循规蹈矩,此时反倒多了些天真烂漫,百无禁忌。但见她将使者们一一的举止描绘而来,非但秦琬的一众侍婢听入了神,秦琬也有些好奇:“当真这样粗鄙?”
“那是,听说没谁愿意服侍他们,鸿胪寺卿江大人自掏腰包,给驿馆的奴仆们多发了两个月的赏钱,才有几个人捏着鼻子去了。”高盈兴致勃勃地说,又问,“祁润不是在鸿胪寺么?怎么没听他说?”
秦琬闻言便笑了起来:“祁润好事将近,公事私事一加,忙得脚不沾地,如何有时间对我们说这些?”
高盈听了便有些感慨:“想想咱们几个走街串巷,到处游玩的日子,再看看现在,大家都快成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说起来,我家那口子也有正是要做,倒是宝奴,几年过去也不见半点长进,一听见好玩的事情,比什么都钻得快。”
她口中的宝奴不是别人,恰是当利公主的幼子隋辕。
好几年过去了,早已成家立业的隋辕仍旧是斗鸡走狗的纨绔做派,身上也没个一官半职,与年轻有为的双生兄长形成鲜明对比。秦琬和高盈却喜他这份赤子之心,与他一直保持联系,故秦琬挑了挑眉,揶揄道:“从前看热闹是真的,现在看热闹,怕是要让自己的腰上多几块好肉吧?”
听她这么一说,高盈也笑了起来。
隋辕的日子从来都是快活似神仙的,他不学无术,当利公主也不管他,成天带着一帮狗腿子在街上闲逛,当利公主也不拘着他。他就这样玩着玩着,忽有一日见到了一个清丽如水的姑娘,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走路也同手同脚,还会时不时傻笑。在狗腿子们的游说下,明白了自己心意的隋辕辗转反侧了三天,决定“仗势欺人”一回,跑到当利公主那儿缠歪,要娶这位小娘子为妻。
隋辕从小就习惯了当利公主帮他收拾残局,心宽得很,即便是终身大事,他也是看中了这个姑娘就去求母亲,说了不后悔便欢欢喜喜地娶新妇,连对方的家世都没问,一切全由母亲操办。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隔三差五东躲西藏,跑到秦琬和高盈这儿痛哭流涕一场。
第二百四十二章 突厥来使
秦琬和高盈也促狭,邀了裴熙,请了玉迟,知会了祁润一声,就连秦琬的二姐秦织也凑趣一观,轮到隋辕的时候,却在帖子中写明了让他们夫妻俩赏脸,务必一道前来。
为着这件事,隋辕见到秦琬,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就苦得能滴出水来,好容易抽了个机会,便逮住秦琬,对她抱怨:“海陵啊海陵,你可把我给害苦了,我在躲谁,他们不懂,你和高姐姐还能不懂么?”
“相公。”甜蜜蜜的声音忽地想起,隋辕猛地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子,便见妻子朱氏对自己温情款款,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不知相公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人物,竟要东躲西藏呢?”
隋辕勉力挤出一个笑容,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旁人犹可,裴熙却是个不给任何人面子的,见到这副情景,早就捶桌大笑:“隋辕啊隋辕,你也有今天!”
这便是娶了个将门虎女的悲哀了,朱氏的父祖长辈都是军中将领,虽没出一方统帅,绝代名将,也有好些都尉、校尉,家中男丁十有八九都是领着差的。在这等家风的熏陶下,朱氏虽生得娇小玲珑,骑术却精湛至极,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柳叶双刀虎虎生威。至于针凿女红,那就只能哭泣了。
朱家人一直很发愁这个看上去娇娇怯怯,实则凶猛霸道的姑奶奶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嫁了,哪怕同为将门世家,对方也未必吃得消啊!别家就更不要说了,哪怕她柔弱的外表能遮掩一时,也不能遮掩一世啊!巧了,朱氏之父回京述职,隋辕见到朱氏后便犯了相思病…别人见朱家人情绪低落,还当隋辕名声不好,他们担忧女儿,谁能想到他们担心得是朱氏脾气不好,将隋辕揍趴下,惹得当利公主问责?哪怕当利公主问明情况后,口口声声说无妨,全然不改下聘的计划,他们也担心啊!那可是当利公主的幼子,即便是继室,也有一堆姑娘上着赶着凑上去呢!
好在隋辕名声差归名声差,本性却不坏,哪怕三天两头就被拧耳朵扭腰,除了东躲西藏,苦着一张脸外,竟无任何针对朱家乃至朱氏本人之举,反倒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见娘子笑颜如花就忍不住往上凑,如此循环往复。朱家人松了一口气,旁人也懒得多管闲事,一心一意看热闹。
在场的人或婚姻不顺,或夫妻相敬如宾,虽亲密恩爱,到底少了点什么、正因为如此,见着这对欢喜冤家打打闹闹,便忍不住会心的微笑。
秦织见众人的心神都被带了过去,磨磨蹭蹭地挨到秦琬身边,小声说:“县主,三妹她…”
到底是嫡亲的姐妹,哪怕秦绮对她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让她受了旁人好些猜疑的目光,秉性温柔善良的秦织到底放不下这个妹妹,忍不住向秦琬哀求:“三妹也是年轻不懂事,这样的热闹——”
秦织看似柔弱,心里却最明白不过,别说代王府,哪怕长安的社交圈子,得了春熙园的秦琬也变得有分量了起来。大家都看着呢,秦琬亲近谁,谁就能在这个圈子中站稳脚跟,秦琬疏远谁,命妇们也会对此人敬而远之。当然,若是另外一些有分量的人,诸如当利公主、馆陶公主引荐,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谁会为了代王的庶女去得罪代王的嫡女呢?
“年轻?我瞧她比你还老成持重些。”外人需要给几分面子,拆台的自家人却不用,提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三姐,秦琬毫不留情,“她可是个滴水不漏的贤德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岂能带坏了她?”
听见秦琬这么说,秦织便知嫡妹心中有气,不敢再说什么。
代王虽有四个女儿,长女秦绢却是在代王未从流放之地回来时便巴巴地嫁了人的,看到代王回来,她非但不愧疚,还嚷嚷着婆家虐待了她,求代王做主。代王夫妇既恨她不孝,又觉她可怜,对她十分冷淡,除了必要的时候帮把手外,便不再多做什么,秦绢满心都是报复回来的想法,压根没发现她连最顶尖的那个圈子都挤不进去了。
眼看着亲妹妹要重复庶姐的老路,秦织心急如焚,奈何自身份量不够,可想到妹妹的处境,她的鼻尖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乔睿的父母都是严苛方正的人,知晓乔睿和秦绮的私情后极为不满,若不是被乔家的老人们拦着,险些请了祖宗家法出来教训乔睿,连带着对秦绮也看不顺眼。秦绮如不是代王庶女,压根进不了乔家的门,饶是如此,乔家父母也动辄就让乔睿专心读书,少在后院流连。可笑秦绮还以为这是乔家人对新妇的考验,或者婆婆拿捏媳妇的手段,却不知乔家人对她的品行已是信不过了。
姐妹换亲本就不寻常,旁人免不得对二人的德行质疑起来,代王府对秦织亲昵如故,却将秦绮隔离在社交圈子之外,无疑对此事下了定论。秦织虽是受益人,仍旧惦记着妹妹,秦琬知这是骨血天性,却不觉得秦绮像会在乎这些的人,便道:“秦绮做出这等事,真要说对王府有什么损害也不至于,唯独伤你最深。你如今也有夫婿、儿女,做事之前不妨好好想想他们。”
这话说得可就诛心了,仔细想想却也没错,秦绮不过一介庶女,代王愿意给她名分,她才是领着朝廷俸禄的乡君。代王若不愿意认她,如鲁王庶长女一般至今没记在皇室族谱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除了通敌叛国,株连满门外,秦绮再怎么蹦跶都难动代王筋骨。哪怕她伙同乔睿参与叛乱,“让太子”之事一出,新帝也不能对代王怎么着。她自负聪明,却不知真正能伤害得唯有身边亲近的,在意她的人罢了。
秦织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即便不会为了丈夫放弃妹妹,也会为儿女多思量思量,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一边,不再说什么。
裴熙倚着窗棂,百无聊赖地看一眼室内,又瞧一瞧屋外,忽地停住了,眉头也紧缩起来。
秦琬见状,起身走了过来,也向楼下望去,随口问:“怎么了?”
裴熙倾了倾身子,将窗棂合上,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似是自言自语:“西突厥这次来访得是什么人?”
“听祁润说是突厥的右贤王,大族出身,素好汉学,又是都罗可汗的女婿。”秦琬见裴熙神情有异,便道,“有什么问题么?”
裴熙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抹兴味之色:“无事,方才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别故弄玄虚了。”秦琬知他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年又随罗老太爷出使过突厥,没好气地说,“你究竟看见了谁?”
“也不是旁人,都罗可汗先头那位大可敦的幼子,突厥叶护思摩。”裴熙答道,“当时我还年轻,他也年少,竟不觉得,今儿一看才知此人——”他顿了一顿,方望向秦琬,极中肯地说,“狼顾之相。”
茶楼的窗户合上的那一刻,思摩才收回目光,他的随从,草原上极有名的勇士处真凑了进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如是有异…”
“在人家的地盘上,你还这么张扬?”思摩笑着说了一句,没半点责怪的意思,处真却惊慌不已,若非人在大街上,定会伏地请罪,用鲜血证明他的忠诚与规矩。
回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再瞧瞧四周的繁华,思摩懒洋洋地笑了起来,英俊、阳光,瞧上去无害极了。即便汉人对胡人多有隔阂,仍有不少小媳妇小娘子为这个笑容羞红了脸。
中原可真好啊,思摩想。
没有漫天的风沙,不需要辛苦寻找水源,春寒虽是料峭,大多数百姓却都有足够厚的衣衫能低于寒风。哪里像突厥,唯有贵族和勇士才能享受这一待遇,每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时候,各部族就要为了水源厮杀。
他是西突厥可汗都罗的大可敦,即原配正妻的小儿子,本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父亲的草场、牛马和奴隶。奈何都罗被大夏的大义公主,或者说大义公主能带来的权柄与势力迷得神魂颠倒,不惜将大可敦贬做侧室,也要迎大义公主为正妻。
大可敦自是泪水涟涟,痛斥都罗的负心,她的几个儿子也极为不满,唯有思摩觉得理所应当——女人么,追逐者无数的时候,自然挑个能给她最好的人嫁。若没有大义公主和她背后的大夏的全力支持,都罗一辈子都玩不过兄长那罗,俯首称臣已是最好的结局,一个不慎脑袋就要落地,哪能像现在这般,突厥一分为二,东西可汗并尊?光凭这一点,作为受益人的他们也不该怨怼才是。
他年纪小,生得好,乖巧识趣又天资聪颖,极好汉学。都罗可汗见他没有野心,不虎视眈眈可汗之位,异常看重他;大义公主见他不似几个年长的庶子般狠辣,对中原敌视非常,反倒极为向往,免不得抬高他几分。亲近大夏的人看他顺眼,崇尚勇武的人敬他身手,故他年纪轻轻便做了突厥叶护,权柄之大尚在左右贤王与他一众兄弟之上,竟无几人能说出他的不是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叶护思摩
思摩左手捏着几方绣帕,几个香囊,右手抓着一个水润光鲜的大果子,优哉游哉地进了驿馆大门。若非他身着突厥服饰,旁人定会认为他是长安哪家风流浪荡子,如何想得到他竟是一个“茹毛饮血”的突厥人?
右贤王秉性温和,不喜兵戈,都罗可汗年轻时最不耐这种人,认为他们半点骨气和血性也无,若不是为了拉拢大部落,与身为******可汗的兄长抗衡,他断不会将女儿下嫁,如今却掉了个个儿——年迈的狮王提防着成年的雄狮,纵容平和的女婿,喜爱懒散的小儿子。他猜忌着军功卓著的将领和勇士,却对弱者一再拔擢、重用,譬如右贤王,又譬如思摩。
院中溜达的右贤王大老远就瞧见了思摩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迎了上去:“你呀你,装侍卫也就装得像一些吧!公主殿下方才派人来了,都是十几年前跟来中原的老人,见一见也是好的。”
阿史那一族的王女很多,光是都罗可汗便有二十余个女儿,被尊称为公主殿下的却只有延钵可汗的小女儿,都罗可汗的亲妹妹,十余年前嫁给蜀王嫡子南郑郡公的阿史那公主。无论汉人还是突厥人,一提起突厥公主,第一个想到得便是她,很多人也只知道她。
思摩眨眨眼睛,浑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十几年前我才多大?即便样貌没怎么变化,与他们也谈不到一块去,还不如去街上瞧瞧热闹。”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竟有几分羞涩,“中原地大物博,人杰也多,方才我便见着了一双极出色的男女,容貌气度均是平生仅见。”更让他好奇的是,那道充满了审视意味的目光,究竟来自于谁呢?
右贤王见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忍不住叹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可汗的儿子一个个都如虎豹豺狼般凶狠,右贤王虽不喜,却也知晓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汗。思摩身为叶护,权柄甚重,却没有一颗争权夺利的心,成天就想着玩,即便他十分聪明又有什么用?可汗今日对思摩的偏爱,只会造成来日置思摩于死地的刀,如不是前头有大义公主生的昆伽王子顶着,思摩的兄弟们岂能坐视他成为叶护?
一想到这里,右贤王就掩不住满满的担心,他环顾庭院一圈,见下人们识趣地离得远远的,又将四周围住,确定连只苍蝇飞进来都能被发现后,他才压低声音,小声道:“出行前,大汗给了我密旨,说若是时机允许,便向大夏再求一位公主。”说罢,深深地看了叶护一眼,“你可明白?”
大义公主虽被都罗可汗的女人们恨之入骨,娶她后带来的好处却是男人们都能看得见的。在权势的诱惑下,草原的权贵们并不在意多娶几个大夏的公主回来,别管宗室女、臣女还是宫女,只要有了“公主”的名分,一切就好办。实在不喜欢,给个正室的名分,不进她的帐子便是了。
思摩面上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心中却嗤笑不止。
看,这就是他父亲一直以来的行事手段,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一个字的承诺都没有,画了张大饼,许了个美好的未来,吊着大家为之拼死拼活。真要信了他的话,怎么死得都不知道,汉人弑父弑兄,尚要蒙上一层虚伪的皮,他们突厥人却是不讲究这些的。一旦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又有足够的能力铲除祸患,屠尽兄弟姐妹、叔伯子女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看透了都罗可汗的做派,自不会被对方的美好承诺骗过,右贤王亲近他不假,却是个经不住事的,哪怕经得住,旁边这么多人,难道会没有都罗可汗的心腹?故他先是不信,随即便有些怏怏的:“你就别哄我了,娶公主?真有那个机会,也得我有那个命啊!不成,绝对不成!我还想多活两年,多享受些美人的服侍,犯得着为了一个女人落得身家性命都没了么?”
右贤王还想再劝,思摩已是连连摇头,一蹦三尺高:“这事我不答应!你回去就对父汗说,大夏看不上我!”
“胡闹!”右贤王一听,登时来了气:“两国之事,也是你能混说的?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你切不可这样胡编乱造,若让旁人信以为真可怎生是好?还有!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成天与女奴厮混,看斗士相扑,这算什么?左贤王家的珊娜,阿波达干家的阿蒂,处密部的蜜儿,处月部的苏雅…这些名声甚响的美人,哪个不是哭着喊着要嫁给你?你小子倒好,宁愿被他们的父兄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肯真娶哪一个!都多大的人了,懂点事行不行?”说到最后,除了无奈,竟有些酸溜溜的意味。
右贤王自不乏美人投怀送抱,可他也明白,这些美人都是奔着他的权势来的,没有谁真正喜欢他这个面貌平平的老男人。哪比得上思摩,三分靠身份,七分靠长相,硬是凭着年轻英俊,让这些出身尊贵,陪嫁甚多,父兄得力的美人们卯足了劲往上贴?
他既急又气,仆从中却有人暗暗点头——思摩叶护是真无违逆大汗,觊觎汗位的意思,甚至还有些莽撞冒失。
思摩扮作侍卫,随同西突厥使团入京,这样的大事,裴熙不可能不告诉圣人。秦琬思忖片刻,便决定与他一道进宫,谁让她出入宫禁更加方便,也不易挑动诸王敏感的神经呢?
圣人听罢裴熙的叙述,毫不犹豫地吩咐道:“慎行,立刻招江柏和卫拓进宫!”
秦琬见圣人连宰相都请了,虽极不情愿,却知自己不该继续留下来,便道:“既是要事,我不便旁听,还是先——”话未说完,竟被圣人打断,“阿琬,你留下来!”
“啊?”
见秦琬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之色表露无遗,却没半点惶恐之态,圣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诸国使团各怀心思,这些日子的动作必不会少。他们为求门路,达官贵人的府邸怕是都会拜访一遍,恪儿身为皇长子,又是宗正寺卿,也应肩负起一些事情来。”奈何秦恪对政务实在一窍不通,圣人见秦琬在这方面颇有灵性,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秦琬晓一些事情,谁让代王没得用的嫡子呢?
圣人不怕别的,就怕自己宣布欲立秦恪为太子后,各国使者们会认为秦恪十分受宠,挤破了脑袋也要见秦恪一面,秦恪又不清楚其中分寸…一个闹不好,使者觉得受辱,回国添油加醋一番,没事也会生点是非出来。
秦琬听得圣人此言,险些被巨大的欢喜所吞没。
她汲汲所求,无非权势二字,奈何男女之分如天渊之别。如今圣人亲手打破这一界限,如何不令她欢喜?她自要竭力表现,让圣人看到她能为代王分忧,如此一来,对代王能力颇不信赖的圣人难道不会让她知晓更多内情?
圣人见秦琬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忍不住叹了一声,第一万零一次重复了他心中的遗憾。
若她是男儿身…唉…
江柏与卫拓到来之后,裴熙在圣人的示意下,三言两语说明经过。江柏看了一眼卫拓,见卫拓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道:“臣斗胆,从‘叶护’一词的起源说起。”
圣人轻轻颌首,允道:“你说。”
“叶护一词,自古有之,汉之赵信受封为翕侯,便源自于匈奴官号‘叶护’。乌孙、月氏等族亦有‘叶护’一衔。在胡语中,‘叶护’代表‘首领’,论地位则仅次于王,需由王的子嗣,抑或是宗室中的至强者担任,世袭罔替。”江柏不疾不徐,将这段历史娓娓道来,“鲜卑、柔然、吐谷浑、突厥等部族,称最高首领为‘可汗’,意为‘上天、神灵’,人们崇拜他,却有很大一部分实权要落到‘叶护’,即‘首领’上。鲜卑的叶护权力极大,几可废立可汗;柔然亦几度陷入可汗与叶护的争权中,直到九十年前案槊可汗真正统一柔然,方废了叶护一职。”
汉人与胡人接触得到底太少,对胡人又有种优越感在,即便要了解胡人,顶多也就打听打听他们的官制、部落,掌权者何人,也只有江柏这种经营西域多年的人会对诸胡的历史如数家珍:“突厥官制与柔然一般无二,延钵可汗亦没想过立叶护来节制自己,直到西突厥都罗可汗日渐老迈,为震慑诸子,方重设叶护一职。他本欲让大义公主所出的昆伽王子担任此职,奈何反对的呼声太大,才不得已换成了前任大可敦所出的思摩王子。”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反对声太大什么的,都是托词。延钵可汗年过半百,初登高位,被娇嫩鲜艳的大义公主迷得神魂颠倒实属正常,都罗可汗看似恋慕大义公主,却是最爱权势的一个人,怎会让有大夏血统的王子成为下一任可汗?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初次议政
和亲一事,为何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去一个全然陌生,风沙漫天的地方;面对得是生活习俗完全不同,甚至语言都不通的异族,这份惶恐和不安都足以压垮一个人。更别说和亲之国若是国力微弱,有求于对方,被送去和亲的女子哪有没什么尊严可言?君不见汉室公主,三五年便香消玉殒的比比皆是。即便国力强盛,和亲的公主也里外不是人——没个一儿半女,后半生总有些不稳当。哪怕生了儿子,胡人忌讳这个孩子体内的汉人血统,唯恐汉人借此等法子谋夺了胡人的草原;汉人也会担心和亲公主为母则强,为了夫婿与儿子的利益对汉人兵刃相向,竟是哪里都讨不得好。
这是一条看不到希望的路,但凡有一两分爱女之心,谁愿意让女儿落到这份上?若不是为了被废太子带累的弘农杨氏,大义公主也不至于主动请缨,牺牲自己,换来了杨家的平顺稳当与西北边境三十余年的和平。
圣人也知大义公主处境艰难,记下这件事,方问:“思摩风评如何?”
事涉西突厥首屈一指的实权人物,江柏不敢随意下论断,便道:“突厥人多称其风流、轻浮、玩性大,明明天资聪慧,身手也不差,却成日没个正型,为了不受人管束,连娶妻都不乐意。依微臣之见,此人倒是颇为棘手,一旦让他真正得势,必是我大夏的心腹之患!”
圣人轻轻颌首,将目光移向卫拓,卫拓亦道:“诚如江大人所言。”说罢,他顿了一顿,方道,“都罗身为可汗,制约诸子之法不计其数,为何要重设叶护?此法由何人提出?又如何说动多疑自私的都罗?都罗共有三十余个儿子,为何叶护之位会落到思摩身上?”
在场的都是大夏权力圈顶尖的人物,自然明白地位的提升往往是获得更大权势的第一步——街头卖草鞋的人再怎么英明神武,顶多只能拉着一帮贩夫走卒称兄道弟,统帅不了王侯将相这等人物;若对方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一方诸侯,那又不一样了。名士才子纷纷投靠,将领择木而栖,与昔日相比,声势何止浩大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