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下楼而去。

他低头急走,不料刚跨出店门,迎面撞上一人,那人肩头如铁石一般,将他撞得往后飞去,摔个四脚朝天。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周成武的声音冷冷地道:“王五,怎么一个人下来了,少爷呢?”

王五忙爬起来,道:“少…少爷他有些醉了,在楼上听曲,小人正是出来向您报告…”

周成武刻意压低声音,可是也丝毫掩饰不住怒火。

“混帐,我已经吩咐过了,少爷的安危至关重要,除非你死了,否则绝不能离开他左右,你没听明白是怎么的?”

王五出了一头的汗,颤声道:“是,是!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这就上去!您…您要上去吗?”

周成武听着楼上小棠的歌声和阿柯放肆的大笑,摇摇头道:“不上去了。你去安排一下,既然他喜欢,带回店里来就是了。再不许擅离职守,明白吗?”

王五一连声地道:“是是是!小人就算死了也不离开!”

周成武略一点头,转身就走。

王五见楼下又来了几位兄弟,守着门口,心中略安,接过手下带来的银子,匆匆忙忙跑上楼去了。

下午王五好说歹说,才把阿柯劝回店里。

小真知道阿柯酒醉听曲,大为光火,锁在自己房间里赌气不出。

直到晚上,阿柯才醒了过来,甚是惶恐,在小真门前说了半天好话,也不见她开门。正焦急间,周成武来了。

周成武道:“少主,有些情况异常,需要请少主定夺,请移步到前面。陈姑娘这边,等气消了,自然…”

阿柯只好放弃叫门,跟他到了前面一间客房。

周成武进门后先关好了门,道:“少主放心,那位唱曲的小棠姑娘和她爷爷,属下已命人送到周府,好生侍候。少主什么角候想听曲了,随时都可以过去听。”

阿柯尴尬一笑,道:“也不是怎么喜欢…只是那丫头唱腔还可以…”

周成武笑道:“少爷既然喜欢,何必拘礼呢。我已经问过了,那爷孙两祖籍苏州雨荷庄,因年前家里走了水,那小棠死了爹娘和两个哥哥,无奈之下只好出来走江湖卖唱。咱们苏州兄弟甚多,帮着查一下,若是身世干净,少爷就带在身边又何妨?”

阿柯点头称好,道:“如此,有劳小武兄弟了。对了,你有什么情况要说的?”

周成武道:“今天七伯伯飞鸽传信,说他们已经到了驮镇,离这里只有两天路程了。”

阿柯道:“啊,七叔他们来得好快。来了就好,我们的实力可又增长不少。”

周成武笑道:“是啊,这是少主重组覆云楼后,第一次策划的大事,楼内的兄弟们可都跃跃欲试呢。可惜我爹在长安打探,脱不得身。”

阿柯道:“十一叔有事,就不要来。

“反正…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先看看,有把握再说,总之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冒险就是了。还有呢?”

周成武收了笑容,道:“还有一件事,颇为蹊跷。少主记不记得,前两天城里的标记,除了固定的对方设下的圈套外,还有很多其他人留下的标记,似乎是组织内残存的人留下的…少主还为此忧虑过一阵,是不是?”

阿柯喝一口茶,含混地道:“是啊…”

周成武道:“从昨天开始,这样的标记就再没有出现过。属下非常担心,这些人难道已经被对方发现并绞杀了?可是为什么又没有对少主动手呢?这一点实在让人担心。”

阿柯皱着眉头道:“这我也不清楚。大概那些人又发现什么情况,所以躲起来了吧。啊…”打个哈欠,忙伸手掩住。

周成武忙站起身来,道:“少主累了,属下这就告退。属下此来就是想告诉少主,目前情势看不清楚,所以从明天起,属下会再加派人手,保护少主。

“也请少主最好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告知属下,属下定会尽力为少主效劳!”

说完一拱手,退出去了。

阿柯等了一阵,走出门去,见客栈里人更多了。

小真和自己房间本来没人住的,也有人开始进进出出。他并不作声,默默地咽了一口气。

他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阵,听外面打一更了,起身走到小真门前,用力拍门,大声道:“开门,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小真在屋里也大声道:“你走开,没什么话好说的!你要听曲,自管去听罢!”

阿柯道:“我听曲怎么了?我爱听小曲!”重重一脚踢在门上,喝道:“你开是不开?”

两人声音太大,又兼乒乒乓乓的砸门摔东西之声,周围房间里睡得再熟的也醒了。但这种情人之间暧昧不清的事情,旁边屋子里的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闹了一阵,王五硬着头皮出来,走到阿柯身后低声道:“少爷,是不是明天再…”

阿柯怒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不就是听了两曲么?就拿脸色给人看,她是我什么人呢,就这样的嚣张!你们统统给我出去,今日非说清楚不可!”

王五见阿柯面上涨得通红,也不敢多说,忙招呼这个院子里的手下全出来,大家一起睡眼惺忪往外跑。

王五最后一个出门,还不忘对阿柯道:“少爷,您消消气,身体要紧!”关上了院门。

“嘎吱”一声,小真开了门,大声道:“说就说,我怕你么?”

阿柯应道:“那是自然,大家今天可得分清楚了!”

两人口中不停,各说各的,脚下却也没闲着,一人搜一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门前时,都对对方一点头,表明确实已经没有人留下了。小真伸出手来,轻轻握着阿柯的手,将他引入屋里。

关上房门,小真便道:“怎么样,信了么?”

阿柯叹道:“不知道…也可说是稍微谨慎了一些。”

小真道:“什么叫谨慎,有这样谨慎的吗?几乎就是软禁了,你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桌上有一盏油灯,灯火如豆,跳跃不定。

阿柯盯着那灯火良久,低声道:“我真不知道。小真,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说这是囚禁我们的圈套吗?”

小真盘腿坐在床上,哼道:“要有什么证据?阿柯,我们做这一行,凭的就是直觉。自打那个姓周的人一进来,我就觉得他身上隐藏着什么,哼,准错不了!你看他这几天把我们服侍得多体贴,却既不让我出去,也不让你落单,这是什么意思?”

阿柯身体扭来扭去,好像全身爬满了虫痒痒,道:“觉得…觉得…我可没怎么觉得。

“你说他设陷阱害我们,那为什么呢?他又是谁的手下?我跟他可无冤无仇。”说着顺手打翻一只茶杯,大声道:“哭!我还没做什么呢!”

小真大哭两声,声音慢慢小下来,向阿柯吐吐舌头,道:“那可不一定哦。这世道,别说朋友兄弟了,就是真的兄弟又怎么样?要加害于你可容易得紧。”

阿柯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怔怔地道:“是啊,就算是亲兄弟又怎么样…要加害时,还不是一样下得了手…”

小真也望着灯火,眼中幽幽发亮,轻声道:“你这位远房亲戚,倒是古怪。阿柯,你还没自圆其说,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阿柯知道自己是避不过这一关的,好在除了自己老子的身分不便暴露外,其余的倒可明说,便道:“小真,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其实…其实…怎么说呢,这事可长着呢,要说到二十几年前。”

“二十年前?”

小真一惊,觉得这事可不小了。

她虽隐隐猜到阿柯的背景并不简单,可也没料到会是“二十年前”这么远的事。越远的事,可就意味着越大…

阿柯道:“是。二十几年前,有一个门派,叫做‘覆云楼’的,楼主便是…便是我爹,他…”

小真耳朵里嗡的一响,下面的话便没有听清楚了。

这几个月来覆云楼突然风生水起,她虽有一大半时间在逃难中,也听了不少传闻,本还以为是个厉害的角色突然出现,才带着覆云楼一跃而成江湖一大门派,没想到二十年前就已经存在,更没想到的是阿柯竟是覆云楼的少主!

她自小与阿柯一同长大,从来不觉得阿柯有怎样的身分、架子,自觉已然犹如亲兄妹一般,熟得不能再熟。然而突然间,阿柯便换了一个人,变化之大,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他…究竟是谁?

“你…你究竟是谁?”

小真脸色苍白,一时气为之竭,只痴痴地挤出这几个字。

阿柯见她神色,忙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按着她肩头道:“小真,你别乱想。我…我还是我啊,只不过没有向你说明身世。

“其实…其实我本来以为,自我爹去世后,覆云楼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况且这段身世,说出来只怕麻烦更多,所以不说也罢。

“但没有想到,我的几位叔叔仍然健在,而且还一直在寻找我。只不过因我与三伯伯远走,一直没有寻到而已。”

他觉得小真身子不住颤抖,索性蹲了下来,握着小真的手,道:“我真的不是有心瞒你的。

“若不是今年春天,我偶然间遇见了七叔,这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我虽然一直想要忘记,可是他们却一个比一个记得牢…我真是没有办法!小真!”

小真被他一拍,猛一激灵,回过神来,道:“所…所以…所以你一出现,覆云楼便立刻重起,而那远房的亲戚…其实就是你的手下了,是也不是?”

阿柯道:“是。他是我十一叔的儿子。前两天我们刚到江夏时,无意间遇上的。”

小真道:“那…那他也在帮着实施我们复仇的事情?”

“是…”

小真跳起身来,就要夺门而出,阿柯一把拉住了她,急道:“你做什么?”

小真甩开他的手,冷冷地道:“自己的仇,我自己报,别想要我倚仗别人!”

阿柯抓住她的肩膀,死不放手,把她一个劲往回拖,道:“你听我说啊,小真,我知道你独自往来惯了,可是…可是今时不比往日了…”

小真手腕一沉,再度甩开阿柯,不想阿柯修习《海若经络》已久,顺势一带,带得小真一趔趄,险些撞到门上。

这一下小真真的恼了,她本来没使内力,以为凭自己的手上功夫,对付阿柯已经够了,没想到有时日不见,阿柯的功夫已经大进,已不能轻易就范。她不假思索,跟着又是一掌,横切阿柯手腕。

阿柯手又是一翻,拿住小真虎口。

这本是《霜雪无归剑法》里的一招,是在与人推剑时以旋转之力带动剑身,以剑压剑,被他化到手上,虽然有些别扭,对付小真却是够了。

阿柯道:“小真,别闹了,听我把话说完。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除了自保,根本办不了任何事。

“你明不明白?杀人,杀人…杀人除了别人死,自己也死之外,什么用也没有啊!”

小真一扯,扯不动,左手并指,袭向阿柯前胸。阿柯躲闪不及,被戳个正着,“哎哟”一声。

小真心中一软,手上便没有再加劲。阿柯可毫不含糊,当即右臂一夹,又将小真左手夹住。

小真大怒,咬着唇往后扯,阿柯也憋足了气把她向前拉。

做这一切的时候,两人仍默契地压低了声音,各自暗中用劲。

拉扯了一阵,小真毕竟身体才好,没有耐力,渐渐感到手足酸软。她低声道:“放手!快放了!”

阿柯摇头,道:“不要走。”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我非走不可!”

阿柯眼睛向上,仰起脑袋,摆出一副说什么也不松劲的架式。

小真感到自己慢慢被阿柯拉近,心中又急又气,拼尽最后一股力猛地往后一扯,阿柯本就只想拉住小真不让她走,没有用最大的力,猝不及防,被小真拉得往前一冲,直冲入小真怀里。

这一下小真自己都没想到,只觉阿柯脑袋直接就冲到自己胸口,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又一推。

但阿柯牢牢夹住她的双臂,两人再也站立不稳,一起往阿柯的方向翻倒,一阵桌椅翻滚,两人摔出老远,同时惨叫起来。

桌上的灯摔在地下,灯油灯芯全倒了出来,虽然没有立即灭掉,可是也迅速暗淡下去。

院子外的王五听见了,还以为两人在做什么呢,心中暗笑。回头见其余人也正脸带猥亵的笑容,忙咳嗽一声,正色道:“都走都走,妈的,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今天晚上看来是没什么事了,有老婆的自己回去抱老婆去!”

好几人都笑道:“老大,我们没有老婆!”

王五用力一拍胸口:“没老婆的跟老子走,有你们乐的!”

众人都是哄笑,便有好几人哀叫道:“有老婆的可不可以也跟着老大?”

王五骂道:“妈的,有老婆还来跟老子混,滚一边去!留两个人看着,别出什么乱子就行了。”

说着带着众人鱼贯而出,找乐子去了。

小真伏在阿柯身上,鼻尖几乎就抵在阿柯鼻尖,连彼此的呼吸都闻得到,一时脑中一阵眩晕,颤声道:“放…放开我…”

阿柯也哆嗦着道:“好…”

想要放开小真,不料两人摔下来时纠缠在一起,小真的手被他压在身子下,要扯出来,就必须自己先抬起身子。

他急切间也不容多想,腰背猛地向上一挺,这下两人身体贴得更紧了。

小真又是一声尖叫,只觉胸口要被阿柯挤得喘不过气来了,脸上像火一般的烫,叫道:“小坏蛋,你干什么!离我远点!”

阿柯道:“我…我…”又往下躺,扯得小真也跟着往下,“咚”的一声,两人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阿柯从小热重,一到夏天满头痱子,所以像羊羔一样,爱拿脑袋顶东西,蹭痒痒,特别喜欢在石头上面蹭。

一来二去,脑袋也像石头一样硬。小真跟他一撞,顿时眼前金星乱晃,再也撑不住,手臂上一软,彻底躺在阿柯身上。

阿柯觉得她的嘴唇就挨在自己唇边,一股股又暖又香的气息冲到自己鼻子里,不觉心猿意马起来…

突然鼻子一痛,小真脑袋往上一窜,张开小嘴,一口紧紧咬住了鼻尖。

这次轮到阿柯惨叫道:“哎哟…放…放开我!放开…痛啊…”

他拼命往后仰头,但是小真不放,越咬越紧,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说“小坏蛋”之类的话。

阿柯感到小真的小虎牙已经咬破了鼻子,血开始顺着上唇往下流去。他知道小真这丫头性格倔强,一浑起来可没完没了,生怕她把自己鼻子咬下来,当下手抓住她背上的衣服往上提。

小真猛一挣扎,几乎将阿柯鼻子扯下来。阿柯放声大叫,两人缠在一起翻了几个滚,直撞到床边才停下。

这一来小真的手被放开了,她却不退反进,一把扯住阿柯胸前衣服,仍旧不依不饶地咬着他的鼻子。

阿柯哀求道:“小真,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松松口…哎呀…痛啊!”

小真双眼圆瞪,盯着阿柯。

两人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间,虽然光线很暗了,仍可以隐约能见到对方眼里跳动的光芒。

看来看去,相互几乎看成对眼。

阿柯从那双大大的眼里看出了愤怒、羞涩、心痛、心酸、不解、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无可劝解。

他知道说也没用,当下默不作声,只抓住小真衣服往上扯。

小真也卯足了劲,拉住衣领不放。

说不放就是不放。

有一段时间,阿柯被扯起来的衣服挤住喉部,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两人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热腾腾地喷在对方脸上,汗水也流在一起。这个深秋的夜晚,两人却都觉得好似身在三伏天。

过了好一阵,小真还是不放。阿柯鼻子上又是汗水又是血水,越来越滑,这个不要命的丫头却越咬越紧。阿柯拉扯她的衣服,外面一层几乎全扯到后面去,只剩贴身衣服,她还是不管不顾。

阿柯没有办法了。他最后道:“你…你到底…放不放?”

小真倔强地使劲摇头。

阿柯放了衣服,用嘴深吸一口气,双手往下一滑,一把抓住小真的屁股,使劲一捏。

小真“啊”的惊叫一声,终于松开了口。

阿柯暗叫声惭愧,急忙往一旁滚去。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背后一紧,小真又靠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她只是紧紧抱住阿柯,低声道:“别走,阿柯…不要走…我…我怕…”

阿柯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肩头背上的肉都紧张得一个劲地跳,道:“你…你…你怕什么?”

小真头抵在他背上,道:“我…我不知道…你说,现在一切都变了。对我来说,何尝不是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哽咽,断断续续地道:“我一直以为…爹是最好的爹,没有人…没人能够伤害他…我…我一直以为,日子永远都会这样…我、爹爹,还有…还有你…我一直都这样以为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虽然她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可是全身止不住的抖,大颗大颗的泪水决堤般往下淌。

阿柯轻轻挣脱她已然无力的手,翻过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抓住她的肩头。

小真一面哭,一面道:“可是…可是日子总不能依我…总是不能…爹死了,爹死了!你…你也变了…你不再是阿柯了,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阿柯了!

“我好怕,阿柯。我最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你别怪我啊…我…我…我会不会到最后什么都失去,什么都没有了?会不会,啊?”

这个时候,灯火猛地一跳,终于彻底熄灭了。

小真止住了哭泣,两只手慢慢摸到阿柯脸上。

她轻轻抚摩着,一面道:“阿柯…我…我已经看不透你了…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你要到哪里去呢…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觉得茫然,真是茫然啊…我…我又该到哪里去呢?”

阿柯抓住这双冰冷的手,将它们放到自己火热的胸膛,想要说点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因为他心中反覆咀嚼着同一句话:我又该到哪里去呢?

第四章 待付有心人

雾气层层。

这是中条山山腰的一处平地,周围密林环抱,惟独这里只生草不长树。若天气晴朗,从这里往南眺望,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浩浩荡荡自南而来,到这里迎头撞上黛青色的中条山脉,转而向东——那便是黄河转折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