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真道:“是么…就这些么?”
阿柯道:“是啊,今天就看到这些,看来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呢。
“哼,谁要想就这么杀了就走,可没这么容易…你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么?我听你似乎还很疲惫。”
小真仍旧懒洋洋地道:“我乏得很,也不知怎么回事,你过来看看罢。”
阿柯走到床边,见小真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不像疲惫的样子,正在惊异,小真手搭上他的手,轻轻巧巧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圈套。”
第三章 帝威自难测
大殿里漆黑一片,连灯也没点。没有风,也不冷,可是黑暗幢幢,却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陆福一每次走入这偏殿,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抖,仿佛黑暗中藏着无数妖孽鬼魅,随时准备掠走生人的魂魄一般。
打从前朝起,这里已经是皇城内最私密的地方之一。
杀与被杀;篡权,谋逆,镇压,屠杀…封疆大吏、托孤重臣、皇亲国戚们在这里一个个兴起、跋扈、又一个个被削权、贬官、发配边陲,直至抄家灭门。
就连九五至尊的皇帝本人也几番在这里被篡位、逼宫,老子杀儿子,儿子弑老子…太多的阴谋诡计,太多的宫闱纷争,太多的…
太多的血从这里流出去,直染得山河变色,生灵涂炭…
实在是藏着太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呀!
多知道一分,脑袋也许就会早一天搬家,这道理陆福一可清楚得很呢。
他打跟从当今皇帝,能进到这殿里侍候以来,就已打定主意,只做该做的,只听该听的,别的多一句也不听,打死也不管。
这殿里虽然黑暗,但走得多了,陆福一几乎能从脚下的方砖判断出自己的位置。已经到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陆福一吃力地跪下,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
“陛下,他…已经在殿外等候。”
在这里是绝不能乱讲名字的,因为来这里的人,除非马上变成死人出来,否则都奉命执行最秘密的任务,有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有一个字传出去,皇帝老子就会马上从他陆福一的脑袋开始,一直杀到今天宫门外当差的侍卫为止。
有的时候,几十个人的命,还抵不上一两个字。
黑暗中,有人轻轻点了点头,并没发一声,可是陆福一已经磕头道:“是。”
他倒着爬到殿门,挣扎着把老骨头撑起来,说道:“陛下传,见。”
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了,有一个鬼魂也似的人闪身进了门,门在他身后迅速关上。
因为没有适应殿内的黑暗,那人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忽地手上一紧,被一只又干又瘦的手抓住了。
那人一惊,刚要动弹,耳边听陆福一低声道:“我引你走。”
陆福一顺手一带,竟带得那人一趔趄。他忙调整步伐,紧紧跟着陆福一往前走,不敢稍错一步。
走了十来步,陆福一站住了。
手轻轻往下一拉,那人会意,忙跪下磕头道:“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殿内寂然无声,那人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耐心的,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久,才听有人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你信上写的,是真的吗?”
那人又磕了几个头,道:“回皇上,绝对真实,臣不敢欺瞒皇上!”
“为什么呢?”
皇帝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要回到这尘世里来…还是要来逼我…”
他的声音不大,透着无尽的沧桑之情。
那人不敢接嘴,只一动不动伏在地上。
“他怎么样?他…他像…像吗?”
“他还很年轻,以前的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些…他…他像…”
“别说了。”
皇帝截断了他。顿了一刻,又道:“他真是陈束的手下么?他怎么…怎么沦落到…”
皇帝叹息了一声。
那人状起胆子道:“是,臣听说,当年叛臣百由金携他避难,传他武功。”
“百由金?”
皇帝声音里有一丝迟疑,随即道:“想起来了,是他…罗士信当年被刘黑闼击败,原以为他也跟着死在乱军之中了…原来…原来还是回到…”
他声音突然一顿,生生吞下后面的几个字。
过了一阵道:“接着说下去吧。”
那人道:“是。百由金当年似乎察觉到什么,独自一人带他远走,后来隐居在湖北一带的山中。
“恰巧陈束等人亦在当地,是以有所交往,不过臣相信,以百由金的性子,相交并不算深。再后来,百由金与宁氏因病同时身亡,陈束便将他带下山,收入幕中。”
“是真的杀手吗?”
“是!陈束此人城府极深,又素有野心,收编的子弟都服用了一剂毒药。这剂药听说无法可解,只有一种可以缓解的法子,若定期不服,就会全身僵硬而死。
“他也服了,与其他人并无不同,所以臣可以肯定,陈束绝对不曾知道他的真实身分。由此而推,武约也一定不清楚此事。”
皇帝有一阵没有说话。
那人在暗中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等着皇帝的再次垂讯。
“清玉公主…与他是怎样的关系?”
“这个…”
这些可都是涉及皇室之事,稍有差池,就是死罪。
况且这个横空出世的清玉公主究竟是谁,现下朝廷里是谁也不清楚,神秘诡异的背后,无时不隐隐透着皇帝的身影…
那人额头见汗,仔细斟酌了,方道:“因为劫持清玉公主一事,是他独自一人突然做出的决定。而清玉公主到后,深居简出,那时…那时臣还不知道她的身分,所以具体情况,臣还未来得及查证清楚。
“但据臣看,清玉公主与他的关系似乎不简单。尹禹鸣之女尹萱本与他指腹为婚,但因清玉公主而耽搁下来,由此可见一般。
“不过自公主回到长安后,好像就再没有与他有过任何联络…臣所知仅此而已,皇上恕臣愚慢之罪。”
“是么。”
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如何在意,隔了一阵又道:“那么…计画进行得如何了?”
“计画到目前为止,可算进行得非常顺利。臣手下回报,他与陈束的女儿此刻正觅着武约的手下留下的记号前往江夏,根据目前的判断,还有另外一些残存的杀手也在往江夏赶,看来是准备在那里聚集,伺机报仇。”
“武约那边的动静呢?”
“陛下运筹帷幄,故意压制李洛的奏折,已使武约完全放松了警惕。目前她的人已经有一部分在江夏潜伏,赵大人传来的消息说,还有更多的人正向那边赶。大概武约也想乘此机会做个了断。
“如无大的意外,臣判断这两帮人将在这个月末交上手。而覆云楼…”
那人说到覆云楼时,全身一颤,定了定神接着道:“覆云楼的尹禹鸣、苍别松、李流明、淩宵等人也会前往。
“到时候待他们相互残杀,死伤殆尽之时,臣等四面围住,定可一鼓而下,彻底剿灭这三股叛逆,永除后患。
“而且他们之死,还可推与别人。皇上英明神武,这个计画可说天衣无缝!”说到最后,他有些激动地一握拳头,指骨咯咯作响。
皇帝轻轻一笑。
“说到杀结义兄弟,你似乎一点愧疚都没有啊。你就不怕身后,为人所唾?”
那人一惊,知道自己狂妄失态了,忙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自古忠义难两全,臣只知为皇上尽忠,所以舍义。
“此事关系天下百姓,社稷安危,臣纵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又岂在乎个人荣辱?陛下,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陛下明鉴!”
黑暗中,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嗒,嗒,嗒”,不紧不慢,节奏恒定统一,是皇帝在敲打龙椅。
通常皇帝敲龙椅的时候,就是他在审视,在琢磨,在判断,在犹豫,在决定…杀,还是不杀的时候。
命运决断的时候。
那人伏在冰冷的地上,却感觉全身如火烧一般炙热,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了一层又一层,脑中似有无数念头,然而一个也抓不住,禁不住连眼前都有些模糊了。
“你想怎么对…他呢?”
过了一阵,皇帝突然问道,声音仍旧冷冷的。
“他…哦,对!这个…这个…”那人自进来后,侃侃而谈,虽有犹豫,还算流畅。
他也猜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早做了准备,然而当终于问到时,却仍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一句一顿地道:“这个…臣…臣想…乱臣贼子,不、不可轻恕,按理…按理应交与刑部,查证其反逆之状,按律处置。
“但是…但是若乱军之中,刀剑无眼,又牵涉如此多的人,死于非命,也…未可知…”
仍旧是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之后,年迈的老皇帝终于有些疲惫地叹道:“下去吧。”
阿柯登上号称“江夏第一楼”的“掬翠楼”第二层,熟络地一招手,自有小二乐呵呵地跑上前来,将他引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胡乱拂了两下,道:“二爷,您坐!今天爷来得挺早啊,还是老规矩?”
阿柯摸摸唇上贴的两片胡子,话也懒得说,又是一挥手,丢了两块小碎银子。
那小二心领神会,拿了银子,一面跑一面扯开嗓子喊:“上好的六井茶哎——二楼丘二爷!”
阿柯坐着,有模有样地摇着把描金扇,看下面街上的人来来往往。
待茶水奉上,小二刚要走,阿柯对那小二道:“等等,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小二探出去眯眼看了看日头。“要到午时了,爷!”
“午时…嗯,你,替爷去跑个腿。”
小二暴着门牙,一脸烂笑,道:“丘二爷的吩咐,小的敢不听?您说!”
阿柯慢慢在桌子上排出一两银子,道:“今儿爷闷得紧,去看看哪里有唱小曲儿的,给爷叫几个来。
“听见了,弹伴的要上年纪的,别给爷找青头。唱的小妹子除了会唱,还得要水灵的,懂了吗?找得好了,爷有赏。不要把你自个的妹子拉出来凑数,老爷我可识得好坏。”
小二一脸祖坟被挖的激愤,道:“爷,小的要是敢拿自己妹子糊弄爷,小的自个儿挖了眼珠子做花子去!您放心,准中您老的意!”
阿柯看他一路小跑而去,满意地点点头,又冲挨楼梯口坐着的三个人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好久没听曲了。”
那三人看看四周其他十来位客人,面露尴尬,因他们奉周成武之命跟着阿柯,从来都是装作不认识。
没想今天这少爷不知是乐高兴了还是怎么,居然主动给他们打招呼。这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其中一人勉强笑道:“是啊…这阴沉沉的天,听听小曲…也是好的。”
阿柯很高兴的样子,大咧咧地喝着茶。
过了一阵,听楼梯一阵乱响,那小二飞窜上来,叫道:“爷,您真的面子大,这不,才出了店面不远,就遇上唱曲的了。
“是一老头带着孙女,打苏杭一带过来,正合您老意思!”回头对楼下叫道:“上来上来,好生侍候二爷!”
楼梯口咚咚地响了半天,一位小丫头扶着一个又老又瞎的老头,慢吞吞地走了上来。
那丫头穿一身素朴的青衣,只腰间系了一条淡黄的腰带,把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很好的显了出来。
她面不饰粉,头不梳装,可是眼眸如星,面如新月,看上去很有一股别致的清雅气质。
那老头是她的爷爷吗?阿柯心里嘀咕,不仅又瘦又黑,头上没剩几根毛,稀稀拉拉地垂下,嘴皮翻着,嘴角还隐隐有口水痕迹,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厌。这两人站在一起,实在也太不协调了一点。
那小二站在阿柯身边,道:“就是这位丘二爷叫的。你们可好生唱,二爷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善人,唱得好可重重有赏!”
那丫头低低地礼下去,道:“是,多谢二爷。不知二爷想要听什么曲子?”声音清脆响亮,实在好听。
阿柯道:“你会什么?”
那丫头道:“奴家与爷爷本籍苏州,也就会唱些小曲而已,不知是否合二爷的好。”
阿柯道:“苏州,好啊。我挺喜欢苏杭小调的。随便唱一曲听听吧。”
那丫头便请小二搬来张椅子,扶她爷爷坐了,自己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老头一点头,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把古旧的扬琴搁在腿上,先拉了两下,吱呀难听。
那守在楼梯口的三人不觉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丫头虽然不错,但老头子看起来浑浑噩噩,会拉琴么?”
那丫头抱歉地道:“爷爷走了一上午了,能不能讨杯水喝?”
小二道:“嘿,你这老头,架子倒大!”
阿柯喝住了他,道:“把我这茶给他端过去吧。”
那丫头感激地对阿柯又是一礼,道:“多谢二爷。”抬头看了一眼阿柯,眼眸如丝,煞是妩媚,直看得阿柯心中一跳。
那老头却不说话,接过杯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打了个嗝,喘了口气,伸直了腰板。
他全身似乎抖个不停,连拿弦的手都在颤动,实在让人怀疑他能不能拉出像样的音来。
小二道:“喂,老头,你会拉…”
正在这时,那老头突然地一顿,霎时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众人还在惊异,一阵琴声已经响起,悠扬缠绵,一波三折,宛若江南的丝雨,细细密密,虽无大风大浪,却也无休无止。
只拉了几下,众人的心已被琴音深深吸引住了。
那丫头身子自然地一直,一只纤手轻轻敲着牙板,在这琴音中轻启朱唇,唱道:“雨霁霜气肃,天高云月明。繁林已坠叶,寒菊仍舒荣…”
琴音歌声汇在一起,犹如缓缓展开一幅画卷,但见得天高云淡,月朗星稀,虽没有风,仍有无数枯叶缓缓坠落。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枯叶们纷纷打在盛开的寒菊之上,仿佛在赞颂它的美丽,又仿佛叹息自己的凋落。
清冷的月光就在那菊花的蕊间流动…
歌声完了半天,楼内都鸦雀无声,众人都仍沉浸在刚才的暇思之中。
还是阿柯回得快,抹一把脸,带头鼓掌道:“好!唱得好!赏!”
楼上其余茶客也纷纷鼓掌称赞,有好几名客人茶也不顾了,凑到离那丫头近的桌子上,好听得更好。
阿柯赞了几声,从衣袖里掏出锭足有十来两的银子,招手要那小二送了过去。
小二一边递给那丫头,一面道:“我说吧?我们丘二爷可是豪爽之人,还不快谢!”
那丫头接过银子,还没来得及感谢,阿柯又对那三人道:“嗯,好不好听?”
那三人都道:“好听,好听。”
“好听还不赏?”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咬牙也掏出锭银子,递到那丫头手里。
阿柯拍着扇子,一迭声地催促小二道:“拿酒来,拿好酒来!这等好歌,可需要酒才行!”
那小二忙奉上好酒,阿柯喝了一口,对那丫头道:“唱得真好,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丫头低头道:“奴家小棠,年十四了。”
阿柯道:“好一个小棠。再唱,再唱啊,爷还有赏!”
小棠便又唱了几曲,有时下流行的华丽的宫廷之曲,也有清新的民间小调。她的声音清脆动人,那老头子拉的琴又韵味十足,两人配合实在天衣无缝。
阿柯无不击节称赞,连连赏赐,一面趁兴灌酒。那三人也只好跟着随喜。座中客人也纷纷跟着赏钱赏茶。
不到一会儿,等唱完了第六曲之后,阿柯照例大力鼓掌,一掏袖子,哦,银子都掏光了,便向那三人道:“哎,谁…谁回去帮我再拿点银子过来?”
那三人见他脸红耳赤,一副吃醉了有些找不到北的样子,心中暗忧,可也不好公然劝说。
其中一人暗点一点头,另两人会意,起身而去。
那人走近阿柯,低声道:“少爷,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阿柯推开他伸来的手,恼道:“回去?我…我可还没听够呢!你别管我…别挡着我…你唱啊,再接着唱啊!”
楼内其他人也跟着道:“快唱啊!”
“接着唱,小姑娘!”
那人也不敢硬拉他,想了想,道:“少爷,我这就去给你拿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