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一边听一边炸鱼,油一热,鱼入锅,迅速泛出金黄的泡沫来。
杨谦站在穆忻身后,闻着鱼香眉飞色舞:“我们发现尸体后就去查失踪人口,经比对确认死者身份后开始排查他的社会关系,结果就发现他之前认识司法局长。然后又根据手机信号追踪发现邵呈合在案发时间内曾经出现在距离采石场不远的祖屋附近。科技!这就是科技的力量!”
“他就那么老实招供?”穆忻炸着鱼回头看他一眼,余光瞄到肖玉华晾好衣服,站在厨房门口听他俩说话。
“当然没有,我们连测谎仪都上了!”杨谦舒口气,“好在有目击证人见过他的车,到最后他总归是招了,不然我们也太冒险了……所以说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不然除非你心理素质暴强,强悍到能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直到谎言之间环环相套,不然总会露马脚的。因为还真没有哪个犯罪分子能不假思索地回答所有问题——这些问题在不心虚的人那里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可是到了心虚的人那儿,总要迟疑,总要思索怎么回答,这一思索,就太可疑了。”
“真没想到堂堂司法局长要杀人,动机是什么呢?”穆忻回头问。
“对方敲诈,忍无可忍。”
“一定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吧?”穆忻翻白眼。
“你猜对了……”杨谦嘿嘿笑,“也算杀人灭口吧。不过通过这个案子我是真佩服技术中队那批人,你说那尸体,多恶心,他们怎么验尸的?”
穆忻在警校培训时见多了命案现场图片,也习惯了这种联想,没有什么太剧烈的反应,反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杨谦:“这种高度腐烂的尸体究竟是怎么提取指纹的?真像咱们在警校培训时学的那样,要局部油炸一下再提取指纹吗?”
“呕……”肖玉华本来刚想抬脚离开,可还是倒霉地听见了最后这句话,也真巧,伴随这句话响起的是又一条黄花鱼入锅时“嗤啦”的油炸声,肖玉华顿时崩溃了,当即咆哮,“穆忻你闭嘴!”
穆忻吓一跳,差点把手里盛着鱼的盆也扔到锅里,还是杨谦眼疾手快抢过来,紧接着就听见肖玉华如暴风骤雨般的吼叫声:“快吃饭了说什么尸体,你恶心不恶心?”
穆忻被吼得手足无措,而肖玉华转身就冲回到洗手间。
随后就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一无所知的杨成林吃鱼吃得挺香,见肖玉华不动筷子,还问:“怎么不吃鱼?炸鱼多香……穆忻手艺不错。”
肖玉华猛地想起穆忻刚才的那句话,脸色又一阵发白。穆忻低下头不敢说话,杨谦抓耳挠腮地想要转移肖玉华的注意力,但还没等她想出辙,肖玉华已经“啪”地把筷子一甩,吼:“穆忻你成心恶心我是吧?明明知道晚上要吃炸鱼,还说什么……什么……尸体!”
虽然有几个字没说出来,但终究是太过形象的一幅画面,肖玉华忍不住又是一阵作呕,干脆扔下筷子转身进了屋。
杨成林莫名其妙看看老婆的背影,问杨谦:“你妈怎么了?”
“更年期。”杨谦随口答。
“你才更年期!”肖玉华在里屋听见杨谦的话,怒气冲冲走出来,把手里端着的水杯狠狠往桌上一放,“我怎么更年期了?我比穆忻她妈还年轻一岁呢!穆忻她妈都能嫁人,多年轻啊!凭什么我就更年期?”
穆忻一头雾水,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要扯到自己的妈妈身上,一条鱼跟自己妈妈改嫁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脸色就也冷下来:“这事儿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其实杨谦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可这话被穆忻抢先说了,问题也就大了——儿子朝自己的妈抗议,最多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儿媳妇质问婆婆,这简直就是敌我矛盾了!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这是什么语气?”肖玉华气得拍桌子,“要真是敞开来说,老了老了再找个第二春,脸上还真挂得住!”
“轰”的一声,穆忻的头炸了。
“你再说一遍,”穆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肖玉华,语气冷得要结冰,“你再给我说一遍!”
“穆忻,闭嘴!”杨谦见势不妙急忙呵斥媳妇,可惜战火蹭蹭地烧,压根没给他灭火的契机。
肖玉华已经开始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敢用手指头指我?小市民家庭没家教,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哦我差点忘了,你爸早死了,你妈自己光忙着改嫁是不是?”
穆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家会出现的对白,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婆婆比电视上出现的那些还要恶毒一百倍!现在她相信了,原来,艺术真的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对许多人而言,有许多事只是没见过,而不等于不存在!
穆忻使劲挣脱杨谦想要推她进卧室的手,可是杨谦力气太大,她推不动,干脆豁出去一口咬下去,杨谦“啊”地喊了一声,肖玉华气得哆嗦:“你个疯子,你还要不要脸了,你凭什么咬我儿子,你凭什么?”
“他是我男人,我爱咬就咬,这是我家,我说了算!”穆忻要很努力才能压住心底那些恶毒的咒骂,她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不是没有撒泼的天分,而只是在努力压抑。她在心底冷笑,想着肖玉华你别逼我,你逼急了我,我骂得比你更难听!
“好了,都闭嘴!”杨谦一声暴喝,见穆忻还顽固地想往外冲,一扬手,“啪”地把穆忻甩到一边,他没想到自己的力量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相比有多大,穆忻随他甩出去的方向跌出去,刚好跌在身后一个五斗橱上。她的腰刚好卡在老式五斗橱的把手上,忍不住痛苦地喊一声,往前跌出去。肖玉华正在气头上,就在穆忻跌过来的瞬间毫不犹豫伸出手,“啪”地就是一巴掌!
穆忻眼前一黑,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顿时隐去。
杨谦惊得呆住了几秒钟,直到杨成林急得满头汗地把肖玉华推到一边,一边喊着“杨谦快去看你媳妇怎样了”,他才猛地醒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把穆忻抱到怀里,一叠声地问:“媳妇儿,媳妇儿,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穆忻没有回答。她闭着眼,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什么都想不明白,也听不清楚,她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像条件反射一样涌出来。她能感觉到有人伸手给她擦去眼泪,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看那人到底是谁了。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6)
穆忻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后,她睁开眼,看见杨谦坐在床边,一手拉着她的手,一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了,哪儿不舒服?”
见穆忻的眼神木木的,杨谦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啊媳妇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舍得打你呢,我这辈子都不舍得对你不好啊!可是当时也是急了,我没掌握好力道,你也知道我们做刑警的有时候处理突发情况那就得一招制敌,下手不能不狠,所以我脑子一热,心里一急,就没弄明白现在是在家不是在队里,我……”
“杨谦,离开这儿吧。”穆忻的眼泪再次滑下来之前,杨谦听到这句话。
奇怪的是,他先松了一口气——实话说,他本以为,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杨谦,离婚吧”。
可是这句“离开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讨厌你做警察,也讨厌我自己。”穆忻的声音沙哑,没有多少力气,思维却清晰得很,甚是还有些不正常的冷静:不是抱怨这场婚姻,也没有抱怨婆媳关系,只是陈述那些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绝望——是的,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的视线空洞,明明看着杨谦的脸,又好像看着远处:“我讨厌这些人,野蛮、粗俗、毫无文明可言。你们刑讯逼供习惯了是吧?所以才出手就把老婆当犯人揍。杨谦,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偶尔想起以前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的青春也是浪漫过的。是有人递情书,有人心心念念地追,有人盼着和我比翼双飞……可是现在,倒是比翼了,但我觉得最后那点漂亮的羽毛都要掉光了,飞不起来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杨谦哭笑不得,“我说过我会努力考走的,可是既然还没走,就总得入乡随俗……”
“我跟你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是因为的确被你的热情感染,无论是爱情的热情,还是事业的热情,再或者是对那身警服的热情,可现在我常常会很困惑,因为我真没想到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改变才能打好这份工,”穆忻疲惫地闭上眼,“要说快速学会当地方言、和群众相谈甚欢地挖线索、和同事讲着荤段子打成一片,你都远比我要适应得快,就连被纳入特权思想的笼罩并享受这种便利,你都比我入戏快。可是这样,真的就是好的吗?”
杨谦张张嘴,觉得自己也有很多辩解的话要说,但突然之间又没有头绪,无从说起。他正梳理着辩论的思路,却听见穆忻的话题倏然间又跳回到家庭生活的角度:“杨谦,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要跟我结婚的时候,你妈同意不同意?”
“啊?”杨谦被这种跳跃绕晕了两秒钟,才反应,“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谁记得住?”
“其实不过也就两年。将来,说不定还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穆忻睁开眼,紧紧盯着杨谦,“当然,如果这一辈子还能一起生活下去的话。”
“你这什么意思?”杨谦很费解,“大晚上的,问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
“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之前我不是没问过你,对于咱们结婚,你父母有什么态度。你说他们都挺高兴的。后来婚礼上看你妈忙前忙后,我真是挺感动,我也真的以为她欢迎我成为你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日子总要过着过着才知道,歧视这东西,是源自骨子里的,你妈不说,不等于不存在。你没见上次她用那种怜悯的眼神赏赐给我一床廉价蚕丝被的时候那种施舍的感觉……杨谦,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可是我也有尊严。我从没有求你们家接纳我,因为婚姻应该是平等的一件事,而不该是高高在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妈不仅看不起我,还看不起我们家,她嫌我们穷,而穷人就不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穷人就算是改嫁都是恬不知耻的!”
杨谦完全被这一大套控诉砸懵了,半晌才答:“你别上纲上线的,哪有那么严重!我不是说了吗,咱生个孩子,她一忙就没空找咱的茬了。上个月失败了没关系,咱这个月继续……”
他一边讨好一边靠过来,想要揽住妻子,却被穆忻一把推开:“少整这套,你以为生完孩子就完了?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就像你妈这态度,一旦发生教育孩子的分歧,咱再继续吵架吗?吓着孩子怎么办?”
“不会的,我妈她就是被恶心着了,心情不好,找个托辞发泄呢……”
“托辞、发泄?杨谦,那我如果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然后发泄说你妈就是个精神病,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解释吗?”
“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吗……”杨谦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起来刚才穆忻不是还挺理智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发展到现在这样撕破脸骂人的境地了呢?
“对,我蛮不讲理,你是好儿子,你心疼你妈,你守着你妈过一辈子吧!”穆忻说完话,狠狠瞪杨谦一眼,扯过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杨谦嘟囔一句“莫名其妙”,也背转身子睡觉了。他有点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好脾气的姑娘哪儿去了?不就是一两句小口角,至于开始人身攻击吗?站在一个母亲的儿子的立场,他本来可以和她吵架,但他心疼她,所以不能吵,宁愿让步,难道这样还不行吗……
想着想着,杨谦渐渐在一团乱麻中睡着了。
然而,穆忻却失眠了。
她睡不着。
她的心里像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就梗在那里,憋闷得让人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哭,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不甘心,这么努力却无法入人眼,哪一条都足够让人哭。
可是没有眼泪,眼眶反倒很干涩。脑袋里面不是场景回放,而是空荡荡一片。
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深夜,当杨谦睡着后,她到底还是起了床——嗓子里好像在冒火,得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没想到,一拉开自己的卧室门,就看见杨谦父母的卧室门缝里露出暖黄的灯光。穆忻一愣:他们还没睡?
轻轻走近一点,果然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是肖玉华的声音:“你偏说好,有什么好?她哪点配得上我们儿子?”
声音里有哽咽,穆忻收住脚步,不自觉地皱皱眉头。
“杨谦自己看上的,你拦着有什么用?你的儿子你不了解?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得干什么,你还不如顺其自然,如果真碰了钉子,他自己又不是不会回头。”是杨成林的声音。
“他碰钉子?我只怕他都看不见钉子在哪儿!你说按咱儿子的条件,找个家在本地的、家世好点的姑娘不好吗?结果偏要找个外地的……那你找就找吧,我一开始也没反对不是?可是偏要找个下岗工人子弟……养老怎么办?她家吃城市低保的!”
“穆忻这孩子倒是懂事的……”
“再懂事,也到底是个拖累。俩人一样的理想主义,当初告诉说考进公安厅,那我多高兴啊!说起来在咱那左邻右舍的,咱儿子也算是最高学历,还是第一个考上省直机关工作的,多体面!可现在窝在这穷乡僻壤,也不知道哪辈子能离开。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给领导送点礼,让儿子进咱电厂呢!”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看他们现在自己干得也挺好。”
“我哪儿夸张了?你想想看,当初如果杨谦和钟筱雪能谈成,他至于到这么个破地方吗?什么下基层,骗谁呢?谁不知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拿基层当借口,实际上子女就没怎么在基层待过!那当初老钟不是都说得好好的,杨谦只要上了这条路,他就能让杨谦至少留在市直机关。可后来不就是俩孩子没成吗?他也不提帮忙的话了,真够小心眼的。”
“别这么说老钟,他这几年身体不好,去单位次数少,有些话也说不上了。再说筱雪是个好孩子不假,可他们没缘分啊!”
“钟筱雪这孩子也是的,去什么青海啊……这一去,别人趁虚而入了吧!”
“那个‘别人’现在是你儿媳妇,你胳膊肘朝哪儿拐呢?”
“唉……都说做父母的不该势利,可是不势利能行吗?真是不做父母理解不了……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不光是能帮忙照顾儿女的问题,至少有了困难解决起来也容易,逢年过节、大事小情两边一商量就能兼顾,那多好?要是能当成自己的孩子疼就更好了,别的都不说,单说老钟一家是多少年的熟人了?那都是看着杨谦长大的!老钟一直想要个儿子,没要成,从小就把咱杨谦当他儿子似的,那时候他一个月才挣一千多,过年出手就给杨谦六百块压岁钱……”肖玉华的语气里包含着浓浓的惋惜。
“睡吧睡吧,都哪辈子的事儿了,穆忻她妈就这么一个闺女,将来也不至于不操心。”
“她就算愿意操心,后面这个老伴儿也愿意让她来操心?人家就没有自己的孩子得帮衬着?我就纳闷了,你说她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考虑问题还这么近视?真是没文化,根子里就带着无知!而且她能帮上杨谦什么?就算不能让他离开基层这破地方儿,经济上能支援吗?你看看他们住的这房子,这叫什么啊?贫民窟都不如……”
“睡吧睡吧,都十二点了,你明天早晨六点不还得起来放广播?”
“唉……我那也是没办法,这小两口一睡睡到大天亮,从来不说早早起来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我那放广播不是为了提醒他们起床吗?”
……
声音渐渐低下去,穆忻站在客厅里,手脚都开始发麻。
或许,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看不起自己?凭什么,穷怎么了?
这些问题都在嘴边,许多次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她问不出来。
尽管她觉得肖玉华这种一定要给儿子找个有权有势的岳父母的想法很不可理喻,可是她竟然无法反驳一个母亲单纯期待儿子前程似锦的心。
长夜漫漫,睡沉了的杨谦并不知道,穆忻端一杯水坐在窗边,整整一夜。
☆、第八章:突如其来的背道而驰(5月9日新更)
就好像是要印证肖玉华的话一样,秀山分局的集资建房计划在这个夏天正式启动。
因为夫妻双方在同一个单位,按照杨谦和穆忻的级别,只能买一套建筑面积130平米的房子,市价每平米大约四千元,局里的内部价不过两千多。便宜的代价是没有房产证,也就是说只有居住权,没有转让权。不过这并不影响大家对房子这种不动产的渴求——反正没房子的人需要的不过也就是一套房子的居住权,而房子太多的人总会有转让的渠道以及办法,局里的规章制度想必也难不住他们。
连同地下室,共计40万的总房款,首付20万,自然是肖玉华和杨成林掏的。
当晚的饭桌上,杨谦不在家,肖玉华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我们这些年攒的钱还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过得好一点?看看你们现在租的这套房子,我第一眼就心酸。现在总算好了,能有片自己的瓦遮头了。”
穆忻吃饭,不抬头,只暗自腹诽:第一眼就心酸还能住这么长时间?你不是有钱吗?怎么不掏钱给你儿子租套好点的房子?
肖玉华继续叹气:“40万倒不是太大的数目,可是对你爸爸和我来说,毕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穆忻继续沉默——指桑骂槐算什么?我就是听不懂你能拿我怎样?
肖玉华终于绷不住了,还是张口:“所以穆忻你家总要表示一下吧?我听说你每个月还给你妈寄钱?所以说还是女儿贴心,我就从来没看见杨谦孝敬我一分钱。”
说话时肖玉华笑眯眯的,穆忻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吃饭,吃饭。”杨成林又来当和事佬。
“你自己吃呗,我们说房子的事呢,”肖玉华瞪一眼老伴儿,再看着穆忻,故作难色,“穆忻你看过阵子还要交20万,我们之前刚在老家买了房子,眼前手头也紧……”
“我妈那里没攒下什么钱,她身体不好,我每个月给她五百块,都买药吃了。现在的降压药也都挺贵的,偏偏她还有点风湿,”穆忻平静地看着肖玉华,“妈,这房子写杨谦的名字行吗?还有以后我们每个月交给您生活费,算是点心意。”
“那倒不用,买菜钱我们还是拿得出来的,”肖玉华皱眉头,“其实不是房子写谁的名字的问题,要说一家之主,本来也该写杨谦的。我是觉得大家都是家庭成员,理应为这个家里目前最大的一件事情贡献点力量。”
“那么,妈妈,您需要我贡献多少力量呢?”穆忻放下筷子,正视肖玉华,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不是聊天,俨然就是谈判了。
她知道这样太生硬,可是不生硬的做得来吗?她不是职业演员,想哭的时候她笑不出来。
肖玉华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面色顿时一沉:“穆忻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逼你做什么似的。”
她没好气儿地甩掉杨成林企图捅她的胳膊:“都说生儿子是要准备婚房的,这个我们知道,也早就想给杨谦买房子,是他自己不要,说现在下基层,还算不上稳定,不如考回到市区再买。但如今有了这么个买便宜房子的机会,当然是要出力的。不过别人家结婚,都是男方买房子,女方装修,或者男方买房子、装修,女方买家电。轮到咱们家,你说怎么办合适?”
“妈妈,您看这样行吗,我给您写个欠条。装修如果需要十万元,我就欠十万,我一点点赚,需要的话再出去找个兼职,总会赚够的。”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穆忻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一层冰牢牢封住。那寒意还缓慢上行,一路蜿蜒,渐渐到了心脏,“咔嚓”一下子就戳出尖锐的刺痛来。疼,也冷。
“没这个道理,我们总不会让自家儿媳妇为了还自己家的债出去兼职。”杨成林皱一下眉头,打断两人的谈话,“吃饭,不说那些没用的!”
只可惜,他多少年来在家就没什么发言权,偶尔发言一次只能是自取灭亡。肖玉华想都没想就抬高了声音:“谁说没用?这又不是一块两块,这是40万!装修完了买家具家电,最后没50万拿不下来!你是印钞票的吗,你说话这么大方?老家那房子买完以后你还剩多少钱?”
“那不是买完之后就有两套了吗?实在不行再卖一套!反正他们也不会回去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总往外出租也麻烦。”杨成林也有点烦躁起来。
“我还没死呢就卖房产!”肖玉华再次火冒三丈,“我倒是觉得写借条这个主意不错,大家都要有这个家庭的主人翁意识,谁也不能逃避责任。”
她转头看着穆忻,说话仍然是那么义正词严,听上去无懈可击:“你们年轻人花钱容易大手大脚,就当是我帮你们存着的。等我们百年之后,再还给你们!”
穆忻忍不住在嘴角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百年之后”,既然你们就杨谦一个儿子,百年之后所有财物也得留给这个儿子,那这借条写得有必要吗;“帮你们存着的”,说得好听,我穆忻是浪费钱的人吗,还用得着你帮我存钱;“还给你们”,既然说了这钱是以我穆忻名义借的,又哪里来的“你们”这一说?既然是我借的,就应该还给我,关杨谦什么事?有本事你也让你儿子给你写张借条呀!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而是转身回屋拿纸笔,“唰唰唰”挥就一张欠条:兹借肖玉华女士房屋装修款10万元,日后陆续偿还。
写完,“啪”地拍在肖玉华面前。
肖玉华有些生气:“你什么态度?!”
穆忻微笑:“很虔诚的态度,钱我一定会还的。”
说完,没等肖玉华说话,穆忻拎起包就冲出了家门。
肖玉华只能在穆忻身后愤怒地吼:“你看看这脾气,还会摔门了,有本事别回来!”
穆忻一边快步走远,一边冷冷地想:房子是我租的,合同是我签的,你让我别回来?做什么梦呢?
意料中的,那晚,穆忻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市公安局的宿舍。
可是无巧不成书,刚下车,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小穆?”
穆忻全身一激灵,僵硬地回头,果然,躲得过凶神,躲不过恶煞——不远处的车里,从驾驶座上探出脑袋来的,赫然就是陆炳堂。
看见穆忻回头,陆炳堂高兴地笑了,一边招手唤穆忻过去一边问:“这么晚还加班?”
“我来看我哥,”穆忻站在车边急中生智,指着隔壁的报社大楼道,“他在这里住,嫂子今晚出差回来,说好聚一聚。”
思维开始有点混乱,完全不是刚才对付肖玉华时候的清醒。
陆炳堂却有一瞬的错愕,似乎是不相信地看看隔壁的大楼:“你哥在报社?”
“是啊,专跑党政口的,说不定您还认识呢。他叫褚航声,据说还到市局采访过。”穆忻指天誓日,调动五官,使自己的表情尽可能看上去高兴一点、活泼一点。
“哦,好像有点印象,”陆炳堂敷衍着,心里也在转圈,想着既然穆忻说的有名有姓,看来倒不像是假的,这才挥挥手,“那你去吧,我刚下班,这就回家了。”
说话间似乎还有些惋惜:“本想请你喝杯咖啡的,既然你有事,下次再约。”
穆忻笑着答:“好,那下次见。”
说完话,陆炳堂开车离开了。穆忻出了一身冷汗,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钟。本想往市局大院后面的临时宿舍走,突然眼睛的余光看见陆炳堂的车在路口停下来,而路口上又分明是绿灯……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穆忻抬脚往日报社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按下褚航声的号码,电话接通,第一句就是:“哥,帮我个忙……”
五分钟后,不出穆忻所料,直到褚航声在报社门口接到了穆忻,路口那辆黑色的车子才重新发动,直至消失。
一直用余光扫视身后的穆忻这才松了口气,苦笑着想:这算不算是两个警察间的斗智斗勇?
再转念一想:这世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禽兽穿着制服,好人坐立难安,偌大世界、平安G城,可是,在这个夜晚,却没有能让自己安心睡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