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疲惫似乎终于寻着空子将她打倒,让她只能也只顾昏昏欲睡。中间想起床喝水,但这念头只一闪,便快速湮没在下一个梦境中;想起来找洗手间,但也不过是想了一下,很快便再睡过去。等到终于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睁开眼,周围是一片陌生的白。
“醒啦?”身边有年迈的声音响起,穆忻扭头,看见隔壁床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你对象出去了,你要什么叫护士吧,床头有按铃。”
穆忻终于后知后觉——这里是医院?
正迷惑的时候,褚航声进门,穆忻还没等说话,热情的老太太先搭腔:“哎你回来啦?你媳妇儿醒了。”
褚航声一愣,旋即扭头看见穆忻尴尬的表情,也顾不上再跟老太太解释她的误会,只是赶紧走到床前低头看穆忻:“感觉怎么样?”
见穆忻想坐起来,他急忙按住:“我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尾摇起升降把手,床头缓缓抬起,随着视线的升高,穆忻终于觉得顺过来了这口气,这才声音干涩地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多少天没睡觉了?”褚航声答非所问,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要不要喝点水?”
穆忻点点头,褚航声转身去床头柜前倒水,一边倒水一边道:“你单位里来过电话,我接的,替你请了假,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在这儿休息。再不小心点,搞不好就会得心脏病。”
“心脏病?”穆忻笑了,“我这么年轻,怎么会有心脏病?”
“还好意思笑,现在三十多岁就有心肌梗死你不知道?”褚航声想起来都后怕,语气也严厉许多,“胸痛、呼吸困难、心悸、头晕、心慌……这些症状你有没有?超强度工作、长期睡眠不足、突然的精神刺激……一不留神就导致心脏病。医生说你疲劳过度,送进来的时候高压才八十!你都忙什么了?什么压力能把你折磨成这样?”
他两手撑在病床边,离她很近,目不转睛盯着她质问。
穆忻愣了。
“本来我不想问,觉得是你的私事儿,可现在也不能不问了。穆忻,你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呢?你不要一个人扛着,你在这里举目无亲的,你能扛多少?你要是信任我,就像小时候那样……你就让我帮帮你。”褚航声直直地看着穆忻,不容她逃避。穆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酸酸地往眼眶里涌,好像马上就要破闸而出。
“原来你们不是两口子啊!”隔壁床的老太太终于恍然大悟地插嘴,却也一下子冲淡了穆忻满肚子的酸楚。两人一起回头看老太太,异口同声道“这是我哥”、“这是我妹妹”。老太太点点头,咧嘴笑了:“怪有夫妻相的。”
穆忻正准备喝水,差点被这句话呛着。
杨谦知道穆忻留院观察的消息时已经是傍晚了——褚航声出门买饭,穆忻便不停地拨打杨谦的手机号。开始时总是打不通,穆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上案子。第一反应是担心,怕他粗心大意,更怕他逞一时之勇。等到好不容易联系上才知道他刚才没带手机去审讯室,那一瞬穆忻终于舒口气,感觉呼吸也顺畅起来。
“我没事,可能是前阵子太累了。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也没怎么休息。”穆忻想,自己绝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在这个家里默默地做一辈子活雷锋。既然辛苦就要让人知道,而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杨谦——她赌他会是这个家里最心疼她的那一个。
“现在怎样了?”杨谦果然很着急,“我这就过去,你稍等,我找方队请个假。”
“离得开吗?不方便就算了。”
这话当然属于口是心非,但好在杨谦的态度让人欣慰:“等着,我这就来。”
“我这就来”——如果随时随地能听到这句话,听一辈子,想必,也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天长地久了吧?哪怕生活中总有些小波折,可是你知道他在你身边,你对他而言很重要,似乎,也就足够了。
杨谦在探视时间将要结束时赶来,一进门看见褚航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然后才赶紧走过去和褚航声握手:“褚哥,谢谢你。多亏有你——我们上案子,没带手机。”
“不用客气,”褚航声理解地点点头,“如果你忙,我晚上在这里也行。”
“不用,不用,我请假了,已经很麻烦你了,”杨谦转身握住穆忻的手,“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其实本来也用不着住院,哥偏说要观察一下。”穆忻仰头看着杨谦的脸,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少见的软弱表情。她紧紧攥住杨谦的手,想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一点、再近一点,那种感觉,就好像小船终于靠了岸。那一刻,穆忻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跑偏过——她一直都知道,这里,才是她的码头、她的港湾,她选定了要系一辈子缆绳的地方。
褚航声,以前是哥哥,以后也只能是哥哥了。
或许有遗憾,但何尝不是一种庆幸呢?
那一晚,穆忻委实很幸福——褚航声走后,杨谦的照顾无微不至。他给她削水果、给她端水喝。水温刚刚好,暖和得像是心里的温度。他甚至给她端了盆热水来,要替她洗脚,被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其实也真是这样,哪怕是夫妻,也总有一些温情是承受不住的。她知道他在乎她、对她好,也就足够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幸福的人,而偶有瑕疵的人生,大约才是真的生活、真的婚姻吧。
是的,到这时,她能依靠的,可以依靠的,不是小时候朦朦胧胧喜欢过的那一个,而是无论什么境遇都仍然站在那里等着她的这一个——是在她面对警校艰苦的培训生活、面对陌生的一切而感到绝望和痛苦时,给她怀抱让她哭、帮她分析案例备考,甚至在每年必训期间给累瘫了的她洗袜子的这一个。
她想,兴许,一个女人一辈子也有两支玫瑰,但和男人不同的是,无论得到哪一支,都是归宿,都可以湮灭之前所有抓心挠肺的惦记。哪怕不是立刻,但激情敌不过时间。在这一点上,男人或许刚刚相反——一旦被时间磨到不耐,便会重新找激情。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3)
因为没有大碍,几天后穆忻就出院了。她顺理成章向市局请了病假,回家休养。
鉴于杨成林还在恢复期,穆忻也没敢说自己生病的实情,只说是感冒发烧,休息一阵子。肖玉华不太高兴,因为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病人,她忙不过来。穆忻当然也不喜欢肖玉华,但冲着杨成林的面子,冲着杨谦的情意,思前想后,终是忍了。也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冲突,穆忻白日里没少帮忙择菜做饭洗衣服,到最后也不知道这是病假还是劳动课,只是一门心思想着不要让杨谦夹在中间为难,至于自己,好在心脏表现不错,没有再给自己添过麻烦。
倒是郝慧楠一听说穆忻病了就赶紧来探病,且用“风尘仆仆”四个字形容郝村长的到来毫不过分——郝慧楠进门的时候左手拎一筐鸡蛋,右手拎个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脸上都是汗,鼻尖上有一小块蜕皮,粉嫩嫩地露出里面的新皮肤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刚军训完的大学生,反正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挂职“村长”。
穆忻惊得什么似的:“你这是抗旱救灾去了?”
“我弄到了村村通资金,”郝慧楠很得意,“这一个月都忙着修路呢。”
“你怎么弄到的?”穆忻更惊讶,“总不会真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说来也巧,我刚进村,我们镇里的一把手就换人了。新领导是从市里考选过来的,胆子大,也没什么裙带关系,还急于出政绩。听说我是全镇第一个女大学生村长,还特地来村里考察了一下。这人还不错,大约是因为刚当官不久,没什么官腔官架子,说话挺诚恳,一听我说缺钱当即就帮我想办法协调,”郝慧楠遗憾地咂咂嘴,“你说他怎么不早点来呢?早来一步,兴许我就不用进村了。”
“是啊,你要是不进村,还离张乐近一点,”穆忻也很遗憾,“从乡镇到村里那么远,怎么培养感情?”
“你想什么呢?谁要跟他培养感情!”郝慧楠不愿意了。
“张乐人挺好的,”穆忻尽忠职守,苦口婆心,“我听同事说他父亲也是资深警察,几乎没有犯罪分子能逃过他老人家的法眼。张乐自己也立过二等功,你知道二等功有多难吗?这又不是普通的嘉奖,还能轮流坐庄。”
“在我们乡镇政府,就算是嘉奖也不会轮流坐庄,”郝慧楠摇摇头,“千万不要以为我们领导会发挥高风亮节,把立功受奖的机会留给年轻人。那一个嘉奖年底能发三百块钱,三等功发五百,足够他们挤破头。”
“别扯那么远,说张乐呢。”穆忻埋怨地看一眼郝慧楠。
“你真就觉得我们合适?”郝慧楠笑了,“实话跟你说吧,我不能和张乐谈恋爱,原因有三。”
她迎着穆忻费解的目光,掰着指头解释:“第一,张乐比我还小一岁,我总觉得还是比我大点的好。第二,我不想一辈子留在秀山。你知道的,我还打算参加中直和省直机关公务员考试呢。如果我跟张乐好上了,结婚了,然后再考走……那不就等着两地分居?万一再有了孩子,我更没时间精力去复习备考。再说离开后视野开阔了,难免不会遇见更好的人选,难道真的就要早早把自己锁定在现在这个小圈子里?”
她略停一下,继续说:“第三,就算不考虑年龄、前途什么的,单说张乐这人的风格,有时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穆忻摇摇头,郝慧楠叹口气。
是啊,她是怎么认识张乐的呢?
开头其实很简单——自从郝慧楠发现附近一家驾校的学车费用比市区低很多,便动了“早学晚不学”的心思。好在学起来也很顺利,从体检、理论考试到倒桩,一路都顺利通过。只是到了路考的时候,向来有点顾头不顾尾的郝慧楠在第N次因为不慎把车停在公交车牌下或是路口五十米内而被教练骂得越发颠三倒四之后,渐渐生了要找人陪练的心。偏巧隔壁办公室的大姐和派出所副所长是两口子,热心解决困难之余还很有点要保媒拉纤的意思。于是顺理成章地就介绍郝慧楠认识了张乐,以及他的那辆破捷达。
那破捷达有多破呢?据郝慧楠形容,基本上所有玻璃都会晃,有缝的地方就有厚厚一层灰,空调、收音机全罢工,车座套被烟头烧了若干小洞,报纸、面包袋子、破旧警帽和领带扔得到处都是。张乐第一次来接郝慧楠练车的时候,据说红着脸把里面能扔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下车,一边扔还一边感叹“咦,原来这东西在这里”……
郝慧楠哭笑不得,但总不好直接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惊讶,索性就微笑着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任他收拾。可是这样看着也别扭,因为她发现张乐毫不在乎地把垃圾都扔在镇政府大门口的路边上。虽然隔着不过五十米就有垃圾箱,但张乐显然对此设备视若无睹。郝慧楠张张嘴,可最后终究还是没说话,由他去了。
等上了车,张乐开始认认真真地教,诸如什么“半离合”、“右转拐小弯、左转拐大弯”、“超车时等完整看见后方车头再并道”之类,详细得很。当中也不乏交规,比如“会车时看见某某标志要让行”、“某某标志是单行”……郝慧楠仔细记下,渐渐也觉得这个老师很敬业。
但,有些问题,总在当事人无心的时候暴露,却又被旁观的有心人铭记——某次练完车回镇政府的时候,刚好赶上镇政府旁边的大集收摊,来来往往赶集的百姓把一条马路塞得乱哄哄的。郝慧楠不敢开车,把司机位置让给了张乐。张乐开始时是按喇叭,收效甚微,索性踩着油门往前冲,一边手里拿着车里的喊话器喊“让一让让一让”……
郝慧楠皱着眉头,一直到张乐开车冲到镇政府门口才终于忍不住问:“咱们也没有公务在身,可以用喊话器吗?”
张乐愣一下,搔搔头,而后才挺憨厚地笑一下答:“其实没穿警服也不准开警车,不过咱们这里不是市区繁华路段,又很少有督察,平日里也就没那么讲究。”
郝慧楠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张乐解释自己的意思——或许到这时她才发现其实哪怕是经过了多日来形影不离的练车,但他们仍然不熟悉——他甚至想象不到,她本来的意思压根与督察处罚没什么关系,她只是看见了那些避让警车的老百姓,才想要说:若没有公务在身,这样的特权算不算嚣张?
“穆忻,你告诉我,哪怕他工作出色、仪表堂堂,可环境的限制、个人的条件,哪一样能让我爱?”郝慧楠心平气和地问穆忻。
穆忻沉默了。
送走郝慧楠,穆忻返身进屋,迎面遇见肖玉华从厨房里出来,看客人走了,还状似热络地问穆忻:“你同学?”
“朋友。”穆忻简明地回答。
“真是在什么层次上就只能结交什么层次的人,”肖玉华感叹一声,“到了县城里,就只能和村长来往,这就是环境啊!”
穆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也懒得多话,便转身回屋了。失去了听众,肖玉华很失望,所以在当晚的饭桌上就没少忆苦思甜——刚好杨成林先吃完饭出门散步去了,肖玉华可算逮住机会念叨自己当年是怎么被恶婆婆整得死去活来:早晨四点钟就要起床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还不能耽误早晨赶工厂的早班,得坐很久的公交车,路上晃悠着睡过了头,下车一路往回跑。跑到工厂里还是误了时辰,扣了全勤,月底少了一块钱,殚精竭虑从娘家妹妹那里骗来她攒的压岁钱,回去交给婆婆。晚上累得快死了回到家,还是要做饭、洗碗、洗衣服。生孩子之后连个端热水的人都没有,自己爬下床,发现暖瓶还空了。婆婆抱着大孙子在另一间屋喜笑颜开,她这劳苦功高的还得自己去厨房烧热水喝……
讲完了兀自感慨:“看看你们这会儿多幸福,有人伺候着,自己要么睡到太阳照屁股,要么一睡就是一下午……我没退休那会儿就有同事说,说老肖啊将来谁给你当儿媳妇才好命呢,什么都是你想在前面,什么都有你给干好了,你就是个劳碌命啊……可不是吗,我这会儿想想,我可不就是个劳碌命?”
她一边说一边看看穆忻,穆忻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她又看杨谦,杨谦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是,妈你是劳模。”
他一边说一边捅捅穆忻,穆忻抬头笑一笑,道:“妈您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们要是加班,我总得分担点不是?我自己年轻时候不容易,不能到当婆婆的时候让孩子们也不容易,”肖玉华每次用语重心长的表情说话的时候都特别像是深情的诗朗诵,只是后面还有转折,“不过啊,忙是一回事,懒是另外一回事,是吧?尤其是女孩子,结了婚,就得顾家,就得把家里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这才是做人家媳妇的本分——”
好在还没说完就被刚进门的杨成林打断:“哎你去看看是不是停水了?刚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又停水了……”
“这什么破房子,三天两头停水!”肖玉华没好气地发着牢骚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一边指挥杨成林,“进门先洗手!壶里有水!多亏我平日里有存一壶水的习惯……”
穆忻见状,想都没想,推开碗就往自己房间里溜。
杨谦随后跟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叹口气:“我妈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穆忻看杨谦一眼,心想肖玉华这更年期来得可够晚的。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4)
病好后穆忻恢复了上班,甫进研究室的门,慰问声一片。同事们陆续表示了慰问和祝福,副主任还亲自下楼握了握手,笑道“欢迎你回来继续战斗”,但穆忻不知道的是副主任回到楼上,关起门,对主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谷怎么想起来要推荐个女孩子来以训代干?这才几天就累病了,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还不得天天请假?就说女人不中用嘛,你还不信!”
“我怎么不信了?我当然信,”主任一边抽烟一边皱眉,“可是小谷信誓旦旦地说这女孩子素质好,学成了将来回去能帮她接过来材料那一摊儿,我还能不答应?反正人已经来了,该教就教,教好了回秀山去,就算添乱也是给谷清添,跟咱没关系。”
“其实我确实想着通过这次以训代干的轮训,给咱室留几个好苗子,”副主任叹气,“小穆是研究生,硬件挺好的。”
“研究生顶屁用?”主任摇摇头,“你没见咱局两年前招的那个省大的数学硕士做预审?熬了半宿,自己先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对犯罪嫌疑人说‘大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副主任哈哈大笑:“其实咱局想招点高学历的人才进来,估计也是想带动一下整体氛围。你没见上次城南分局搞竞争上岗,有几个派出所所长都什么风格?有个问题是‘如果到了羁押时限,但犯罪嫌疑人还是没有交代犯罪经过,怎么办’,罗庄派出所那所长老邓,开口就是‘揍’!”
……
穆忻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自然不清楚这场病、这些琐碎的家事让自己在领导心目中有了怎样的印象。她的精力有限,还要忙着躲陆炳堂、忙着照顾生病的公公、忙着应付挑剔的婆婆,以及三不五时地嘱咐杨谦“注意安全”……她想,或许,自己注定了就是个操心的命。
况且,忙中添乱,还有穆妈妈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忻忻,那个,我想再找个人凑合着过下半辈子,你看行不行?”
穆忻吓一跳。
周六,穆忻跟公婆请假,急匆匆地回了娘家。事由没照实说,只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回去看一看。肖玉华听了,还热情地买了两桶专供中老年食用的核桃粉,要穆忻带回去。穆忻千恩万谢地接了,走出家门后才终于卸下堆了满脸的笑容。
不是她凉薄,而实在是因为累——肖玉华做在面子上的礼节从来都是完善得不能再完善,如果不是这样,穆忻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因为那些热情的寒暄而丝毫没有意识到鄙夷的存在。可日子总要慢慢过,要朝夕相处,才能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屑。
想到这里,凭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敏感,穆忻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小心取出一盒核桃粉,看看罐底的保质期——果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期,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超市解决库存时的打折货。
这次,穆忻一点都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仍然是因为这种穆忻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职业敏感,在第一眼见到宋喜元的时候,穆忻很想准确把握出这个人的特征,但很难——这个六十岁上下的老男人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五官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唯有满脸风霜,还有努力堆出来的无害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带点讨好,带点忐忑,在接触到穆忻身上尚且没有佩戴警号、警衔的警用执勤服时蓦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是一点卑微的寒暄。
穆忻问他:“大伯,你家也有儿女吧?”
他老老实实点头,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更像是被审讯:“一儿一女。”
“现在都在做什么工作?”穆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拉家常。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在外面打工,闺女也嫁人了,没工作,在家带孩子,念书都不行。”他憨厚地笑笑。
“您儿子在哪儿打工?”穆忻刚问完,看见穆妈端着水果过来,主动替她把想要问的全都解释一遍:“在四川,每到过年才回来。儿子比你大四岁,闺女也比你大一岁,也生的男孩呢……”
穆忻在心里翻一下白眼,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妈,想了想,还是趁穆妈妈去厨房做饭的时候跟进去,埋怨:“我就想试探试探他,你都说了,让我从哪里开口问?”
“有什么好试探的?”穆妈妈不愿意了,“你当了警察以后是不是看谁都不像好人?”
“那倒不至于,不过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婚介所可不靠谱,婚托多得是。”穆忻压低声音。
“我去公园里锻炼身体认识的呀!”穆妈妈得意了,“你别老拿有色眼镜看人,你宋大爷是自己闲不住,揽了个扫大街的活儿,我们在公园门口广场上拉呱儿的时候认识的。”
“你结婚我没意见,不过随便找个人结婚可不行,”穆忻叹口气,“那你把他身份证拿给我看看吧!”
“身份证?”穆妈妈大惊,“要这个干什么?”
“查查真伪。”穆忻没好气儿。
“这还能有假的吗?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穆妈妈提高声音,穆忻赶紧捂上她妈妈的嘴。
“小点声儿!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没有防范意识!”穆忻急得瞪眼,“现在户口本、身份证都有假的,咱家有这个条件验明真伪你还这么不积极。”
“还得怎么积极?”老太太生气了,“你就是当警察当出毛病来了!”
说完,老太太撂了抹布没好气地出了厨房,穆忻跟在她身后,路过宋喜元身边的时候看见他惶惶地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没来由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畏惧。
穆忻有点愣住了。
她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可以让别人产生畏惧感的。
她不知道,这种畏惧感,是来自于她的警服,还是她这个人?
没成想第二天穆妈还是把宋喜元的身份证给了穆忻。穆忻一分钟都没耽误,打电话回分局,找到刚好在值班的孟悦悦,火速用公安内网辨别身份证号码的真伪。
“宋喜元,男,1952年11月17日生……”孟悦悦的效率真是高,直接在电话里读查询结果,“可惜你没法接收传真……要不这样吧,我把他身份证上的照片用手机拍下来发彩信,你接收一下比对看看。”
“好!”穆忻挂上电话,五分钟后彩信到,略有点模糊,但果然就是宋喜元的这张脸。
穆忻这才放了心。
“真不知道你折腾个什么劲。”穆妈妈看到彩信,还是埋怨。
“虽然不能预防犯罪,但至少可以保证在犯罪行为发生后提供准确的抓捕依据。”穆忻说话已经从学生时代的大意敷衍变成如今的煞有介事,她不自知,只觉得这是一种本能反应。穆妈妈瞪女儿一眼,也没多说话。
“妈,这宋大伯的儿女支持他再婚吗?”警察的职业病之后,终于才是正常人的思路。
“据说是不支持,不反对,没什么具体意见。”穆妈妈一边切菜一边道。
“哦,那我也不反对,”穆忻看着穆妈妈脸上的皱纹,突然一阵心疼,便伸开手,从后面环抱住妈妈的腰,低声道,“妈,你跟我去省城,好不好?”
“要是这里有个家,就不孤单了。”穆妈妈伸手拍拍女儿的手,感叹着答。听上去好像答非所问,但穆忻知道,妈妈懂她的意思。
妈妈其实是在告诉女儿,开始另一段婚姻,是因为孤独,也不仅仅是因为孤独。
因为,这普天下的父母,多是既希望与儿女朝夕相处,又从来都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这份苦心,总是在为人儿女者远行之后,才骤然悟得。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5)
没多久之后,没有声张,没有宴请,穆妈妈悄悄地就与宋喜元领了结婚证。穆忻作为唯一的观礼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谈不上失落或者高兴,她只是在无可无不可中有些迷茫: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怀春少男少女了,毕竟曾和一个人举案齐眉、同床共枕,毕竟曾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夫妻相处模式……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滋生成一种习惯,甚至本能,好像一个隔膜,横亘在这张鲜红的结婚证之上。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陌生感,还会不会想起那个曾经以为能白头偕老的人?而这两个有着太多不同轨迹的人在走到一起之后,又有怎样的未来?
但穆忻知道,她现在,也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白头偕老”了。
因为哪怕她再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埋藏在她和杨谦之间的地雷远比想象的要多。
比如,一条鱼。
那天是杨谦难得的早回家——悬置已久的杀人案终于告破,他从进了家门就眉飞色舞。彼时杨成林在客厅里看报纸,肖玉华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杨谦进门后远远地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一头钻进厨房,抓住穆忻开始絮叨。
“媳妇儿,你猜那个采石场的腐烂尸体到底是哪儿来的,凶手是谁?”穆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地切菜炒菜,杨谦跟进跟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碍事。
“是谁?”穆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邵呈合啊!”杨谦瞪大眼,俨然是在揭露一个惊天秘密的表情。
令他失望的是,穆忻一边炒菜一边问:“谁是邵呈合?”
“邵呈合你不认识?去年区里政法系统表彰大会,他还戴着大红花受奖,你不是和小孟都去做会场服务了?还一人抱一个大红花给受奖人戴呢。站你面前那个不就是邵呈合吗?”
“政法系统的……法院还是检察院的?”穆忻还是不在状态。
杨谦叹口气:“司法局局长,案发地点是他家祖屋后院,采石场那里是抛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