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张乐一锤定音,说晚上要请大家吃烤全羊。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搭派出所里那辆时不时就抛锚的破面包车,由赵旭辉开车,郝慧楠第一次主动和张乐一起坐到最后排,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久别重逢的穆忻和褚航声。
路上,褚航声问穆忻:“叔叔、阿姨还好吗?”
穆忻侧头看他一眼,确信他在这若干年里真的没有听说关于她家的任何信息,只轻轻在心底笑一下。她想,万幸,再见面的时候,他已不再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年了。因为她像他一样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生活,所以,她终于可以这样坦然地跨越四年的年龄差距,从同样是社会人的角度以平等的目光看着他,而不再是多年前,那样无助的仰望。
“我爸不在了,癌症,前年去世了。我妈下岗了,现在还住在老地方。我去年从艺术学院毕业,学的设计,做了警察,在秀山分局110指挥中心。”她轻声答,借着交谈的机会细细打量他:他的脸孔、他的眼睛,他更成熟一点的表情,他更沧桑一点的气度。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地端详过他,这种大胆让她觉得很有趣,也很快乐。只不过,那样的快乐,是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泡泡,细小地泛出来,汩汩的,于表面而言,却不动声色。
但褚航声显然为这若干年里自己的疏忽感到一些歉意,他愣一下,过会才说:“对不起。”
“没关系,”穆忻知道他所指,便笑一笑,“我爸走得很快,也并没有太痛苦。对病人来说,这也算是福气了。”
看褚航声点头,穆忻顿一下才问:“哥,你结婚了吧?”
这声“哥”太久远,远到褚航声因为这个称呼而有一瞬间的错愕,过一会才低声答:“嗯。”
“嫂子做什么工作?”
“她……在外企。”褚航声有点迟疑。
“一定很能干。”
“她确实很能干,”褚航声看看窗外,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下意识重复,“很能干。”
他的语气有些迷茫,穆忻敏感地捕捉到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深究的部分,便不再多话,只是也扭头看向窗外。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曾经试想过,如果相遇,她会忐忑,会紧张,会不知所措,也会忍不住问他很多分别后的事,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但真正见面时才知道,好像随着时间的前行,昔日再亲近的人,也会回到原点。
所谓原点,应该就是一点点惊喜、一点点好奇,以及一点点礼貌的客气。
那晚酒局的气氛也是欢快而热闹的。中间张乐起码接了两个约饭局的电话,都被他以各种名目推掉了。推完了放下电话,张乐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感慨:“这年头干个企业真不容易,伺候了工商伺候税务,就连片儿警也不敢忘了。”
“公安是执法部门,被求来办事的机会也多。”褚航声点点头,举起酒杯和张乐碰一下。
张乐喝口酒,笑着摇头:“毕业时我们都说,穿上这身警服就能帮人办事儿了。可是警察这行,你得干了才知道,到老了老了,办的可能还是这点事儿。”
所有人都会心地笑了,穆忻抿口茶,笑道:“就当是各司其职吧。杀人放火的毕竟是个例,再说真要杀人放火引起公愤了,谁敢保?能平平安安地管点家长里短,也不错了。”
褚航声看着她说话的表情,突然有点愣住了——他印象中的这个女孩子,有小时候眨着一双大眼睛的懵懂,有读书时因为成绩不够好而生的忧郁,有所有关乎童年的记忆,却从来没有这样成人化的恳谈。
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了。当然也或许,只是另外一段时光。
刚好张乐喝口酒,扭头问他:“大哥你和穆姐认识很多年了?”
褚航声愣一下,才答:“我们做了起码十年的邻居,不过也好多年没见面了。”
“哦,那怪不得,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褚大哥,”郝慧楠笑眯眯地看着褚航声,“穆忻结婚时的答谢宴上还是我帮忙给大家发的喜糖呢,我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结婚了?”褚航声有些惊讶地看着穆忻。
“我没说过吗?”穆忻瞪眼回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结婚半年多了,我丈夫是和我同批的选调生,也在我们局工作,刑警。”
“可惜了,今天这是小羊羔,杨哥没口福。”张乐惋惜地咂咂嘴。
“上案子了,身不由己,”穆忻看看张乐,皱眉,“你喝酒后还怎么开车?”
“没事儿,我考的是酒后驾照。”张乐不以为然,继续给周围的人倒酒。
“你疯了?现在查得多严!也不能因为咱们是郊区就放松警惕吧?”郝慧楠不高兴地看张乐。
“这点酒也不算多呀!”张乐挺无奈地看看郝慧楠,“再说这附近都是本区的交警,谁不认识谁?”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呢?满脑子特权思想不说,那万一撞了人,你还穿着一身警服,怎么收场?现在警民矛盾已经够激烈的了。”郝慧楠生气了。
“你能不能别咒我?”张乐见郝慧楠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脸色也不好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转出了奇妙领悟,突然又喜笑颜开,“你这算不算是担心我?”
这次,感觉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变成了郝慧楠,她气急败坏地瞪着张乐:“我祝福你长命百岁!”
“谢谢,”张乐挺高兴,往郝慧楠盘子里夹一块肉,嘱咐,“村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比打110找穆忻他们反应还快速。”
“其实有这句话就不容易,”穆忻看看郝慧楠,有意替张乐说好话,“全分局最忙的一个所就是四丁镇派出所了。”
“那肯定的,”张乐干脆地答,“有一所高中、一所职业学院、一个物流基地,还有若干行政村,事情少不了。大案子不算太多,关键是小事儿太杂,送醉鬼回家、给打架的拉架、帮走丢了的小朋友找妈妈、替忘拿钥匙的大妈联系开锁工……114的口号是号码百事通,我们110的口号就应该是贴身小保姆!”
大家都乐了,看着张乐笑。
“你们说,那些坐大机关的人,比如省直机关、中直机关,离咱近点的就是市直机关的人,他们都忙不忙?我有时候会很迷惑,一边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份工作,有稳定的薪水,哪怕不多,也饿不死;有时候却又觉得很苦闷,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的参加各级公务员考试,直到来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还百无一用。”郝慧楠苦笑。
“我倒是有不少同学在省直机关,客观点说,我觉得倒不是单位和单位之间的差距,而是岗位和岗位之间的差距——比如说每个单位都有比较忙碌的岗位和比较闲适的岗位,就看你具体被分配在什么岗位上了,你们说是吧?”褚航声想了想才说。
“应该是这样,”穆忻点头,“比如我的工作虽然晨昏颠倒,但算不上太忙碌。值一个白班可以休息二十四小时,值一个夜班后可以休息四十八小时。不过杨谦他们那个刑警队就比较忙。”
“算了,人贵在知足,咱这样,真是挺好的了,”张乐感慨,“尤其是女同志,有份薪水,真是个保障。你们都看见赵美花家了吧?她为什么不敢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她拖着个女儿,怕离婚后不好改嫁,也是因为这农村妇女一旦嫁人,在娘家村子里的土地就被收回了。如果离婚,婆家村里的土地不能带走,娘家村里你原来那块地也早就分给了别人,你靠什么生活?就算你能打工赚点零用,住哪儿呢?爹妈不能养你一辈子,兄弟媳妇更不愿多双筷子……所以今天一收到报警我们就知道十有□最后还是得算了,因为很多农村妇女根本不敢离婚,所以到头来还是要向着自家男人的。”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随后是沉默。
直到郝慧楠拿出村长的气魄,“啪”的一拍桌子,招呼大家:“得了,也甭伤春悲秋了,这年头不管黑猫白猫,能找着工作的就是好猫!不信问穆忻,她考公务员的时候还念叨什么专业不对口,结果今年你那些师弟师妹有多少参加公考的,不少吧?我可听说今年乡镇公务员面试里面还有个是学雕塑的……咱们是不是得为咱是好猫喝一杯?”
众人都笑了,纷纷举杯,一餐晚宴终于从牢骚大会变成本来该有的活跃气氛。穆忻想,或许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当你好不容易熬成了校园油条,一转眼却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职场新人;每个人都厌烦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可真让其放弃,又不舍得;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行业辛酸,看见师弟师妹们求职无路时才会由衷感叹自己已经算是幸福。
而幸福,真是简单。
马克思爷爷告诉我们,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以,要想幸福,吃饱很重要。而对于“吃饱”二字的不同理解,或许也是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的区别之一。
只不过,到后来伴随着总有人出出进进地上洗手间,酒局喝着喝着就分成了两个分会场。
一个是留在屋子里的张乐和郝慧楠不断抬杠,赵旭辉从旁煽风点火;一个是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穆忻和褚航声,在黑灯瞎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要多少带着些酒意,穆忻才有胆量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话应该是有点多了,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无伤大雅。嘴比脑子快,大约就是酒意上涌的必然结果。
褚航声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她想回来。”
穆忻“哦”一声,又问:“有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褚航声一愣,又是过会儿才答:“没有。”
“怎么会?”穆忻不相信,瞪眼看着他,“钱包里没有吗?手机里没有吗?”
她觉得自己这会儿真是胡搅蛮缠,可是既然喝了酒,一切总算是有情可原,更何况,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可以胡搅蛮缠的小姑娘不是吗?
既然永远不会走进他的世界,那么站在这世界之外,就算胡搅蛮缠一点,又怎样?
这样想着,穆忻也就释然了,越发不忌讳地盯着他看。直到褚航声低下头,老老实实掏出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那你自己看。”
果然没有。
穆忻觉得这人真是不怎么上道儿,钱包里怎么能没有老婆的照片呢?而且手机里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这人还有点生活情趣没?
褚航声看她瞪眼,摊摊手解释:“钱包里本来就没有放照片的习惯,手机是刚换的,没来得及照。”
说完了紧接着反问:“不把你老公的照片给我看看?”
穆忻爽快地掏出手机,找到照片夹,递过去。
褚航声一张张地翻看:穿春秋常服的杨谦、穿执勤服的杨谦、穿作训服的杨谦,当然还有穿便装的杨谦。同样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褚航声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妹夫,长得还真是不赖。
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穆忻笑一笑,把手机从褚航声手里抽回去,一边往兜里放一边说:“我妈就喜欢这种小白脸,看见了就恨不得替她姑娘抓牢了。那时候我妈总说你长得好,读书也好,是我们楼上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过就是太有出息了,我妈知道高攀不上,才不敢乱想。”
说完话,一阵凉风袭来,穆忻才怔住一下: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
褚航声却笑了,伸手拍拍穆忻的头顶,拍完了手却僵在半空中,他也怔住了,他想: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这看似不经意的轻轻一拍,在对方心里掀起多么大的波澜——于穆忻而言,她似乎突然被一股柔软的暖流击中,心脏蓦地胀一下,好像是瞬间感觉到一种异性的友好,又像是一个哥哥的慈爱,甚或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情;于褚航声而言,他似乎才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大到已为□,长大到成熟漂亮,她不再仅仅是个妹妹,而是一个仅仅比他褚航声小四岁的年轻女人,全身上下散发着爽快却又婉约的韵致。
就像一团轻雾,瞬间,有奇怪却又好受的滋味,在两人心头弥漫。
或许直到此刻,褚航声才真的意识到,当一个十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岁的女孩在一起时,四岁是悬殊的差距;而三十二岁的男人和二十八岁的女人在一起时,四岁只是一步之遥。
褚航声终于在这个有点闷热的晚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印象中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面对长大了的小姑娘,褚航声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
或许也不需要他问,因为穆忻已经开始借着酒意絮叨,说她是怎样考到这个城市里来,可他走远了,青梅竹马果然不靠谱,因为青梅太酸、竹马易折,比不得长大后花花世界里的香甜饮料或是电动小火车;说她其实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专栏嘛,有深度,但隔着一层报纸,写字的那个人却如此陌生,因为她小时候只知道他数理化成绩好,却没想到他连作文都很好;说做记者多精彩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自在、针砭时弊,可她呢,糊里糊涂就做了这完全不懂的一行,隔行如隔山……
她就这么絮絮地,低着头,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褚航声并不觉得烦,只是听着听着,就有些发愣。
她才刚刚说到自己不快乐。
她不快乐吗?
褚航声好像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总是问他“大白船如何如何”的小姑娘,他实在是没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会不快乐?
后来,那晚,是褚航声送穆忻回家。
出租车里,穆忻借着酒意对褚航声说:“一定要让我看看你老婆,她比我漂亮多少?”
褚航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很久才答:“她去香港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你没机会看见她。”
“两地分居?”穆忻还攥着她的袖子,那表情活脱脱是小时候“这个大白船里有没有兔子”的好奇。
“是,分居。”褚航声言简意赅。
“真可怜,”穆忻还抓着褚航声的袖子叹息,“距离远了,美会没了的。”
褚航声没有回答。一直到穆忻到家,下车,晃悠着挥手跟他说再见,他都不知道,有些问题,该如何回答她。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穆忻走进单元楼的背影。纤瘦的,高挑的,和十几年前很不一样,却又似乎有什么,一直都没变。
褚航声不知道,这样熟稔的感觉,只是源于多年前的“大白船”吗?
☆、第四章:象牙塔顶的坠落(1)
杨谦再回家时已是三天后,一推门,刚好看见穆忻坐在茶几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吹空调一边吃一碗方便面。饿了一天的肠胃应景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杨谦觉得自己的大脑中瞬间就膨胀开那股子油炸面饼的香气。说起来,方便面这东西,人人都知道是垃圾食品,可是许久不吃又多少有些想念,再遇上饥肠辘辘的时刻,简直就觉得是无敌美味。
于是穆忻一抬头就看见杨谦缩鼻子的表情,只见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扔下车钥匙就往屋里走,问她:“还有多余的面条没有?”
穆忻低头看看自己的碗,犯愁:“你也没说要回来吃饭呀,我只煮了一人份。要不……再给你煮一包?”
“我快饿断气儿了,你再煮一包吧,这碗我先吃了。”
杨谦一边说一边上前去捧碗,被穆忻打手:“洗手去。”
“不行,快饿死了,等洗完手就死人了。”杨谦硬是挡开穆忻的手,接过筷子就顺势坐到沙发上狼吞虎咽。
穆忻一边坐回到小板凳上,一边惊讶地看着杨谦问:“你几天没吃饭了?”
杨谦没空回答她,直接把脸埋在碗里呼噜呼噜地吃面。穆忻看他一头一脸的汗,无限心酸。
她想,现在,如果再有机会遇见当初曾对杨谦芳心暗许的小师妹,对方是否能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她昔日固执认定了是芝兰玉树般英俊倜傥的师兄?
暗暗叹口气,穆忻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食欲,索性起身去厨房切西瓜。
杨谦几大口面条落肚,这才恢复了些许人气儿,端着碗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吃一边跟穆忻发牢骚:“一连蹲守三天,顿顿都是饼干,再吃我就快变成饼干了。又是这大热的天,就算车里有空调都一身的汗馊味。下午去移动公司拿材料,差点没把人家熏着!大门口那看停车场的老头儿还特较真儿,非得让我交停车费,我说我是警察他也不搭理,最后还是拿出警官证才勉勉强强让我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穆忻皱眉:“你又耍特权?我就算开公车出门都是交停车费的。”
她一路端着西瓜出了厨房,杨谦跟在她身后打转:“你傻冒了吧?拿着警官证还交停车费,像警察吗!”
“杨谦你听听你这叫什么话?”穆忻回头瞪他,“耍特权就是正常的,循规蹈矩倒成了不正常的了?怪不得人家都说‘警匪一家’!”
“不就是停个车吗,至于上纲上线吗?下次谁再说‘警匪一家’你就告诉他,有本事这辈子都别打110报警电话,反正警匪一家了,打了也是白打,”杨谦吃完面条,不在乎地伸手擦擦嘴,“你是没见有些人,背后骂警察骂得比谁都凶,一旦在酒局上遇见了,赶紧找你要电话号码,倒是比谁都迫不及待。还不是想指望你日后帮他们办事儿,行个方便。”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穆忻接过面碗,顺手递给杨谦一块西瓜,“真像郝慧楠说的那样,本来警民矛盾就够麻烦的了,偏偏遇见你们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是张乐酒后驾车,就是你故意不给停车费,还有那动不动就非法变道的、闯红灯的,既然敢做,还怕别人说?”
“张乐快要立功了吧?上次抓了飞车抢夺,牵出一个团伙。”杨谦吃着西瓜问。
“他真挺牛的,现场抓了一个,跑了一个,审讯的时候被抓到的那个全撂了,跑了的也是白跑。”
“这有什么牛的?”杨谦好笑地看看穆忻,“抓住一个就能抓住一窝,明摆着的。”
“你就那么肯定他们会招?”穆忻斜他一眼。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证据确凿,有的是办法让他招。”
“刑讯逼供?”
“哎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我们那也不算刑讯吧,最多算体罚?再说有时候也是不得已啊,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强词夺理。”穆忻多少有些失望。
“真的。那是哪年来着,那个绑架案,要不是我们把绑架犯死揍了一顿,他肯定不会早早说出藏匿地点,再晚去两个钟头肉票就没命——偏偏绑了个有心脏病的,”杨谦吃完面条和西瓜,终于喘匀了这口气,舒服得顺势躺倒沙发上,眯起眼感慨,“还是家里舒服。”
穆忻觉得自己简直是鸡同鸭讲,便不再搭理他,转身进厨房洗碗。水流的哗哗声中,她一边洗碗一边有些走神:在周遭的人与事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前,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过理想化,还是这世界已经无药可救?
不过,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却总归还是有那么三两分如意的——那个晚上穆忻终于有机会和杨谦一起看电视——这寻常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场景,对生活极其不规律的他们而言,已经不啻于是种享受。
两人窝在沙发里看当地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是TVB经典剧目《法证先锋》,杨谦躺在穆忻腿上,一边摸着媳妇儿的腿一边看着电视呵呵笑,被穆忻拍了不止一次:“手规矩点!”“安静点!”“不准笑!”
杨谦乐不可支:“媳妇儿你品位真奇特,现在都喜欢看科幻片了?”
“胡说八道,这是警匪片!”
“你想看警匪片?哪天来找我,我带你蹲守去,吃着饼干汗流浃背,在桑塔纳里闻臭脚丫子味,那才叫警匪片呢。这动不动测肝温,还拿那什么仪器找血迹指纹算什么警匪片啊!哎那盒油膏是什么物质?咱技术中队哪有这玩意儿!你没见技术中队那仓库里靠门口一堆全都是拿黄泥巴拓好的脚印子?查尸体死亡时间靠法医经验就够,哪还用测肝温这么麻烦?故弄玄虚,科幻片才这样。”
“你真俗气!”
“我这怎么是俗气呢,我这才是现实。你们女人就是接受不了现实,你上次还说人家技术中队的老周长得不像好人,不就是嫌人家长得不帅吗?我也没看出来电视里那黑土豆哪里帅。”
“什么黑土豆,那是欧阳震华,我可喜欢他了。”穆忻抗议。
“我看还是老周更可爱一点,”杨谦斜媳妇儿一眼,“你别看他有点痞气还是中专学历,业务顶呱呱!前几年有个案子,是一妇女来报案,说是两年前村支书在她家把她男人砍死了。你说人都死了两年了怎么定案?那案发现场都被冲洗干净还粉刷过了!还是人家老周,那眼毒的,别人查一圈都找不到证据,他去现场看了看,径直瞄上堂屋中间的一张八仙桌。张口就问报案人‘两年前案发时这桌子在这里吗’,报案人说‘在啊’,老周就让人把桌子翻过来,硬是在桌脚上刮啊刮,刮掉外头一层泥巴,里面还真有一层干涸的血迹!村支书吓傻了,没等我们问,自己招了……”
“真的?就他……不像啊……”穆忻想想老周那副吊儿郎当的尊容,难以置信。
杨谦摆一个鄙视的表情:“女人总是肤浅的。”他被穆忻揪住耳朵拧一圈,这才讨饶,继而闭眼皱眉,“我头疼,不是中暑了吧?”
穆忻有些心疼地松开捏着杨谦耳朵的手,低头搂住他的脑袋按一按:“哪儿疼?”
“脑浆疼。”杨谦哼哼。
“胡说八道,”穆忻伸手拍一下他的额头,伸手给他按摩,“对了,你能想到吗,郝慧楠居然去做村长了!而且我跟她去调解家庭纠纷的时候居然还遇见了以前邻居家的哥哥,现在在省报做记者,你说巧不巧?”
说这话的时候,穆忻突然觉得褚航声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过客了——他曾是一个小女孩暗恋的一场梦,如今这梦里的人活生生站到眼前,却因为彼此婚姻中的身份,而切实变为一场新奇的偶遇。
但显然杨谦的注意力还不在这儿,他只是睁开眼,惊讶地看着穆忻:“郝慧楠?她不是学财会的吗,怎么去当村长了?按说她也不算是组织部招考的大学生村官吧?我记得是县里招的公务员,难道这算下放挂职?”
“你记性还真不错,”穆忻简明扼要把郝慧楠的上任背景交代完,手下多用了几分力气,使劲按按杨谦的太阳穴,“当初是谁告诉我说要先混进公务员队伍,哪怕是从基层做起也不怕,还说什么‘只要进入体制内,将来就会有流动机会,所以目标要放低,不能一步登天’……是啊,看看咱俩,貌似是被公安厅招进来,却一口气下放到县城;再看看郝慧楠,以为考进县委大院,结果没多久就被打发到镇里,现在直接进村了,说起来还真算有不少流动机会呢,跟水似的,哗哗的,直往低处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