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挽着席睿南的手去和他父亲同桌吃饭时,心里就有那么一点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这顿饭,也确实算是一种正式的见家长,席文谦笑容满面地给了她一个红包当见面礼,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收下了。
席间,趁着席睿南去洗手间时,席文谦微笑着对薄荷说:“南南因为你暂时不打算跟我回去。但我很希望他能快点回家,他离家前正在省城筹办一个计算机公司,现在一切筹办工作都在暂停着。薄荷,不如你考虑一下,和南南一起回家乡吧。否则,我怕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肯回去。”
心像含糖染蜜似的甜透了。尽管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户口关系也全部转过来了,但薄荷却毫不迟疑地决定,如果席睿南要回去,她就跟他走。
席文谦和范娜走后,席睿南却没有马上对薄荷提起回清州的事。这两天他特别专心地在做一个网站设计,最终击败众多威客拿到了两千块赏金。他上街取了钱,同样又买了好吃的回来加餐。
晚餐准备好后,薄荷想了想熄掉灯点起蜡烛。
“开饭了。”
席睿南走出房间,看着餐桌上的点点烛光唇角浮起一朵微笑。烛光中他的笑容,朦胧得似有若无,却熨帖在薄荷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在餐桌前坐下后,他非常认真地对她提出一个请求:“明天晚上,你可以穿得漂亮一点吗?我想请你出去吃饭。”
“去哪吃饭?”
“我想请你去吃真正的烛光晚餐,在高级西餐厅,有玫瑰、香槟、香水蜡烛还有乐队伴奏的那一种。”
“干吗好好的要请我去那种高级餐厅吃饭?”
“因为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在一个很正式的场合跟你谈。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
薄荷心里一跳,继而一喜。很重要的事想在很正式的场合谈,她差不多能够猜到他想谈什么——求婚,应该是求婚,一场郑重其事的求婚。
难以自禁的喜悦与甜蜜顿时涨满了薄荷的心,她唇角的笑意层层漾出,轻轻点头:“嗯。”
夜里,他们一如既往的□相伴。她的“老朋友”是昨天走的,昨晚他已经特别激情难捺了,今晚他却表现得更加激情难捺。迫不及待地要,一次又一次,裸身异样滚烫,烫在她身上,也烫在她心底;烫软她的身,也烫软她的心…
第二天,整整一天薄荷都在为晚上的烛光晚餐做准备。
席睿南请求她穿得漂亮一点,这个日子也的确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她衣橱里哪有漂亮的衣服呀,清一色黑白灰中性T恤和牛仔裤,看来还要赶紧上街去买合适的衣服。正准备出门时她突然想起来,前几个月过生日时,季风曾经送过她一条蓝色小礼服裙作为生日礼物。那条裙子正适合这种场合穿啊,而且恰巧又是席睿南最喜欢的蓝色,她放到哪去了?
终于在衣橱最上面找到了。薄荷拎出那件天蓝色的小礼服裙试穿了一下,镜中的人几乎让她自己都不认识了。这件漂亮雅致的礼服裙仿佛是点石成金的魔术棒,让她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过,光有合适的衣服是不够的。薄荷知道还需要与之搭配协调的饰物、手袋和鞋子,总不能穿着礼服裙却蹬双运动鞋出门吧?这可真是一项大工程,她把安然叫出来帮忙挑选。
安然得知她是为晚上要和席睿南一起去高级餐厅吃烛光晚餐做准备时,马上笑了:“他邀请你去吃烛光晚餐,该不是打算向你求婚吧?”
薄荷微笑不语,但她甜蜜的笑容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安然真是一个得力帮手,不但非常尽责地帮薄荷完成了原定购物计划,还专程带她去一家专业女子会所做了全套的美容美发和全身香薰护理,完全是从头到脚大改造。
改造后的薄荷焕然一新,短发做成一个俏丽活泼的微鬈造型,衣服换上带着的蓝色小礼服裙,再穿好新买的蓝色细皮带镶水钻半高跟凉鞋,拎起珍珠白的精致小手袋。安然看得大呼小叫:“天啊,天啊,这是哪里来的美女呀!薄荷,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薄荷对镜中那个全新的自己非常喜欢,她忍不住想,席睿南一会看到,会不会也很喜欢呢?一定会吧?
时间差不多了,薄荷从女子会所出来后,和安然分手直接打的去了那家订好的西餐厅,席睿南应该已经在那等她了。
车子滑行在城市平坦宽阔的道路上,两侧绿化带的高大树木时时飘落几片橘黄橙红的树叶。虽然白天的气温还是一如盛夏光年的热度,但毕竟已经立秋了,早晚开始感觉到凉爽怡人,而秋风中满树绿叶更是不知不觉间在渐渐转换颜色。
秋天是个好季节,意味着收获的开始。薄荷喜欢秋天,尤其是这个秋天,她想她将在这个初秋的夜晚收获一份人生最美的果实。
2、
薄荷准时来到西餐厅,在侍者的引导下找到了订好的位子。
席睿南果然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蓝衬衫在烛光中镀了层一抹淡金轮廓。她还没开口唤他,他已经有如心电感应般抬起头。看见她,他明显一怔后是绽到极致的笑容:“薄荷,你今天真漂亮。”
高级餐厅最令人称道的是用餐环境,整个餐厅的格调气氛都透着奢华与优雅。乐队轻轻奏着悠扬的乐曲;香水蜡烛燃烧时带来繁花齐绽般的馨香;香槟在水晶杯中轻轻摇晃;不远处,有侍者正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含笑走来。
这样有如爱情电影般唯美浪漫的场景,让薄荷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看见捧花走近的侍者她心咚咚直跳,不由低头端起冰水杯啜上一口,冰凉的柠檬水从喉间滑到心底,让一颗心稍为安宁。再一抬头,侍者已经在她前面那桌停住了,把那束玫瑰交给了桌前一位小姐。
薄荷不禁暗中失望,原来那束玫瑰不是给她的。下意识地她看了席睿南一眼,他正在喝汤,注意到她询问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先吃东西,吃完东西我再和你慢慢谈那件重要的事。”
他还卖关子呢,薄荷抿唇一笑,也低头慢慢喝起了汤。
牛排送上来了,煎得很好。表面是漂亮的焦褐色,沁着一层香浓的肉汁,下刀切开后如火腿般的暗红。薄荷切一小块送进嘴里,特别鲜美滑嫩,吃过后满口馀香。
这时,席睿南开始导入主题了:“薄荷,我有话想跟你说。”
薄荷的心跳又不禁加快了,脸微微发红:“那…你说吧。”
“薄荷,我没打算和你结婚。”
席睿南的声音特别自然平静,如同在说他不打算吃某道菜一样。但这句话落在薄荷耳中,如同半空中落下一枚炸弹,她整个人都炸懵了。老半天,才吃吃地、难以置信地反问:“你…刚才说什么?”
席睿南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说,我没打算和你结婚。”
薄荷又惊又愕地瞪大眼睛看着席睿南,他毫不胆怯地迎视着她的目光,镇定自若。蓦然间,她有所察觉:“席睿南,你什么意思?”
他微笑,无比快意的眼神,毫不含糊的声音给了她一个最直截了当的答案:“我、耍、你。”
薄荷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天地仿佛在一刹那间毁灭殆尽了。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容貌形体,所有的声音都远远退去。她眼睛里只看得见席睿南无比快意的眼睛,耳中只响着他那冷酷的三个字——我耍你。
“薄荷,你恨了我多久,我也就恨了你多久。本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我也想过算了,但我没想到又会遇见你。是你让我没办法放下,是你逼我的。”
薄荷颤着声音:“我…我怎么逼你了?”
“你一直对我心怀偏见,九年前如此,九年后还是如此。唐琳的事情你先入为主就认定是我干的;你也不相信我在安然那里借住会谨慎自己的言行举止;你惯性地用看待流氓的眼光看待我,你凭什么?唐琳事件后,你说你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你根本就没有做到,你依然动不动就拿以前的事来说我,还翻脸要赶我走。薄荷,我之所以没有负气走掉,是因为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忍下来,忍下来慢慢报复你。我做得很好吧?”
薄荷没有回应他挑衅的反问,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感觉自己正在僵化,正在由内至外一寸寸化为石像。
“薄荷,你不要这么生气,要知道我做这么多事也不容易。为了可以进一步跟你改善关系,我不盖被子吹着空调睡觉,不惜让自己大病一场。因为我发现我躺在病床时你最温柔,你还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看见我生病对我就会很关心也很好。我那场病很有效果,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多了。随着关系好转,我努力让你逐渐对我恢复感觉。这点倒不如我想像中那么难,你看到那些橘子时就有些被我打动了。我父亲意外跑来找我,倒帮了我的大忙,你开始心疼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试着抱你吻你你都没有拒绝,还默许了我重新开始。尤其是从安然家里吃过饭回来的那晚,我取得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进展。我觉得上苍一定是在帮我,否则何以进展得那么顺利与成功?”
原来席睿南那场高烧是他自己人为制造的,薄荷一震后,立即觉出自己的傻。她真傻,真的,她应该要想到的。为了争取或达到自己所希冀的目标,他可以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这一点九年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当时他能甘冒奇险让自己突患“急性心脏病”,何况如今只是制造一场高烧呢?
“薄荷,那晚过后我在阳台上假装沉重地对你表示歉意,你当时回答我没关系,你不怪我。你知道我听后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我感觉真得很讽刺啊!六岁那年我摸你的下身是出于懵懂的好奇心;十五岁那年我摸你的胸脯是出于青春期的冲动;而那个冬夜清州街头我强吻你完全是出于强烈的愤慨不满;那几次我都不是故意的,你却对我恨之入骨,甚至一定要告我□未遂。而这一次,我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你却温柔地说没关系。我的无心之过你无论如何不谅解,而我的有意为之你却表示谅解,是不是很讽刺哇?”
席睿南滔滔不绝的话如同一柄柄利剑无休无止地挥舞,薄荷在利刃中穿行,觉得整个人已经被削成碎片,再也合不拢了。而他最后那句嘲弄让她下意识捏紧手里切牛排的刀子,想也不想就朝着对面的那个人用力挥过去,声嘶力竭:“席睿南——你这个混蛋。”
无比镇定地,席睿南看着劈面挥来的餐刀,银白光芒凌厉地闪在刀锋上。他是有时间避开的,可他却没有避,只是稍稍侧了一下身子。锐利的刀刃从他的右肩一路划下去,划到右胳膊肘为止,划开一条鲜血淋漓的长长伤口,急涌而出的血迅速染红了干净的蓝衬衫。
附近座位上的客人和两个侍应生一起看到了这血腥一幕,齐齐失声尖叫。训练有素的大堂经理察觉有异动立即赶过来,一见半个肩膀在流血的席睿南,他马上动作敏捷地抓起一条干净餐巾按住伤口止血,并急忙吩咐人召急救车。
他的话音刚落,席睿南冷冷地追加了一句:“请顺便再帮我报警,我要告这位小姐蓄意伤人。”
报警、告她蓄意伤人——薄荷手里的餐刀咣当一声坠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又惊又骇地看着席睿南,他异样冷静地与她对视,唇角是一丝冰冷的嘲笑。她陡然明白,之前假爱之名的种种行为都不过只是开始与铺垫,这一刻,才是他谋划许久的重拳出击,才是他要施予她的最彻底的报复。
如同蓦地遭遇寒流,薄荷全身上下连牙关都在微微颤抖。有冰水渗在骨髓里,有积雪塞在肺腑间,心脏如装满了冰碴子,每一寸肌肤都似结冰般的僵硬。彻头彻尾从内到外的寒冷,冷得身与心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
仿佛昔日重来,九年前的一幕在这个夏末初秋的夜晚重新上演。薄荷和席睿南再一次双双进了派出所,只不过角色互换了,如今他是受害者,右臂从肩膀到胳膊肘都绑着白色绷带,蓝衬衫上大团触目惊心的血渍。而她是蓄意伤人的那一个准犯人。
派出所里负责处理他们这个个案的警察小马恰好是傅正的警校老同学,薄荷曾经在医院里和他见过一面。他一看是她因伤害他人身体要遭控告,马上把整个案件经过和当事人双方的情况详细了解一遍,弄明白这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案子,关键看是受害者那方是要走法律途径还是按民事纠纷来解决了。想着薄荷到底是熟人的熟人,所以他想在权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帮她大事化小。
“你们这种纠纷我们见得多了,谈恋爱闹分手,一时头脑发热就搞出事来了。可是怎么说两个人到底也好过一场,何必弄成这样呢?你叫席睿南是吧?你也是有责任的,既然都已经准备和人家女孩结婚了,却说不结了就不结了,怎么能怪她不跟你急呀!而且打算谈分手,你就不要去吃西餐嘛,刀啊叉啊这不是给自己制造危险嘛。如果是吃中餐,她一时气急拿筷子朝你身上扎十下八下都啥事没有是吧?”
小马却不知道,如此安排,席睿南根本就是蓄意为之。他刻意带薄荷去吃西餐,刻意在牛排送上来后跟她摊牌整件事,就是想让她在急怒攻心后冲动地持刀伤人。这招请君入瓮他用得相当高明。
“扯远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这些也没用,还是考虑如何妥善解决问题吧。席睿南,你是个男人,又是你有负女朋友在先。她虽然一时冲动劈了你一刀,但好在伤得不是很严重。我看这事不用闹上法庭那么大,让她给你赔个礼道个歉再掏一笔赔偿金,这件事你们就此和解吧。”
小马是一番好意,奈何当事人双方却都不领情。薄荷自从进了派出所后始终木着脸不发一言,更不用说道歉了。席睿南也坚持不肯和解,一定要落案控告她。
说服不了薄荷道歉,就没办法去说服席睿南答应和解。好心的小马打电话把安然叫过来,让她去给薄荷做低头认错赔礼道歉的思想工作。
安然大惊失色地赶来,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白天薄荷还兴高采列地让她陪着一起去购物,打扮得前所未有的漂亮去赴席睿南的约会。谁知晚上她竟会因持刀伤人而进了派出所,伤的还是她决定与之结婚的席睿南,原因是他提出要分手。这、这可真是地地道道的乐极生悲。
“薄荷,怎么会弄成这样?小马说因为席睿南不肯跟你结婚了所以你一时冲动刺伤了他。为什么?他之前都主动说起要和你结婚的,怎么突然变卦了?”
见了安然,薄荷才总算出声了。木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声音也刻板得不带任何感□彩,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耍我的,他一开始就是耍我的。他其实是在处心积虑地报复我,九年前我让他坐在派出所面临控告,现在他要让我尝尝这种滋味。”
安然呆住了,半晌无声,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九年前的那一晚她也在场,她比谁都清楚当时薄荷执意坚决地要控告席睿南时,十五岁的少年是何等的恐惧、痛苦与绝望。如果他真是因此而决心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一报还一报地报复薄荷,那么她眼下这一关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如安然所料,她去找席睿南替薄荷解释求情时,无论她如何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松口:“我要告她,我一定要告她,我要告到她接受法律制裁为止。”
他的话,他的语气,都有如当年的薄荷,一意孤行,坚定不移。
3、
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安然打电话给了季风,她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棘手,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没办法解决。
季风接到电话后暂时不想惊动父母,独自赶去了派出所。见到薄荷时他愣住了,她打扮得前所未有的漂亮,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呆滞。异样漂亮的外表与异样呆滞的表情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反差。把安然拉到一旁,他劈面就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安然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详详细细地,安然把薄荷曾经告诉过她的事情全部转述给季风。从十八年前两个六岁孩子的初相遇开始;再到九年前一对少男少女雪花般短暂的爱恋与冰刃般冷锐的决裂;最后说到今晚西餐厅的流血事件。季风听得眉头紧蹙,事情的复杂纠结出乎他的意料。九年又九年,这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相遇重逢,爱过;恨过;笑过;哭过;喜与悲、情与仇相辅相生。这到底是缘还是劫?真是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季风没有急着去找薄荷或是席睿南谈话,他认真地思索片刻,打电话通知继母何婉赶来,一五一十地把目前的情况告诉她。虽然薄荷伤人伤得并不严重,真要走法律途径来处理也不一定会坐牢,也可能处以拘投管制或缓刑。但一个女孩子留了案底毕竟不是好事,能避免就一定要避免。
他根据事态做出相应安排:“妈,我去想办法劝薄荷道歉,您去努力说服席睿南不要坚持控告她。您尽可能以一个母亲担忧子女的忧心去打动席睿南,我想这样应该更容易令他态度软化。”
何婉白着脸连连点头:“我明白,我去求席睿南,无论如何要求到他放过薄荷为止。”
席睿南下定决心要报复薄荷,是自那次她怒气冲冲要赶他走开始的。那是一个导火索,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埋葬在心里的全部痛苦与仇恨都点燃了,他暗中咬牙发誓一定要报复。
这一场报复,他的目的异常明确。他要把她曾经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痛苦与绝望,都统统相应地还给她。
当年他全心全意地喜欢她,年少的爱恋才刚刚踏上轨道,她却不由分说就把他撇下了。无论他如何去解释去分辨都是徒劳,她不理他了就是不理他了。他承认自己有不好的地方,可她为什么不能谅解他一下?她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痛苦,在痛苦中放任自己。那个冬夜他因喝多了酒几乎铸成大错,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一口咬定他就是一个流氓犯,执意要把他告进少管所。绝望这个词,他就是在那一夜深深懂得了是什么意思。
薄荷这个名字,也因此成为横在他胸臆间的一把无形刀。偶一念起,如刀出鞘,胸腔内蓦然绞痛。
席睿南决定要让薄荷也感同身受一下他曾经历的种种痛苦。首先想办法令她重新爱上他,继而再无情地抛弃她,让她也尝尝那种被人突然甩掉的滋味;然后再想办法刺激她,让她在冲动下做出丧失理智的行为,他也要控告她一回,让她明白什么是绝望的滋味。
他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异常成功。
那天因为洗完澡只穿条内裤就出来被薄荷遇见,他发现她是先脸红后愤怒。虽然她恼羞成怒地又要赶他走,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走,他看到了一线打破僵局的希望。
当晚他把空调开到最低温度,故意不盖被子睡觉,冻上半夜就发起高烧来了。因为烧得厉害,她照顾他时不得不格外精心,替他倒尿盆,替他抹汗换掉汗湿的衣服,这些可以冠以亲密之名的行为,无形中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那次输液倒抽血其实他一早就已经痛醒过来了,但他强忍着,等到抽走一部分血液后再弄出动静,他要让她为自己的疏于照应而感到内疚,从而弥补性地对病中的他更好。
这场病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病好后他们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对他的目的来说还远远不够,他要的不是她的友好,他想要的是她的爱情。
他很快发现这似乎不是个难题,在她对他的态度改善后,曾经的讨厌与憎恨就相应减弱,此消彼长地,她想起了他昔日的好,对他越来越温和也越来越关心。他父亲席文谦来这里找他找到她头上后,知道了他离家出走是因为范娜,她对他怀着无比的同情与怜惜。同情重新唤回了爱情,九年后,他再一次吻了她,她满脸晕红地闭上眼睛,默许了他重新来过的提议。
那一刻,他忍不住哭了,因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第一次吻她的情景。当年的初吻那么纯洁悸动与狂喜,那是他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最美的时刻,为什么转眼已成云烟?现在他终于再次吻了她,却是怀着欺骗与阴谋的吻。
吻和泪,重新胶合了她和他的关系。他趁胜追击,把握到一个难得的机会突破了她最后的防线。她终于完全沦陷在他掌中。当他们有了那层最彻底的亲密关系后,他自觉胜利在握。因为这种把握在手的胜利感,在那次看到季风送薄荷回家时,他甚至沉不住气地差点提前对她摊牌。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几句争执还没来得及进入正题,她竟会在他之前负气地说出拉倒的话来。惊愕之下,他陡然察觉自己的胜利感还来得太早。虽然已经有了那种亲密关系,但在这个时代又能算什么呢?得到人不算胜利,得到心才算胜利。
生生地压下了自己一触即发的满腹怒气,他让自己更加温柔体贴地对待她。刻意地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他不无恶毒地想,干脆弄大她的肚子后再抛弃她,让她痛不欲生。
完全得到薄荷的心也不是很难,热烈的爱,温柔的性,让两个人越来越亲密无间。她的生活开始以他为重心所在,那天安然来过后,她甚至还拐弯抹角地含蓄问起了结婚的事。当一个女人想要和一个男人结婚时,就是郑重其事地要把自己下半生托附予他了。
计划至此基本成功,她终于彻彻底底成了他的网中鱼。只是有一点小纰漏,不知老天是否暗中关照她,她没有怀孕。如果他坚持原计划,那么就得至少再用上一个月的时间,等到她确定怀孕后,才能走最后一步棋。可是他却犹豫了,犹豫过后,他决定就此作罢。他不想再耗上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再跟她朝夕相处的亲密生活,他怕自己会心软…遂决定尽快给这条“网中鱼”开膛剖腹。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环,他完美地完成了。激怒薄荷并不难,她也并非一个冷静有理智的人,当她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后,愤怒之下,想也不想地就朝他劈面一刀。
至此,他的报复计划完全实现,当年他身受的种种痛,一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地还给了她,而且是加倍地还治彼身。她失身于他,又惨遭抛弃,还将面临牢狱之灾。他知道自己的报复过了点,不过,她现在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应该比当年十五岁的他要有更好的心理承受力吧?而且这么多年他也该算点利息。
大功告成了,这段日子来孜孜以求的目的达到了。最初的一刻他无限快意,但那份快意却像薄薄雾气般很快散尽了。成功的报复带给他的痛快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多,心突然感觉无比空虚,眼神也是寥落的。
从西餐厅来到派出所后,薄荷一直木着脸不言不语,她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这不是她的性格,她应该要像疯了一般扑过来骂他打他才正常合理。可她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没有一滴泪,甚至眼圈都没有红,只是脸色格外苍白,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冰雕般的沉默肃穆。
越是表现异常,就越是证明所受的打击巨大,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席睿南由此知道自己的成功有多大,可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快意了?或许她的反应不是他想要的吧?他更愿意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而不是这样的逆来顺受如羔羊。
看来这次真是把她吓到了,二十四岁的她似乎比十五岁那年的他更加没有心理承受力。可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牵涉到犯罪入狱是难以想像的事,所以她恐惧得有些失常,却又倔强地不愿向他低头道歉。在刚刚得知他之前一切示好的行径都是出于蓄意欺骗,骗了她的双重身心后,她怎么可能向他道歉呢?
罢了,这场报复已经足够了。本来他的控告之举就只是想要吓唬她,让她也感同身受一下他当年同样处境下的恐惧痛苦与绝望。既然她已经深有体会了,也没必要再继续吓她了。
一再地拒绝小马和安然的和解建议后,表面态度依然强硬的席睿南其实内心已经在软化。他想,如果再有谁来劝解就顺水推舟地算了,同意接受调解。
何婉以薄荷母亲的身份来找席睿南求情。未曾开口先掉眼泪,泪水涟涟中,大段大段的哀哀恳求说出来,取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席睿南终于点头同意双方私下和解这件事。
相比之下,季风劝说薄荷去向席睿南道歉的事却毫无建树。无论他如何苦口婆心地说,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她仿佛已经从内到外都石化成像了,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思想…什么都不会了。
安然看着她这个样子真是着急:“薄荷,你别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这样子不肯面对也无济于事。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气极了也恨极了席睿南,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跟他道歉。可是现在情况对你很不利,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去道下歉吧。道歉总比吃官司要好吧?”
他们俩的好说歹说却全是薄荷的耳边风,她用沉默做最坚定的拒绝。季风几乎要绝望时,何婉却带来席睿南终于同意和解的好消息。
安然和季风双双松了一口气,安然喜形于色:“伯母出马果然有效,否则薄荷这么死倔麻烦真是大了。”
薄荷依然保持沉默,只是一双凝定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伤者愿意接受伤人者那方的私下和解提议,这桩案子就很好处理了。尤其是席睿南还不要何婉准备给他的赔偿金,他的眼神萧索落寞:“不必了,我不需要。”
这个原本棘手的案子急转直下顺利了结,小马让当事人双方在案卷上签个名就可以离开了。席睿南签完名后深深看了薄荷一眼,异样错综复杂的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推门离去。
薄荷签名时手微微颤抖,何婉安抚地拍拍女儿的肩:“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折腾半晚,从派出所出来时快十一点了。季风的车就停在门前的马路上,他一出门就拿出遥控车匙开了车门锁,对何婉说:“妈,您陪薄荷坐在后面,安然你坐副驾驶位吧。”
他话音未落,身边沉静的薄荷突然动如脱兔般地向前疾冲。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迅速拉开汽车驾驶座的门坐进去,并立时三刻发动起了车子。发动的汽车有如脱缰野马,咆哮着在马路上飞驰,车头所向的前方,是席睿南正踯蹰独行的背影。
薄荷的意图昭然若揭,何婉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安然下意识地尖叫,季风惊骇之下不管不顾地拔足狂追,放声大喊:“薄荷,你疯了,你快停车,千万别干傻事!”
看见疾驰中的小汽车丝毫没有减弱或转向,他转而气急败坏地大喊着提醒前方不远处的席睿南,声嘶力竭:“席睿南,席睿南你快躲开。”
席睿南闻声转身,看见直撞过来的汽车时,他似是惊骇得完全呆掉了,愣愣地立在原地没有反应…
轰然巨响——世界在一刹那间变得黑暗无比,所有一切仿佛都已经死去,死在无边无际的深夜里。无数纷飞的落叶有如纷飞的泪水,上演着这个初秋之夜最华丽也最凄凉的送葬。
4、
薄荷出院那天,何婉季泽同夫妇和季风季云兄妹都一起来医院接她,安然和傅正也来了。亲人朋友们齐聚一堂谈笑风生,大半个月前的那场车祸大家都闭口不提,像是全然不曾发生过。
薄荷和他们一起言笑晏晏,神采飞扬。年龄最小的季云终是沉不住气,忍不住躲在一旁小小声问她哥哥:“哥,薄荷姐姐真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应该是,车祸发生时她撞得头破血流,晕迷了一个星期才醒过来。最初她记忆力全失,连妈都不认识了。”
“那现在她渐渐把我们都想起来了,你说她会不会也想起席…”
季风立即低声喝止:“云云,不是说过以后不准再提这个名字吗?尤其是在你薄荷姐姐面前。”
季云一吐舌头,乖乖道:“知道了。”
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薄荷走出医院大门。季风的车那晚严重受损,还在修理厂维修。他招手欲拦的士,却一眼瞥见街对面,默默伫立着席睿南。他一双眼睛像雨前的天空般晦暗阴霾,目光穿过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群,瞬也不瞬地落定在薄荷身上。
季风无声地叹口气,都跟他说得很清楚薄荷已经不记得他了,他们也不希望他再出现在她面前,以免勾起她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但他还是在她出院这天又来了,悄悄地站在马路对面,神情忧郁而惘然。
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马路,席睿南遥遥注视着薄荷时,怅怅然地想起九年前,他也曾这样隔街相望她。
那时候他们都才十五岁,他喜欢上了她,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但眼神与行动却是无声胜有声的表白。她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半羞又半喜。那份年少单纯的爱恋呀,最初的时候,他们彼此都赧然于明明白白地诉之于口,只是相互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心许。
那个飘雪的中午,他骑着单车冒着风雪去等她时,仿佛心有灵犀,她在临上车前蓦地一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等待的他,含羞带喜地绽开一朵雪花般小小的纯净的微笑。
那天本来是入冬后气候最寒冷的一天,可是在他的感觉中,却是暖的,前所未有的暖。他喜欢的女孩,颊上那朵微笑就如同温暖的太阳,让他在风雪中冻了半天的身体一下就热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吻了她——他们的初吻。那个吻很纯净很美好,雪花轻柔地飘着,梅香幽幽地浮着,唇上的柔软记忆,仍鲜明深刻在他心里。
那个寒冷的冬夜,爱情却让他们一起感觉到温暖如春的感觉。
爱是那么好,爱却那么少,突然间就一切都改变了。变化来得太急太快,他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刚刚因爱而快乐得如同扶摇直上了十九重青天,转眼间又被冷酷地打入了十九层地狱。因为太年轻,更因为一直在顺境中成长,他完全不具备应对巨变与打击的能力。如同没有铠甲的战士,于是所有的伤害都深刻见骨鲜血淋漓。
他不能不恨薄荷,是她给了他一身暗哑不见血的伤。时间静静流过,伤口渐渐愈合,但记忆只要被触动,它依旧会隐隐作痛。时隔九年后再见薄荷,愈合经年的心理旧创重新裂开,他觉得自己满胸满腹都是无声无息的血。
用最精心的报复计划,他将自己心头积郁已久的伤痛找到了一个渲泻的出口。他想:薄荷,你不要怪我心狠,谁让你当初也是同样这般狠心地对我。
心、在前所未有的狠过后,却是一阵空空荡荡的空虚感,他并不觉得快乐。从派出所出来后,情绪特别低落,形单影只地踯蹰在时近午夜的街头,完全不像一个计划成功的胜利者。
不由自主地想起,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和薄荷一起熄灯入睡了。睡前当然有必不可少的“功课”。衣裳尽褪,肌肤相亲,她美妙的身体如天鹅羽毛般的柔软,像蝴蝶翅膀般的轻颤。那些极致的快乐,他想他以后再不会有了。这一生,没有人会像她一样,让他那么又爱又恨,既怨且央,难以割舍却又努力割舍。
终于是割肉剔骨般地割舍了,分割的刀刃是朝着她那边下的,为什么他却也感觉到痛?而现在他为什么还要想着她呢?想来无益不如不想。是时候回去了,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再值得他留下的理由。
黯然神伤时,他突然听到身后的马路上有个焦急的声音在拼命喊他:“席睿南,席睿南你快躲开。”
闻声霍然回头,两盏汽车前灯的明亮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了双眼,但这并不妨碍他看清那辆正朝着他直直冲过来的车子。虽然看不清车厢里驾驶车子的人,但后面急追而来的季风,声嘶力竭的提醒,让他明白了是薄荷在操纵着汽车朝他撞过来。
被欺骗被侮辱被伤害后的她,在这一刻,意图鲜明地想让他死——非他一死不能泄她的心头之恨。薄荷呀薄荷,她到底还是那个爱恨激烈的女子。她和他本是同一类人,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偏激与冲动。
思想刹那间电石火花,眼前闪过无数往事的重重画面。六岁初见薄荷后一起玩兵抓贼时的开心;十五岁在高竿上瞥见她领口下那片雪白胸脯时心如鹿跳的悸动;偷偷摸摸往她课桌抽屉里塞橘子时的紧张;画室里第一次鼓足勇气握她手时的欢喜;在雪花飘舞的梅树下初次吻她时的颤栗与甜蜜…
是不是人之将死,所有想起的都是生命中曾经最美最好的时光?
泪水迅速模糊了双眼,转过身子,不躲不闪,他坦然面对着那辆正朝他飞速驰来的汽车。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短短一生中,欢乐那么短,痛苦却那么长;爱源于她,恨也源于她;她让他发自肺腑地喜悦过,也让他摧肝裂胆地痛苦过;这一刻她恨不得他死吗?那么,就让他死在她手里好了。如同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只等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早已碎裂的胸怀…
——薄荷,来吧,我愿意死在你手里,就如同死在你的怀里。虽然我曾那么那么恨过你,可恨着的同时,我绝望地发现我依然爱你。
直冲而来的车子却在最后一刻猛然扭转了方向盘,高速驾驶的汽车在急转弯下失去了控制,轰一声撞上路旁的一棵树后,又在马路上轰然翻滚着。
他震骇无比痛楚无比地冲过去:“薄荷——”
用最快的速度把昏迷不醒的薄荷从车子里抱出来后,他不能自抑地失声痛哭:“薄荷,你为什么不撞我了?你为什么不撞我了?我宁愿你撞死我。”
她没有撞死他,虽然她本是存着这个念头而来,但最后关头她却改变主意大力扭转了方向盘。在那种高速冲刺的车速下,急转方向盘是极度危险的行为,车子最容易失控。她却冒着生命危险做了,为什么?他想知道答案,但她却不能再给她答案了——因为,她已经忘记了他。
马路对面,她和她的家人朋友站在一起,言笑晏晏。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同远在天涯,她已经不再认识他。对她而言,他只是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中的一个普通路人,全然陌生,与已无干。
往事若无其事,关系已没关系——这就是她和他之间这段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最终的落幕。
初见是缘,有缘再见更是缘,却缘来缘去不曾圆,缘到最后孽一场。在她的生命中,他如一颗黑夜里的流星,闪亮无比地划过天空,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有可能再记起他吗?记起她的世界他曾经来过,记起那些爱过的甜,恨过的苦、流过的泪、受过的伤…
怔怔目送马路对面的薄荷和季家人一起上车离去,席睿南眸中静静地闪烁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