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寒正想混淆苏叶视听,就有人帮他完成了这项有些艰难的任务——

“三姑娘,老爷命小的来请段公子前往书房小叙片刻。”

段雪寒立即挺直了腰板,跟着为他引路的仆人消失于门外。

苏叶怀疑的目光则一直紧紧地附着在他背后,如影随形。

然而其他人不会特别留意苏叶的脸色和视线,他们只知道,自从段雪寒出现后便未曾表态过一次的苏太傅,终于肯正眼瞧瞧“三姑爷”了。

这是苏太傅首次与段雪寒进行对话。

段雪寒嘻哈惯了,且又不在朝廷为官,所以即使他久闻苏太傅大名,却也不会对他产生敬畏乃至害怕。他就这么站在苏太傅的桌前,执了个晚辈礼,抬头时还是一张走遍天下的笑脸:“苏前辈。”

伸手不打笑脸人。

苏太傅只一眼就将段雪寒上下打量了个遍。在听过他对自己的称呼后,摇头轻哂:“我身不在江湖,何来前辈一说?换个称呼吧,不用这么拘谨。”

段雪寒从善如流:“苏伯父。”

苏太傅道:“请坐。”

段雪寒也不推辞,大方地坐在了右边的椅子上。

苏太傅看着他落座,忽然说道:“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小女苏兰、苏叶俱随我同往段家,我与令尊还为你们的婚事做了个约定呢。不过可惜,前几年令兄已经帮你回绝了。”

段雪寒皱着眉头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却怎么都想不起这段往事。他抱拳一笑:“许是年代久远,我那时又小……失礼。”

苏太傅倒没深究下去,只道:“哦,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也罢,依着段公子的身份,想来也容易贵人多忘事,些许鸡毛蒜皮确实不该拿出来说事儿。我老了,记性也不好了,刚才的问题,就当我没问过吧!”

段雪寒面带愧色,低声说道:“我十几岁上生了场病,病好后,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这事家兄从未提起,抱歉。”

苏太傅摆摆手,“口头之约,无凭无证。令兄来信致歉已经足够说明你们段家的这份心意。只是小女无缘段氏,实在令我感慨。”

段雪寒忙道:“伯父,可我确实已同小叶拜过天地……”

苏清似笑非笑:“我这女儿,仗着自己有些许小聪明,又肯用脑子,查案子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机灵的。不过她仍流于天真,不幸竟招惹到武尊世家。惭愧啊!我年长托大,在此先陪个不是。”

段雪寒急了:“您这话可不要折杀晚辈!”

苏清却不容他说完就严肃说道:“你们之间……罢了,我这做父亲的都不想插手其中。言尽于此,仅有一事容我先放前头:段氏在武林举足轻重,须知我太傅苏清也非浪得虚名,他日若小叶自愿归家,奉劝二少莫来纠缠,否则我必重重回敬。”

段雪寒怔了怔,隔了好久才轻声回答:“晚辈晓得。”

苏台为人,与其父不尽相同。他骨子里烙着“正直”和“古板”,因此实在看不下去二妹的活泼好动,也不太习惯小妹的换脸。

苏叶临行前一晚,特意偷了父亲珍藏了十年的好酒,跑到哥哥的院子里去对酒当歌。

看着小妹手捧酒杯、开怀畅饮的样子,苏台忍不住叹息:“你这性子,也不知到底像谁。”

苏叶想也不想,“像爹啊,这可是娘亲口说的。”仰卧在躺椅上,她举杯,补充道:“敬我们的父亲大人——他也挺不容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苏夫人的威名,府里的书房总是为爹时刻准备着。”

苏台本在浅酌,听了她的话,差点喷酒,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下来,刹那间春暖花开、光照大地。

苏叶把酒杯转了个弯,对着天边残月,笑叹道:“若你能像继风那样以微笑为武器,约莫现在早有孩子了。”

苏台一语道破天机:“继风也不是爱笑的人。他这么做,无非是怕你被人拐走。谁知你还是把他坑害了,自己在外面成了亲。”

一提起段雪寒,苏叶就觉得一个头俩大。她连忙别开话题:“哥,在我走前,咱们先去皇后娘娘那边转转吧!听说宫里最近又有不安分的家伙了,待我们去抓几个杀鸡儆猴。”

苏台绷紧了嘴唇,吐出四个字:“乐意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完。

结伴出京

宫里发生的事不小,可那起因说来倒也好笑。

某天,胡子白花花的钦天监监正不知是发了什么疯,把专司观测天象的两位灵台郎全都赶回家去睡觉了,他自己则跑去夜观星象。这本来也没啥大问题,但监正大人一年难得勤劳一回,居然还真被他老人家观测出了异常:有客星自西犯紫微。

这下子总算让钦天监逮住出头的机会了!

于是监正老大人乐颠颠地联合了监副,着实危言耸听了一番,直把后宫之首皇后娘娘说得心惊肉跳:什么?皇上近期有难?

风闻此事的太后也吓得不轻,当晚噩梦连绵不断。

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很快就自发自动地兴起了“护君运动”。该运动首要任务便是保住陛下的安全,绝不能让疾病(落水、中毒、刺客等等,在此不做详细列举)出现。

虽然皇帝陛下已经数次声明自己无意纳妃,但仍有很多宫女对他趋之若鹜。这些宫女多半有些后台,每到选秀的时候被送进皇宫,长袖善舞的就捞个女官做做,没有本领的只好在宫里待到二十岁才能由父母领回家中另行婚配。

不过相对回家婚配,在宫里定居才是最振奋人心的事情啊!

所以钦天监这么一折腾,倒叫不少野心勃勃的女官们同样逮住了机会,想在皇上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独特风采。

保护皇上,借机出位。

说不定还能把皇后拉下马呢!

众女抱着这种心态,直把后宫搞得乌烟瘴气。能控制这种局面的皇后和太后早已六神无主,哪有心思去约束她们的越轨行为?

皇帝陛下啼笑皆非,知道劝服不了妻子和母后,所以就由着她们去闹。还是个孩子的皇太女却看不下去了,但她也莫可奈何。因为她享受到了与她皇父一样的待遇,父女二人双双被受惊过度的亲人们严加看管起来,生怕出一丁点差错。

就在这混乱的局面下,皇太女中毒昏迷。

毒嘛,也不是什么置人于死地的剧毒,随便来个稍微懂些解毒良方的御医就能医治妥当。然而事情的重要性不在于此,而在于中毒的人是皇太女。

钦天监那边很是欣慰:好极妙极!原该是陛下近日不顺,现在由皇太女殿下代替陛下承受,足见皇太女殿下的诚心与孝心。另外,陛下化险为夷,已平安无事了,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呀!

稍微迷信一点的人,马马虎虎也能接受这种不负责任的解释。但是皇帝陛下很清醒,也不迷信,他把前因后果放在一起想了半夜,终于剥出了点儿阴谋的味道。因此他秘密召见了目前已是刑部侍郎的国舅苏台,希望苏台能竭力一查究竟。

尽管皇上拜托的人是苏台,可苏台身为外臣,并不方便进出后宫,所以他将此事郑重地托付给小妹苏叶。

事关重大,苏叶迅速乔装进宫,在皇帝姐夫的默许与协助下扮成了毫不起眼的东宫小太监,准备从皇太女身边下手调查。

说来也巧,她进去的那天正赶上件小事:有个景泰殿的乖巧宫女被皇后调往东宫照顾储君,因怠慢了主子的膳食而受到惩罚,一路哭喊着被拖到殿外,眼看着就要挨顿板子。

此时,苏叶却避开众人,附在东宫总管福公公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福公公面色沉重地点头以示明白。

苏叶了却一桩心事,然后接着调查背后下毒之人是谁。

不料她那天晚上回家后,继风悄悄派人送来了一封信。看过信,苏叶冷凝着脸窝在家憋了两整天,终于还是憋不住,白天现身,把段雪寒狠狠地苛刻了一遍,晚上偷了父亲珍藏的老酒,到兄长的院子里去解闷。

喝酒真是个解百忧的好办法。

苏叶胡言乱语地跟苏台扯了一大通后,终于奔进正题,与兄长约定第二天一早进宫,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第二天,除少数几个知情者外,恐怕谁都不会知道皇宫里少了个微不足道的宫女。

没惊动任何人地处理完事情后,苏台眉头紧锁——他从昨晚就已经是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了。

“继风信上所说属实,这真是……”

苏叶清楚兄长接下来想说什么,她勉强笑了笑,说道:“既然他没张扬,我们小心处理完就没问题了。毕竟这里面牵扯到皇室的面子,而且还容易叫阿姐这个皇后难做人。你难道想让阿姐以为是她亲手害了自己的孩子吗?继风给了人情,我们收下便是。”

苏叶进宫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那个从景泰殿派来的宫女刚到东宫还不足十天,皇太女就中了毒,时间上也未免赶得太巧了。苏叶本就起了疑心,所以才救了她,想着是不是可以从她嘴里撬出点内情。

但是继风派人送来的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前几天他在药铺里清点一批即将送入御医院的草药,却见一个女子左顾右盼了好几次才走进药铺,又犹豫了很久才买了几样草药。

在信中,他还详细地描述了这个女子的模样。

稍一对比就能看出暗害皇太女的人正是苏叶白天救下的宫女。

其实继风开始并没有注意她,只因这女子的腰间挂了张腰牌,他才多看了她几眼。那显然是出入皇宫时用的腰牌,往往宫女出宫帮主子办事都要请示皇后,得了皇后娘娘的手谕方可放行,但是这女子的腰牌上并没附有手谕。

继风能当上皇商首领凭借的不只是运气和地位,他心细如发,头脑又好,当下便觉其中有鬼,于是隐身于旁,听这宫女想要买些什么。

听到最后,他赫然发现,这宫女买的几味草药若混在一起就会变成慢性毒药。

他当时连想都没多想,直接喊来药铺掌柜,让他酌情改掉其中一味草药。

不管这个宫女究竟想害谁,继风都不能袖手旁观。他不能明着出面,便暗地里偷梁换柱,既可蒙混过那买药的宫女,又能救人一命。

他没料到这个宫女竟是皇后派到皇太女身边的,而且他更没料到,这宫女想毒害的人是皇太女。

这么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如果落在有心人手里,必定会演变成“皇后失职、迫害亲女”。继风与苏府交好,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苏皇后陷进去,因此他修书一封,派了身边最信得过的人,悄悄送往苏府。

苏叶现在还不知道那宫女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想问也不能问。但她可以确定,宫内某个甚至某几个守门的侍卫也将会被牵连进来。没有皇后手谕,怎能放行?先不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单说无谕放行这件事,当天守门侍卫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是为了做皇后的姐姐,苏叶不能深究,苏台也不能深究。不仅如此,想保护妻子的皇帝陛下更不能深究。

这次的皇太女中毒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苏叶轻叹:若让阿姐知道还了得吗?阿姐为女儿着想,派了乖巧宫女服侍,结果这个宫女却包藏祸心,妄图害死女儿——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这回苏府欠继风的人情连还都没法还了。

因为继风笑着说:“我是商人,商人重利,哪能这么轻易就让你偿还?让我想想,等我想到了,你再还也不迟。”

苏叶难得瞠目一回:不会真要让她以身相许吧?

不过,她这一口气刚叹完还没半天,欠继风的人情就还上了。

苏叶早晨与兄长苏台进宫,处置了那个扛不过三句盘问就全招了的宫女,顺便又打发掉几个不太老实的侍卫。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所以颇用了些精力。耗费大半天时间将事情办妥,苏台独自去向皇上禀报,苏叶则拖沓着懒洋洋的步子往回走。

明明已经选了最偏僻的小路,她依然碰到了熟人。正要入宫面圣的继风以一句“等我想到了你再还”,直把苏叶弄得越发头疼。

一回到家,她就趴在榻上,连桃杏喊她起来吃饭她都不想理会。

过了一小会儿,桃杏挑起门帘走进屋子,手里端了个漆木盘子,盘子上摆着两碟素菜、一碗浓汤和几片米糕。

“姑娘,好歹吃点儿吧。您晚上就要走了,只早上匆匆喝了两口甜羹,那才到哪里啊?”

苏叶蒙着脸,无精打采地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桃杏见苏叶这样,也知道她听不进去,于是放下盘子,转身从里间屋抱出了个鼓囊囊的包袱,手上还挂了个扁一些的布包,“都在这里呢!”她把大包袱撴在桌子上,“这里头装的是换洗衣服和鞋袜。”又把小布包压在大包袱的上面,“这里头是姑娘常用的玩意。”

苏叶稍稍抬脸,瞥了下这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既不表示可以,又不表示拒绝,叫桃杏猜不透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半晌后,苏叶忽然说:“好桃杏,帮我把短刀找出来,我实在累得不想动了。”

桃杏“嗳”了一声,扭头又进屋去找她的短刀了。

苏叶的乌剑被段雪寒拿走,她懒得去讨。虽然短刀用起来不太上手,也总好过只有个继风送的软剑做武器。她向来浑身是刺,在外面到处跑的时候若没有个能瞬间亮出来的兵刃,她会感到不安。

是夜,苏台静静地立于苏府后门外。

门一开,穿着青灰色短装的苏叶便出现在他身后。

苏台例行公事般地吩咐道:“这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我没法对家人交代。”他从来不会说让人感动的话,每次临别赠言都让苏叶觉得他还不如不说。

什么“没法交代”?担心的话可以直接说出来啊,却非要拐着弯子表达。

苏叶养足了精神,一提官银案就来劲。她笑嘻嘻地说道:“我会小心的——万一我磕着碰着了,娘绝对会揭了我的皮。”

苏台默,然后他难得地开了个冷笑话:“我的皮跟你一样怕被揭。”

苏叶没笑。

空中无月,但凭着习武之人的好眼力,她还是依稀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眉梢微挑,她平静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也来了?”

没有月光,苏台依然不自在地别开了脸,“继风和你同时出京,你照拂他一段路,咳……就当还人情?”

苏叶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边笑边问:“他是这么说的?”

似乎是听到了这边有了动静,继风从马车上探出了上半身,对那低垂着头的车夫说了句什么。

车夫将马车赶到了苏叶面前。

继风保持着探身在外的姿势,语气柔和地说道:“小叶,是我提出这个要求的,与阿台无关。你深夜骑马多有不便,还是与我同乘吧。”

苏叶腔调怪异地“哦”了下,二话不说,拖着两个包袱就跳上马车。在上马车前,她阴险地踩了兄长一脚,轻飘飘地说道:“这次我记住了。”

然后就听车厢里传出她的声音:“继风,你的人情算我还完,以后不许再拿这个要挟我,知道了吗?”

继风停顿了会儿才说:“知道了。”

苏台端着一张冷脸,冒出几滴冷汗。

漆黑的街道,马车已经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完。

过渡章节,继风小露一手。下章苏叶出京。小段童鞋,乃可以开始准备唱主场了

纠缠不清

车内无人掌灯,两人相对而坐。

苏叶侧耳听着马蹄的嗒嗒声。不一会儿,她从怀里取出打火石,借车厢外照路灯笼的微弱光线,点着了小桌子上的蜡烛。

继风拿过灯罩盖住蜡烛,打破了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沉默:“你要去调查官银的下落?”

苏叶没吱声。

隔着摇摆不定的烛火看过去,她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

继风也发现了这点,他稍稍朝对面倾了倾身,关心地问道:“不舒服吗?”

苏叶屈指轻敲桌面,认真地盯着继风,好像要盯出他的所有心思,“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继风笑了:“哪件事?”

苏叶道:“你这么精明,还用我提醒?”

这次苏台派刑部影子出京,为防意外,刑部上下一致不闻不问,自然也就不知是谁被调派前往。苏府里只有苏太傅和苏夫人,以及苏叶的贴身丫头桃杏知道她要出京查案,但他们都不清楚她查的案子究竟是什么。

既然继风问苏叶是不是要去调查官银的下落,那就代表着他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某些事情。比如说,苏府千金为什么会在半夜出京;再比如说,这位苏府千金,正是受刑部认可的影子之一。

继风本也没打算隐瞒,见她问起,便据实相告:“面对心仪的女子,如果连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头都弄不清,岂不太过失败。若真的喜欢上了,她的一举一动便就全映在眼底心中,只要有心,又有什么是推测不出来的呢?”

苏叶很想脸红,但她不能。所以她别开眼,不再盯着继风不放。

上回她扮成哥哥在京城晃悠,不小心碰着了继风,当时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叶表面乖巧文静、实则爱玩好动,换上男装出门游玩也在情理之中。她就是没料到继风竟然知情,而且看他的样子,根本是早就知情了。亏她还一厢情愿地认为继风被蒙住了呢!原来人家只是没点明而已。

可是,到底哪里出错了啊?

苏叶越想越觉不甘,忍不住嘟起了嘴。

继风看她这样,心念一动,温热的手掌抓住了她肩膀,“总这样在刑部里也不是个办法,嫁给我不好吗?你以前并没有拒绝过我,为什么后来又不愿意了呢?”

车厢空间不大,他的声音却好像不断回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