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缓行,来到南园。
原本美不胜收的楼台水榭,也经不起秋末的凋零。
曾经满溢着五皇子和宫人们玩乐声音的南园,安静的就似另一个地方。
“四哥来了。”
轩辕流霜转身,看见依旧一身白色锦衣的轩辕静川。
他的面容俊雅,眉目间似有流光,语态温恭,抬手侧目皆是风度。
轩辕流霜笑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倒不习惯了。”
“五弟在此向四哥赔罪了。四哥待我疼*有加,不曾像其他兄弟那般因我痴傻而疏远,可我却从没像四哥坦诚过。”
“若是我说,我本就是因为你痴傻才接近呢?看你无忧无虑,我心中羡慕。甚至于想过自己要怎样才能活得像你这般。如今看来,你我都是俗人罢了。”
轩辕静川倚着廊柱坐下,笑意深长,“有时候我也想一世痴傻下去。”
“那又何苦清醒?”
“四哥,这一世我都不欲与你为敌。只是世事无常,很多时候往往情非所愿。心无名利,世无硝烟。”
轩辕流霜仰头,望着远处那一座假山,“若有一日你我争锋相对,必然不是因为名利。”
数日之后,杜太医离宫养老,路小漫站在宫门前眼泪直流。
“傻丫头,哭什么。你现在又不是宫女,太医院的人得了允是可以出宫探亲的。你可以跟你师父求了腰牌来看我。我们一老一小还能一起钻研医术。”
“嗯。”路小漫用力点头。
“你师父要成亲了,你可想好了送他什么贺礼?若是想到了送什么宫里又没有,不妨告诉我,我帮你送进来。”
“谢谢杜太医!我不给师父惹麻烦就是给他最大的贺礼了!”
“哈哈!你这丫头明白就好。”杜太医笑得开怀。
送别杜太医,路小漫独自行走在宫巷之中。
宫墙之下长着幽绿的青苔,石板斑驳碎裂在时光之中。
百年、千年,这座皇宫也许变了,也有许多东西从未变过。
路小漫耷着肩膀,忽然失去了力气。
她从没有细想过安致君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此刻她却觉得孤独了起来。
她的师父要成婚了,明明一直像个小尾巴一样的她竟然从未察觉过安致君的喜怒和愿望。
这么许多年来,与文若姗相守也许才是安致君最重要的事情。
路小漫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有宫人路过会同她打声招呼,她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在这个被高墙圈禁的地方,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到哪里了。
抱着胳膊倚墙蹲下,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安致君时的情景。只是一眼而已,她就知道他与宫中所有人都不一样。
有人在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蹲下,对方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头顶。
温暖而柔和,路小漫的鼻子差点就酸了。
不需要抬头,她也知道对方是谁。
“师父。”
“嗯,刚送走了杜太医,心里难受了?”安致君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害怕将路小漫的梦戳碎。
“嗯。”
“其实师父我也很对不住你。很多事本该告诉你,我却只字未提。”
“师父是指什么?”
“我是静川的小舅舅。还有……我与文若姗的事情。”
“没关系……徒儿祝师父与文姑姑白头到老。你们成亲那日,我是不是也能出宫?”
“嗯,你不是想讨杯喜酒,而是想去夜市里玩耍吧。”
他还当她是不知愁涩的孩子。她也只有永远做个孩子才会被他这般呵护。
“你和文姑姑是怎么和好的?”
“……她说她要回家了,想要有个人与她执手白头。我说好啊,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师父你太没意思了。”
“她以前也这么说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对她到底是情还是内疚?可是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我仿佛又变成了二十出头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她在皇后身边,小心翼翼步步惊心,为的就是我。而我却什么都没能给她,甚至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说过。但她始终相信我。
静川已经长大了,再不用我的保护了。我终于可以将剩下的时间交给若姗了。小漫……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你是我在宫中最大的慰藉。也是你。一直提醒着我别忘记自己是谁。”
路小漫的眼泪掉下来,“听起来我好像很伟大。”
“每次杜太医说你是大姑娘,说要为你找个好人家时……我都舍不得,总觉得无论把你交给谁我都不安心……但迟早有一日,你是要离开我的。”
“师父放心,徒儿会照顾好自己的。”她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没发颤。
“这是太医院的腰牌,你带在身上吧。半个月后就是为师的大喜之日,喜宴多半无聊,你若是觉得憋闷,就趁这机会在京城里玩玩也好。”
“师父的喜宴怎么会无聊呢?我还想看看师父成亲时的喜袍是个什么模样!”
安致君成婚那一日,文府上下张灯结彩,往来者不乏朝中显贵,也有京中富户。
路小漫望着文府的门匾和府院,才知道文氏在京城中也是名门望族,尽管不涉及政事,却富通天下。这样的文若姗,即便离了安致君也能觅得好归宿,加上她的才学家教与样貌,为嫔为妃并非难事,但她却遮掩了锋芒,甘愿在端裕皇后身边做一个六品宫女,可见对安致君用情至深。
院内宾客满棚,当朝的大理寺卿梁亭召以及京师都统梁啸涛竟然亲临贺喜,令众人议论纷纷,到底这位太医院首位是多么被皇上其中,朝中二品大员竟然都来了。
只有路小漫知道,那是因为安致君也是梁家的人。他生性淡泊不想与名利沾边,特意嘱咐了叔父兄长莫要将自己的身份说开。
这一夜的安致君,与几年来每一次路小漫见到的都不一样。他穿着红色的喜袍,仍旧修长,发丝梳入帽冠之中,优雅不媚俗,他眼中的笑意如此真切,难掩心中蠢蠢欲动的喜悦。
宾客如云,在路小漫的眼中却犹如走马观花,潮涌而来,退潮而去,如此罢了。
只有当安致君执着酒杯来到她的面前,她的心绪晃动,却飞不出对方的瞳眸框出的世界。
“师父!徒儿向您道喜了!愿您与师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平安喜乐,恩*万年!”
“傻丫头,人生不过百年,哪来的万年?”
他与她碰杯,这是他们师徒二人第一次共饮,一杯酒下肚,清冷之后如同烈焰焚烧内府,路小漫的眼泪都快掉落下来。
安致君笑了,极为动人。
“怎么了,呛着了?”
“没事,我那是高兴!”路小漫豪情万丈放下酒杯。
众人开始起哄,文老爷与文老太满脸红光,新娘子披着红头盖被侍女扶着缓缓而来,只听得司仪的高喊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路小漫看不见文若姗的面容,但她知道此时此刻的文若姗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安致君执着文若姗的手,那一瞬间便是天长地久。
目送着他们离去,席间的喧闹再流不入耳中,路小漫低头一笑,悄然离去。
行走在夜晚的京城街市,这里依旧繁华,车水马龙,没有尽头。
各家酒肆,仍旧宾客满座。
天桥下的杂耍,围满了人。
而那棵老槐树,孑然而立。
路小漫记得从前的自己最*倚着老槐树闻着对面混沌摊子的香味,她总是闭上眼睛想象,薄如蝉翼的面皮,香嫩的肉馅,一滴香油,一小撮葱花,便是人间美味。
直到她被人敲晕了脑袋卖入宫中,也没机会尝上一口。
而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混沌摊子竟然还在,鼻子嗅一嗅,就连香味都未曾改变。
路小漫掏出两文钱,买了一碗,双手捂着瓷碗,看着袅袅热气腾空而上消散在视线之中,路小漫只觉得暖洋洋的。直到那碗馄炖放凉了,她还是没有忍心吃上一口。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它才是世间最美味的馄炖。
起身时,已然临近子夜,按道理宫门早就关了,但是陈顺知道她去喝安致君的喜酒,特地给南门偏门的侍卫打了招呼,无论多晚都得放这丫头回来。
路小漫知道陈顺的好心,但她其实并不那么想要回去。“回去”总是用在自己归属的地方,但皇宫不是她的归属。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耳边是丝竹不绝,时而婉转时而幽怨时而暧昧撩拨的吟唱,就连风中都洋溢着某种香气。
无数明丽女子一脸娇柔挥舞着香绢,下一刻就被人揽入怀中,耳鬓厮磨。
而路小漫明明不属于这里,却又觉得如此新奇。
就在她张大了眼睛要将这一切看个清楚时,几个歪瓜裂枣衣衫不整的男子围了上来。
“哟,这小姑娘眉清目秀的,长的还真是标致啊?哪个妓坊的啊?”
“该不会是被卖了身,偷跑出来的吧?”
路小漫向后退了一步,他们酒气冲天,神情举止一看就是京城中的纨绔子弟。与他们纠缠自己吃不到好果子。死老头子说过,别和流氓讲道理,别与流氓论是非,更加不要与流氓争一时长短,说白了就是惹不起一定要躲得起。
路小漫转过身去,这个地方她只是一不留神走进来,这么大夜晚又是姑娘家,本就不该来。
还没走两步,肩膀被按住。
“爷的话还没说完,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识得礼数!”
“爷几个得好好教教你!”
路小漫甩开对方,刚要跑,左右手臂便被拽住,他们竟然堂而皇之地将她架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路小漫奋力挣扎起来,好不容易出一趟宫竟然碰上这种幺蛾子!
“啧!这丫头力气还挺大!”
她终究是个姑娘,哪里敌得过男人的力气。
眼看着他们就要将她拉入一家妓坊,路小漫急了起来。
“姑奶奶是太医院的医女!你们谁再敢碰姑奶奶一下,定叫你们好看!”
“哟,还太医院的医女呢!”其中一人捏了捏路小漫的脸颊,“这谎话说的可真有意思!”
路小漫嫌恶地别开脸,叫道:“姑奶奶腰上还别着腰牌呢!”
“腰牌?腰牌就是在腰上咯!”
路小漫的腰立马被人摸了几下,她左躲右闪还是被推入了妓坊中,一个大踉跄,就差一点儿五体投地了!路小漫一抬眼,就瞥见雕廊画栋,华丽到俗气,廊边席间众多衣着单薄的女子,不是溜着肩膀就是酥胸半露,各个媚眼如丝,那些个喝花酒的公子哥儿们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拎着酒壶搂着如花美眷,时不时咬着耳朵。
路小漫的脸霎时涨红了。她爬起身来正要冲出去,却被那帮人堵住了门口。
“给姑奶奶滚开!”路小漫上脚正好踹上其中一人的双腿之间,对方登时捂着□哀嚎起来。
整个妓坊顿时笑开了花,路小漫一把推开那人,却又被其他人再度推了回去。
“哎哟,这个小丫头脾气倒是挺倔。”
肉麻的声音传来,路小漫顿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个四、五十岁脸上已满是皱纹身体也略微发胖的女子扭着身子行了过来,这便是传说中的鸨母了?
她绕着路小漫转了一圈,露出欣赏的表情,“就这小模样,眉清目秀的,稍加打扮便可倾国倾城!主子——您看看,满意不满意?”
还有什么主子?
路小漫顺着鸨母的视线望向高处,只见一身着墨青锦衣的男子缓缓行了下来。
他的衣领和袖间皆是精细的纹理,腰间别着一枚玉饰,整个人宛若被黑暗包裹,每一步都牵扯着众人的视线。
他的脸上戴着一只青铜面具,有几分狰狞骇人。他的左怀右臂皆是美女,她们宛若无骨般依附着他,露出极为娇人的姿态。
路小漫就算看不见此人的脸,也能想象他脸上惬意自得的神态。
“主子,您看看——她够不够资格啊?”
那男人的手指摸了摸下巴,缓慢而意味深长,吊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胃口,他不过微微点头,陷入安静的妓坊骤然喧闹起来。
路小漫心如打鼓,一把拽过鸨母,“你说的什么资格?”
“哎哟!您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家的还往咱们流烟巷里钻?今日可是流烟巷中十八家妓坊的老板纳妾的大日子!所有姑娘想要嫁给咱们老板的,就要到这儿比美,谁入了咱们老板的眼,谁就能做我们老板第一百个小妾!”
“什么?第一百个小妾?你家老板还真不比皇上逊色啊!”
“做皇帝的女人哪有做咱们老板的女人快活啊?咱们家的老板乃是京城第一的美男子,多少姑娘只为了看咱们老板一眼挤破了头入了流烟巷,一辈子就圈在了这里,再没回过头!”
“哈哈……哈哈哈……”路小漫低□来,差点没笑破肚皮。
要说美男子,她路小漫相信自己见过的这世上再没人比得过。
就算不提安致君的风骨,轩辕流霜往重华园里晃一晃,多少宫人都冒着受责罚的风险也要抬头看他两眼。而轩辕静川承继自梁贵妃的容颜更叫人惊为天人,过目难忘。
她才不相信这个什么老板长的有多叫人魂牵梦绕呢!
“小丫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群人井底之蛙!姑奶奶不陪你们玩了!什么第一百个小妾,找别人吧!就那边那个穿粉裙子的,不是挺不错的吗!跟你们老板正好王八看绿豆——对眼”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猜猜娶小漫做第一百个小妾的是谁?
☆、60
路小漫刚迈出步子,就被鸨母拉了回来。
“我说姑娘,流烟巷进来容易,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既然老板刚才已经点了头,你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说完,几个香气刺鼻的女子将路小漫拉进了一旁的厢房。
“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路小漫大喊了起来。
她们七手八脚将她身上那套安致君送的青色小衫给脱了,硬是把大红色的喜服套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发髻也被扯了下来,发丝被灵巧地梳起,满头插上各种饰物,胭脂水粉扑啦啦全上了脸,路小漫挣扎了起来。
“我不要!别给我抹这些!我不要!”
她甚至还上嘴狠狠地咬,几个姑娘被她咬的不得不松了手。
“她还挺白净的,细皮嫩肉,我看粉就不用上了!”
“给她描个眉,唇上点个红就行!”
路小漫被强行打扮了一番,连红盖头也盖上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