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夫人一急,剧烈咳嗽起来,钱夫人抓着她的手只会喊娘,还是小铜钱上去帮着捶背抚胸,才叫她缓过了气来。
程慕天将地上散落的金元宝踢了一脚,拉了小圆转身就走,一路黑着脸沉默不言,进了家门,他直径去了程老爷的牌位前,将门紧锁,连小圆都不让进。
小圆在外站了一会儿,叹着气回房,她是极希望钱夫人改嫁的,钱夫人离了程家门,她能少多少事?想想都叫人开心。但程慕天的态度坚决,心情还十分低落,她无法劝得,只能躺在榻上长吁短叹。
阿彩很明白她的心思,出主意道:“少夫人,你是程家媳妇,不好讲话,不如请亲戚们来帮忙劝劝呀。”小圆苦笑道:“请谁?他的几个姊妹都怕他,仲郎又还小。”阿彩道:“少夫人还记不记得程东京?”小圆笑道:“他已升任族长了,我能不记得?”阿彩道:“少夫人何不去信与他讲,请他写一封信来劝一劝少爷?”小圆摇了摇头:“背着少爷与他人讲家务事,不像样子,我还是寻机,自己劝说罢。”
程慕天闷了几日,终于缓过神来,却不许任何人提这件事,不然他便发脾气。小圆无法,只得将劝说他的念头压下。
家主心情不好,一家人都小心翼翼,饭桌上,几个孩子都埋头扒饭,只有午哥胆大,絮絮叨叨地讲他的社团,时不时蹦出几句诗词来。辰哥奇怪问他:“哥哥,你不是入的蹴鞠社么,怎地讲起诗词来?”午哥甩了甩头,道:“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我早就改投文社了。”小圆一口饭差点笑喷:“如果我没记错,五天前你刚刚立下大志,誓要踢出个名堂,好加入齐云社。”
午哥丝毫不觉羞,拿筷子将程慕天指了指,道:“爹不是希望我多背书的,加入文社,想必他更欢喜。”程慕天盯住他的眼,问道:“你果真是为了让我高兴才加入文社的?”午哥让他看到心虚,低了头道:“他们都改投文社了…”
“为何?”程慕天问道。
午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头:“听说山长的闺女,爱好填词,时常会去文社与人切磋…”
山长的闺女,即是私立学校校长的千金。
程慕天的脸上露了些笑意,道:“听他们胡扯,你们山长颇有名望,怎会让女儿抛头露面去文社。”午哥小声嘀咕:“管他呢,去了再说。”
小圆一口饭又差点喷出来,悄声向程慕天道:“你儿子真是同见一个爱一个。”程慕天却道:“钱塘书院山长家的千金,是我们高攀了,午哥有眼光。”小圆笑道:“小孩子的心思,哪里做得了准,你瞧瞧素娘,他现在可还记得起来?”程慕天也笑了起来,道:“做父母的,难免心急些,也罢,随他自己折腾罢。”
小圆瞧着他心情变好,便大着胆子问道:“二郎,继母改嫁一事,你是否再考虑考虑?”
第一百九十一章 钱夫人改嫁
程慕天的反应很激烈,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小圆在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显得十分尴尬。程慕天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气氛,伸出手碰到帘子的那一刻,又转身折了回来,道:“先吃饭。”说着夹了一筷子鱼到她碗里。小圆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再提起此事。
自从程慕天摔了辛夫人的金银匣,钱家又陆续派人来求了几回,全让得了吩咐的门上小厮拦回去了。
二月底,蕊娘满周岁,被钱家烦扰了多日的程慕天终于得以展颜,摆了几桌子酒席大宴宾朋。
即是周岁礼,“拈周试*”自然少不了,与先前两个儿子的不同,锦席上没有笔墨纸砚、算盘秤杆等物,而是摆着些果木彩缎、花朵针线。“试儿”还未开始,午哥跑过来,将个立耳、圆睛、翘嘴的褐釉小狗放到席子上,道:“这是我送妹妹的生辰礼。”辰哥不甘示弱,将一盒子“戏剧糖果”放到小狗旁边,道:“我的比哥哥的好。”小圆正要夸他们几句,程慕天斥道:“就晓得照着自己的意愿买,也不看看妹妹喜不喜欢。”小圆诧异问他:“蕊娘喜欢甚么?”程慕天神神秘秘一笑,朝外招了招手,丫头们提进一只笼子来,众人一瞧,原来是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狮子猫。小圆埋怨道:“养这种狮子猫可费时费力了,恨不得要拨个专人照管。”程慕天不满道:“你这是偏心眼,儿子们都护着,到了蕊娘这里就马虎。”
甘十二笑道:“偏心儿子的不少,偏闺女的倒是少见。”
他们两口子到如今也没能生个儿子出来,程慕天怕一开口,倒被误认为是炫耀,便岔开了话题,抱过蕊娘来“试儿”。蕊娘本来就喜欢毛绒绒的猫猫狗狗,午哥送的虽也是个狗,却是冷冰冰的,她见了这能跑能跳能喵喵叫唤的猫咪,自然是惊喜笑着,挥着小手要去抓。蕊娘还不大会走路,程慕天忙一手揽住她,一手抓起一把猫食,将那猫引了过来,逗得她咯咯直笑,不住叫唤着:“爹,猫,猫,爹…”众人见她把程慕天和猫偏排在一起,大乐,程慕天却不以为忤,反倒觉得他闺女很聪敏,脸上十分有光。
程大姐犹豫着开口问道:“‘试儿’呢…这猫便是她抓的物事?”程慕天反问:“不行么?”程大姐瞧他面色不好看,吓得朝椅背上靠了靠。小圆忙解围道:“大姐的意思是,不够郑重,难不成蕊娘子要养一辈子猫过日子?”程慕天将蕊娘亲了几口,道:“我的闺女,想做甚么就做甚么,养猫又如何。”
程三娘也是个溺爱闺女的人,便道:“闺女们是该娇些养,见惯了富贵场面,眼皮子才不会浅。哥哥这猫食是哪里来的,我们家也养了只花猫,却是没吃过这东西。”
程慕天很是满意她这番话,笑道:“早市上买的,除了猫食,还有猫窝呢。”
众亲戚都咂舌,直道他家养个猫也金贵。
“试儿”毕,外头的酒席也该开场了,程慕天起身,请了甘十二金九少到外头去吃酒,小圆同几个女客在内开了一席,团团围坐,瞧那专为孩子们准备的皮影戏。
一排好几个孩子,身上穿的都是新新的衣裳,只有金家八哥,上头一件灰不溜秋的短衫,下头的裤子大概还是去年的,短了一大截,露出腿杆子来。小圆看着心酸,问程大姐道:“好歹你也把他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么些年,忍心这般待他?”程大姐看了看奶娘怀里的鑫哥,问她道:“你家若有个妾生的儿子,你舍不舍得把家产分他一半?”小圆没作声,良久,劝道:“分不分的,那是大了后的事,他现下还小,好歹也是金九少的亲骨肉,你莫要待他太薄。”程三娘也帮忙劝道:“大姐,养个孩子花费不了许多,不过是吃饱穿暖罢了,你待他好,他总会感激你的,将来鑫哥大了,有个哥哥相互扶持,总是一桩好事。”
程大姐有些动容,却道:“我不是没这样想过,可一见着他在我眼前晃,我就止不住的来气。”小圆笑道:“这个简单,同我家午哥一样,送到书院里去,你见不到他,便不会烦了。”程大姐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真不错,便向她打听了学费等事宜,准备择日将八哥送去。
皮影戏那边,孩子们的阵阵欢笑传来,仲郎的笑声尤其大。程三娘看了他几眼,道:“嫂嫂把仲郎教的不错。”小圆没接话,似笑非笑的看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终于讲了后半截话:“听说继母想改嫁?”此话一出,程大姐也来了兴趣,急急忙忙把嘴里的菜咽下,道:“是辛夫人的主意罢?她想趁着还有口气,把闺女的后半辈子安排好?”
她们两个,并不晓得程老爷的死,是钱夫人间接造成的,因此不觉得这事儿有甚么不妥,相反,还以为程慕天会爽快答应下来。当她们听说了程慕天怒砸辛夫人的金银匣子,当场拒绝了在草贴上签名一事,毕诧异道:“把这个刺头请出门,你们好过清静日子,多好的事儿,二郎/哥哥为何不答应?”
上一辈的辛秘事,小圆不愿多讲,举杯敬了她们一杯,欲将此话题揭过。程大姐却没眼力劲,一个劲儿地追着问缘由,程三娘与她打了几回眼色都不得行,只好将别的话来打岔,道:“听说薛家在闹分家?薛大嫂和薛二嫂好几日没上作坊来做工了。”程大姐被转移了注意力,道:“怪不得今日不见陈姨娘,她是薛家最有钱的主儿,薛老三又有健身强体馆的股份,想必是被薛大和薛二盯住了。”
小圆叹气道:“可不是,以前穷的时候,一家人亲亲热热,脸都不曾红过,慢慢地晓得了我姨娘有几个钱,就开始不安分起来。”程三娘安慰她道:“薛家二老已逝,分家是迟早的事,只要不吃亏,早些分了也好。”小圆点头道:“是这个理,他们的钱都在我姨娘名下,薛大薛二讨不了好去。”
程大姐与程三娘吃完酒辞去的时候,因为还是不理解程慕天为何不答应钱夫人改嫁,不免就把他多看了几眼。程慕天察觉了出来,便问小圆道:“大姐和三娘子为何这般古怪?”小圆不愿在好日子惹他发脾气,便编了几句谎话想混过去。程慕天岂是那样好糊弄的主儿,拉了她回房,仗着酒兴将她亲了个娇喘吁吁,压倒在榻上,一边动作一边问:“到底是甚么事,不敢叫我晓得?”小圆微闭着眼,掐了他一把,嗔道:“扫兴。”程慕天大笑起来,加快了速度,待得把她侍候舒服了,搂在怀里慢慢抚着,才又重提方才的问题。
小圆见他这般执着地发问,奇道:“为何追问不休,莫非你猜到是甚么事儿了?”程慕天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辛夫人去世了,听说临终前没有闭眼。”小圆正在他胸前划圈的手停了下来,问道:“是为继母改嫁的事?”程慕天没有作声。小圆斟酌了一番,道:“大姐和三娘子不晓得继母与爹的过节,都奇怪你为何不把继母这尊神请出去呢。”
“都不晓得?”程慕天反复低喃,突然问道:“你很想让继母改嫁?”小圆抱住他开始撒娇:“谁人愿意有个婆母管着,虽然分了家,她也没少给我添乱,你把她嫁出去罢,就当可怜可怜你娘子,我被她折腾了这些年,也受够了。”程慕天坐起身披衣裳,道:“不知辛夫人给她挑的是甚么人家。”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小圆大喜,抓住他系腰带的手道:“你急甚么,继母还需为辛夫人守孝一年呢。”
“不急。”程慕天轻轻推开她的手,道:“听说钱家乱作一团了,我去瞧瞧,不能让人传我的闲话。”小圆明白了,麻利地帮他将衣裳整好,道:“顺路把草贴上的名儿签了,再传出话去,就没人说三道四了。”
程慕天点了点头,带着程福先去了趟钱家,见一帮子钱家亲戚都围在那里,闹哄哄地要过继,唤来管家一问,这丧礼,除了有一副楠木棺材,别的物事一概未准备。程福袖着手感叹:“比起钱家来,咱们家真算清静了。”程慕天瞪了他一眼,再朝那群钱家亲戚抬了抬下巴。程福会意,走上前去,大喊道:“诸位,听我讲一句,辛夫人已逝,他们这一房过继儿子是理所当然。”他是个外人,钱家亲戚本欲赶他,但这话却是偏了他们,便静了下来听他讲。
程福继续道:“于法于理,总归只能过继一个儿子,不能过继多个罢?你们这般吵嚷,究竟要过继谁好?依我看,你们不如上后头院子里去,推举也好,抓阄也好,抽签儿也好,待得商议了再行事,岂不便宜些?”钱家亲戚都觉得这话有理,一群人你推我我推你的涌到后院去了。
灵堂终于安静了下来,程慕天叫程福在这里坐镇,自带了钱家管家,上纸马铺去置办物事。钱家管家不住地谢他道:“多亏程少爷赶来,咱们家连个主事的人都无。”程慕天问道:“我继母不在?”管家苦笑:“她从来没经过事,哪里晓得这些,以前我们老太爷过世,不是你家少夫人帮忙操持的?”这话教程慕天想起了往日的恩怨,冷哼了一声,不再讲话。
他领着管家,先到纸马铺买了些纸钱,并纸糊的奴仆、宅了、车轿等物;又使他去庙里请一帮和尚来念经,预备做水陆道场。
忙活了大半日,辛夫人的丧礼总算有了模样,钱夫人由小铜钱扶着,伏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程慕天极是瞧不惯她这万事不会只晓得哭的模样,命小铜钱扶起她来,问道:“草贴在哪里,拿来我签个名儿好家去。”钱夫人正在拭泪的手顿住了,似乎不敢相信:“你,你同意了?”程慕天极为不耐烦的伸手:“趁我还没后悔。”
钱夫人自怀里掏出草贴来递给他,有些唠唠叨叨:“那户人家虽然不在御街上,但离你们的住处并不远,我可以时常去探望仲郎,我的陪嫁要带走,但我这把年纪,定是不能再生养,将来这些都是仲郎的。仲郎是你的亲弟弟,你须得善待他,将来替他娶门好亲…”
程慕天将签好名儿的草贴丢给她,怒喝一声:“闭嘴。”
他转身欲走,程福凑过来道:“少爷,后头那帮子钱家亲戚?”程慕天虽然签了草贴,心情却非常不痛快,看了钱夫人一眼,道:“既然知道自己一把年纪了,也该晓事了,就你这副不通世事的模样,嫁到哪里都是当不了家。”说完,甩了袖子便走了。
他和程福一走,钱夫人就慌了,后头那帮子亲戚,如狼似虎,她根本招架不了,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官府。所幸这种情况下的绝户财,官府是可以分得一杯羹的,因此很乐意分忧,几个官差到钱家亲戚中间转了一圈儿,挑那塞钱最多的过继到了钱氏族中一位长辈的名下,再将钱老太爷和辛夫人留下的财产,一分为三,一份给了那过继的儿子,一份给了钱夫人,另一份收归了官府。
消息传到程家,小圆笑道:“继母有长进。”程慕天正扶着蕊娘学走路,道:“她那是被逼的。”
小圆瞧了会子,忧心道:“这孩子开口讲话比午哥和辰哥都早,走路却比他们迟,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余大嫂笑道:“女孩儿们都是这样呢,我看蕊娘这也差不多了,再过个把月必能学会。”
余大嫂没有料错,一个月后,蕊娘果然不消人搀着走了,再过了几个月,小小人儿跑起来,比缠了脚的程四娘快多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贶节
时光飞逝,转眼三年过去。
这日,已四岁多的蕊娘,将一根孔雀羽毛拖在地上,引逗着狮子猫随着羽毛跳来跳去,顽得很是开心。程四娘扶着个小丫头,颤巍巍地走来,笑问:“蕊娘,你这猫儿可有名字?”蕊娘抱住狮子猫,上前行礼,娇声道:“它叫富贵娘子。”程四娘摸了摸富贵娘子圆溜溜的脑袋,笑道:“小姑姑与你绣个花锦旗来逗它,可好?”
小圆在里面听见动静,笑道:“别惯着她,已叫你哥哥惯坏了。”程四娘重新扶了小丫头的手,走进去笑道:“蕊娘很懂事,嫂嫂谦虚了。”她行过礼,在小圆身旁坐了,拿出几幅绣品递过去,问道:“嫂嫂,瞧瞧我这手艺如何?”小圆接过来一看,头一幅绣的就是富贵娘子扑绣球,活灵活现不说,那猫毛,好似能数出根数来。她由衷赞道:“你小小年纪,针线如此了得,比起针线房的娘子们也差不了多少。”
程四娘谦虚了几句,又问:“嫂嫂,你说我这几样针线,可能卖到钱?”小圆想了想,这个月的零花钱才发过,奇道:“你缺钱花了?”程四娘连忙摇头,道:“只是想看看我的手艺价值几何。”小圆想起自己小时候,连夜画出飞行器图纸,也是迫不及待地托人拿去问价,便笑道:“六月初六是天贶节,大姐和三娘子都要回娘家,到时嫂嫂与你办个扑卖会,如何?”程四娘大喜,称要赶着再多绣几幅绣品出来,急急忙忙地回房去了。
六月六,家家晒红绿,丫头婆子们忙着开箱子,将藏在箱底的衣裳拿出来晒,免得染上了霉。小圆站在厨房里,一面看着厨娘们将面粉掺了糖油,制成糕屑,一面防着辰哥偷嘴。
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洗浴,蕊娘蹲在一只大铜盆前,欲拿加了香料的肥皂水与富贵娘子搓毛,无奈富贵娘子甚是怕水,喵喵叫着不肯近前。
她一抬头,瞧见程大家家的八哥在旁站着,忙叫着:“八哥哥,来帮我抓猫。”
八哥很听话,帮她强按住富贵娘子,道:“猫儿都怕水哩,意思意思便得。”蕊娘“恩”了一声,也是心疼富贵娘子,稍稍沾了沾水便将它抱了起来,拿个干巾子裹着,一面细声安慰它,一面喂它吃猫食。富贵娘子身形富态,八哥怕她抱着累,便将猫接了过来,蹲下身子,方便小人儿喂它。
程三娘站在窗前瞧见,向程大姐笑道:“这对表兄妹倒是两小无猜。”程大姐不愿意八哥与蕊娘走得近,忙推了推鑫哥,叫他去与蕊娘顽。她瞧着鑫哥出门,朝窗外望了望,道:“你家千千与辰哥也顽得好。”程三娘黯然道:“嫂嫂瞧不上我们家千千呢,不许辰哥与她一起顽。”果然,没过一会儿,小圆便从厨房里出来,将辰哥重新拉了进去,随身看管。程大姐不解道:“表兄妹做亲,多好的事,难道她嫌弃你家穷?”程三娘摇头称不知,心下大概是不舒服的,坐在窗前不言不语起来。
程四娘察言观色,见场面冷下来,忙唤人摆上扑卖的物事,又将绣品拿出来与她们瞧,道:“两位姐姐,咱们来扑卖呀。”程大姐与程三娘两个都怜惜她,愿意送几个钱与她使,便装了欢喜的样子,掷头钱的掷头钱,投飞镖的投飞镖。过了会子,孩子们也来凑热闹,嘻嘻哈哈地闹腾。
小圆端着糕屑进来时,屋里已是气氛热烈,她将糕屑分给孩子们,玩笑道:“原来只有我一人忙碌,你们都躲在这里快活呢?”程大姐与程三娘笑道:“六月六回娘家,就是来躲懒的。”
她们洗净了手,也来吃糕屑,几个孩子见签筒和飞镖空了出来,峰拥而上,小圆忙向两个儿子道:“去把你们不大顽的玩意拿出来扑卖,多有趣。”午哥与辰哥欢呼着冲出门去,蕊娘不甘落后,也跑回房去搜罗她的公仔。
小圆见程四娘眼里有羡慕,便向她道:“你小时顽过的物事呢,反正是闲置着,何不也拿来扑卖?”程四娘早有此意,只是不敢,听了这话,欢喜非常,忙忙地扶着小丫头去翻寻。
程三娘见着她,就想起了自己待嫁之时的情景,问小圆道:“继母改嫁这些年了,丁姨娘还是一个人住在别院?”小圆受够了她这种讲话只讲半截的性子,只点了点头,并不接话。程三娘讨了个没趣,只得重新开口:“何不将卖身契还她?”小圆还未答话,程大姐先驳道:“她又不是甚么好人,为何要还她,依我看,卖了倒合适。”小圆笑道:“她年纪也不小了,卖与谁去?”程大姐道:“做妾没人要,做个老妈子总是可以的。”
小圆正要接话,程四娘进来了,便住了口,笑问她寻到了些甚么好东西。程四娘自丫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打开来与她们瞧,笑道:“全是嫂嫂送的物事,都是好的。”
小圆探过身了去瞧了瞧,几个顽旧了的布娃娃,一只小抱枕,两双棉拖鞋,还有个小小的雕花填漆盒子。她取了盒子打开来看,里头一把银梳,一支金钗。怎地将首饰也拿出来扑卖?她心下奇怪,不免多看了程四娘几眼,后者许是感觉到了她问询的目光,深垂着头,却没有要把首饰收回去的意思。
当着客人们的面,小圆不好问她,也不好驳她的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两样首饰扑卖了一个贱价钱,她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好歹都是至亲,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叹着气朝厅内瞧去,午哥是人精,晓得不好向亲戚开高价,只拿了几样不值钱的玩意出来,仲郎在一旁帮他吆喝;辰哥是个小书迷,搬了几部书出来,却是无人问津;蕊娘是小霸王,虽将出几样贵重玩意,却是把起步价开得高高的。
鑫哥瞧了眼红,哭闹着也要顽,程大姐爱他,从头上现拔了一根簪子下来,交与他去耍。程三娘家这几年虽算得上衣食无忧,却比不得程、金两家宽裕,千千捏着几个铁钱,看了又看,最终只在辰哥那里扑卖了几回,见无所获,也就收手。
八哥这几年上学,总来程家蹭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是在这里,小圆早就拿他当半个儿子看,见他孤零零站在一旁,便起身过去,悄悄塞了他几个钱,叫他去与其他孩子同耍。
程三娘向来心细,将这一幕收归眼底,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表亲,为何她只爱八哥,不爱千千。她越想越委屈,竟牵了千千的手,提前告辞了。辰哥见千千要走,欲上前挽留,被小圆一个凌厉的眼神吓住,忙垂了手站立不动。
程大姐见程三娘走了,她一人留下无趣,没坐会子也便辞去。
扑卖会结束,程四娘大概是赚了几个,喜笑颜开,告了个罪,回房数钱。
仲郎得了午哥丢给他的“工钱”,欢声叫着,冲出门去寻挑担儿的。
小圆坐在椅子上吃茶,瞧着站头们收拾厅中物事,三个孩子围坐在小几旁,开始比谁赚的钱最多,数来数去,竟是蕊娘拔了头筹。小圆笑道:“午哥,你这做大哥的,怎地落在了后头?”午哥正忙着哄蕊娘,叫她把钱分自己一半,嘴甜得胜过蜜糖:“咱们蕊娘模样又端正,性子又好,谁见了不爱,自然都到她这里来扑卖,送钱与她。”
小圆笑骂:“把你妹妹夸得好似一朵花儿,到底有何企图?”她眼见得蕊娘已将一把钱塞到午哥手里,又问:“你向你妹妹讨钱作甚么,难道零花钱还不够你使么?”午哥不答话,起身欲溜。小圆可不是小脚妇人,几步就追上了他,揪住问道:“作甚么去的,不进清楚不许出门。”午哥瞧了她几眼,见她不像玩笑的样子,只好吐露实情:“小姑姑问我借钱,我的零花钱自己都不够用,哪里有多出来的,反正蕊娘小,有钱也没处花,正好匀给我去接济小姑姑。”
小圆松了手,问道:“你可知你小姑姑是为了甚么借钱?”午哥摇头称不知,道:“咱们三个,都被她借过了,她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告诉你和爹,你可千万要装作不晓得。”小圆低声自言自语:“她要这么些钱作甚么,胭脂水粉不够用么…”午哥趁她走神,转身跑了。
小圆坐了一会子,到底放心不下,走到程四娘房中去闲话,借机到她的照台前看了一回,见那上头,胭脂还是一满盒,擦脸的油膏也还有大半;外头院子里,翻晒着衣裳,四季的都齐全。程四娘并不像缺衣少食的样子,为何要四处筹钱?她愈发疑惑起来。
晚上她将这疑问去向程慕天讲,程慕天不耐烦理会妹子的杂事,责怪她道:“我的书房晒了一整天的书,你不去帮忙也就罢了,还尽操心些有的没的。四娘子不过是女儿家,等再过两三年,我与她挑户人家,送出门子,任务也就了结了,这些琐碎小事,理她作甚。”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惩罚(上)
虽然程慕天不让小圆管程四娘的事儿,但她当家多年,不习惯家中有事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便开照盒取了自己的一支金钗,走到程四娘房中送与她。程四娘接了金钗,惊喜道:“不年不节的,嫂嫂送我这个?”小圆瞧着她脸上的神色,笑道:“我看你常戴的那支,昨儿已扑卖掉了,往后见客时,就戴这支罢。”
程四娘脸上一红,慢慢垂下头去,将那支金钗转了又转。小圆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啜着茶,但直到茶水凉去,程四娘也没有开口,她只得暗叹一口气,欲起身回房,程四娘却突然问道:“嫂嫂,我听说有许多人家的小娘子,偷偷绣了绣品,拿到夜市上去卖哩。”
小圆看了她几眼,道:“这是有的,有的人家家中拮据,便绣了活计让奴仆拿去卖,换些钱来贴补家用。”程四娘扭捏道:“嫂嫂,你看我绣的那些物件,能卖钱么?”小圆奇道:“昨日扑卖,不是都卖空了?”程四娘起身掀开她床头的一口箱子,里头全是绣品,道:“我一双小脚,又出不得门,成日在房里绣花儿,昨日那几幅,不过是拿出来投石问路。
小圆不甚明白她的心思,故意道:“咱们家还养得起你,不消你卖绣品挣钱,传出去多不好听。”程四娘的脸又红了,道:“嫂嫂莫误会,我没得那个意思,不过是觉得这些绣品,白放着霉坏了,不如去换几个钱来的实惠。”小圆有心想弄清楚她到底要作甚么,便答应了她的话,唤了阿绣进来,让她派人去夜市上卖绣品。
阿绣唤了两个小丫头,将那箱子绣品搬到门口,正巧遇到了程福,便叫他去卖。程福开箱子翻了翻,道:“也就上头几幅好些,底下的还不如你绣的呢。”阿绣道:“四娘子把这几年绣的物件全攒起来了,最早的一幅还是刚拿针的时候绣的呢,自然水平不怎么样。”程福奇道:“那还搬出去卖?”阿绣笑道:“准是少夫人哄她开心呢。你随便搬垤哪里,换几个钱交付差事便得。”程福应下来,将箱子拖到夜市,半卖半送,通共换了百来个钱,回来交与阿绣。
阿绣带着这钱去寻小圆,问道:“少夫人,只卖了不到一百钱,要不要添些再与四娘子送去,让她高兴高兴。”小圆摇头,道:“你只送三十个钱去,就说如今绣品不值钱了,只能卖到这个价,看她作何反应。”
阿绣照着她的吩咐,到程四娘房中走了一趟。程四娘掩不住满脸的失望,握着钱喃喃自语:“卖不起价么,这可怎生是好?”阿绣问道:“四娘子可是有要用钱的地方,何不与少夫人讲?”程四娘惨然道:“我自己都是靠哥哥嫂嫂的恩德,怎好拿别人的事情去烦扰他们,再说,嫂嫂与她有过节,必然不肯帮我,就算我攒够了钱,她答不答应还不一定呢…”阿绣听不懂她讲的话,只好原封原向小圆转述了遍。
小圆略一思忖便猜了出来,必是为丁姨娘卖身契的事体,她叹道:“是个聪敏孩子,这事儿怎地想不明白?”余大嫂问道:“可是为了丁姨娘的事?四娘子略提过几句,我只当她玩笑,才没与少夫人讲,实在是没想到她竟是认真的。”小圆苦笑:“她孝心是有的,但没用对地方,也不问问丁姨娘自己想不想离开程家,也罢,我来点醒她罢。”说着便让小丫头去将程四娘请了来。
程四娘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小圆不愿与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四娘子缺钱使么,还是嫌我与你的月钱不够,为何连攒了几年的绣品也卖了?”程四娘惊看她一眼,慌忙起身,垂首道:“嫂嫂,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甚么意思?”小圆紧紧追问。
程四娘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灼灼,不好再瞒下去,断断续续道:“我想…替我姨娘赎身…钱却不够…”
小圆见她这样快便吐露了实情,心下稍慰,叫她重新坐下,道:“就凭你的月钱,的确是不够。”
程四娘听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暗自惊喜,道:“可不是,本以为卖几幅绣品能攒够钱,没想到却卖不起价。”
小圆故作为难状:“那可怎生是好?”
程四娘见她一心为自己着想,就大着胆子问道:“嫂嫂,你和哥哥是不是替我备了嫁妆?”
小圆的心有些发沉,强迫自己不改变面部表情,微笑着作答:“多年前便答应过你,自然不会食言。”程四娘思忖再三,还是开口道:“嫂嫂,我不要那些嫁妆,你将它换做钱,赎回我姨娘的卖身契,好不好?”
小圆只料到了她要赎丁姨娘,却没料到她竟有这样的念头,心里突然觉着堵的慌,不由自主闭了眼,不想作答。
余大嫂看不下去,向程四娘子道:“四娘子,你有孝心没有错,但拿哥嫂的钱去给别人花,算甚么本事。”
阿彩也道:“你觉着那嫁妆反正是你的,给谁花都无所谓,那可是妆点门面的呀,到时没有箱笼抬到夫家去,你让别个戳少爷和少夫人的脊梁骨呢?”
程四娘哇地一声哭起来,也不要人扶,独身冲了出去。小圆不忍,吩咐余大嫂去追:“她是小脚呢,走路都不稳,当心跑摔了跤。”余大嫂却不动身,道:“少夫人太惯着她了,这四娘子甚么都好,就是忘不了娘,你再这样宠下去,烦恼还在后头。”小圆苦笑:“我心里也是不痛快,可能指责她甚么,有孝心又不是甚么错处,我还记得当初二郎替我姨娘赎身之时,我简直就觉得身上少了道枷锁。”
程慕天自外头回来,掀了帘儿问道:“四娘子怎么了,抹着泪欲出大门,被我斥了几句,却只晓得哭,我瞧着烦人,索性与她派了个轿子,随她愿意去哪里。”小圆道:“她还能去哪里,必是去寻生母了。”
她料的一点儿没错,程四娘此刻正在丁姨娘房里,不过为了不让她替自己担心,早已抹去了泪良,将一个小包裹塞到丁姨娘手中,道:“姨娘,我又攒下几十个钱,你留着花罢。”丁姨娘把钱推了回去,道:“你月钱也不多,自己留着花罢,我又没得甚么开销。”
程四娘不接那钱,笑道:“姨娘,其实这是我卖绣品赚的钱,你还没花过我自个儿挣的钱呢。”丁姨娘脸上却没有笑容,搂了她落下泪来:“我的儿,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罢,你且再忍忍,待得出了嫁,自己当家作主便好了。”程四娘替她抹着泪,抹着抹着,自己也哭起来:“嫂嫂待我如同亲生,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可她宁愿在我身上花十份钱,也不肯分丁点儿与姨娘呢,你与她的那些过节,已过去这么些年了,怎地还是放不开。”
丁姨娘苦笑道:“甚么过节不过节的,全因为我只是个妾。你看你继母,为难她的时候不比我多些,还不是带着嫁妆改嫁了,如今过得风风光光。”程四娘见她难过,强打起精神安慰她道:“听说继母上头还有婆母,且甚爱刁难人,她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呢,倒是姨娘,住在这别院,一人独大,我看比她倒还好些。”
丁姨娘指了指自己的屋子,道:“好甚么,一个妾,有敞亮的正房也不能住,只能睡偏屋,吃的是份例菜,穿的是粗布衣,还哪里也去不得。”程四娘想到自己锦衣玉食,生母却在受苦,心里不免一阵阵揪紧,道:“我今日向嫂嫂讨嫁妆,想换成钱给姨娘赎身,嫂嫂却不愿意。”
丁姨娘大惊失色:“糊涂,哪里叫你这般做的?没了嫁妆你怎么寻个好人家,我千忍万忍这些年,不就是为了你有个好依靠,你这话讲出去,定是将少夫人得罪大了,往后如何在她家自处?”
她越想越怕,拉起程四娘,就要去寻小圆道歉。程四娘拽住她问道:“姨娘,你不想有个自由身?”丁姨娘哭笑不得:“傻孩子,我在程家能吃饭能穿暖,要来那自由身有何用?”
程四娘惊讶得无以复加,她总听见丁姨娘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还以为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脱离程家,恢复自由身,原来却不是。从七岁到十一岁,她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暗自努力,目标却在顷刻间粉碎,那眼神,不免就空洞起来,脸上一片茫然。
丁姨娘瞧着她神情不对,连忙推了推她,唤道:“四娘子,四娘子,快随我去与你嫂子道歉,兴许还有效。”程四娘经这一提醒,回过神来,额上不由自主沁出冷汗,站久了的一双小脚也疼痛难忍,结结巴巴道:“怕,怕是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程慕天得知了消息,正在家中大发雷霆:“孝心?丁姨娘不过一个妾,根本没有资格养孩子,她的孝心使错了地方罢?”他在房内转了几个圈子,吩咐小圆道:“她既然这样替丁姨娘赎身,那就成全了她,使人将她与丁姨娘赶出家门。”
小圆的指甲,在桌子上慢慢划着圈,半晌没有讲话。程慕天晓得她心里难受,搂了她安慰道:“你没有做错甚么,人心向来都是如此,得了一分,还想得二分。”小圆的手没有停下来,轻声道:“其实我能理解她,只是胸口堵得慌。”程慕天轻轻拍着她的背,正欲再安慰她几句,小丫头来报,说丁姨娘拉着满脸是泪的程四娘,请罪来了。
程慕天怒道:“还有脸来?赶出去。”小圆却拦住他,吩咐小丫头道:“叫进来,我倒想听听四娘子到底怎么想的。”
丁姨娘今日还真是抱着请罪的心来的,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地,道:“四娘子年纪小不懂事,有口无心…”
小圆打断她道:“叫她自己说。”
程四娘头一回见到她脸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禁愣了愣,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我姨娘想得自由身…是我错了…”
小圆道:“原来你把嫂子想得这般坏,若不是她离了程家无法活命,我作甚么不成全她?”
程慕天冷笑道:“你以为我很愿意留着你姨娘?养活她不花钱的?”
程四娘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伏下了身子去,哭道:“是我错了,望哥哥与嫂嫂原谅…”
程慕天哼道:“现在晓得错了?迟了。”
他当场唤来余大嫂,命她带着程四娘回房收拾衣物,要将她与丁姨娘赶出程家。
小圆不忍心,闭眼良久,却也想给程四娘一个教训,便没有出声,任由程慕天去安排。
丁姨娘苦劝多时不得法,索性大哭起来,坐在地上开始撒泼。小圆冷声道:“别以为你这副模样咱们就怕了你,大宋向来重男轻女,我们不养仲郎,有人诟病,不养四娘子,你且去看看有无人说闲话。再这般没规矩,一顿板子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