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姨娘不肯走,在地上站得定定的,道:“少夫人,我针线上是好手哩,又会做饭,让我去教四娘子,多好的事。”小圆不想理她,但当着程四娘的面,总要与她几分面子,耐心解释道:“我家有针线房,想必四娘子已和你提过了,至于厨下之事,我家厨娘也很多。”

丁姨娘辩道:“那些下人,哪里会有生母教得好?”小圆心道,你当初若没有设计过我,我如今也不会这般防着你。她还在想着如何能驳回丁姨娘的话,又能不伤着程四娘的面子,钱夫人已站在门口骂道:“妾是用来服侍正室的,不是去教导女儿的,再说你有女儿么,程家儿女,都是在我的名下。我还好好活着呢,你竟当我是死人,要偷偷摸摸进山去?”

仲郎进山后,她本就觉得寂寞,如今见丁姨娘也要走,除了恼火,还有三分怕在里头,她越骂越生气,唤来小铜钱,就要把丁姨娘朝柴房里拖。

程四娘扑上去,抓住小铜钱的手,不许她动丁姨娘,钱夫人见人人都不听她的话,亲自走过去朝程四娘的胳膊上掐了几把,骂道:“我看你在山里学坏了,不如回来我教。”

丁姨娘挨不挨打,小圆懒得理会,但程四娘她却是心疼的,忙命奶娘把她拉过来,卷起袖子一看,胳膊上已是青了几块,她不好说得钱夫人,只好站起身,欲领着程四娘回房。

程四娘却不肯动,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嫂嫂,救救我姨娘。”

丁姨娘自己不会奉承正室,小圆如何救得,这真叫她好生为难,无奈之下只得命人上去拉架,向钱夫人求道:“娘,与媳妇一回面子,且饶她一回罢。”

仲郎住在山上,仰仗哥嫂的日子还长着,钱夫人虽不情愿,还是叫小铜钱松了手,但却不肯留丁姨娘单独在这里,唤过她来扶住自己,一路骂,一路朝正房去了。

程四娘想到她在山上享福,生母却在嫡母这里受苦,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摇篮里的蕊娘本在熟睡,被她的哭声吓醒过来,哭闹不休。程慕天从外头箭一般冲进来,抱起蕊娘拍着哄着,眼睛朝屋里一扫,盯住了程四娘,怒问:“哪个许你哭的?吓坏了蕊娘,你担待得起?”小圆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偏心眼,瞪了他一眼,悄悄将方才的事情讲与他听,道:“丁姨娘想跟着咱们进山,我不愿意,继母也不许,她这才哭了。”程慕天有些不解:“丁姨娘有甚么好的,四娘子竟想让她跟去?”小圆笑道:“丁姨娘再怎么不是,那也是四娘子的生母呀,她才七岁,自然是想同亲娘在一处的。”第一百八十七章 杨老爷纳妾

程慕天看了程四娘一眼,冷冷地开口:“想和亲娘在一起,容易,这回就把她留下罢。”此话一出,程四娘惊呆了,满面是泪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小圆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哄道:“你哥哥讲的是气话,莫要被他吓住了。”

此时六月天,程慕天的脸上却好似覆了层冰霜,气道:“我好吃好喝把她供着,还花费心思来教她,她却只想着和亲娘在一处,也不瞧瞧她那亲娘是甚么东西,当初仗着怀了身孕,就敢拿螃蟹来诬陷你,还妄图夺取管家权,这要是让她上了山,咱们家还有宁日?”小圆嗔怪他道:“大人间的事,四娘子又不晓得,她才七岁,能不想着和亲娘住一起?若是换做你的儿子们,指不定怎么哭闹呢。”程慕天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但也没再发脾气,抱着蕊娘上外头看风景去了。

小圆不知如何安慰程四娘,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规矩”二字,叹着气取了药膏来替她涂抹。程四娘接过药膏自己抹,抹着抹着,泪又掉了下来:“嫂嫂,我不是存心要给你们添麻烦,我姨娘,实在是苦呀。”小圆掏了帕子替她擦眼泪,道:“嫂嫂也是姨娘生的,自然晓得这个苦处,但女子一旦做了妾,又哪有什么出路可言呢,唯有好生奉承正室,好少挨些打骂。”程四娘若有所思,涂好药膏,去寻到丁姨娘,劝她在钱夫人面前小意儿些,莫要惹她生气。经钱夫人那一闹,丁姨娘也明白过来,小圆那里不收她,钱夫人这里不放人,她这辈子是没有和闺女相处的机会了,她悲从中来,竟是晚饭也不吃,躲在房里嘤嘤地哭。

饭桌上,钱夫人拿起筷子,顿了顿:“丁姨娘怎么没来伺候?四娘子怎么没来吃饭?”小铜钱回道:“丁姨娘在房里伤心呢,四娘子在劝她。”这小铜钱也是不会讲话,这无异于朝火上浇油,钱夫人哧地冒起怒火来,摔了筷子道:“她们把我这正室嫡母至于何地?”

小圆连忙朝奶娘递了个眼神,让她把丁姨娘和程四娘带来吃饭。丁姨娘接到奶娘的信儿,才晓得错过了饭点,赶忙把泪抹了两把,连粉也来不及重新扑,拉着程四娘匆匆赶到饭厅里去。

钱夫人好久没找到发飙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一顿饭把丁姨娘折腾来折腾去,看得程四娘眼泪汪汪。钱夫人和丁姨娘两个,都不是善茬,小圆不介意隔岸看戏,却是可怜程四娘,稍微吃了几口便称饱,领着程四娘回房去了。

程慕天也是看得闹心,索性带着一家大小上酒楼另吃了顿,又逛了会儿夜市,估摸着那两位大概闹消停了,才回别院歇息。

才过了一晚上,钱夫人又挑起丁姨娘的事儿来,他们一家人几乎是捂着耳朵落荒而逃,争先恐后跳上车,连连催车夫赶路。小圆抚着胸口道:“不就是丁姨娘想进山么,多大点事,继母竟能从昨天闹到今天。”程慕天闷笑:“许是她太久没寻到由头了。”

程四娘呆呆地看着车这窗外,一言不发,小圆叹了口气,将她唤到身边,问道:“你想让你姨娘过好日子?”程四娘慢慢垂下头去,怯声道:“自然是想的,但我没那个能耐,自己都要靠哥哥嫂嫂养活呢。”小圆笑道:“日子还长着呢,你急甚么,这事儿我们帮不了你姨娘,但你却是可以的。”程四娘惊喜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连程慕天都朝这边看了一眼。小圆道:“你好生学本事,将来嫁个好人家,待到自己能当家做主,将些私房钱出来替你姨娘赎个身又如何?”

程四娘仿佛看到了曙光,一双眼睛亮了起来,竟比往常了神采许多。

回到家中,程慕天忍不住质疑:“你这是在教唆四娘子得罪夫家?”小圆笑道:“我哄孩子呢,你竟当了真?待到她出嫁,那是十年后的事儿了,那时候继母也老了,大概也就想通了,肯放手了。”程慕天翻着桌上的一张帖子,道:“恐怕那时丁姨娘自己不愿意被赎了,她得了自由又如何,缺衣少食,还不如在程家受些委屈,好歹有碗饱饭。”

世间事,往往就是这般,总是不让人有如意的时候,小圆暗自嗟叹一番,随口问道:“谁人发来的帖子?”程慕天笑道:“还能有谁,杨家庄要纳小妾,大概就是咱们在西湖上瞧见的那个叫甚么银姐的。”小圆接过帖子瞧了瞧,大笑:“真个儿让你说中了,他们为了收礼金,竟把个伎女抬作妾,不知杨夫人有夫被气得冒烟。”

程慕天在屋内边走边看,故作烦恼状:“送甚么好呢,咱们也是家徒四壁。”小圆忍着笑附和他道:“可不是,稻子还没收,小麦在地里,要不送几颗菜蔬去?”田大媳妇在外间听见,不晓得他们是在开玩笑,接过话道:“少爷和少夫人不晓得山间礼节,若有人家要娶妻纳妾,就是拿些酒菜去相贺,不需要送贵重物件的。”

程慕天乐了,自掀了帘子走出去,吩咐她将庄户们酿的高梁酒备几坛子,再宰上一头羊,预备去杨家庄吃酒。田大媳妇愣道:“少爷,这礼是不是重了些,杨家庄又不是甚么好人。”程慕天也愣了:“这还重?再少拿不出手罢?”小圆挥手叫田大媳妇下去准备,笑话他道:“阔少爷想借机奚落别人,却无奈大手大脚惯了,生生叫薄礼变作了厚礼。”程慕天见孩子们都在屋里,不好去捏她的脸作惩罚,便道:“怕甚么,咱们家人多,到时候都去坐席,吃穷杨家庄。”

小圆当他是笑谈,不料七月里杨家庄开席的时候,他真个儿把大小四个孩子全带上了,除了还在吃奶的蕊娘。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杨家庄,只见杨家宅子门首扎着些不红不绿的彩纸,两个吹弹手吹着唢呐,却是有气无力,生生将一首欢快的曲子吹成了丧调。程慕天皱眉道:“想要让我们出血,也须得下些本钱,这般寒碜模样,真真是…幸亏我只备了酒和羊。”

说是请客,杨家哪有甚么亲戚朋友,除了外头有几个陪吃酒的,就只有程慕天一家。杨夫人带着两个闺女迎出来,将小圆和孩子们引进去坐了。

小圆将她瞧了几眼,只见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一身打扮也无法与一年前相比,再低头看茶水,自然不再是龙井,而是一盏子黑乎乎,不知怎么熬出来的粗茶。

小圆道了声“恭喜”,就不知再讲甚么,杨夫人却是一副极想与她套近乎的模样,特意没有做主座,而是在她旁边拣了个座儿坐了,笑道:“我们大人虽有过节,所幸孩子们还是有缘分的,过不了几年怕是要结亲家,不如就近挑个吉日,把草贴换了?”小圆看着盏中的黑茶水,很是无奈,这都过去一年多了,杨家人怎地还惦记着她的小午哥?她微微抬眼,见杨夫人满脸的期翼,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只好将程慕天抬出来做恶人,道:“素娘的帖子,不是已被我家官人撕过一回了么?乡里乡亲的,又是邻居,何必闹成这样,杨夫人也该看开些。”

杨夫人似是受辱一般,夸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一个庶出的女儿,也值得我替她操心?我指的是你家午哥同我家紫娘。”小圆看了看正在塞糖给素娘的午哥,道:“我家儿子娶亲,是要遂他们自己的意愿的,且等午哥成人再说罢。现在还是孩子,哪里瞧得出来。”杨夫人笑眯了眼:“怎么看不出来,你家午哥对我家紫娘好着呢,三天两头的送吃食,送玩意来。”小圆一愣,的确有这么回事,那还是她教导的,“小孩子,作不了准,他给素娘不是也送了?”

杨夫人一副“你不知情”的表情,高高兴兴地取了两个“米老鼠”出来,笑道:“你瞧,大的是给紫娘的,小的才与了素娘,想必是午哥那孩子怕羞,不好意思只送一个来,就拿了素娘作幌子。”

小圆一盏作样子的茶差点端不住,她的紫娘才是作幌子的那一个罢,再说午哥怕羞…她扭头又看了看大儿,想起他撒娇耍赖的模样,心道,这世上恐怕没谁有他脸皮厚了,连甘十二都得甘拜下风。

杨夫人见她不作声,只将午哥看了又看,还道她是动心了,忙道:“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媒人在这里,咱们把草帖换了?”小圆正不如如何拒绝热情的她,闻言终于逮着了机会,沉了脸道:“你那是接妾进门的下等媒人,怎有资格替我儿子作亲,赶紧休要再提。”

“哎,哎,是我糊涂,我糊涂,你们程家富足,自然要上等媒人换草帖。”杨夫人连连点头,竟有奉她为未来亲家的架势。

又枯坐了好一会儿,席面终于抬了上来,早已饿坏了的孩子们蜂拥而上,一人占了一个座儿,眼巴巴地瞧着杨夫人,等着她说开席。杨夫人却不慌不忙,吩咐丫头道:“新进门的妾呢,叫她来伺候着。”丫头低声回道:“夫人,她今日新婚,在新房里坐着呢。”杨夫人将桌子一拍,震得盘儿碗儿跳了一跳:“一个妾室,哪里来的新房,再不过来,一顿棍子打出去。”

那个名唤银姐的妾却很是玲珑,未等丫头去唤她,自己就来了,挪着一双小脚,腰身扭得如同杨柳摇摆,站到杨夫人身侧福知下去,笑道:“老爷劝酒,多吃了两杯,竟来迟了,夫人有度量,想必不会同我一个妾计较。”杨夫人就是存着要同她计较的心思,却生生被她这番话堵了回去,憋得好生难受。小圆暗道,这个妾的段数比杨夫人可高明多了,看来杨家要鸡犬不宁几日了。她却是低估了身经百战的杨夫人,只见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子,递给身后的银姐,漫不经心地道:“茶凉了,且与我换一盏来。”银姐应了一声,伸手去接茶,不料那茶盏子底上不知粘了个甚么锐利的物事,在她端盏子的瞬间,将她的手划得鲜血直流。

小圆看得心惊胆颤,连忙捂住程四娘的眼,又叫另几个孩子都背过身去,莫要看这鲜血淋漓的场面。

大喜的日子见了血,很是不吉利,眼看着银姐就要忍不住,杨夫人骂一旁的通房丫头道:“看看人家银姐多有本事,一个伎女,进门就是妾,你在我们杨家混了几年,还只是个通房,也不晓得学着点。”那通房丫头受了这挑拨,恨得牙根痒痒,上前搀住银姐,连扶带拖将她弄出门去,口中还道:“姐姐,别看你是个妾,其实和我这通房丫头差不多,正房夫人打骂,你就得忍着…”

杨夫人掏出块帕子出来擦了擦手,随手扔到地上,挥了挥手,马上有丫头婆子上来,转眼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看不出这里才发生过流血事件。

男孩子们心思粗放,倒不觉得有甚么,程四娘却是被吓得不轻,心道,原来妾都是能随意打骂的,丁姨娘的待遇还算好的了。

小圆见她小脸白白的,知她是受了惊吓,便拿了筷子,想夹个好菜抚慰抚慰她,不料一只胳膊举了半晌,也没寻到一碗瞧得出模样的菜来。她没得办法,只好不耻下问,指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盘子向杨夫人请教。杨夫人道:“那是萝卜皮,脆生着呢,你且尝尝。”酒酿萝卜皮,小圆还是吃过的,但这一盘子,大概是才洗净了泥就刨下端上来的罢。她又指了程四娘面前的一碗糊糊道:“这个是菜糊?”杨夫人道:“早上才挖的,嫩着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出山

吃罢酒席回家,几个孩子都喊没吃饱,午哥和辰哥更是嚷嚷着要吃在西湖上吃过的菜,小圆想了想,一个是蒸鲥鱼,一个是糖蒸茄,便走到厨下去问。厨娘从水缸里掏出一条肥厚的鲥鱼,笑道:“这东西虽精贵,却是野鱼,咱们河里就有。”小圆点头,站在一旁瞧她如何行事,只见她将鲥鱼去了肠子,却留下鱼鳞,再用干净的布擦去血水,放在荡罗内。打下手的另一个厨娘拣来花椒、砂仁和酱等物事研磨碎了,加水、酒、葱拌匀味儿,再将这各种调料和鲥鱼一起上锅蒸。

这边的鲥鱼蒸好去鳞的时候,那边的糖蒸茄还未得,小圆唤厨娘来问,厨娘笑道:“少夫人,这东西费时费力着呢,咱们现在才动手做,要想吃进嘴里,还得等上三日哩。”小圆奇道:“一个茄子,这般费时?”原来这糖蒸茄,是要挑那茄子中嫩且大,开关如牛奶子的,不去掉蒂把儿,径直切成六棱,每五十斤、盐一两,拌匀后下到开水中焯,颜色变后再控干,把薄荷、茴香末掺和在里面,这还不算完,拌好的茄子还得同二斤沙糖一起放进半盅醋里,浸泡三个晚上后晒干。

小圆听得直咂舌,厨娘却道:“晒干的茄子还得放进卤汁中,反复拿出来晒,一直到卤汁用尽,茄子晒干,最后压扁了藏起来,要吃时再取。”小圆嫌费事,本想另换个别的菜做,无奈厨娘的茄子已拌过了糖蒸茄的作料,只得由着她们做完。

这茄子一时还吃不了,厨娘另换了个甜菜做了,与辰哥端上去,小圆在厨房里转了一时,道:“还做个盏蒸鹅罢,少爷想必也是没吃饱。”果然,程慕天是空着肚子吃了几杯高粱酒,回来直道身上不爽利,小圆忙忙地熬了醒酒汤喂他服下,又将盏蒸鹅与他夹了几筷子吃了,方才好些。

过了几日,程家竟来了几个穿黄背子的中等媒人,口称受了杨夫人的委托,来与午哥换草帖。小圆这才记起那些被她当作了戏言的话,向程慕天笑道:“杨夫人瞧上你大儿子哩,一心想把她亲生的闺女紫娘嫁过来。”程慕天根本没让那媒人进门,漫不经心道:“好呀,嫁过来做个妾罢,亏不亏待的,就不好说了。”小圆老实不客气地拍了他一掌,嗔道:“咱们家怎能有妾,家宅不宁哩。”

她以为杨夫人吃了闭门羹,还要接着上门来骚扰,不料过了小半个月,也未曾见动静,叫人一打听,原来是杨家新进门的银姐了得,进门多少日,就霸占了杨老爷多少天,杨夫人天天在家干仗,根本无暇分心其他。

小圆借机教导了家中一大两小三个男人,细细阐述了妾的危害。午哥却道:“这个妾纳的好,因为有了她,杨夫人顾不上折腾素娘,这几日,素娘能吃上饱饭了呢。”小圆不与他分辨这话的对错,直接瞪眼:“不许纳妾,家规。”午哥摸了摸脑袋,想不起他们家家规中有这么一条,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虽然杨家庄暂时没有来纠缠,但程慕天却萌生了退意,与小圆商量道:“娘子,若长久待在山中,午哥与辰哥见到的,顶多是些山野村姑,难道待他们再大些,真要娶紫娘、素娘那样的小娘子进门?反正现在官府搜刮大户的风声已小,不如我们搬回去?”小圆轻轻捏着蕊娘沾了口水的腮帮子,笑问:“怎么,紫娘和素娘不好么?”程慕天凑到她身旁看蕊娘,道:“她们哪里配得上我儿子,更是无法与我闺女比。”

蕊娘见爹娘都注视着她,开始哼哼着要人抱,小圆笑骂了一声“小人精”,将她抱起来塞给程慕天,道:“要回去也容易,咱们老宅并不曾卖,我遣人回去收拾打扫几日,年前就搬回去。”程慕天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舍不得这山里。”小圆笑道:“是舍不得,但午哥明年就到了可以入学的年龄了,袁夫子的学问虽好,到底只是一家之言,还是该让他去见识见识别的夫子是如何授课的;再者,若一直待在家中小学堂,他没法子见到甚么新人,实应寻个学院,让他学学如何与其他孩子相处。”

程慕天直呼娘子有大见解,抱着蕊娘出去寻两个儿子,告诉他们要回城的消息。

小圆遣了一多半四局六司的人先回老宅,做些洒扫清洁的前期准备工作,田大媳妇闻讯,来寻她问道:“少夫人,水稻和小麦还在地里呢,如何是好?”小圆笑道:“地里的活儿,田大不是比我更熟悉,你只问他去,秋天时若没有进账,我是不依的。”程慕天补说了一句:“谨防杨家庄偷粮食便得,秋收时咱们还要回来一趟的,教你们将稻米和白面做成酒曲。”小圆嘱咐道:“笋子只要还赚钱,作坊就得一直开着,叫他们莫要偷懒;今年高粱种得少,若口粮不够,等年底赚了钱,买些粮食来吃罢。”田大媳妇一一应了,转身去知会田大,叫他按着少爷、少夫人的指示行事。

杨夫人听说他们要回城,急急忙忙地带了紫娘来挽留,一进房门,就见地上摆了一溜子的大箱子,上头已扎好了麻绳,她失望道:“你们真要走?”小圆正忙着,很是讨厌她来添乱,有些不耐烦道:“咱们家本来就在城里住,这里才是别院。”

杨夫人听了这话,不知想起了甚么,复又欢喜起来,道:“我晓得你们嫌我们家穷,但难得午哥与紫娘从小顽到大,知根知底,咱们做尊长的,怎好拆散他们,不如订个亲,你早些接我们紫娘过门呀。”

小圆见她越讲越离谱,便搬了礼教规矩出来,义正言辞道:“自古以来,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孩子私底下的交往,怎能作数?”杨夫人满心想让紫娘跟着程家进城,竟腆着脸皮道:“他们已交换了信物,是…”小圆打断她的话道:“私定终身只能做个妾,这规矩杨夫人不会不懂罢?若你真愿意让闺女做妾,那就写个卖身契来,不过我丑话可讲在前头,只要进了我家门,要打要骂,乃至于转手卖掉,就只能由着我了。”

杨夫人家有妾的人,哪里肯让亲闺女做妾,又听了她讲的“私定终身”,一张脸立时红一块白一块起来,小圆见她脸色虽变,却还没有要卖的意思,十二万分的恼火起来,大声唤小丫头端汤上来,送客。

程慕天待她赶走了杨夫人,才从里间转出来,笑赞她道:“娘子今日威风得很。”小圆一面吩咐丫头们将辰哥的“糖蒸茄干”打包,一面道:“我真是弄不懂杨家人,家里穷了,不想着如何挣钱,尽惦记些歪门邪道。”程慕天趁着丫头们弯腰给绳子打结的空当,飞快地低头香了小圆一口,在她耳边悄声笑道:“你以为谁都和你家官人一般能干?”小圆动作也是飞快,飞快地踩了他一脚,笑道:“不知羞。”程慕天忙道:“是,主要是娘子你贤惠,持家有方…”

他好容易夸赞娘子一回,却被猛冲进来的午哥打断:“爹,娘,我不回去。”程慕天很是恼火,怒道:“为何不想回去?舍不得可以让你疯顽的山,还是舍不得杨家的素娘?”午哥不知父亲如此了解他,张了张口,竟没话好讲,只得慢慢点了点头。程慕天见他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气得伸手就想打,小圆忙把午哥拉到自己身前,哄他道:“你在山里,通共也没几个人同你顽,等到回城进了学院,那里的小伙伴不多些?”午哥的眼睛开始发亮,问道:“能多到踢蹴鞠么?辰哥如今长胖了,踢不动,小叔叔又笨手笨脚,只有我和喜哥,踢不起来。”

小圆笑着点头:“多到可以让你办场比赛呢。”午哥高兴起来,抱着她的腰,扭着身子开始央求:“娘,那咱们把素娘也带去。”程慕天的巴掌,又伸了解过来,小圆侧身一挡,继续哄午哥:“带走没问题呀,但须得签个卖身契,做了咱们家的妾再带走,不然杨家要告我们拐骗呢。”午哥虽然觉得妾是个好东西,素娘不就是因为杨家有了妾,生活境况才好转的么,但银姐被杨夫人的茶盏子划得鲜血横流的场面,他一直都忘不了,于是深深地垂下了头去,沮丧道:“那算了。”小圆不忍他太过伤心,安慰他道:“你不要急,等到你二十岁,若还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娘自与你做主,三媒六聘地接她过门。”

“真的?”午哥的头,又抬了起来。

小圆点了点头,又叮嘱他道:“这话你自己晓得便是,切莫要讲与杨家人听,连素娘也不许告诉。”

午哥不解问道:“为甚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缠足

不让杨家人晓得,是怕他们又纠缠不休;不让素娘晓得,是怕她存了勾引的心思。但这些,小圆无法与他讲得,只好继续哄他道:“杨夫人一心不让素娘好过,你若让杨家人晓得了些事,她能不打素娘?至于为甚么不告诉素娘,是要等到以后,给她一个惊喜呀。”

午哥听明白了,欢喜应着,抓起个包袱跑出去了。小圆估摸着他是去与素娘告别,便看了一旁的奶娘一眼,奶娘会意,连忙回道:“只是些小孩子的玩意,玉佩等私物,我都收好了。”小圆点头,夸了她几句,继续看丫头们清点物事。程慕天赞她道:“娘子果然细心,不然我程家的信物,若被他无心送了出去,今后又是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小圆暗自腹诽,你儿子小小年纪就“招蜂引蝶”,我这做娘的不细心点能成么,不然家中娃娃亲都要排成行了。

要回城了,孩子们都很喜悦,尤其是程四娘和仲郎,一想到可以经常见到亲娘,跳上车的速度,超过了猴子般的午哥。小圆体谅他们的心情,特意另派了一辆车给他们坐,进了城门,就直接送他们去城东别院,与各自亲娘住几日再回来。

程慕天站在阔别已久的老宅门前,看了许久,冒出一句:“大,实在是大。”小圆捂嘴偷笑,比起山中那三进的小别院,这带了东西跨院的五进大宅,自然是大得很了。她唤来管家娘子细细吩咐,最后一进院子给程四娘住,第四进院子住仲郎,第三进院子住午哥与辰哥,自己则和程慕天带了小蕊娘,住了第二进院子。

她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小厮们搬箱笼,一边笑道:“人多还是好些,终于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了。”程慕天却皱眉:“不多,待得蕊娘再大些,还没得单独的院子与她住。”

小圆笑道:“咱们家每进院子都不小,到时候在四娘子的院子里另辟个单独的小院与她住。”程慕天面露不满,嘴里嘀咕着“让我闺女受了委屈”,小圆正欲笑话他几句,阿彩来报,说丁姨娘带着程四娘来了。

小圆奇道:“不是说想念生母的么,怎地才住了一日就回来了?”阿彩看了看院门口,回道:“我看她是来找茬的,一脸的忿忿不平,走到门口时还骂了几句,我叫婆子把她拦在门外了。”程慕天沉了脸,气道:“她以为她是甚么身份,到我家摆起谱来了?先拖到柴房去敲几棍子。”小圆嗔道:“你这口气和继母差不多了,总要与四娘子留几分脸面。”说完吩咐阿彩:“把四娘子领到她自己的院子里去,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掺和。再叫丁姨娘在偏厅候着罢,待我忙完了再去见她。”阿彩应着去了,小圆继续看下人们安置家什,直到家具归位,器皿摆好,才扶着小丫头的手朝偏厅去。

丁姨娘在厅里候得极为不耐烦,又不敢发作,好容易看到小圆的裙摆出现在门口,连忙拉着程四娘的手快步迎了上去。小圆没理会她,责骂阿彩道:“不是叫你把四娘子领回院子里去的?”

丁姨娘忙道:“我就是为四娘子的事来的,因此没让她走。”小圆见程四娘低垂着头,暗自奇怪,走到主座上坐下,问道:“四娘子有甚么事?”丁姨娘答道:“眼见得天气凉了,该给她缠脚了,本来四、五岁上就该缠的,那里她在山里,我管不着,现在离得近了,我总要讲几句的。”

这话极没有规矩,小圆为了程四娘,忍住了气闷,她不是没想过要给程四娘缠脚,只是将来他们是要出海的,缠了一双小脚,能去得哪里?丁姨娘见她不作声,急了:“你不会是故意不给四娘子缠脚的罢,自己一双大脚,就见不得别个缠双金莲?”程四娘见小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连拉丁姨娘的衣角,丁姨娘却正在气头上,对她的暗示没有反应,反而忿忿不平地别过了头。

小圆握紧了茶盏子,问程四娘道:“你自己也想缠?”

毫无意外,程四娘点了点头。

小圆本想隐晦地把出海的计划讲与她听,好打消她想缠脚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出海至少还是二十年后的事,那里她早就出嫁了,进了夫家,哪里还是她管得着的。这般想通,她也不生气了,心平气和地道:“七岁缠脚不算晚,缠太早也不是甚么好事。阿彩,领四娘子回房,唤余大嫂去与她缠脚。”

丁姨娘忙道:“我会缠,我来便得。”小圆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送客。”

阿彩命两个小丫头把丁姨娘轰了出去,还是气不过,问小圆道:“少夫人,方才你怎么不叫我打她几下?四娘子的脸面固然重要,可丁姨娘也着实太可恶,一点儿规矩也不讲。”小圆苦笑道:“她跟咱们已是两家人,只要夫人不发话,我能动她?她这是以为我故意不给四娘子缠脚,不愿她将来嫁个好人家呢,小人眼里瞧小人,看谁都是小人,理她呢。”

她虽气丁姨娘,但到底放心不下一手带大的程四娘,便到第五进院子里去瞧她。程四娘此时正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余大嫂一边帮她洗脚,一边笑道:“还是我们粗人好,不用受这缠脚之苦。”程四娘小脸红红的,低声道:“姨娘说,缠了小脚才好寻个好人家,我不怕疼。”小圆站在门口听见这话,也不进屋,问道:“四娘子也在怪我没与你缠脚?”程四娘连忙起身,站在脚盆里向她行礼,道:“嫂嫂,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哪里晓得几岁该缠脚。”小圆暗道自己太过多心,走过去扶她坐下,道:“是嫂嫂错了,嫂嫂一直以为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没想到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余大嫂笑道:“我才来程家做工时就说少夫人是好心人,近些年愈发好心起来,好心必有好报的。”小圆笑道:“承你吉言。”又问:“这岁数缠脚,还能缠出三寸金莲么?”余大嫂奇道:“七岁正是缠脚的好年纪,不过三寸哪里缠得出来,一般都是四寸。”原来宋人缠脚,不过图个“纤且直”,是不把足经弓压弯的,自然也就达不到三寸金莲的标准。

余大嫂帮程四娘脚洗净,乘着脚尚温热,把除大脚趾外的其他四趾昼朝脚心拗扭,再在脚趾缝间撒上粉,最后用布松松得裹了。小圆见程四娘脸上并无痛苦表情,还以为不把足弓压弯就不疼,余大嫂却道:“这只是试缠,等过几天加紧,疼的时候才开始哩。”

果然,四、五日后,随着裹脚布的慢慢收紧,程四娘的脚越来越疼,虽然她耐性好,没有叫出声来,但却渐渐地不爱出房门了。

转眼就是秋收时节,小圆和程慕天进山教庄户们制酒曲,顺路带上了孩子们,让他们秋游一趟,程四娘的脚正是疼的时候,没了这个福气,只能留在家中。

杨夫人听说他们回庄,兴奋不已,带了紫娘来迎。小圆以前在山中,为了装穷,能简则简,如今没了顾忌,全副的阵势就摆了出来,大群的奴仆前呼后拥,根本没给杨夫人靠近她的机会。

杨夫人懊恼不已,回家就拿银姐出气,银姐如今怀了身孕,气势很强了些,扭头就告到杨老爷面前。杨老爷骂杨夫人道:“蠢货,人家是有钱人,你要求见,是要递名帖的。”说着亲笔写了个帖儿交到她手里,叮嘱道:“若是紫娘的事儿不成,素娘也是好的。”

杨夫人点头应了,照着他的吩咐将两个闺女都带上,心里却道,若是我亲闺女不能嫁过去,庶出的就要靠边站,哪怕程家主动求娶,我也要拦着。

她走到程家门首,将杨老爷的名帖递了,不料看门的小厮接过去扫了一眼,又递还给她,道:“主人有吩咐,不见杨家人,你请回罢。”杨夫人不信,道:“我看是你贪图门敬,你一个看大门的小厮,哪里读得懂帖子上的字。”

小厮笑道:“哎哟,杨夫人,咱们程家上上下下,粗使婆子都能识得几个字,不怕你恼,我写几笔,比你这帖子上的狗刨字,怕还强些。”

杨夫人被气得不轻,拉了紫娘转身就走,回家将帖子扔到杨老爷面前,称程家嫌他字太丑,不收他的帖子,把杨老爷也气了个仰倒。

其实小圆两口子此时根本就不在家中,而是在作坊里忙着教庄户们做酒曲,几个媳妇子拌面的拌面,装坛的装坛,忙得热火朝天。程慕天监督完最后一道工序,拉着小圆出来,笑道:“差不多都会了,咱们回去罢,真正制好,还得等些日子呢,倒时让田大来报一声便得。”

小圆道:“昨日才来,今日就回,赶路呢?孩子们好容易出来散一散,且让他们痛快顽几日再回罢。”程慕天不大愿意:“蕊娘还在家里…”小圆笑看他一眼,嗔道:“你如今心里只有你闺女,也不怕儿子们吃醋。”程慕天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心里还有你,你不吃醋就行。”小圆望了望远处的丫头婆子们,飞快地在他唇上点了点,害得好容易讲情话的程慕天红了脸。

他们沿着蜿蜒小路下山回家,门上小厮来报,说杨夫人来过,被他拦在了门外,程慕天随手丢过去几个赏钱,笑道:“拦得好。”

晚上午哥领着一帮孩子们汗流浃背地回来,手里还拎着个粗布书包,小圆唤过去一问,原来是素娘亲手缝了赠与他的。六岁多的小女孩就会做针线活,小圆暗自佩服,接过来一看,针脚虽算不上细密,倒还整齐,她问午哥道:“你过完年进书院,打算就拎这个去?”午哥点头。小圆便唤过余大嫂,帮他把书包收起来。

又住了两天,程慕天再也忍不住,亲自盯着小厮们套好车,把一家大小塞了进去,飞驰回家看他的宝贝闺女。

一进门,就听得蕊娘惊天动地的哭闹声,两口子飞也似的奔进去瞧,一个去哄孩子,一个责问奶娘。奶娘低着头道:“都怪我,不该抱她去瞧四娘子。”原来程四娘这几日开始“裹尖”,即裹脚趾,四只脚趾头被缠得紧紧的,硬挤进尖头鞋里,疼痛难耐,偏还必须到处走动,以压弯脚趾。方才奶娘抱着蕊娘去瞧她时,她正扶着院中的石桌子挪步,满脸是汗,表情痛苦扭曲,嘴里还不时呻吟几声,这副模样吓着了蕊娘,这才让她大哭起来。

程慕天还不相信,亲自走到第五进院子去瞧了瞧,回来时满脸受惊吓的表情,问小圆道:“娘子,咱们的蕊娘长大后,也要缠脚?”小圆故意道:“我怎么晓得,父亲做主。”程慕天抱起蕊娘亲了亲,道:“定有同我一样不嫌弃娘子大脚的人。”小圆瞧她不是打算给蕊娘缠脚的样子,笑道:“瞧这单子,都被你揉烂了,也没见你挑出一家满意的书院来。”程慕天抓了抓脑袋,苦恼道:“不是夫子没名望,就是环境不大好。”小圆忍不住笑了:“你儿子不是考科举的料,饶了他罢,选个离家近的便得,免得他脱了缰,愈发野起来。”

程慕天听不惯这话,却也明白是这个理,便坐到桌前,一手抱蕊娘,一手拿单子,道:“好闺女,咱们来替你大哥挑书院…”

午哥从门外直冲进来,瘫倒在地,吐着舌头叫道:“吓死我了,小姑姑吓死我了,余大嫂在帮她紧脚,她叫得跟杀猪似的。”小圆朝后头院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将午哥拉起来道:“起来站好,别又惹你爹生气。”午哥跑到程慕天面前,道:“爹,你以后可别给妹妹缠脚。”程慕天“恩”了一声,语气十分平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去墙角罚站一刻钟。”

午哥哭丧着脸挪到墙角站了,过了会子,突然问小圆:“娘,素娘送了我书包,我该回甚么礼呢?”

第一百九十章 辛夫人的愿望

送甚么礼?小圆愣了愣,反问道:“你有甚么打算?”午哥摸了摸脑袋,欲顺势转过身来,被程慕天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面朝墙壁答道:“她总是吃不饱,与她送一块羊肉去罢。”程慕天提笔在单子上圈下一家书院,道:“送羊肉可以,你自己出钱。”

午哥没有作声,似在思考。

他这一沉默,程慕天就晓得自己的担忧根本没必要,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呢,虽嚷嚷着要娶,却根本不晓得“娶”的含义。

小圆觉得奇怪,坐到程慕天身旁,悄声问道:“午哥竟这般小气,他不是有零花钱的?”程慕天摇了摇头,同样低声道:“谁晓得,你问他。”小圆咳了两声,向午哥提出疑问。午哥答道:“过完年不久便是妹妹的生辰,我攒的钱是与她买礼物的,不能让辰哥比了下去…”小圆哑然失笑,原来素娘竟比不过他的面子,不过这点性格,倒是随了他爹。

秋尽入冬,转眼又是过年,家中孩子们多,又多年没回城里,小圆有心要过个丰厚热闹的新年,大筐的菜,大筐的肉,流水似的朝家里搬,当然还少不了午哥哥的玩意,辰哥的糖。至于仲郎和程四娘,则应钱夫人与丁姨娘的要求,送回城东别院去了,待过完年再回来。

待到忙完年,守完岁,程慕天终于赶在出正月前替午哥定下一家“钱塘书院”,元夕节过完便将他和喜哥一同送了去。

上学头一天,午哥晚上回来,匆匆请过安便一头扎进他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寻个不停。小圆忙唤余大嫂去给他帮忙,问道:“午哥,可是忘了带书本?”午哥正翻着一口大箱子,头也不抬地回答:“娘,我是不是有个绣了‘孙悟空’的书包?”小圆亲自开了柜子给他拿,奇道:“你不是有素娘绣的书包么,怎地又想起这个来?”

午哥气愤道:“那不是绣,是缝。”小圆不解:“这有甚么区别?”午哥跺脚:“今儿喜哥拎了个缎面儿绣葫芦娃的书包,我却拎个粗布没绣花的,他们都说我是小厮,来与小主人陪读的。”余大嫂自小就带他,见不得他被人瞧不起,忙将粗布书包里的书全倒出来,装进“孙悟空”书包里去,哄他道:“咱们不要这粗糙书包,赶明儿奶娘与你绣个西游记全套的。”

午哥重新露了笑脸,抱着她的胳膊晃起来:“奶娘,现在就绣,现在就绣…”余大嫂叠声答了三个好字,问过小圆,牵着他的手去挑料子。

小圆捡起地上被踩了一脚的粗布书包,叹道:“这也是个可怜孩子,只可怜不是一路人。”

第二日午哥回家时,身上背的是超豪华的双面绣书包,连小圆都止不住感叹:“太过奢侈,余大嫂和针线房娘子们,怕是赶了一夜的工罢。”程慕天颇不以为然:“钱赚来就是花的,没得放着家财,却叫儿女们受苦的道理。”小圆笑道:“那你可得多教他些赚钱的本事,免得将来受穷。”程慕天道:“算盘教了,算账正在学,外国话也学得像那么回事,就算没有咱们的家底,他也饿不死。”午哥笑嘻嘻地站到他们面前,道:“我现在就会赚钱。”说着抓出一把铁钱来,自夸道:“我入了书院的蹴鞠社,头一场就赢了钱。”小圆大惊失色:“你才进书院两天,就开始赌球?”

程慕天道:“是书院里的蹴鞠社,两帮子人蹴鞠,其他学生关扑,赢了的蹴鞠人也有分红。这是合理合法的,夫子无事还将出几个束修顽一回呢。”

午哥连连点头,兴奋得脸通红,拉着小圆的手讲个不休。原来临安有不少民间社团,如耍词的文社、唱清乐的女童清音社、射弩的锦标社、使棒的英略社,这些社团本是大人们的娱乐,但因为太受欢迎,书院里的学生也纷纷仿造,成立了孩子们的社团。

午哥掏出一张纸,挺着小胸脯道:“等我长大了,要入齐云社。”小圆接过纸来一看,原来是一份《齐云社规》,上头不仅讲了蹴鞠时该如何运球,如何手脚协调,甚至细化到如何理鬓、解鞋脱靴、怎样使气、怎样变化。

程慕天对蹴鞠也很感兴趣,凑到旁边看了一时,夸奖午哥有志气,还许诺要与他买个更好的气球。一家人正在说笑,阿彩进来禀道:“少爷,少夫人,听说钱家的辛夫人不大好了,请少爷和少夫人去一趟。”

辛夫人年岁高了,大去之日将近,也不是稀奇事,但这与程家有甚么关系?程慕天很是忌讳去探望将死之人,不愿意动身,无奈辛夫人这回十分地执着,隔一会儿就派个人来催,他烦不胜烦,只得携了小圆朝钱家去。

辛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一张脸干瘪得似核桃,钱夫人正抓着她的手伏在床前哭泣,旁边还立了个穿黄背子的媒人。

小圆朝那媒人打量了几眼,暗道,这是耍的哪一出?程慕天亦是奇怪,却不便相问,只道:“辛夫人可是药材不够吃?上我们家药铺抓去。”辛夫人缓缓摇头,命人搬了个沉甸甸的匣子搁到他们面前,道:“这是一匣子金银,换我闺女自由身。”说完唤那个媒人近前,叫她把一张填好的草贴递与程慕天,道:“你若是同意,就在上头签个名儿。”

程慕天高举了金银匣子掼到青砖地上,震得众人一抖,“既入了我程家门,就生是程家人,死是程家鬼,要改嫁,休想。”

辛夫人艰难地探起身子,辩道:“寡妇再嫁是义举,你娘子的生母能改嫁,为何我闺女就嫁不得?”

程慕天冷笑道:“若是继母在我程家安分守己,或许我还放她一条生路,可她不仅不贤,还使那歪门邪道害死了我父亲,若不是看在仲郎的份上,我早就把她送去官府查办了。她只该老老实实替我爹守节,改嫁一事,想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