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天挥手遣了田大媳妇下去,才道:“讲了你可别生气,可还记得你三哥趁你三嫂生了闺女,又买了个妾?”小圆忿忿道:“怎么不记得,怀着时买了个,生了又买了一个,我还以为他自撑了门户,就要待三嫂好些呢,但这与他卖庄子又甚么关系?总不会为着那两个妾花光了钱,要变卖家产罢?”
第一百七十章 斗鸡
程慕天正欲同小圆好好说说何耀弘的那些龌龊事,突然丫头来报,说新搬来的杨老爷今日暖屋,邀他们去做客。小圆问道:“昨儿还不见有人搬来,怎地今天就要暖屋?”丫头回道:“杨家仆从甚多,才半日功夫就将屋子收拾好了。杨老爷和杨夫人说,少爷和少夫人是他们唯一的邻居,自当格外亲近亲近,因此一落屋就使人来请了。”小圆又问:“除了我们,可还请了谁?”丫头摇头道:“听说只请了少爷和少夫人,并没得别人。”程慕天道:“必是晓得我们是与他争买水田的人家,因此急急忙忙要会一会。”买水田是大事,僵持不下对谁都不好,小圆只得将何耀弘的事暂且搁下,起身去换衣裳。
因丫头说杨家亦有两个孩子,两口子便把午哥和辰哥也叫来,带着他们一起往新邻居家去做客。
走到杨家门首,程慕天叮嘱小圆道:“见了杨家人,切莫提起你是何耀弘的妹子。”小圆正要问为甚么,那杨老爷已是携着夫人迎到了门口,她只好将话打住,上前去客套,讲些恭贺乔迁的吉祥话。
杨老爷今年三十五岁,泉州人,双亲逝世,刚刚荣升了“老爷”,大概是在争夺家产的过程中得罪了兄长,这才匆匆忙忙拖家带口地搬到了临安来。小圆惦记着何耀弘的事,于是一边回忆方才田大媳妇提供给她的信息,一边装作不经意的旁敲侧击:“我们是生意折了本没得钱,才买了这么个穷庄子,那面山的地更好呢,杨老爷与杨夫人怎么没在那边置屋业?”
“咱们庄子是白得来的,不住可就亏了…”杨夫人话才讲了一半,被杨老爷狠狼瞪了一眼,吓得缩了缩头,不敢再张口。
杨老爷大概是觉察到自己这一瞪太明显,马上换了笑脸出来道:“这小庄是一位友人见咱们家贫,特特赠与的。”
小圆自然不信他这番话,但嘴上却要装着相信,一面打量他家的院子,一面赞叹道:“杨老爷这院子收拾得好,哪里像是穷人家,我看是你太过谦。”
杨老爷将他们引进厅中,分宾主落座,丫头端上龙井茶来,却是加了姜盐桂椒的,小圆略做了个样子便放下了。
杨夫人见她不吃茶,很是好奇,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身上的衣裳,布料颜色俱是下乘,头上插的也仅是几支琉璃簪儿。她不晓得小圆是在孝中才作如此打扮,还以为她是个山中村人,心中暗暗耻笑,把她瞧低了几分。
他们一家乃是头一回见面,没得甚么话好讲,寒喧几句就将话题转到买水田上来。杨老爷朝程慕天和小圆一拱手,先道歉道:“是我鲁莽,不晓得田大是邻居家的,因此才动了手。”程慕天与他讲些不介意之类的话,小圆却暗道:“照你这般说,若不是邻居,人家就活该被你打了?”
杨老爷道过谦,再不提“水田”二字,却道:“枯坐无趣,山中又无歌舞助兴,正巧我养得两只好斗鸡,不如咱们来扑卖作耍?”所谓客随主便,程慕天两口子虽无甚么兴致,还是点了点头。
午哥本在外头顽,听说有斗鸡看,忙跑进来占了个座儿,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女娃娃,紧跟在他后头进来,挨在他旁边坐了。小圆笑问杨夫人:“你们不是还有个孩子,怎么不唤出来看热闹?”杨夫人的镯子磕在茶盏子上,清脆地一响:“那一个是妾生的,上不得台面呢。”
杨老爷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忙改口道:“这就叫她来。”过了会子,奶娘领了个极标致的女娃娃过来,看样子也同午哥差不多大,小圆一问,果然三个孩子是同一年生的。杨夫人剜了妾生的闺女一眼,恨道:“她的生母,那年趁着我怀紫娘,爬上了老爷的床,跟我比着似的生孩子,可惜还是生了个赔钱货。”
邻居家的是非长短,小圆可不愿多嘴,扭头叫阿彩取来荷包,送与两个孩子作见面礼。杨夫人见她送出的荷包是一模一样的,很是不满她嫡庶不分,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扭头去瞧斗鸡。
小圆因为自己是庶出,才送了相同的见面礼出去,她本是一片好心,但此刻见了杨夫人这副模样,却暗暗后悔起来,方才只想着同命相怜,忘了庶出孩子的处境,若是杨夫人为了这个荷包迁怒了孩子,她可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给紫娘加送一样玩意,突然听得杨老爷问她道:“程少夫人觉得我这‘铁将军’如何?”她方才只顾着同杨夫人讲话,未曾留意场地中央,哪里晓得哪一只才是他所说的“铁将军”,便反问他道:“我不懂斗鸡,还要向杨老爷请教一二,为何那两只公鸡的冠头也割了,尾羽也剪掉了?”
杨老爷笑道:“这是特意为之,割截冠头,可使敌鸡无所施展其嘴,剪刷尾羽,使鸡在啄斗时易于盘旋。”
小圆恭维道:“杨老爷果然博才。”
宋人皆以斗鸡为雄,杨老爷很是满意这样的称赞,大笑:“程少夫人真是会讲话,咱们今日便以此鸡关扑,谁赢了,那几亩水田就归谁,如何?”程慕天本就不满他主动与小圆搭话,又听他说要拿水田作彩头来关扑,愈发生气起来,沉声道:“关扑倒是无妨,只是那水田卖与谁,乃是村长说了算,我们做不得主。”
杨老爷也不坚持,哈哈一笑:“说的是,咱们今日不谈水田,只斗鸡,三贯钱博一回,如何?”杨夫人又看了一眼小圆的穿戴,“好心”道:“老爷说笑,三贯钱他们哪里博得起,三文钱还差不多。”
小圆同程慕天对视一眼,二人俱是好笑,齐齐答道:“使得,就是三文。”
待到场地布好,开始选鸡,杨老爷倒是挺有风度,手一抬,请他们先挑。程慕天轻声向小圆讲解道:“你瞧左边那只‘铁将军’,羽毛稀疏短小,爪子直且大,眼睛深而皮厚,这样的斗鸡,每斗必胜的。”小圆仔细瞧了瞧,那所谓的‘铁将军’正在场中慢慢走着步,耽视对方,毅不妄动,看上去就跟木雕的一般,她轻轻一拉程慕天的袖子,笑道:“我虽不懂这个,却瞧得出它气度不凡,就选它罢。”程慕天却摇头,向杨老爷道:“咱们选‘霸王’。”
杨老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问道:“选定了?”程慕天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
小圆亦不知程慕天为何明晓得那只“霸王”不如“铁将军”,却偏还挑了它,不过既然只是三文钱的关扑,她也懒得去深究。午哥见“铁将军”一上来就占了上风,急得直叫唤,恨不得冲上去帮着打。辰哥却对这样的斗鸡不感兴趣,挪到小圆身旁道:“娘,我背诗与你听。”小圆亦是不爱看那两鸡相啄的打斗场面,便笑道:“背罢,小声些,莫惊扰了‘铁将军’和‘霸王’。”辰哥得了娘亲的鼓励,一气背了长长一首:“舟子抱鸡来,雄雄跬高岸。侧行初取势,俯啄示无惮。先鸣气益振,奋击心非*。勇颈毛逆张,怒自眦裂肝。血流何所争,死斗欲充玩。应当激猛毅,岂独专晨旦。胜酒人自私,粒食谁尔唤。缅怀彼兴魏,傍晚当衰汉。徒然驳国众,曾靡救时难。群雄自苦战,九锡邀平乱。宝玉归大奸,干戈托奇算。从来小资大,聊用一长叹。”
他背着背着,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杨夫人没听懂,嗤笑道:“这是背的甚么乱七八糟,他到底还是太大。”杨老爷却惊讶道:“这是杨尧臣的《晚泊鸡斗鸡》,这孩子真是会应景儿,你们好福气。”
场上的“霸王”已是败下阵来,程慕天却因为儿子替自己长脸,得意非凡,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出来谦虚了几句,抱着斗败的“霸王”走到了场外去。小圆跟出来问道:“已是败了,换出来作甚,莫非要炖汤?”程慕天大笑:“斗鸡有‘三闲’,除了最后一闲外,前头两次失利,都可以休息片刻。”说着接过程福递过来的翎毛,搅入“霸王”的喉咙,令其去涎,又端了一碟子清水来与它喝。
小圆瞧了瞧它蔫蔫的模样,问道:“二郎,为何挑了这只弱的?莫非你想让杨老爷赢个快活,好在水田一事上让我们几分?”程慕天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进场去了。小圆叫他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又碍着场内人多不好相问,只得闷闷落座,抱着辰哥,将些诗词歌赋来问他。
“霸王”实力太弱,转眼又是一闲,待到最后一闲开始,她已准备组织告辞的语言,不料伴着午哥的一声大叫,场内局势猛转,待得她回过神来时,却是“铁将军”输了。
杨老爷仔细看了看“铁将军”的神态,脸色突变,抓起“霸王”疾走到程慕天面前,指着它的翅羽,质问道:“你竟敢在它身上撒芥末迷住‘铁将军’的眼?这手段真是不光彩。”程慕天冷笑道:“彼此彼此,我们与村长已商定的水田,却被某人横插一脚,这手段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杨老爷正欲反驳,却突然想起甚么似的,竟换出了笑脸来,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水田一事,改日我专程宴请二位细细商谈,如何?”
有甚么好商谈的,那又不是关扑,谁赢就归谁,程慕天冷着脸,冲小圆吼了一声:“回家去。”
小圆又是一阵莫名其妙,教着两个孩子向杨老爷和杨夫人行过礼,告知归家。程慕天回到房内闷坐了半晌,突然道:“那杨老爷不是甚么好人,你莫要与他家多来往。”小圆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他要强买水田么,咱们定金未下,人家要买也没甚么不对。”程慕天气呼呼的猛站起来:“他…他…坐在那里,眼角却不停瞟你。”小圆回想了又回想,实在没甚么印象,老实道:“我怎么没觉得,是不是我在二门里头待了这些年,头一回见男客,你一时接受不了?”
程慕天见跟她讲不通,气得别过脸去,小圆忙哄他道:“不见他就是,有你陪着我也不见,这辈子只见你一个男人。”午哥举着个玩意进来,叫道:“我也是男人,娘不见我么?”程慕天如今已被这个儿子折磨得没甚么脾气,听了这样的胡言乱语,亦只瞪了他一眼。小圆见午哥手里拿着的玩意眼生,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白釉榴子男娃”,一个憨态可掬的男娃娃,作伏卧状,下肢却是石榴体,她想了一想,问道:“这是紫娘送你的?”
午哥惊讶道:“娘,你是神仙呀,料事如神。”
小圆道:“石榴房中多子,杨夫人没有儿子,这定是她买来取个意头的。”午哥听不懂石榴与儿子的关系,甩了甩头,抓过“白釉榴子男娃”,蹦蹦跳跳出去耍了。他听不懂,程慕天却听懂了,问道:“就算是杨夫人之物,你怎么就肯定是紫娘的,不是还有个小的?”小圆叹道:“小的那个和我一样,是个庶出呢,我看那玩意价格不菲,怎会把与一个妾生的闺女顽。”
程慕天方才未有细瞧,听她说那东西贵重,忙道:“还回去,不许欠他家的人情。”小圆点头,唤回午哥,欲哄他将那“白釉榴子男娃”送还回去。不料午哥却哭丧着脸道:“刚刚进门时摔了。”小圆出去一看,果然台阶上一堆花花绿绿的瓷片,她举手欲打,程慕天却拦住她道:“多大点子事,为这个打他?你还真当咱们只博得起三文钱的关扑?”小圆不理解他这是别扭个甚么劲儿,哭笑不得:“这不是件普通的玩意,就跟送子观音娘娘似的,你摔了人家的送子观音,别个不和你急?”
程慕天瞧了瞧跟前的两个儿子,嘴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道:“我嫌儿子太多,不晓得这个道理,既有求子的缘故,你且去寻一个相同的还回去便是。”
小圆拍了他一下:“孩子跟前,讲这个作甚么,他们不懂事,还以为你真嫌弃他们呢。”程慕天笑道:“我儿子才三岁,就会背《晚泊观斗鸡》,难道会听不懂我这话音?”小圆笑着摇头,牵了两个孩子的手去他们房里,翻找“白釉榴子男娃。”
还真让小圆说对了,他们家有儿子的人,并没有这物件在,阿彩帮着寻了一时,道:“少夫人,不如照着大人们的礼尚往来,送个差不多的玩意回去。”小圆正发愁呢,闻言喜道:“这主意不错。”阿彩到箱子里又翻拣一时,寻出个“白釉绿彩爬娃”来。小圆接过来瞧了瞧,那娃娃全身施的是黄白釉,眼嘴却似绿釉点出,臀部用的是绿彩装饰。阿彩见她打量个不停,还以为她嫌礼轻,道:“少夫人,这个‘白釉绿彩爬娃’比杨夫人的‘白釉榴子男娃’起码贵一贯钱。”小圆笑起来:“这哪里是价贵价贱的事,罢了,既寻不出来一模一样的,也只能拿这个充数了,但愿杨夫人是个好说话的。”
她的愿望是美好的,然而,杨夫人叫她失望了。据说她当着送回礼去的丫头的面,将“白釉绿彩爬娃”摔了个粉碎,大骂程家少夫人心太毒,故意摔了她的‘白釉榴子男娃’来咒她断子绝孙。
小圆听得丫头回报时,午哥也在旁边,问她道:“娘,那娃娃是我摔的,杨夫人是骂我害她断子绝孙?断子绝孙是甚么意思?”
这孩子,机灵透顶,小圆沉默一时,安慰他道:“和你没得关系,你也不是故意的。”
程杨两家隔得近,丫头接连来报,说杨夫人站在门口骂街,被杨老爷扇了两掌也不肯消停。小圆担心杨夫人这般大吵大闹给午哥造成心理阴影,只得派人骑了快马,去城里寻了半日,终于买得一个一模一样的“白釉榴子男娃”,忙忙地与她送了去,这才叫她安静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官粉
“二郎,我三哥与杨老爷到底有甚么过节?”小圆忙完杨夫人的事,终于得闲来问程慕天。
程慕天答道:“只要是你三哥,就脱不了一个‘妾’字。”小圆笑道:“我也是这样猜想,是不是他与杨老爷为女人争风吃醋,输了一座庄子?”
程慕天摇头道:“倒也不叫争风吃醋,那个女人本来就是杨老爷的妾。”小圆瞪大了眼睛:“他竟把杨老爷的妾…不对,你明明说过他把庄子卖给杨老爷是因为新买的妾。”程慕天道:“昨日想必你也听出来了,那庄子是你三哥白送的,因为他新纳的妾不是买的,而是偷的杨老爷的宠妾,偷了人,输了理,自然要破些财。”
小圆对何耀弘的行为十分不齿,但那毕竟是亲三哥,且又是待自己极好的,少不得要强为他辨白两句:“姬妾本就是用来陪客人的,像金九少家以前的姬妾,哪个月不出来陪几回,还有的当场就让客人搂进了房里去呢,为这个,杨老爷就索要一座庄子,未免欺人太甚。”
程慕天自然晓得她为何如此“义愤填膺”,好笑道:“人家那可不是姬妾,乃是有‘纳妾文书’的正经妾室,昨儿杨老爷的小闺女你可见着了,你三哥偷的,就是她的生母。”小圆听得瞠目结舌,这,这,自家三哥的口味,怎地越来越怪了…她正在腹诽何耀弘,程慕天却道:“你三哥为人虽然有些不地道,但此事依我来看,却不是他一人的过错。你想想看,既是正经妾室,又生过孩子,自然不会同姬妾一样出来招呼客人,那你三哥是如何结识她的?就算机缘巧合在杨老爷的家见着了,他也没本事把她拉进房里去罢,难不成杨老爷家的下人是摆设?”
小圆猛地坐直了身子:“定是杨老爷暗中设计的,可这与他有何好处,我看他也不像缺一座庄子的人。”程慕天道:“杨老爷的兄长,与你三哥是同僚,杨家兄弟争家产,你三哥助了杨老爷的兄长一把,害得杨老爷损失了好些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把你三哥恨上了,想把损失的钱在他身上找回来。”小圆咬牙切齿道:“卑鄙无耻,往后与他打交道,必要小心些。”程慕天道:“我早说过他不是好人,不然昨日也不会往斗鸡翅膀上洒芥末,为的就是让他晓得我也不是好惹的,往后莫要打咱们家的主意。还有,那几亩水田,我要定了,他那样的人,今日你让他一步,明日他就想要的更多。”
小圆担忧道:“我三哥不过是帮了他兄长,他就要设局算计,若是我们让他买不到水田,他岂不是也要将咱们恨上?”程慕天笑了,笑得既自信又有些不好意思:“正愁闲坐无聊,他若有本事就全使出来,我奉陪到底。”小圆笑嗔道:“我看你是昨日斗鸡斗上瘾了。”
既是决定要强硬些,两口子开始商议如何将那面山的水田全部买下,正讨论得热闹,丫头来报,说杨老爷上门赔礼来了。程慕天奇道:“他自己想通了,要将水田让出来?”小圆道:“怎么可能,定是为昨日杨夫人骂街一事来的。”她答应过程慕天不再见杨老爷,便只躲在房里,将他推了出去。
杨老爷果然是为杨夫人撒泼的事来的,他将一只小巧的圆瓷钵递与程慕天,致歉道:“我娘子日夜盼生子,才性急了些,她对程少夫人绝无恶意,特意叫我送一盒子粉来表歉意,还望程少夫人海量,勿要与她一般见识。”
程慕天见他送粉出来,当即就黑了脸,后来听说这是杨夫人的意思,才缓了神情,道:“小孩子们不懂事,午哥见你家紫娘送‘白釉榴子男娃’给他,还道那是礼物,不用还的,这才大意失手摔了。我今后定当严加管教儿子,教他莫要收贵千金的礼。”杨老爷被他将了一军,面上讪讪的,略坐了坐就辞了去。
程慕天回里屋将那小钵子重重搁到桌上,气道:“说是来道歉,却只字不提他家闺女不守规矩胡乱送礼,只说是他娘子盼生子才莽撞了些,这意思,是怪我们错在先?”小圆安慰他道:“罢了,你不是已将他顶回去了么?他领教了你的厉害,往后想必会收敛些。”程慕天将那盒子粉指了指,道:“杨夫人送你的,你拿去随便把哪个下人使罢。”
小圆掀开瓷盖,原来是一盒子上好的“官粉”,质地细胞,色泽润白,上面压印着凸凹的兰花纹样,东西好是好,但她却不敢用,笑道:“赏给下人擦面,是害了她们。”原来这盒官粉又名“杭州粉”,更通俗地讲,就是“铅粉”,小圆虽不晓得它的具体化学成份,却知道用它来擦脸,对人是有危害的,因此唤来阿彩吩咐:“将这粉倒干净,盒子你留着自己顽。”阿彩还道她是不喜杨夫人,便不多问,走出去直接将瓷钵子砸了个粉碎。
杨老爷在程慕天这里受了气,回去撒到了杨夫人身上,怒骂道:“素娘生母的事,我还未与你算账,如今你又不好好教导紫娘,害我丢尽了颜面。”杨夫人怕挨打,不敢与他顶嘴,道:“他们一家子真是不识好歹,你特特去道歉,倒给你气受。”杨老爷眯了眯眼,吩咐道:“你带着两个孩子去会一会他家少夫人,就说是亲自上门道歉来的。”杨夫人不愿意,站在那里不肯动身。杨老爷气她榆木脑袋,砸了个花瓶到她身上:“蠢货,借着机会去探一探口风,打听打听水田的事,看看他们作的是何打算。咱们在临安甚么产业都无,何老三这个庄子,仅有几块菜地,若是水田买不下来,咱们就只能花积蓄。”杨夫人嘟嘟囔囔:“花积蓄就花积蓄,又不是没钱。”杨老爷大骂:“花积蓄是没甚么,可谁叫你生了个赔钱货,临安嫁女,几多人倾家荡产,你当我愿意为钱忙碌?”
杨夫人十分地委屈,生了赚钱货的又不止她一人,早晓得如此,就不拿素娘生母换掉那个姬妾了,不然现在还能有个人和自己一起挨骂。杨老爷见她还不动身,又是一个花瓶砸过来,她忙唤来亲闺女紫娘,给她换了身新衣裳,又把妾生的素娘也叫来,骂了几句,带着她们往程家去。
虽是山居,程家大门口还是守着好几个小厮,她使人通报过后,由个小丫头领着走到第二进院子,见小园正带着几个丫头忙着朝一个圆形粉钵里倒米汁,不禁好奇问道:“这是作甚么?”小圆端了一钵已沉淀好的米汁来给她看,指着钵底洁白粉腻的一层粉末道:“这是‘粉英’,放在太阳下晒干后,就是妆面的粉。”杨夫人毫不掩饰满面的不屑,道:“你居然还在使米粉,我不是送了一盒子‘官粉’来的?”
小圆笑了笑:“‘官粉’太贵重,我舍不得用哩,平日里抹抹这米粉就好。”杨夫人怜悯她道:“回头我叫人送些香料来,你加到米粉里,就是‘香粉’了。”小圆装出一副惊喜加感激的模样来,对着她谢了又谢。几个丫头的笑意快要憋不住,忙端了一盏子茶来奉给杨夫人。小圆笑道:“瞧我这人,竟忘了请你落座,快些进来。”
杨夫人领着两个孩子走进厅中,见屋中陈设同小圆的打扮一样,也极素净,就愈发认定她是个穷的。她认为自己堂堂有钱人家的夫人,向一个山野村妇道歉,实在有失身份,便提也不提紫娘送玩意她骂街的事,只将些闲话来问:“你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怎地不见人?”
既她认定程家穷,小圆也就顺着进,笑道:“咱们家穷,哪里养得起妾,自然是亲生的。大的这会儿练拳去了,小的大概在夫子那里。”说着扭头唤奶娘,叫她把两位小少爷领来陪小客人。
杨夫人虽觉程家穷,却不信那养不起妾的说法,道:“那天在村子里,就是卖水田的村子,我看那些农夫,帮别个收笋多赚了几个钱,还买个妾来家帮着做活呢,你们好歹也是个庄主,怎会养不起妾?”小圆晓得她在等着自己讲些不贤惠的话,反问道:“昨日在你家,也未曾见到妾呀?”杨夫人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道:“路途遥远,来临安时将几个姬妾都卖掉了。”小圆一心想弄明白自家三哥是不是被算计的,紧紧追问:“你家只有姬妾,那个小闺女竟是姬妾生的?杨夫人真真好度量。”
杨夫人先“呸”了一声,道:“姬妾进门时都是灌了药的,那些万人骑的下贱人,怎配与我家老爷生孩子。”素娘生母的事,杨老爷藏着掖着,她却恨不得向满世界的人炫耀一番,便又道:“昨日你上我家做客时,我就想与你说道素娘生母的事,却被我家老家打断了,我今儿讲给你听,你切莫告诉我家老爷说是我讲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袁夫子提亲
杨夫人如此上道,小圆自是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不过听你闲话而已,讲与你官人听作甚么。”说着,将一盏润喉的蜂蜜茶递过去。杨夫人接过茶喝了一口,眉飞色舞地讲起来:“我们老爷要我挑个姬妾,将她作妾的打扮去陪一位客人过夜,我想反正是妾,假妾不如真妾,就悄悄地换了人,把素娘的生母推进了房。第二日那位客人起来,得知自己睡了主人家的妾,还想偷偷溜,被我们老爷拿住,写了欠条来,我们这才白得了个庄子。”
小圆听了她这番话,再联系程慕天的分析,大概明白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心中恨得不轻,故意问道:“让姬妾直接去陪客人不好么,为何偏要扮作正经妾室,让人知道了好不丢脸呢。”杨夫人撇嘴道:“可不就是丢脸,不然昨日我们老爷为何要拦着我不许我讲,至于为甚么,那就不是我妇道人家晓得的事了,老爷说甚么,我照着做就是,问多了他生气。”
小圆又问:“那个妾没有当场卖掉?”杨夫人恨道:“那贱人是我们老爷的心头肉,舍不得卖哩,倒把我狠骂了一通。”她说完又得意地笑了:“没出两个月,竟查出她怀了身孕,请了郎中来诊过脉,照着日子一推算,竟是那位客人的,可把我们老爷给气坏了,亲手执了大板子把她的胎给打了下来,再丢到那位客人家去了。”小圆又疑惑了:“那位客人就收了?”杨夫人笑道:“那位客人自然不愿收个残花败柳,但他家娘子听说这个妾伤了身子再也怀不上孩子,就做主收下了,想必是觉着,妾反正是要纳的,与其弄个能生儿子抢家产的来家,还不如收这个不能生的。”
这话听得小圆暗自惊心,拿定主意,以后同杨家两口子,都要保持距离。
杨夫人讲了这许多话,舌干口燥,端起蜂蜜茶又喝了一口,方才她急着夸耀手段,没有细细品尝,这回才尝出了滋味来,情不自禁赞道:“好茶,这是怎么点出来的?”小圆知她指的是宋人茶道中惯用的“点茶”,笑道:“这是蜂蜜水果茶,拿时新果子冲泡了,再加的蜂蜜。”
“这般简单?”杨夫人收回满心的夸赞,又不屑一顾起来,果然是山人,连“点茶”、“分茶”的程序都没得。她心里瞧不起,手上的杯子却舍不得放下,直到把一杯蜂蜜水果茶饮尽,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忙问道:“你们这面山上旱地不少,还买水田作甚么,没得多花费些钱。”
小圆轻轻一笑:“杨夫人也说了,这面山上只有旱地,我们临安人,顿顿是要吃米饭的,不买几亩水田,口粮哪里来?”杨夫人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已把他们定义为穷人,寻不出话来,只得端了空杯子恩恩啊啊了几句。
她的闺女紫娘,仿佛是晓得娘亲正在尴尬,需要人解围,哭着冲进来告状:“午哥打我。”杨夫人连忙拉着她仔细检查一番,见她身上并无甚么伤痕,就将功夫腾到了小圆上来:“你怎么教的孩子,上你家做客,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居然还出手打人。”
小圆忙把午哥叫过来,问道:“你打紫娘了?”午哥把素娘拉到前面,指着她脸上的一道红痕,叫道:“谁打她了,明明是她打了素娘,你看她的脸,是她拿带刺的藤条抽的。”小圆捧着素娘的小脸一看,果然那道伤痕虽细,却是隐隐有皮肉翻起,还有些小刺陷在里头,她倒抽一口凉气,忙使人唤严郎中来。
杨夫人见吃亏的是素娘,反倒不那么生气了,道:“没甚么大事,不消去请江湖郎中。”大宋医生分坐医和游医,坐医多为医技较高超之人,轻易不出门,一般都是坐等病人上门;游医又称“旅医”、“草泽医人”,即杨夫人所称的“江湖郎中”,他们无固定诊所,往往在民间流动行医,或设地摊卖药兼为人治病。程家请上山住着的严郎中,乃是药铺里医术最高超的,他听说有病人,急急忙忙走到门口,却听得杨夫人称他为“江湖郎中”,心下颇有意见,脸一沉就要反驳。小圆生怕露了馅,忙给他递了个眼色,叫他莫要作声。
待得方子开好,阿彩按着小圆的吩咐抓了药来,递与杨夫人。杨夫人虽无意给庶女治伤,但白来的药为何不要,于是就接了,唤过紫娘,大摇大摆地告辞。
待得她们走后,小圆问午哥道:“你真没打紫娘?”午哥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圆又问:“那紫娘为何要打素娘?”午哥道:“因为我把玩意给素娘顽,不给她顽。”小圆哭笑不得,原来症结还是在他身上:“那你为何不把紫娘顽?”午哥想了想,道:“我不喜欢她,她霸道,只许我和她顽,不许我和素娘顽。”小圆把她揽进怀里摩挲着,暗叹,他蜜罐儿里长大的少爷,哪里晓得庶出孩子的心酸:“好儿子,今日的情景你也瞧见了,若要素娘在家好过些,就莫要偏着她,懂不懂?”午哥问:“不然她们就打她?”小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午哥答道:“那好罢,下回只叫素娘上家来顽,不叫紫娘。”
他这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小圆有些苦恼,正欲好好研究下儿子的小脑瓜,程慕天捧着个大盒子走了进来,招呼她来看:“娘子,你不爱铅粉,我特意赶到城里,与你买了些别的。”说着掀开盒子盖儿,先取了个圆盒子:“这是米粉、胡粉掺了葵花子汁做的‘紫粉’,据说前朝宫中的娘娘们,使得就是这个”又取了个葵瓣形的锦缎盒子:“这是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和益母草做的‘玉女桃花粉’。”他讲解完毕,将大盒子推给她道:“我不知你爱哪一种,各样买了三盒,随你使罢。”
特特下山买粉?小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是不是偷听到杨夫人嘲笑我的话了?”程慕天红了脸,理直气壮道:“我自己家中,甚么叫偷听,我是正大光明听的。你官人我买得起好粉,作甚么要让你被她嘲笑?”小圆听了这话,又是暗笑,又是甜蜜,连忙去了钗环打水洗脸,当即试用官人的心意。“紫粉”里头的“胡粉”就是铅粉,她将那三个圆盒子挑出来搁到了一边,只稍稍取了点“玉女桃花粉”,调匀后抹到脸上,凑到程慕天面前,问他好不好看。
程慕天将她看了又看,没有答话,只用行动来表示,一口香到她脸上,再嘴巴,再脖子,亲着亲着,亲到了床上去,小圆急呼:“今儿日子不对…”一句未了,被程慕天用嘴堵了回去,反正大宋超生不罚款,随他去罢,小圆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缠住他的腰,迎合了上去。
…
二人行完人伦,还躺在被窝里温存,忽听得外头传来午哥的声音:“爹,娘,袁夫子来了。”程慕天“哎呀”一声:“忘了栓门了。”慌忙探起身子:“请夫子在厅里坐,你去端茶。”午哥不明白为何有丫头还要他端茶,还以为父亲是要求他尊师重道,便应了一声,放下正要推门的手,转了个方向出去了。
程慕天听得他脚步声远去,连忙把小圆拉了起来,匆匆忙忙穿衣裳,理仪容。
他们出来时,袁夫子正坐在椅子上拘束不安,因此并未发现程慕天的衣裳皱了,小圆的簪子歪了。
他平日里极大的一个人,今日却连头也不敢抬,程慕天很是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头上一顶方正巾帽,身上一件宽博的衣衫,端的是儒雅俊秀、风度翩翩,好似特意打扮过一般。
小圆也注意到袁夫子的刻意修饰,猜到了他的来意,却故意不问他来做甚么,只将些闲话来讲:“午哥这几日读书可用功?没给夫子添乱罢?”
袁夫子见她发问,竟慌得站了起来,突然觉得不对,又慌忙坐了下去,答道:“午哥极聪慧的,认字背书都最快。”
程慕天道:“他是想快些学完了好去耍。”
“不是,不是…”袁夫子不晓得这话该如何作答,开始抹额上的汗。
小圆瞟了程慕天一眼,暗笑,这也是个坏的,又问袁夫子:“辰哥学习可还跟得上?”袁夫子答道:“辰哥《千字文》已背全,诗也能背好几百首了,将来必能高中进士及第。”袁夫子暗道,再不道明来意,少爷和少夫人怕是连程四娘的学业也要拿来问,便鼓起了勇气,起身行礼道:“少夫人,我想替阿云赎身,望你恩准。”
小圆故意试探道:“不过是由丫头抬作妾,换个卖身契就得,赎甚么身。”袁夫子笑道:“我穷书生一个,纳甚么妾,乃是想要娶她作正妻。”小圆心中石头落地,欢喜问道:“你果真愿意?”袁夫子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我家就我一个,也不怕人讲闲话,只要少夫人允了,我就娶她过门。”
原来是要求娶丫头,小圆听得无趣,忙向小圆道:“袁夫子独身一人,连个知寒问暖的人都无,你翻一翻黄历,挑个好日子替他把喜事办了罢。”小圆晓得他不耐烦听这个,便唤来针线房管事娘子,叫她带着袁夫子去量尺寸做新郎衣裳,又使人知会阿云回山。
阿云不知有甚么急事找她,第二日匆匆忙忙赶了回来,却见小圆将一张卖身契摊到她面前,冲她笑道:“是撕还是烧,随你便罢,嫁衣可准备好了,要不要针线房帮忙?”阿云扭捏起来:“少夫人你晓得了?”小圆瞪她一眼:“都来提亲了,我能不晓得,是不是他不来,你还准备一直瞒着我?”
阿云连连摇头:“我是拿不准他到底是要娶我为妻,还是要纳我为妾,因此不敢讲与少夫人听。”小圆奇道:“我还没告诉你是妻是妾呢,你怎地这会儿又晓得了?”阿云指了指卖身契,笑道:“要是妾,少夫人必不许的。”
“那可说不准。”小圆故意逗她。阿云却正色道:“若他只愿纳我作妾,我自己也不肯,我虽是个丫头,可这些年也瞧见了不少的妾,没几个有好结果的,丁姨娘,连自个儿闺女都护不住,季姨娘,生了儿子却送了命,就是那个做过少爷的妾的秋叶,虽说少爷好心,没将她卖进勾栏院里去,可现在还不是只落得住慈幼局的下场。”
小圆欣慰点头:“你明白就好,你们几个丫头,都是自小跟在我身边,我是诚心诚意盼着你们都有个好结果。”阿彩丢了盒儿到阿云面前,笑道:“几支仿生花,给你添妆,贺你有了‘好结果’。”阿云羞得跳将起来,与她扭作一团。
小圆笑着看了一时,悄悄退出来,只觉得自己也沾染了喜气,神清气爽起来。
田大已在阶下候了半晌了,见她出来,忙上前禀道:“少夫人,我今日又去了那边村子,村长还是犹豫不决。”小圆这些天本就在奇怪,听他这般说,问道:“杨老爷出了高价,为何村长不干干脆脆把水田卖与他算了?难道是他们不愿意卖掉整面山,要自留几亩?”田大摇头道:“今日去打听的就是这件事,原来村长怕这时候卖了水田与杨老爷,咱们一气之下不雇他们来收笋。”
小圆惊喜道:“正愁没得法子买到田,村长就送妙计来。咱们庄子周围除了那个村子,还有没得别人?”田大想了想,答道:“还有几个,不过路途远些。”小圆道:“远些不防事,腾几间屋出来与他们住,咱们出的工钱算高的了,想必还是有人愿意来的。”田大点头,道:“少夫人是要另雇人来?”小圆笑道:“是,也不是。”
第一百七十三章调戏
田大按照小圆的谋划,到竹林走了一趟,那些雇工心不甘情不愿,苦求多时无果,只得结了工钱,三步一回头地回村去了。田大并未去村子招工,遣走已有雇工,就前来禀报小圆:“夫人,事情已办妥了,我接下来该作甚么?”小圆道:“甚么也不用做,等着他们村长来找你,其实这事儿我没有全然把握,若是他们不回来,就只有真的另去别的村子雇人了。”
村长会不会因为此事把水田卖给他们呢?这大概要看他是想要眼前利益,还是长远利益了,阿彩见小圆眉间还是有愁意,道:“少夫人,这也没甚么,大不了咱们也加价,务必不让设计何家三少爷的杨老爷得逞。”小圆听她语气颇为忿忿不平,苦笑道:“偷妾输庄子一事,三哥也该打五十大板,若他不去别人家里搂姬妾,也不会出这么一档子事。”阿彩对此见解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极是,不然我们家少爷怎么没出过这种事?”
小圆笑道:“少爷这会子不在,你夸他又听不见,且等他回来再说。上回厨娘做的那一坛子密封笋子没得成,作坊里又试着做了几坛子,听说今儿开封,你去寻一件轻便的衣裳来,咱们去瞧瞧。”。阿彩取了件背子来与她换上,主仆二人出了门朝半山腰的作坊而去。
行至一条山间小道,迎面走来杨老爷,小圆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避至路旁,让他先过。杨老爷路过她身旁,竟停了下来,当着丫头媳妇子的面,自腰间解下荷包,塞到小圆手里,极其温柔地开口道:“何娘子,上回我赠与你的粉可还好使?”小圆不知他为何突然作此举动,一时间来不及细想,慌忙扔掉那荷包,道:“休要胡说,那粉是杨夫人为了赔礼道歉才送的。”杨老爷笑而不语,深情款款凝望于她。此处不能久留,先离开再作思考,小圆转身欲走,眼角却扫到后头跟着的丫头婆子,俱是一副好奇难耐的模样,指不定别个背后如何讲她呢,须得当场惩治杨老爷一番,明了自己的心志才好。
阿彩跟随她多年,见她停下脚步眉头紧锁,立即猜到了她的心思,吩咐另几个下人道:“赶紧喊一嗓子,叫庄户们来将这个胡言乱语的贼人好生收拾一顿。”
其他几个下人见阿彩发话要揍杨老爷,再看小圆,亦是一脸的赞同,就将她与杨老爷无私信了七八分,个个把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欲大声叫人。
杨老爷见他们如此举动,竟笑了:“收拾我是小事,只是你们少夫人与我有私的事若要传出去,她是不是得以死明志呢?”
女子名声重于生命,杨老爷一盆子污水泼到小圆身上,那是有嘴都难辩,下人们不由得犹豫了。
阿彩看了小圆一眼,咬了咬牙,几步跨到杨老爷跟前,左右开工,干脆利落地扇了他两耳光,大声尖叫:“别以为我是个丫头,你就能随便调戏我。”
杨老爷被这两掌打得有些懵,竟不晓得还手,愣愣站在原地。
下人们明白过来,阿彩是要护着少夫人,连忙围了过去,一边喊下人,一边将小圆隔到了外边去。
方才阿彩一声尖叫,已有不少庄户不明所以,纷纷朝这边来探究竟,此刻听到下人们的呼叫,皆怒道:“原来是那个与咱们抢水田的杨老爷在调戏少夫人的丫头,且揍他去。”山里庄户极朴实,想甚么做甚么,未等小圆反应过来,一群人已是一拥而上,拳头、锄头、扁担,乃至铁锨,齐齐上阵,把杨老爷打了个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小圆没料到事态竟会在一瞬间发展成这样,生怕闹出人命,忙命庄户们住手,让他们就地砍树做了个简易担架,把他抬去杨家庄。
阿彩见杨老爷浑身都是血地晕死了过去,慌道:“少夫人,我叫严郎中去给他瞧瞧罢,万一死了人,咱们就不可开交了。”小圆还算镇定,道:“叫他准备好药箱,但莫要主动过去,咱们定要装出怒气不平的模样来,不然他们长了气焰,愈发嚣张。”说完又吩咐田大媳妇道:“你赶紧知会你家男人,叫他骑马去城里,寻个讼师写了状纸送去官衙,别忘了塞上钱。”田大媳妇问道:“告杨老爷?告他甚么?我虽是个山妇,却也晓得调戏人家的丫头,不当打成这样。”田大媳妇看似老实,其实是个聪明人,她是在提醒小圆,不能让杨老爷调戏她的事传出去,不然与她名声有碍。
小圆犹豫了,依着杨家的性子,肯定是要去告官的,程家一定要赶在前头才好,可告他们甚么好呢,告他调戏程家少夫人,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肯定是不行的,告他调戏丫头,罪名又太轻…
阿彩见她左右为难,毅然道:“少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圆一时还没明白过来,等想转过来,惊愣住了:“可彩,你是让我以杨老爷调戏妾室的名义去告?”田大媳妇也惊呆了:“阿彩,你想做少爷的妾室?”阿彩慌忙摇头道:“我才不做妾,谁的也不做,不过是寻个由头而已,咱们自己心里明白不就成了。”小圆摇头道:“这不是说说就行的事,若真闹到对簿公堂,你是要上堂的,如果让别个都晓得了你是程家妾室,你往后还嫁人呢?”阿彩自己也愣住了:“我没想那么多…”他们三人商议来商议去,也没得出甚么好法子,只能派人盯住杨家庄,提防他们下山告状,再叫田大快马加鞭下山去寻程慕天。
田大到城里寻到正在采办端午节物事的程慕天,道:“少爷,杨老爷调戏阿彩,被我们打伤了,少夫人怕他们恶人先告状,想去递状纸。”
程慕天心里只有娘子,不怎么关心丫头的安危,便道:“告状自去寻讼师,来找我作甚么?”田大嗫嚅道:“打重了…少夫人想告个大些的罪名,不然就要被杨老爷反咬一口。”程慕天开心地笑了:“打他的,人人有赏。”又问:“少夫人叫你来寻我,可是有妙计?”田大将阿彩的主意讲了一遍,道:“这法子虽好,少夫人却不愿意呢。”程慕天皱眉道:“少夫人做得对,我可不想平白无故又多个妾,再说这事儿也无须这般麻烦,你且先去寻讼师告状,我去寻个路歧人,与她几个人,扮作个假妾。”田大犹豫道:“怕是不妥,路歧人到处唱曲杂耍的,容易被认出来。”程慕天笑道:“杨家才来临安,欺他不认得,再者我做戏做全套,必是妥当。”
田大听他如此笃定,便放心去寻讼师写状纸,程慕天则带了程福,先寻了个在茶楼“赶趁”的唱曲女子,与了她一百文钱,又许诺事成后再给一百文。程福笑道:“一共才两百文,便宜,便宜。”程慕天敲了他一记,道:“毛躁,你以为别个都是傻子,你说她是我的妾,她便是我的妾了?”程福不解道:“那待要如何,待回去摆酒?”程慕天又敲了他一记,在那茶楼就地坐了,让那唱曲女子也占了个座儿,提高了声量吩咐他道:“去寻个媒人来,就此把纳妾文书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