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暗自苦笑,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能坐个海船逃到外边去,已属万幸,还操心这些继承家业支撑门户作甚么。她心中所想,无法告人,只得叹了口气,将煎好的药倒了一碗,同程慕天一道去喂午哥。

午哥看着药碗不肯张嘴,小圆取了颗过口的蜜饯,哄道:“乖儿子,一口将药吞下,再吃个果子就不苦了。”午哥看了看一旁的程慕天,小声道:“我不要整天地读书。”小圆不等程慕天皱眉头,爽快地答应他道:“娘请个武师来庄上,你上午认字,下午练拳,晚上跟着你爹学些打理生意的本事,每月望朔,我还许你去山上耍,但若你还像今日这般胡闹,我可不会轻饶。”午哥眼里露出惊喜,却没有吱声,只看着程慕天,直到他点了下头,才欢呼起来,接过小圆手里的药,咕呼咕呼一气喝了个干净。

服过药,午哥昏昏欲睡,小圆替他盖好被子,叮嘱了余大嫂几句,拉着程慕天走了出来,笑道:“方才我还以为你要摇头呢。”程慕天道:“我只气他没规没矩,又不思进取,若他能举止有礼,认真读书考科举,就是天天上山顽会子又如何。”小圆笑他道:“你的心也太大,才说想让他继承生意,这会子又想让他考科举,你当他是神仙?”

程慕天一愣,自己对儿子的期许太高?作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他迷茫了,问娘子道:“你说我该让他考科举,还是经商?”小圆笑道:“我看你不但心大,且还心急,他才开始认字呢,想那么多作甚,读书算帐,都先学着,到时选哪一条路,叫他自己定罢。”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几十年后战火又起,科举定是行不通的,趁着儿子年幼,让他认几个字背几篇文,待到再大些,还是学经商的本事,到了别处才好谋生。

吃罢晚饭,午哥烧退,小孩子精力旺盛,病稍好又开始到处乱窜,小圆拿他无法,只得叫程慕天把外帐本子翻出来,哄他来看海船。程慕天摊了帐本子到他们面前,笑小圆道:“我看是你自己想看罢。”小圆还担心家里为数不少的金银太重无法带走,也不辩驳,认真看起帐本子来,说是帐本子,那上面并未记帐,打头一页画的是艘方形大船,船首高高耸起,船尾亦是正方形,两侧都有船桨,她数了数,共有十对,按着图下的文字说明,船上还配有两只石锚,及帆布制成的船帆。

程慕天见她看得出神,讲解道:“这船前部有几十个相互隔离开来的小舱,都是隔水的,就算不了船体稍有破损也不怕;船后拖着的小船,里面载有柴薪和淡水,是从旅经的港口补充上来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游山

海上航行最重要的恐怕就是辨别方向了,这大船听起来很不错,但不知在定位上有何妙招,小圆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心中疑问。程慕天带着些自豪,解释道:“天气晴好时,依着日月星辰,辅以星象图和航海图;若是天气阴晦,则使用地螺。”

“地螺是甚么?”小圆一脸的好奇。程慕天转身去翻箱子,寻了个来与她瞧,原来是个借鉴了指南针原理的罗盘,上头刻着二十四个方位,一根磁针标示出南方。午哥抓了地螺过去摆弄起来,程慕天见他爱这个,倒有几分欣慰,摸了摸他的脑袋,把地螺送他作了玩具。

小圆最想晓得的问题还未有答案,急切问道:“二郎,这样一艘船,能载多少重量?”程慕天答道:“有大有小呢,最大的船,可以载六七百人和上万斤货。”小圆喜笑颜开:“不用细算了,我们家那些金银定是装得了。咱们还要再多赚些,万一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时找不到赚钱的行当也不至于饿死。”程慕天无奈摇头:“你这样盼着打仗?”小圆不愿把几十年后的事提前到现在来与他争执,便道:“那多赚些钱总没错罢?”程慕天笑道:“进山前你才劝我不要树大招风,现下又想赚钱了?”小圆白了他一眼,赚钱也可以不显山露水的嘛,就凭借着庄中出产,赚了钱悄悄运到山里来,比在城里开铺子招人惦记强上万倍。

她怕空口一说不能叫程慕天信服,取了帐本子和算盘来欲算与他听,程慕天却问:“你可晓得咱们家的海船做甚么买卖?”小圆愣了愣,道:“外帐又不经我的手,哪里晓得,大概有犀角和珊瑚罢?”程幕天敲了敲午哥手里的地螺,道:“咱们从外国运来的货,除了犀角和珊瑚,还有象牙、玛瑙、珍珠、水精、檀香、沉香木、香料、樟脑、丁香、豆蔻;卖出去的有丝和织锦、陶器和瓷器。”

小圆听明白了,这些货物,无一不贵重,随便哪一样都比她这庄子的出产赚钱。程慕天见她垂头丧气,安慰道:“庄子也得经营好,总不能拿海运生意赚的钱来养庄户,再说他们养了羊种了菜,咱们也能少些花费。”午哥抱着地螺扑进他怀里,叫道:“爹,这个好顽,我要去划船。”程慕天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他,笑道:“你好生学本事,将来那些船都是你的。”

过了两日,午哥的病大好,晕过车的辰哥也有了精神,小圆便提议上山去走走,一家四口俱换了轻便的衣裳,带着几个下人,由田大媳妇领路,一同往山坡上去。

半山腰上,住的全是庄户,但此时并无甚么人在家,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照看着娃娃们。

阿绣奇道:“快过年了,这时候种地的人不是最清闲的,怎地却不见人影?”田大媳妇朝山坡那边指了指,笑道:“男人们忙着赶羊,女人们忙着收菜,正是过年的时候才好赚钱呢。”

那些茅草屋的房前屋后,用篱笆围着小院子,养着些鸡、鸭、鹅和菜狗,猪圈里的猪喂得肥肥的,想必过些日子也该宰来吃肉了。中午时分,一群半大的丫头小子,背着柴禾,牵扯着耕牛下山来,开始生火做饭。小圆问道:“大人们不回来吃饭?”田大媳妇答道:“那些羊呀菜呀,卖得越多,他们分得钱就越多,因此舍不得回来吃饭,只叫孩子们送过去呢。”

看来庄户们做活很有干劲,小圆含笑点头,牵扯着午哥和辰哥,走进一户人家。这家两个闺女,大的十来岁,正在朝开水锅里下一条鱼,小的四岁多,坐在灶间烧火。那煮鱼的大妮见主人进来,忙把手揩了揩来倒茶,又把墙角的萝卜拣了两个递给午哥和辰哥。小圆走到锅边瞧了瞧,笑道:“饭食还不错。”大妮笑道:“这是我在河里捕的。”又指了指一口大缸,道:“亏得有少夫人,高粱收了不少,再饿不了肚子。”小圆见锅里的鱼煮得有些烂了,怕耽误她们做饭,便把午哥荷包里的糖抓了一反递给烧火的小不点,领着两个儿子上田大家吃饭。

她本是想尝尝乡间小菜,程慕天却坚决不同意,非唤了他们自带的厨娘上来,整治了一桌子与平时没有两样的饭食。吃罢午饭,午哥惦记着大妮家的那条鱼,跑到程慕天面前,主动背了一篇文章,趁着他眉开眼笑之际,央道:“爹,我想去捕鱼。”

小圆见程慕天眉头一皱又要发脾气,忙道:“捕鱼不行,让他钓鱼去,养养耐心也是好的。”程慕天勉强点了点头,唤来程福,叫他这回好生看着午哥,不要让他再跌进水里去。程福连连点头,极有眼色地把几个孩子都带了去,好让他们夫妻两个有机会独处。

程慕天自然不愿辜负他的好意,将几个丫头遣了回去,亲自扶着小圆,带了她朝山上走。小圆看着漫山遍野的杉木林,笑道:“你还说要寻人来教庄户们养蚕缫丝,怕是连载桑树的地儿都无。”程慕天极爱这没有人烟,又有茂密树林遮掩的山坡,将她搂进怀里香了一口,道:“那天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未深思熟虑,咱们地多,栽杉木比种桑养蚕更赚钱。”小圆戳一戳他胸口,笑道:“你当初种这些杉木,可是说要留给闺女做嫁妆的,可惜我连生了两个儿子,叫你希望落空了。”程慕天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附到她耳边小声商量:“娘子,待得辰哥也进学,你就闲下来了,那时咱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小圆含笑点了点头,问道:“二郎,你会讲哪几种外国话?”程慕天答道:“大食,高丽,东瀛,南海几个岛国的土语,我都会讲一些,怎地想起问这个?”小圆不敢说自己也想学,拿了儿子做幌子,道:“你不是想让午哥继承家业的,何不打小就教他讲讲外国话,咱们家既是做的海运生意,游水驾船甚么的也当让他学会。”

程慕天笑着摇头:“学外国话还有几分道理,只是做海运生意又无需他亲自去驾船,学那个做甚么。”小圆辩驳道:“总要懂点子才不会叫人拿捏了去,你敢说你一点儿都不会?”程慕天想了一想,点头道:“也罢,学门本事总比让他满山乱跑的强,就依了你。”

小圆离自己的计划又近了一步,欢欢喜喜拉了他的手,继续朝山上走。

山顶上,风景独好,一面的山谷里养着羊,另一面种着菜,庄户们忙得热火朝天。程慕天仔细瞧了一会子,道:“我看他们人人都有活儿做,要是再种别的庄稼,怕是人手不够,不如先就这样罢,待得农闲,咱们再想些活儿来给他们做。”

小圆点了点头,朝山脚下的小河指了指,那里,一群孩子正在钓鱼,依稀可以辨出最中间的是午哥哥,一旁树下玩耍的是辰哥。程慕天牵扯了她的手,欲从那面下山去寻儿子们,小圆却拦住他道:“午哥好容易散一天,明儿从早到晚又不得闲,且让他自在顽会子罢。”

程慕天气道:“我去了他就不自在了?”小圆装作没听见,顺着来路朝下走,他怕她摔跤,忙住了嘴跟过去,半扶半抱地搂住,顺势在她腰上捏了几把。

晚饭时,桌上添了一条清蒸鱼,午哥眉飞色舞地炫耀着自己高超地钓鱼技巧,程慕天沉着脸敲了他一筷子,背着人却向着小圆简单道:“到底是我儿子,聪敏得很,头一回学钓鱼就得了条大的回来。”

今年是个丰收年,庄户们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过年那几年才得了空闲,杀鸡的杀鸡,宰猪的宰猪。福建盛产蔗糖,海船顺路捎了几口袋回来,小圆使人在庄衣聚居处的空地上架了一口大锅,熬起了糖稀,有孩子的人家,一户分一碗,阿绣一面分糖,一面可惜:“该做个芝麻糖或花生糖的。”小圆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可庄上孩子多,庄户们又忙,哪里来的人手?”田大媳妇笑道:“这样已是很好了,以前过年,他们连糖稀都见不着。”

正月里,陈姨娘、程大姐和程三娘齐齐约好,一同进山来吃年酒。孩子们来的多,小圆忙命人拿秫粉包糖做了“水团”,用香汤煮熟端上来。陈姨娘方才进来时看了一路的果树,赞道:“你这别院建得好,极清幽。”程大姐见屋里照样有烟道暖烘烘,也道:“还以为你在山里受苦呢,原来是享福来了。”程三娘却是羡慕她养羊又种菜,问道:“嫂嫂,你这一个冬天,能赚不少罢?”

小圆笑话她道:“你何曾关心过这些事体?难不成是甘十二养不起你了?”程三娘的脸红了红,竟低了头不说话,程大姐看了她一眼,道:“这有甚么不好讲的,就你面皮薄。”原来程三娘自个儿从小受苦,就一心要娇养闺女,吃要给她吃好的,穿要给她穿好的,娘亲疼闺女,本也没甚么错,但他们家的收入,只有甘十二在玩具店打工的那点子,根本不够花。小圆听了程大姐的解释,又见程三娘一副羞于出口的模样,奇道:“三娘子,难不成你想进山跟着我种地?”

程三娘连连摇头,小声道:“我想请陈姨娘和大姐做个中人,向嫂嫂借些本钱,买些材料来做仿生花。”

宋人爱花,男男女女,无论贵贱,都爱在鬓旁插上一朵,即便是贩夫走卒也不例外,他们不光爱戴生花(鲜花),也戴照着生花的样子做成的仿生花。

小圆赞道:“这主意极好,生意必定火红,只不知你打算如何行事?”程三娘得了嫂子的鼓励,将头抬了起来,答道:“琉璃做的仿生花,我没那个能耐,但通草的花样我还能编几个,可有钱人家都瞧不上通草,因此我想向嫂嫂借钱买些绢、罗,做些绢罗花。”

她是个胆小的人,为何这回要当着人面借钱?小圆瞧了瞧正聚精会神盯着自己的陈姨娘和程大姐,扑哧笑出声来:“你们和我装客气,我可就当不晓得了。”陈姨娘跟着笑了起来,道:“我却是另有目的,我家大嫂二嫂也想入股,苦于无钱,我手里倒是有钱,又怕借出去了收不回,因此托你给我做个幌子,就说那钱是你借给她们的,这样她们就不好意思不还了。”小圆心道薛家大嫂二嫂待陈姨娘那是没话说,可惜太过亲近,把她当作了自家人,钱也当作了自家钱,好在陈姨娘处世圆尚且倒也未闹出甚么大矛盾。她冲陈姨娘点了点头,道:“这没甚么难的,姨娘遇到这样的事,尽管把我抬出来。”说完笑问程大姐:“你打的又是甚么主意?”

程大姐道:“我不借钱,只悄悄入股,你们莫要与我家官人讲,免得他晓得我赚了钱,又要出去花天酒地。”小圆笑道:“这个不消你嘱咐。你们若只做几朵花儿,何须这样郑重其事,难不成想做大的?”

程三娘点头道:“都晓得这个易赚钱,官巷里花团、花市和花朵市不少,齐家、归家花朵铺也占了许多生意,若是咱们小打小闹,定是赚不到钱,因此想开个铺子。”

程慕天自从进了山,成日里就闲得慌,在里间听见这话,迫不及待地走出来责备道:“还没卖出一朵就想开铺子,嫌亏钱不够早?”程三娘怕哥哥,听见他这般说,诺诺不敢再开口。

小圆忙推她道:“你哥哥乃生意老手,极有经验的,赶紧向他讨教一二呀。”程三娘鼓起勇气站起来行了一礼,恭敬道:“望哥哥赐教。”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仿生花

“盘个铺子至少也得四五十贯钱,你又说要做有钱人才戴得起的绢罗花,那就得到御街上去盘铺子,御街上的铺子是甚么价钱,你可曾想过?”程慕天端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道:“再者你也说了,如今卖花的人颇多,你能肯定你们做出的仿生花,就一定比别个的更招人喜欢?”

程三娘满怀希望而来,借的钱还未到手,计划先被他击了个粉碎,不免有些灰心丧气,道:“看来我没赚钱的命。”陈姨娘比她会听话音儿,忙问程慕天道:“二郎可是有甚么好主意,讲来咱们听听?”程慕天搁下茶盏子,答道:“也没甚么好主意,只是若换作我,就先做上几盒子,请几个走街串巷的卖花婆婆拿去大户人家探探路。”程三娘欣喜道:“哥哥好主意,就是这样,待到能赚钱,我再开铺子。”

程慕天曲起指节敲了敲茶盏子,皱眉道:“为何你总想着要开铺子,不先瞧瞧自己的优势劣势在哪里?”

“优势劣势?”程三娘愣住了。

程慕天解释道:“盘铺子,你们就没本钱,这是劣势;但你家空着两进院子,这便是优势,为何不将出一进来改作个作坊?你可晓得,花市上卖花人,不一定就是做花人;齐家、归家两家的花朵铺,每日卖出的仿生花,也大半都是收购来的。待得卖花婆婆帮你们打出些名气,大可雇些手巧的媳妇子,在作坊里做了仿生花,成批卖到花市和大铺子里去。”

此话讲完,众人眼里全是佩服,程三娘笑道:“就听哥哥的,若是作坊能开起来,算嫂嫂两股。”小圆正愁没有悄悄生钱的法子,也不推辞,命人取了几贯钱来,递给她道:“与你买材料,这也不是借的,算我入股的钱罢。”

陈姨娘笑道:“既是商议这个事儿,就全办妥。”说着取了一张写好的借条出来,借款人是薛家大嫂和二嫂,小圆提笔在债主一栏填上自己的名字,递还过去,笑道:“姨娘,我只负责签名,钱可是不出的。”陈姨娘将借条收好,笑道:“那是自然,这几个钱我还拿得出来。”

程大姐见不开铺子,改雇卖花婆婆,失了兴趣,道:“等你们作坊开起来再知会我,我可是没得空去编仿生花。”程三娘很好讲话,点点头道:“使得,我和薛家大嫂二嫂先编着,看看销路再做打算。”

大事议完,枯坐无趣,她们又都是小脚爬不得山,小圆便使人提了个装木炭的火桶子来烤羊肉串。洒了胡椒和茴香的嫩羊肉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厨房又送了一盘子切得薄薄的黄瓜片和几把新鲜的韭菜来,屋内一时间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程大姐举了竹签子吃羊肉,腕上的镯子却极为碍事,她一把撸了下来丢到小几上,突然想起这物事的来历,便把它递到小圆面前,问道:“瞧瞧,可眼熟?”小圆并不接过,只扫了两眼就认了出来,惊讶道:“这是继母常戴的那对,怎地送了你?”旋即又笑了:“必是你讨了她的欢心。”程大姐大笑:“她也值得我去奉承?这是她家过不下去,卖给我的。”

小圆更为惊讶了:“爹留给她的私房也不算少,这就花光了?”程大姐笑生十分开心:“她一向大手大脚,你还不晓得?亏得你寻了路远当借口没去她家拜年,不然也要被她上几个。”程三娘面露不忍,道:“继母手中散漫不假,但那些钱,却多半是给仲郎看病花了的。辰哥已能认好些字,仲郎却连话都讲不全,她心里急呀。”

程大姐不以为然:“痴傻也是她害的,怨得了哪个?”

小圆听了这消息,愈发不愿回城,若是回去,继续必要上门借钱,她辛苦挣来的钱,是要留给儿子们去海外过生活的,可不能白白去填小叔子那无底洞。

程大姐三个,留在庄上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担心天黑前赶不到家,一早就辞了去。

程三娘得了程慕天的指点,一天也等不得,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央甘十二帮她去早市挑些绢、罗回来做仿生花。甘十二笑道:“我哪里懂得要买甚么花色,还不如你与我同去,咱们如今是小门小户,没得那些臭规矩,上街逛的女人多着呢。”程三娘还要去拿盖头遮住脸,也被他丢了开去,大大方方携了她的手,陪她去逛街。

宋人极为热衷早市,临安候朝门外,四更天时就有无数经纪行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着开门,还有唱曲儿的,说闲话的,做小买卖的…

程三娘被甘十二紧牵着手,脸上带着羞涩,却舍不得挣脱,挨着他站在一排早市铺席前,将那招牌仔细瞧——纸札铺、柏烛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七宝铺、白衣铺、腰带铺、铁器铺、绒线铺、冠子铺、倾锡铺、光牌铺、云梯丝鞋铺、绦结铺、花朵铺、折叠扇铺、青篦扇子铺、笼子铺、销金铺、头面铺、翠铺、金纸铺、漆铺、金银铺、犀皮铺、枕冠铺、珠子铺…

 她被这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铺子看花了眼,轻轻拉了拉甘十二的手,问道:“官人,我买绢、罗,该去哪个铺子?”甘十二在外打工多时,如今懂些门道,答道:“你若是买得多,咱们去寻卖布料的‘铺席发客’,他们价钱便宜,许多小店都是找他们进货的呢。”

程三娘听了他的话,由他带着寻了个‘铺席发客’,将红、黄、银红的绢、罗各挑了一匹,问价钱时却吓了一跳,仅一匹绢也要四贯钱,她将袖子里的会子捏了又捏,犹豫再三,还是甚么也没买。

甘十二晓得她本钱不够,同她商量道:“我进山去向哥哥嫂子再借些?”程三娘也有此意,但山路遥远,就是骑匹快马,一去一回也得一整天的时间,于是她摇了摇头,先去找程大姐和薛家两位嫂子商议。

程大姐手里还有些钱,倒是愿意借出来,但却犹豫:“钱是小事,可一整匹绢、罗的,根本用不完,咱们先买一匹试试?”薛家大嫂二嫂都是做过仿生花的,闻言笑道:“大姐,一朵花上,好几样颜色呢,一种布哪里够。”程三娘叹气点头:“正是这个理,才叫我犯难。”她为难,薛家大嫂二嫂更为难,若是像这样买材料,一次就得花二十几贯钱,她们现在的本钱都是借来的,哪里承担得起这费用,不由得生出了退意。

程三娘就是看中了她们做仿生花的手艺才邀她们入股,自然不愿放她们走,便问程大姐借了一匹快马,让甘十二向玩具店告了一天假,奔去山中找小圆讨主意。

甘十二惦记着娘子的嘱托,下了马连水都顾不得喝,抹着满头的大汗将情况与小圆讲了一遍,问道:“嫂子,你有主意最好,若是没生——你也是占了两股的,就再加些钱罢。”

程慕天本陪在旁边坐着没打算出声,听见这话,觉得他是在欺负自家娘子,冷哼一声道:“甚么了不得的买卖,咱们没得钱添加,股价也不要了,你且回去罢。”

甘十二只记得维护自家娘子,忘记了程慕天也是个护妻的人,忙站起来唱了个肥诺,央求道:“我家娘子好容易寻了点子事做,总不能叫她半途而废,哥哥帮些忙呀。”

小圆羡慕道:“三娘子真是好福气,十二总把她挂在嘴边上。”程慕天一听她这酸溜溜的话就晓得她在想甚么,狠狠瞪了甘十二一眼,没好气地道:“做几朵仿生花能用得了几寸布,有必要去买整匹的么,寻个头巾铺裁缝铺的,将人家的边角废料收罗些来,不是一样的好使?”

甘十二心悦诚服,就连小圆望向他的目光也带上了崇拜之色,皆大赞:“妙呀,这般行事,只消花费几文钱。”

甘十二得了好主意,饭也不吃,将馒头揣了两个,一路疾驰下山,报与程三娘知晓。程三娘亦是大喜,邀了薛大嫂薛二嫂两个,将御街上那些头巾铺、丝鞋铺、裁缝铺…只要做绢罗物事的店铺,全逛了个遍,搜罗了三包袱颜色鲜艳的仿生花材料,最后算下帐,仅花费了几十文。

一下子节省了几十贯本钱,三人兴头十足,连夜用蜡把罗染了出来,将绢的颜色配好。第二日,程三娘唤了几个丫头,将空屋子收拾了一间,摆上了一张大桌子,团团设了几个凳儿,又将剪刀小箩筐等物备了三套。

她先与薛大嫂薛二嫂做了些红牡丹、白茉莉之类,唤了个卖花婆婆进来瞧,问她可愿将去卖。卖花婆婆见那几朵花做得极精巧,心里爱煞,嘴上却要压价:“你们这才两种花样儿,我买了来卖谁去,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眼界高着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花朝节

程三娘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经验不足,立时就准备降价,薛大嫂却是做过类似行当的,当即掀了盒子盖儿,指着里头几支做工粗糙的仿生花道:“瞧瞧你这花儿,都分不清哪是瓣儿哪是叶儿,还好意思嫌咱们的品种少。”

卖花婆婆叫她说红了脸,忙将原来的几朵花藏起,换了程三娘的花,照着原定的价钱数了钱出来。她拎着盒子到得街巷,挨个去敲大宅的门,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们,轻易出不得二门,因此极爱这些走街串巷、消息灵通的卖花婆婆,一来是做买卖,二来是听八卦。有需求,货色又好,卖花婆婆今日的生意极火,到了晚间时分,只剩了两朵牡丹花,她正准备打道回府,有个好心的丫头告诉她道:“程家别院的钱夫人,因着近来要卖首饰,又不愿去质铺当贱价,正是想找你这样的人打探消息呢,你何不将这最后两朵花卖给她去。”

卖花婆婆也是久闻钱夫人大名,晓得她是个出手大方的,便嘻嘻一笑,谢了那丫头,立时动身到城东,去叩程家别院的门。钱夫人见了她果然欢喜,开口就问:“可晓得城里有哪家小娘子要买首饰?我这里有些上好成色的,不知要被哪个捡了便宜去。”卖花婆婆暗地里撇嘴,怪道都说这位钱夫人有些不懂世故,你就算要打听消息,也得先给点儿甜头呀。

小铜钱见她一双眼只朝自己盛花儿的盒子上瞟,先明白了过来,忙叫她把那两只牡丹取出来,捧给钱夫人看,悄声道:“夫人,先买了她的花儿,才好再问哩。”钱夫人沉了脸丢了几个铜板,骂道:“势利。”卖花婆婆“哟哟”叫了两声,啧道:“夫人,你这两个钱可不够买我这花儿,你瞧瞧这样式,这做工,同我平日卖的不一样哩。”

钱夫人不相信,还道她讹诈,不料将那牡丹拿起来细看时,却发现果真是两朵好花,不但编得细致,颜色鲜亮,甚至还能分辨出品种来,那深红的花瓣千层,是朵“潜溪绯”,另一朵乳黄千叶,乃是牡丹之王“姚黄”。钱夫人看得入神,竟把原本的目的忘却了,不由自主问道:“这样精致的仿生花,就是大铺子里都不多见,你哪里寻来的?”

卖花婆婆笑道:“夫人竟不知道?这是你家女儿三娘子的手艺呀。”程三娘两口子不愿纳妾,甘家二老一怒之下断了供给,害得他们生活窘迫的事,钱夫人也有耳闻,她将手里的两朵花转了一转,颇有些幸灾乐祸:“哪个叫她跟她嫂子学的,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罢,我就买了这两朵花儿,免得她生意不好,穷到吃不上饭。”

卖花婆婆暗笑不已,你自己已穷到要变卖首饰了,倒还可怜起别个来。她心里看不上进心钱夫人,但收了她的钱,少不得还要将些新闻出来,告诉她谁家闺女要置办头面,谁家娶媳妇要买“三金”。

天色黑尽,她才应付完钱夫人,匆匆忙忙地赶到程三娘处,还要买她的仿生花。程三娘见销路这般好,大喜,可惜她们三人一整天也就做了几十支,还不够卖花婆婆一人的量,没奈何,只得全家上下齐上阵,丫头、婆子、奶娘,现教现学,连收工回来的甘十二都来帮忙裁罗帛。

如此忙碌了两三日,她们不但供足了卖花婆婆的货,还攒了百来支。恰逢正月十五上元节,那些平日舍不得买绢罗花的女人们,为了逛街时好看,都赞了钱来买,程三娘她们趁这机会将仿生花涨了一倍的价钱卖了出去,足足净赚了六贯三百文钱。

薛大嫂和薛二嫂见仿生花如此有赚头,便劝程三娘早些将作坊开起来:“地方是现成的,不消花钱,只需出钱雇几个媳妇子来,早开一天早赚一天的钱哩。”程三娘暗自忖度,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有家务事做,奶娘更是不能离孩子太久,人手不够必要影响收益,不如就依了她们。

这日她同甘十二商量过后,将全家挪到了最后一进院子居住,把第二进院子腾了出来,两边的厢房尽数打通,各摆了一张大桌子,东厢做绢花,西厢做罗帛花。

等到她作坊开张,小圆带了两个儿子来贺她时,她正忙着雇几个新的媳妇子,满面笑容地招呼他们道:“对不住,嫂嫂和侄子们先坐会子,且等我忙完。”小圆见她当了老板主了事,行事作派与以前大不相同,很是替她欢喜,忙道:“不必管我,你先忙着。”

午哥坐不住,拉着辰哥去后头看小妹妹,小圆叫奶娘们跟了过去,自己则在角落里挑了个椅子坐了,想看看程三娘如何行事。只见程三娘先瞧了瞧那几个媳妇子的指甲缝,遣退了两个手上有污泥的,又取了材料来叫她们各偏了一朵花,其中有五个偏得精巧,但最后只留下了三个。小圆看得明白一时糊涂一时,待得她将留下的媳妇子安排妥当,忍不住问她道:“不爱干净的不能要,这个我懂,只是那手巧的有五个呢,你怎么也遣了两个去?”程三娘笑道:“我这里日夜两班,方才招的是夜里那班的人,有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怕她受不得累,因此没要。”她说着说着,又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还有一个,长得轻佻了些…”

那个媳妇子看上去并不轻佻呀,不过多生了几分颜色而已,小圆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程三娘到底还是小心翼翼的性子难改,这是担心着甘十二呢。

午哥和辰哥去后头没一会子又跑了回来,都道:“小妹妹不会说话也不会跑,不好顽。”小圆一边一个搂了他们,笑道:“你们像她们这般大时,更不好顽。”程三娘爱两个侄儿,使人买了蒸梨儿来与他们吃,又道:“嫂嫂,他们如今难得回城一趟,带他们过了花朝节再走呀。”

小圆听了这建议,颇有几分意动,自她来到南宋,还未曾见识过外头节日的景象,反正这回程慕天许她在程三娘家多住几日的,若不趁着他不在去逛一逛,谁知还有没得机会?她不想等到他日坐了海船去了别国再来遗憾,便应了个“好”字。

午哥听说有得顽,欢喜得跳起来,问道:“娘,甚么叫花朝节?”小圆把他搂到怀里,先吟了首诗给他听:“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念完又道:“你先把这诗背下,我再与你讲故事。”午哥嘟嘟囔囔:“娘和爹没得两样。”小圆只不理他,转头去与程三娘说笑,午哥还赖着不背,岂料辰哥却先一步背了出来,且一字不差,他这做哥哥的羞惭起来,不待人催他,忙地向小圆学诗,不出五分钟,也背了滚熟。

小圆赞了他几句,接着讲花朝节,据说则天皇帝冬日在御花园赏那迎雪盛开的梅花,心情舒畅,心道:我贵为天子,没有做不了的事,为何不让百花都在这时节开放,供我欣赏呢?她一时心血来潮,便写了那首诗,当作催花开放的圣旨。这道圣旨一下,各位花仙着慌,才刚二月,百花怎能非时开放?但则天皇帝乃是人间之主,百花仙子也不能不听她的,于是在第二天纷纷开花。

听到这里,程三娘自小几上拣了朵仿生牡丹花,接过话去,笑道:“后头的我以前就听嫂嫂讲过,唯有牡丹仙子不听这道圣旨,则天皇帝大怒,将拒不开花的牡丹从长安贬往了洛阳,自那以后,洛阳牡丹闻名天下。嫂嫂这故事哪里听来的,我们都只晓得花朝节是祭花神的。”

小圆怎好与她解释后世的传说,只得接过她手里的仿生花,赞了几句精巧,打个马虎眼揭过。程三娘见她夸自己,便将琢磨了好几日的主意讲了出来:“嫂嫂,花朝节那天,城里不少有钱人的园圃都许游人进去赏花,我想借一块地儿,种些仿生花。”说着拿起一朵花儿比划了几下:“加柄加长,多添几片叶子。”小圆赞道:“这主意极妙,说不准当场就有人买回去栽在园子里。”程三娘兴奋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这个还可以插到瓶儿里。”

小圆想了想,道:“你这仿生花,反正本钱不高,不如谁要是来买这大枝的,就另送朵小的,与他插在鬓上,做个活招牌。”程三娘拍手叫好,连忙去作坊布置详细,又送上了几支上好的“姚黄魏紫”出来与她戴。

花朝节头一天,甘十二来问程三娘与小圆:“钱塘门外的玉壶、古柳林、杨府、云洞,钱湖门外的庆乐、小湖,嘉会门外的包家山、张太尉,都是极有名有园子,你们想去哪一处?”小圆笑道:“哪一处都使得,只要你哥哥不在那里。”甘十二大笑:“你们如今在外人眼里,可是真穷了,和咱们一样小门小户,讲究那么些作甚么。若是哥哥怪罪于你,就跟他讲:山里来的娘子,不用讲甚么规矩。”程三娘担心小圆生气,忙拍了他一下。小圆却笑道:“正是这个理,你若是遇见二郎,定要与他讲一讲。”

程三娘搬了几大盒子仿生花来与他们瞧,道:“我在包家山的王保生园租了一块地儿,已做了许多仿生桃花,使人提前系到了树上去,嫂嫂是与我同去那里赏桃花,还是另去别处?”程慕天不在,甘十二自然操心小圆的安全问题,忙道:“既然娘子在那里有安排,那就都去王保生园,包家山上有道关门,四周遍植桃花,很是好看呢。”

能在离开前瞧一瞧大宋风光,去哪里小圆都是开心,当即微笑点头,又唤过两个孩子,将明日的去处告诉他们,叮嘱他们要听话莫要乱跑。

第二日,他们起了个大早,带上几个下人和帮忙卖仿生花的媳妇子,坐了轿子上包家山。午哥做在轿子里扭来扭去活似个猴儿,抱怨他道:“还以为要爬山呢,坐着上去有甚么意思。”小圆伸出双手按住他,道:“你姑姑是小脚,爬不得山走不得路,因此要坐轿子。你且安静些,等到了山上,随你怎么疯。”辰哥掀了帘子一角安安静静看风景,突然扭头道:“娘,我不疯。”小圆笑着把他搂进怀里,笑道:“你是乖孩子。”午哥不服气,扑过来挠他的胳肢窝,两个扭作一团。小圆被他们闹得直揉太阳穴,道:“午哥,你这般闹法,轿夫辛苦,待会儿他的赏钱,可是你来出?”午哥出门时才得了零花钱,闻言忙住了手:“我乖,我不出钱。”小圆笑着摇头,对付这小子,还得跟他耍心眼子,好事还是坏事?

到得桃花关,果然入眼处尽是群芳竞开,甘十二扶着程三娘下了轿子,来与小圆汇合,带着他们朝园子深处走,一路上不住指点:“那是单叶桃花、千叶的、饼子、绯桃、白桃…”

程家老宅的园子里,也种有几株桃树,可哪里有这山上的品种齐全,小圆赞叹之余,愈发打定主意,要多寻机会出来走一走。

一处刻意装点成乡村山野的杏馆酒肆旁,是程三娘租下来卖仿生花的地方,薛大嫂和薛二嫂早已赶到了这里,做起了生意。他们到达时,地上的盒子里的小仿生花已卖去了大半,但枝头的却丝毫未动。程三娘着急道:“我还怕你们人手不够,特带了媳妇子们来,怎地却一朵也未卖出去?”薛大嫂喜气洋洋地解释道:“园子主人才来过,说这树上的仿生花足以以假乱真,叫咱们莫要摘去,免得让这园子失了颜色呢。”薛二嫂红光满面地接上话去:“程三娘子莫要发愁,园子主人说要出钱将这枝头的仿生花尽数买下,只等着你来后去谈价钱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吵架

程三娘听说园子主人要包个全场,喜出望外,立时让薛大嫂带路,又邀小圆一同前往。小圆不想去见生人,但甘十二却道:“我娘子头一回做生意,我更是从未涉足过,这里就嫂子一人经验足些,再说作坊也有你的股份呀,还劳烦跟去镇镇场。”小圆心道,外头这样多的游人亦是生人,见也见了,不在乎这一个,便点头应了,将两个孩子留在外头奶娘照管,自己随着他们到这园子中的一所阁楼里去。

那园主人果然是要买树上的仿生桃花,但插在鬓间的却不要,小圆暗自生奇,这园子多的就是桃花,为何不买别的,偏还要买这个。程三娘却未想这么多,吃过几口桃花茶,便问园主人要出甚么价。园主人笑道:“真桃花,能泡茶,能制酒,仿生桃花却只能装点园子,我出五贯钱如何?”

程三娘脑中飞快地算起帐来,一共十株桃树,每株上有五支仿生桃花是她们扎的,一支的定价是一百文,一共五千文,如今铁钱的市值是每贯七百文,园主人出的五贯铁钱,只有三千五百文,却是她们亏了。

小圆见她默默算帐算了半天,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她虽富家小娘子,闺中时受委屈,出了门子又要为生计操心,真是难为她了;再一转头看见甘十二的目光不离她左右,又替她欣慰起来,夫妻恩爱,生活拮据些倒算不了甚么了。

程三娘算完帐,轻轻扯了扯小圆的衣襟,压低声音问道:“嫂嫂,我将帐报与他听?”小圆想了想,道:“你只报帐,余下的我来说。”程三娘依她所言,将方才算的价钱讲与园主人听,园主人笑道:“我可是包了个圆场,省得你们辛苦站在那里卖,就与我便宜些又如何?”小圆轻轻摇了摇头,作出为难状,道:“作坊是大家凑份子开起来的,价格也是大家一起定的,我与她都不好擅自作主改价哩。”

园主人沉吟片刻道:“这花儿并不是我要买的,乃是受一位游园的朋友所托,我也不知他愿不愿多出一千五百文,不如几位稍坐,待我去请他来自己与你们谈?”

怪不得放着满园子的真花却要买仿生花呢,原来不是本人要买。小圆和程三娘自是没有异议,他便唤了个小丫头去寻那位买花的朋友,又命人重换茶水。

程三娘见园主人避讳,不谈生意时只与甘十二说笑,就拉了小圆走到墙边看画儿,低声赞她道:“还是嫂嫂脑子活泛,我本是打算直接让他几个钱的。”小圆捧了桃花茶闻那香气,笑道:“我原以为是他自己要买,就想着,家有这样大一个园子的有钱人,还在乎三千五百文与五千文的差别?”程三娘听了这话,又担忧起来:“可他方才说了,不是他要买,只怕他那朋友不愿出高价。”小圆笑开了:“有钱人的朋友会是穷人么,且放一万个心,待会儿他来了,咱们还咬定五千文不松口。”程三娘教这话讲得眉眼俱是笑意,重回座位端起桃花茶吃得极香。

不多时,小丫头请了园主人的朋友来,小圆三人抬头一看,全半张着嘴作了雷打似的表情。甘十二最先反应过来,手一抬欲行礼,小圆见状忙拉了他一把,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程三娘见嫂子如此行事,明白过来,忙垂了眼装作不认识面前来人。

小圆看似镇定,其实手里心冒汗,幸亏把孩子们留在了外面,不然那一声“爹”叫出来,定要露馅。她低垂着头,还能感觉有道含着恼怒的目光在自己头顶扫视,但并未听到有斥责的声音响起,看来他们的想法一样,不愿在这里相认。

园主人未发现他们的小动作,笑吟吟地介绍起他身旁的朋友来:“要买你们仿生桃花的,便是这位程少爷。”卖仿生花的正主是程三娘,她见园主人介绍了朋友,生怕他还要问自己的姓氏,忙把甘十二推了出去。甘十二方才是乍见,这才愣住了,此刻他回过了神,胆子就大起来,冲着面色铁青的“程少爷”将手一拱,故意逗他:“幸会幸会,我们都姓甘,这是我姐姐,这是我妹妹。”

小圆暗暗瞪了他一眼,这个甘大胆,明晓得程慕天已游走在暴怒的边缘,还这般气他,是嫌她还不够倒霉么。她却小瞧了程慕天掩饰心情的功力,只听得他开口问了程三娘价格,声音里辨不出有甚么情绪。

程三娘见哥哥没有发火,定下心来,将方才的价格又报了一遍。程慕天急着去质问娘子,懒得还价,道:“五千就五千罢,待会儿我叫小厮拿会子去取花。”园主人见他这般爽快,怕自己朋友被卖家误以为是个傻的,便拍了拍他的肩,冲程三娘他们笑道:“我这位朋友,却年搬到了山中新别院去住,院子里的几株桃树栽了未满三年,还没开得花,他心疼娘子足不出户逛不得园子过花朝节,因此急着买几枝仿生花回去装点院子,好博娘子一笑。”

程慕天脸上红了红,却并未否认,深看小圆一眼,转身欲走。那好事的甘十二却叫住他,将程三娘带来的一盒子添头递了过去,笑道:“这里头是簪在鬓上的各色仿生花,程少爷带回去讨好娘子呀。”

讨好娘子?程慕天气得直磨牙,偏帮忙成就了生意的园主人还在旁边,少不得停下脚步把盒子接过去,掀了盖儿取出两支来谢他。园主人捧了那花儿在手,惊讶道:“这仿生花做得真个儿奇巧,竟是分生出品种的,怪不得你要花大价钱买那仿生桃花。”大宋男女都是爱戴花的,他说着说着,将一支“姚黄”簪到鬓间,又把那支红色的“魏紫”递给程慕天。程慕天却摆手,“我还在孝中。”园主人便另挑了一朵白色的“玉楼点翠”,叫小丫头帮他插到鬓边。

小圆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头上的花,那是几朵香茉莉,也是白色的,并不逾矩。她头一回见程慕天簪花,他的一张脸生得俊俏,当是配得起花儿的,可惜一本正经一丝笑意也无,衬着大朵的牡丹,让人看了直想笑。

她心中怕意被那朵花儿冲淡了不少,强忍着笑挽了程三娘的手,跟着甘十二出来,商议起是就此打道回府,还是留下来继续逛园子。程三娘担忧嫂子被哥哥责骂,道:“反正仿生桃花已全被哥哥卖了去,剩下的小枝花,薛大嫂和薛二嫂就能应付,咱们还是归家去罢。”甘十二却道:“嫂子,别回,好容易出来一趟。如今哥哥寻不出理由来责怪你,怕他作甚。”

小圆仔细想了一想,自己这趟出来,还真是挑不出甚么错,便笑道:“依了十二,咱们接着逛。”话音未落,背后传来程慕天饱含怒气的声音:“还逛?你有无把我放在眼里?”

甘十二得意地冲小圆一抬下巴,意欲邀功,小圆忙把他推到程三娘一处,催他们赶紧去卖花:“你是好心,情谊我领,但你哥哥当着人面下不了台,更是要生气,这事儿你们不用管了,替我将两个孩子寻来便是。”

她匆匆讲完,转身去追到程慕天,攀住他的胳膊撒娇道:“二郎,你头上的仿生花真真是好看,也带我去买一朵。”她的声量不大不小,正好让旁边赏花的游人听见,好几个人都朝这边望来,有女子捂嘴偷笑,还有的学了她的样儿,也拖了旁边男人的手,娇声讨要仿生花。

程慕天臊得恨不得将面掩起,拔下头上的牡丹丢到她怀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埋着头将她朝园门口拖。这就受不了,往后到了海外如何活?小圆不肯依他,挣脱他的手跑到一处无人的亭中。程慕天紧跟了过去,责骂道:“不守规矩。”小圆看了看亭外,桃树上那许多的小夫妻,虽不敢双双牵着手,但官人搀扶着娘子的,娘子偶然攀一攀官人胳膊的,多的是,她不禁委屈道:“咱们大宋民风开放,大家都是如此,为何要说我不守规矩。”

程慕天瞪了她一眼:“那都是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小圆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咱们是山里人家。”程慕天才被甘十二堵了一次,这下又被娘子堵住了,气哼哼地别过头去:“咱们虽‘穷’,但程家是大族,爹又能是当过官的,自是不能同他们一样,不信你去信问问你三哥,看他做官的人,许不许你三嫂抛头露面逛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