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待要安慰她,程大姐却摆了摆手:“散了罢,都是这般过来的,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乞巧节
客席面散场,季六娘还回钱夫人处安胎,小圆将程娘送上轿子,又命大厨房煮醒酒汤。男客那边兴致颇高,直吃到向晚方散场,程慕天很饮了几杯酒,回到房中倒在榻上不愿起来,小圆俯下身闻了闻,除了酒气并无脂粉味,笑问:“你只厌恶妾室,又不曾怕伎女,他们旁边都有人陪,只有你孑然一身,不嫌尴尬?”
女人嘴上抹得都是蜜,心底儿里一坛子醋,程慕天虽不胜酒力,脑子却很清醒,将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开口道:“我尴尬甚么,倒是甘十二,他身旁的伎女敬了三轮酒,前两回他没喝,甘老爷就将他一顿好说,称他畏惧娘子,连父翁的脸面也不给,只差给他安个不孝的罪名,直到第三杯他换了笑脸吃了,甘老爷才放过他。”
原来有这样一个缘故,看来程三娘是冤枉了甘十二,小圆立时想使人去告诉她,转念一想,依甘十二的性子,怕是早就讲出来哄娘子宽心了,何须自己去画蛇添足。
第二日甘老爷登船起锚,甘十二两口子去送过他,回家就将头牌姬妾换了三本书,程三娘取了一本,亲自送来给小圆,笑称:“到底是头牌,比翠竹多换得一本,送给嫂嫂也翻一翻。”她见李五娘在此处作客,忙命人回家再取书来,与她也送了一本。
李五娘上回见她为个通房哭泣,还道她要同自己一般苦熬,如今却见她比自己过得还好些,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从程三娘将妾换书中得了灵感,回家就把那两个生了儿子的妾提脚卖掉曰为何耀弘下回买差遣筹款。
小圆得知此消,着实唬了一跳:“三嫂不是最在意三哥的感受的,这回怎地如此行事叫三哥晓得,定要怪罪于她。”程慕天不以为然:“不过两个妾室卖就卖了,有甚好说。
”程老爷以前的两个妾,程大与程三娘的生母,就是有了孩子还被卖掉的,因而他有此见解很正常小圆却是放心不下,成日替李五娘发愁。程慕天为了劝解她,道:“反正你三哥那个差遣今年就要任满,不如我与你打个赌,待他归家,若是不怪罪你三嫂我赢,反之你赢。”
小圆见笃定,便问:“彩头是甚么?”程慕天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若你输了,给我再生个儿子;若你赢了,我让你再生个儿子。”小圆愣了会子才悟过来两样说法是一个意思,她羞红了脸举手欲打,偏他又是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当着众下人的面就不好下手,只得先将羞恼压下得晚间进房再作惩罚。
转眼七月七,宋人谓之七夕节传郎织女便是在这天鹊桥相会,是日,时人惯以竹或木或麻秸编而为棚,剪五色彩纸为层楼,又名仙楼,再刻牛女像及仙从等置于其上以乞巧。
到了这天,女子们纷纷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向织女讨教,以使自己变得心灵手巧。这日,程三娘带了针线包儿来寻小圆,问她打算如何乞巧:“嫂嫂,你若想穿针乞巧,我这里有双孔针、七孔针。”
程慕天在旁偷笑。他娘子这辈子通也只绣过一方“春江水暖”地帕子。怕是连甚么是双孔针。甚么是七孔针都不晓得。他笑归笑。却容不得别个让他娘子丢丑。遂板了脸向程三娘道:“你嫂子又要管家。又要照看午哥。哪里来那么些闲功夫。我看抓几个蜘蛛来乞个巧倒还罢了。”
小圆抬头冲他感激一笑。反让红了脸。借着去给她抓蜘蛛。掀了帘儿就出去了。程三娘见嫂子无意穿针乞巧。也便起身告辞。
七夕节又名“小儿节”。李五娘早早儿地给午哥送了新衣来与他过节穿。程老爷更是在院中扎了华丽地乞巧楼。到得天黑。又铺陈了笔墨纸砚在牵牛神位前。书了一笔:“午哥乞聪明”。
晚上小圆抱了午哥去园子里过节。钱夫人正与季六娘坐在一处听谈经。那说话人极是机灵。在屏风后听得外头有小儿声音。便送了个泥捏地小佛人“磨喝乐”出来。又讲了一段佛经典故——原来这“磨喝乐”又称“摩侯罗”。乃是天龙八部神之一。据说他当年曾为一国国君。后因罪坠入地狱。经过六万年修炼才得以脱身成胎。再经六万年方出世**。**后又经六年出家成佛。名曰磨喝乐;世人爱戴这位佛。便仿照他地模样遍捏泥人。期望也能生个像他那样地孩儿。
得了礼物。又听了典故。小圆忙命人打赏。笑道:“我只晓得过七夕节要买‘磨喝乐’。却不知还有这样地故事。今儿借了娘地光。长了见识。”好话儿谁都爱听。又是节下。钱夫
给儿媳脸子瞧。还另取了个饰了金珠地“磨喝乐”顽。季六娘快要做娘亲地人。见了小儿便喜爱。拣了个裹芝麻地“巧果”。递过来与午哥吃。小圆替儿子接果子。方才留意到。她穿地竟是件大红地罗衫。不免就多看了她几眼。
丁姨娘将她的神色收归眼底,道:“我跟季姨娘说,她穿的衣裳不合规她偏不信,少夫人来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她话是对着小圆说的,眼睛却看着钱夫人。钱夫人道:“我亦劝她无数次,她只不听,我也无法。”说完便催季六娘回房去:“你如今是别个家的姨娘,我管不了你,且回房去罢,免得传到大姐耳里,又要寻我闹。”季六娘见她不偏帮自己,只得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朝院子里去。
小圆旁观了这一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季六娘仗着怀了儿子,家世又不比程大姐差,便想夺那正房之位,可惜她做金九少的正头娘子,与钱夫人半分好处也无,因此不肯助她。
听完谈经,钱夫人便道要乞巧,小圆忙命人在院中铺陈磨喝乐、花果、酒炙、笔砚、针线,焚香列拜。
待得她陪钱夫人过完节回房,只见程慕天已将抓来的小蜘蛛关放到了锦盒中,正欲搁到她枕边,忙道:“放桌子上罢,夜里爬出来了怎办?”程慕天瞧了瞧盒子,盖得挺严实,蜘蛛决计爬不出来,但为了教她放心,还是依言挪到了桌子上。
第二日起床,小怕虫蚁不敢开盒子,程慕天帮她掀了盖儿一看,竟一丝蛛网也不曾结。蛛网密才意示手巧呢,小圆嗔道:“必是你抓的品种不对。”程慕天却大笑:“胡说,哪有蜘蛛不结网的,定是它们也晓不会针线,因此不肯来作弊。”
二人房中笑闹一阵,程慕天:去码头,小圆唤了管事娘子来布置当日事务,待得诸事妥当,管园子的秦嫂留了下来,附耳禀道:“少夫人,昨儿晚上丫头们都在月下乞巧,我却瞧见金家的季姨娘与个戴冠的男子偷偷躲在一株树后…”
小圆心惊,忙先遣了旁人下去,才示意她继续说。秦嫂接着道:“我心想,那季姨娘未嫁人时住在咱们家,就是个不安分勾引过咱们少爷的,便悄悄地躲到一旁细看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那个男人正朝季姨娘身上摸呢,摸了头又摸胳膊,直把她摸了遍。”
小圆敲了敲桌子,问道:“此事还有何知晓?”秦嫂道:“我怕传出去有碍咱们家名声,昨儿特意瞧过,并无第二人看见。”说完又道:“我还道是自己看守园子不力,混了贼人进来,便待他们分开,悄悄儿在那男人后头跟了一路。少夫人,你道是谁?原来是夫人请来的说话人,他定是在园子里讲完了谈经,就同偷偷折返的季六娘勾搭上了,又或他们本就相识,此番不过是来续旧情。”
小圆还是一下一下地桌子,秦嫂慌忙跪下:“是我看守不力,叫说话人乱走。”小圆这才停了手,道:“昨儿看园子的人,只要在场的,月钱全扣一半,至于你,看在你来报信儿的份上,暂不撤你的职,但后头三个月,只能领副管事的月钱。”副管事的月钱虽也不少,但降了一级却是极丢脸面的事,秦嫂深悔自家昨夜大意,叩头认罚不提。
采莲端了茶来,道:“咱们家一向家风正,都是叫季六娘搅的。”小圆揉了揉额角,深感头疼,若只是她偷人,倒还罢了,那与她私会的男人,可正是钱夫人请来的说话人,这里头可有深意,可有隐情?
她脑中一时涌上许多个念头,娘与说话人不大可能是初识,哪有挺着肚子去勾引人的,也不嫌寒碜;若是旧情人,钱夫人请他来,怕是无意巧合的多些,毕竟这样的事,既伤风败俗,又与她无甚好处。
“既是巧合,我忧心甚么,没得替别个的妾操心的。”小圆想通了关节,自嘲一笑。采莲犹豫了一时,却道:“少夫人,这事儿还是知会大姐一声的好,我听说,那说话人可不曾去过泉州,他是如何与季姨娘认得的?她肚里的孩儿,莫非不是姓金?”
第一百一十九章季姨娘
六娘肚里的孩子不姓金?小圆细想了想,依季六娘的可能还真不是没有。无论大家还是小户,子嗣血统都是天大的事,若真出了差池,不知金家怎般埋怨自己知情不报呢,她想到此处,惊出些冷汗,忙命人去请程大姐,又拉着采莲好生感激,庆幸自己身边有个聪敏人。
待得程大姐到,听了季六娘私会说话人的事,立时火冒三丈,即刻便要将她拖来打死,免得有辱门风。小圆死命拉住她道:“查清楚再说呀,万一她怀的是金九少的骨肉,你岂不是要后悔?”
程大姐听了劝,不再提打死的话,但却不肯回家再询问,只道:“就在你这里弄清楚,若她怀的是野种,便还给继母去。”
小圆不愿掺和亲戚的家务事,何况还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但却又拿程大姐无法,只得命人去钱夫人处将季六娘请了来。季六娘上回让程大姐借“银字儿”弹压了一番,又得不到钱夫人相助,便不敢再“恃儿而骄”,就算大着肚子行礼艰难,也不敢叫丫头扶一下。
程大姐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方咬牙切齿地问她七夕夜勾搭的男人是哪个。
季六娘大呼冤:“那是我表姑请来的说话人,我并不曾与他有关联。”
“无关联?都把你浑身摸遍还叫没关联?”程大姐气不打一处来,挣脱小圆拉她的手,朝季六娘脸上扇了一掌,方才觉着气平些。
季六娘捂着不敢哭解道:“他说自己懂得摸骨术,我便请他摸一摸骨头,并无其他。”
宋人极兴占卜算命骨确是时所创的新种类,程大姐不愿轻易失了儿子,便暂且信了她一回小圆去寻七夕夜的说话人来对质。那说话人是钱夫人所请,她听说了消息,生怕被季六娘连累待人去问,主动遣小铜钱将那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报了来,原来那说话人诨名“赛山人”,亦是北瓦的说话名人常占固定勾棚的。
既有名号。不是打野地。想必一寻就着。程大姐与季六娘虽心思各不相同。却都松了口气。小圆心眼儿多些。命去寻地小厮只说程家听了他地谈经爱极请他来讲。
钱夫人七夕节请赛山人来。给地赏钱极厚因此他一听说程府又来请。丢下满棚地听客就跟小厮走。到得小圆房中隔着屏风先递了个纸条儿出去。道:“这是府上地季姨娘叫我替她卜地卦请先过目。”
小圆接了纸条一看。上头龙飞凤舞写几句话。大抵意思是:我煮过鸡卵。也杀鸡取过骨。皆占得一副好卦。乃是上吉。她认得字。却不解其意。忙递给程大姐看详细。程大姐接去扫了一眼。笑道:“这是卜。使鸡卵、鸡骨等物求官吉。财遂。孕生男。婚成等事体。看来她所言不虚。只是卜向来是瞎子地行当。不想如今叫说话人抢起饭碗来。”
赛山人赔笑道:“不过混碗饭吃。夫人们莫同小人计较。不过小人地卦一向是准地。夫人们可要试一试?”
程大姐将纸条子又看了一眼。问道:“还是上吉呢。你替她占地是甚么卦。且讲来一听。若是准。咱们都与你个面子。”
赛山人听得有额外地生意做。喜上眉梢。正要开口应答。突然想起季六娘再三嘱咐他不可泄密。忙把已到舌尖地话又咽了回去。另换了副说辞:“季姨娘要测得是生男生女。小人恭贺夫人。府上又要添丁。”
郎中都断定季六娘怀的是儿子,她有甚么必要去卜,再说想要晓得怀的是男是女,该请产婆来摸肚子,而不是请卜人来摸骨。赛山人的话糊弄不了程大姐,她将写了上吉的纸条子丢到季六娘脸上,逼问她到底占的是甚么卦。季六娘却宁愿捂着肚子任她打脸也不肯说,程大姐又去问赛山人,赛山人听得屏风后的巴掌声甚是吓人,生怕讲了实情,这位姨娘更是要被打死,便只咬定他占的是生男生女的卦。
程大姐见用纸条子问不出所以然,便道:“摸骨可能辨得生男还是生女?”这是路人皆知的常识,赛山人不敢扯谎,老实答道:“不能。”待程大姐再问他替季六娘摸骨卜的是甚么卦,他却又闭口不言。
程大姐怒极反笑,戴了严实的盖头,亲手把季六娘扯到屏风后,向赛山人道:“既然辨不出你还摸,可见就不是卜,而是有私情了。我也不是那狠毒之人,愿意成全你们,你且带了她去罢。”
赛山人待要分辨,却见季六娘悄悄朝他使眼色,他给的钱不少,又有些怜她,便改口称谢,与程大姐磕了季六娘出门去了。
程大姐一脸的震惊,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捶胸顿足道:“好容易盼来个孩儿,却是个野种,真是既倒霉又败坏门风。”
小圆本也以为她是故意激将,实在没料到季六娘竟真将私情认了下来,还随了赛山人去。她无法猜透季六娘的心思,只能拍着程大姐的背,安慰她道:“你家那许多妾,随便谁生一个都是你的儿子,再说你自个儿又不是不能生,且等缘分到了自己生一个,倒还亲些。”
程大姐伤心气恼了一时,突然想到,金九少还盼着得长子呢,如今却没了人回去,怕是不好向他交代,忙遣了人快马回去报信,告诉他季六娘怀的是野种,已自愿跟了情人去。
且说季六娘,乃是裹成三寸的一双小脚,在程大姐跟前挺着大肚子站了多时,又挨了好几个巴掌,待到出程府,已是累得走不动,一手扶腰,一手扶墙,只有喘气的份。赛山人问道:“我为你背了黑锅,你可有主意?”季六娘倚到他身上,习惯性地抛了个媚眼过去,道:“我卜的乃是正房位子,方才要是让那条母大虫晓得,我还能有命出来?你且扶我回家寻我官人,他早就许过我,若我这胎生个儿子,正房夫人就把给我做。”
赛山人教她沉甸地压着半边身子,那点子怜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将她一把推开,又问她要了一张会子作精神补偿,丢下她扬长而去。
季六娘叫不住他,只得艰挪了小脚走到巷子口,雇了顶小轿儿坐回家,寻到金九少,抱着他哭道:“官人,我想晓得自己是不是有做你正房娘子的命,便求了个卜人替我占个卦,岂料程大姐非要诬陷我与他私通,我不敢讲卜为了正房之位,才认下了罪名。”
金九少看在肚子的份上,没有推开她,脸上却掩不住厌恶:“你没事卜这样的卦作甚么,自己招打。幸亏我猜到有隐情没有信大姐,不然此时你连门都进不了。”
季六娘愣道:“官人你不是许我生儿子就休掉大姐,把正房给我做的?”金九少是讲过这样的话不假,但那是他哄女人的戏言,哪里想到季六娘就当了真。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扭头唤人收拾别院,要将她送出去住。季六娘拖住他不放,叫道:“官人,你不是信我的?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金九少心道,要不是拿得定你怀的是我的骨血,怕是连别院都没得你住的。他一面掰季六娘的手,一面哄她道:“许多人都以为你与那说话人有首尾呢,我虽晓得你怀的是我的儿,可难保别个不背后笑话我,我要脸面的呀。”
季六娘扑到他身上放声大:“我就似那《错斩崔宁》里的二姐,冤哪。”金九少与程大姐不愧是两口子,讲的话如出一辙:“你自己不检点,怨哪个。”说完唤进几个力大的婆子,将哭闹不休的季六娘抱胳膊抱腿,抬去了别院牢牢看起。
消息传到程家时,程大姐还未走,小圆为她要暴跳如雷,奔回家寻金九少算账,不料她却笑得十分得意:“我正烦恼,不知季六娘生了儿子,该将她如何处置,官人却要替我解决这难题。”
小圆暗自心惊,不敢问她那难题会如何解决,待得晚间向程慕天感叹:“都道我心硬,不肯替官人纳妾,我看那些纳了妾的才是真心肠硬呢。”程慕天面有疲惫,却仍将了笑脸出来:“正是,我们要做善人,因此不纳妾。”言罢又与她讲外头的见闻,说今日应酬上有个大官人,因屋里有些热,又生得胖,便不停地擦汗,不料用力过猛了些,竟将顶上的头发连着帽子扯掉了,众人一看,原来他是个和尚,头上还烫着几个点,再一瞧那头发,却是假的,因为做的太真才没让人看出来。
“这和尚怕是想吃肉抱女人,才装了俗人罢,也亏得有做得逼真的假发。”小圆回应了一句,轻轻抚上他微皱的眉头:“二郎,可是有甚么烦心事?”
第一百二十章装穷(上)
程慕天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下,道:“也无甚么大事,不过是朝廷又在强令大户买官,咱们有钱的名声在外,怕是逃不脱。”何老大无人叫他买官,他还要花钱买个来呢,这的确算不了甚么要紧事,小圆不解道:“朝廷下的令,咱们也无办法,当花钱消灾罢了,你愁眉苦脸作甚?”
程慕天苦笑道:“爹本来就买过进纳官,此番还要买,听闻咱们这样的人家,他须得买个右宣郎,六万贯;我也得买个右修武郎,二万三千贯。”小圆瞪大了眼,惊讶道:“总共得花费八万三千贯?这是卖官还是抢钱?”程慕天道:“可不就是寻个由头敛财。”
小圆见他眉头又深锁,玩笑道:“亏得你是几个姊妹,若有兄弟,开销更大。”程慕天得了提醒,道:“这是才得来的消息,外头还未传开,你得空知会亲戚们一声,叫他们早做准备。”
小圆应了一声,却暗道,这有甚么好知会的,知会他们早些把钱准备好么?等到第二日程老爷召齐全家人书房议事,她才明白了这话的深意—程老爷道:“八万三千贯可不是小数目咱们辛苦挣的钱,我不愿白拿出去,不如问问亲戚们,可愿一起装一回穷。”
临安的这几家戚,生意俱有牵连是一荣皆荣,没得一损而不皆损的道理,因此要装穷,须得大家一起装,这个道理小圆懂得,便道:“亲戚们大多是早已买过一回官的,想来也不愿再花冤枉钱,只是这穷,要怎么个装法?”
程老爷捋了捋胡子,道:“法我已想好们暂且搬到楼房里去住,待得强令大户买官的策令过去再搬回来。”
钱夫人大家秀,不懂楼房和平房有何差别,问道:“咱们园子里不就有阁楼那上头住着便不会让我们买官了?”程老爷大笑:“我指的是穷人租赁而居的楼房。”
临安地贵,有钱米可以_屋者万之家不过一二,许多贫民只能赁房而居,数十人局促于一隅,拥挤不堪。小圆当年被逐出府时,就在那样的木制楼房里住过几日,因此晓得详细在程老爷之后,向钱夫人又细细解释了一番。
钱人听得那样地楼房几人挤在一间。连堂、寝、阶、户都不分道:“那般地屋子。我一天也住不下去地说装穷并不是非要如此。咱们可以赶了车。到媳妇山上地庄子去住。”
程老爷是讲人。再怎么爱钱。也不愿搬到儿媳地陪嫁庄子去惹人笑话。怒道:“这事容不得你指手画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钱夫人气道:“我受不了那个苦。不如让我回娘家去。”她一句气话。反倒提醒了程老爷。忙换了笑脸抚慰她道:“咱们又不是真穷。等寻到楼房。叫你一人住一层可好?”钱夫人正在盘算这一层与一间地差别。程老爷又道:“你娘家有钱也是名声在外。不如与咱们一同搬去楼房。免得被朝廷盯上。”
钱夫人这明白过来他打地是甚么主意。想要驳他。偏他是要替岳家省钱。尚属好心。便只得支吾道:“我得先去问一问双亲地意思。”程老爷是势在必得。哪里由得她去问。当即使人以她地名义送信去钱家。邀钱家二老一同来装穷。
闺女相邀。他们岂有不愿意地。却无奈钱老太爷年事已高。实在挪不动。程老爷接到信儿。亦怕他老人家突然变了环境出个意外。便只得为程家将来地进账捶胸顿足一番。再道一声罢了。钱家二老虽不一同装穷。却也不肯教闺女回娘家。说是夫家落魄便走。传出去名声不好听。钱夫人觉着他们讲得有理。便不再吵闹。回房收拾细软行李。
其实程慕天也不大愿意住进贫民区。但他不敢同父翁争执。便木着一张脸。从头到脚不吭声。他不出声是对地。高堂在。岂有儿女插嘴地份。程老爷根本就没想过询问儿子儿媳地意思。唤了他们来。不过是有话要吩咐:“二郎。这几日把铺子、田庄、海上生意都换个名目。再去寻几栋合适地楼房;媳妇。你使人知会亲戚们。问问他们地意思。”
二人点头应下回房,小圆使人去问过亲戚们,除去何家算不得大户不必忧心、程二金家,都愿一同来装穷,但程二叔家儿子多,不愿只搬到庄上去住;金家只有金九少一个独子,自然是程大姐说了算,便让小圆租楼房时,也捎带上他们家。
住楼房已成定局,程慕天成日里板着脸:“不知楼房比你庄上的茅草屋,强不强些?”小圆一面翻器皿册子,一面笑话他是大家少爷受不得苦,程慕天受不得别个说他娇气,抱过午哥道:“儿子还小,木楼恐怕又潮又窄,还有楼梯,把他摔了怎办?”
小圆瞧了瞧屋里,奶娘丫头婆子大群,哪里摔得了他?她心中暗笑,命人去请陈姨娘。程慕天拦她道:“你姨娘虽有些小钱,薛家却是不富裕,买官哪里轮的到他们。”
小圆笑而不语,执意请了陈姨娘来,问她道:“姨娘,我出阁时留给你的三栋楼,楼上可是住着人?”陈姨娘答道:“是,租给些穷人在住呢,你怎地问起这个来?”小圆将程老爷为避买官要装穷一事讲与她听,又道:“姨娘,我不愿住别家的楼,你帮我呀。”
她还同小儿时一般撒娇,陈姨娘很是受用,一手搂午哥一手搂她,笑道:“这有何难,我免了他们这个月的租金,把三栋楼全给你们腾出来。”小圆望了一眼渐露笑容的程慕天,道:“姨娘,免租金你受了损失,叫二郎补给你。”程慕天忙道:“该补,同我们住着时的租金,一并抬去。”
那几栋楼本就小圆未出阁时盖的,陈姨娘哪里肯要他们的钱,但转念一想,闺女上头还有公爹婆母在,不能教他们以为儿媳的便宜好占,便点头笑道:“使得,我可是要收双倍租金的。”
虽然还是要住楼房,但住;姨娘家的和住别人家的,感觉很是不同,程慕天来了些兴致,便同小圆商量,他们小两口带着午哥,要独住那楼下有蛋糕铺子的一整栋。小圆笑道:“劳您惦记,不过那个蛋糕铺子早就移到御街上去了,开在穷人住的地方哪里有钱赚。”
程慕天待要她把蛋糕铺子暂移回去,突然想起采莲是会做这个的,并不会耽误午哥吃蛋糕,便将此事丢下不提,自去将铺子田庄房产乃至海上生意改头换面,对外宣称程家生意失败,产业易主;好在生意场上换主不换伙计的事很多,他只需更换招牌,再将房契做些手脚即可骗过众人眼光。
比起程慕天,小圆则要碌许多,家中金银向来深埋地下,自不用操心,但家什细软甚众,藏的藏,归置的归置,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全家上下齐动手,好几日还未完全收拾清楚。
她着仍旧密密麻麻的器皿册子,愁道:“楼房窄小,哪里放得下这许多物件,不如全卖掉或送人。
”前来帮忙的三娘替她解忧道:“你们还要回来住的,卖掉送人都不合适,嫂嫂若是放心我们,不如搁到我们那里去,反正我们家三进院子,空的倒有两进。”
小圆连称计,取来谢礼郑重谢过,又问道:“甘家也是有钱的,不知甘老爷须不须买官。”程三娘道:“泉州路途远,消息还未传来,不过我想多半是要买的。”说完又笑:“你们为了不买官要装穷,我没钱反倒想替官人买一个。”
甘十二居然还未把实情告诉她,小圆无语半晌,还是替他讲话:“甘十二还要考进士,你急甚么?”程三娘却道迟早是要买的,坚持己见,小圆事务繁忙无暇深劝,只得暂且按下,唤人来将家中带不走的值钱物件,悉数搬去甘十二宅中,又留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护院看守。
物件问题解决,她又为带不走的奴仆犯起了愁,这套改良过的四司六局班子,可是拿着钱都买不到,何况还对自己忠心耿耿。采莲笑着出主意:“夫人还说要去少夫人的庄上住,我看四司六局的人,倒是可以去住住。”
小圆抚掌而笑:“我身边诸葛甚多。”是日,一匹快马奔赴山中,令田大将那栋新别院的下人房收拾出来;再套了几辆大牛车,把家中带不走的奴仆全运了去。
程大姐那里同样在为这些事犯难,听说小圆解决了问题,忙上门来讨教,问她将人安排在了何处。小圆奇道:“你只问人?你家的物什已藏好了?”程大姐笑道:“这有甚么好藏的,全搬去当铺当掉,正好叫外头的人都晓得,咱们落魄了,待得搬回来时,再去赎来便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装穷(中)
小圆佩服之余又后悔:“原来搬家也可以这般简单,亏愁这些天,白卖白送了好些物什。”程大姐安慰她道:“来得及,你把搬到甘十二家的事物也送到当铺去,还可省下几个护院。”小圆却摇头:“三娘子心细,要是这般动作,她该我不信她了。”
程大姐也晓得程三娘是个敏感人,便不再提,还拿如何安顿下人的问题来问她。小圆奇道:“你家除了吃斋念佛的婆母,就只有你们两口子,能有多少下人?”程大姐道:“除了季六娘,有名分的妾还有七个,姬妾也有一群,大概不是十二个就是十五个。”
小圆好似听天书,不解问道:“你是当家主母,又是正房夫人,却不知官人姬妾数目?”程大姐笑道:“一帮子家伎而已,来了客唤出来佐酒的,我哪有闲工夫去理她们。”
她讲得潇洒,小圆却暗暗打定主意,要与金家分开住那一首一尾的楼,中间隔开一栋,免得叫金九少带坏了程慕天。她将楼房已租定的事告诉程大姐,道:“你们家可独占一栋,那七个妾想来是住得下的,但姬妾还是送到庄子上去罢,咱们‘穷’了后,也没得甚么客来要佐酒。”
程大姐直道这主意好,却是将它改头换面,变作了将姬妾送到庄上去种地,她一想到那些娇滴滴、曾倚在她官人怀里搂脖子香嘴的妖精们穿着粗布衣裳手做农活的模样止不住的笑。
小圆想起她家第八个妾,问道:“季六娘已近临盆,不好同我们一起搬去罢?”程大姐道:“她肚子大了,去庄上不能坐车,只能搬去楼房。”小圆好心建议:“还叫她住别院呀,就说是你的陪嫁院子,朝廷强要大户买官,总不会连女人陪嫁屋业都算上。”程大姐冷笑道:“哪有正房夫人住楼房,妾室却住大宅的?再说她与赛山人勾搭,无论真假都已坏了名声官人叫我只把间下人房她住呢。”
季六娘是咎由自取,小圆过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替她讲两句好话,见程大姐执意不准,也便不再劝。过了两三日,们两家的事务都准备停当,只待择日搬家。
程慕天作先部队瞧了瞧那三栋楼房,回来同小圆商量:“娘子,那楼房是前后排开的,临街的一栋光亮些,与爹娘住,我们住中间一栋,把最后一栋留给金家,如何?”
他们要与金九少挨着?圆满心不愿意,但程慕天的话很是有理,不好反驳得只能进而求其次,让金九少离程老爷近些,好教他看在岳丈的份上收敛几分,不要带坏自家官人,她想至此,便道:“金家也有老人家,怎能让他们住最后一栋,还是我们去住。”程慕天不晓得她的小心思,直夸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个孝顺的好媳妇道:“我看临街那栋最底下的一层,还开着小店铺,不如我们出钱,叫他们另择地段。”
他这是担家中女眷被人瞧见呢。真正地穷人人都是出门挣钱顶半边天地。哪里来这些讲究来他们还真是“装”穷。自己早该想到。有了程老爷和程慕天这一大一小两个古板即便住了楼房也不得出入自由。小圆将个午哥顽地琉璃珠子弹出老远人去知会陈姨娘。请她照着程慕天地意思安排。
到了搬家这天们才发现。钱夫人地东西实在太多。一栋楼根本放不下。小圆劝她道:“娘。不如把暂时用不着地物件送到当铺去。等咱们回来时再去赎。”钱夫人满脸地不开心:“都是平日里要用地。送到当铺我使甚么?”小圆看了看她院子里还未搬完地箱笼。一箱子上写着金银头面。一箱子上写着四季衣裳。看样子她是去度假。不是去装穷人。
小铜钱指挥着小厮又搬出去几个箱子。苦着脸道:“夫人。外头人来报。说咱们住地那栋楼实在装不下了。”钱夫人掀起眼皮瞧了小圆一眼。道:“媳妇那栋人少。搁她那边去。”
小圆不敢不应。忙响亮地答了一声。出去吩咐她那栋地下人。腾几个屋子出来给钱夫人。阿云本就在抱怨楼房狭小。放得那么些东西。忽听说还要匀给钱夫人几个。跳起来叫道:“她们是两位大主子带着位小主子。难道咱们不是?少夫人怎地也不推辞一下儿?”
小圆无奈道:“为这点子事叫她说我不孝。亏得慌。”采莲叹道:“夫人地话不简单呢。她说咱们人少。八成是暗责少夫人没给少爷纳妾。屋里人少。”小圆闻言笑了。她也是听出了这层意思。才干脆地应下了婆母地要求。总不能让人家两头都落空。
a里能忍。程慕天却是怒不可遏。缘由无他。只因钱夫们地屋子。害得午哥十几箱地玩意没处摆。
小圆笑他道:“我看你同继母倒是一类人,咱们是装穷去的,不是享福去的。”
程慕天气呼呼地踢凳子踢桌子,道:“住楼房已是装了,难不成朝廷还要来瞧瞧咱们吃的甚么穿的甚么。”小圆见他穿的是丝鞋,生怕他踢疼了脚,上前抱住他道:“午哥有你这个好父翁疼爱,还要甚么玩意。”程慕天想起她是打小就没了父翁处处受苦的,到了夫家还要受婆母的气,心中一疼,回身抱住她道:“我带两身换洗的衣裳就成,腾出位子来与你放首饰。”
小圆指了指头上的钗头燕,笑道:“多谢你好意,但我只戴这个去。”那许多金珠银饰娘子都不带,独戴他所赠的钗头燕,程慕天大喜,低头就朝她嘴上香去,不料还未挨着她的唇,又听得一句:“若你真疼我,不如许我扮个丫头,坐了滑竿去楼房,好一路上瞧些风景。”
程慕天的脸,霎间离了足有半尺远,斩钉截铁道:“想也别想。”好容易有出门的机会,小圆不甘心就此放过,抱着他的胳膊央道:“轿子仍叫他们抬着,我装作丫头扶轿子走,旁人认不出我来的。”
丫头,丫头,当年慕天少年心思萌动,又害羞不敢走大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翻墙来看她,却一眼瞧见姜夫人正举着根荆条抽她的背,他便以为这是个丫头,虽替她向姜夫人求了个饶,却再不肯去看第二回。程福不解问他,为个丫头翻墙岂不是更便宜。他却道,我是不纳妾的人,她的身份又注定成不了我的正妻,何苦去招惹人家。话是这样说,可心头哪里放得下,做事想着她,吃饭想着她,梦里也全是她,还要强压冲动不去看她,如此这般,足足让他闷闷不乐了小半年。
程慕天思绪纷飞,不禁紧了小圆的手喃喃自语:“幸亏程福机灵,替我探得你不是丫头。”小圆不知他这段心事,听得莫名其妙,只道他古板不知变通,抽出手背过身去不理他。
不料临出门,阿绣却送了一套管事娘子的服饰来,笑个不停:“少爷自作了程福的打扮,叫我把这个与少夫人送来。”小圆惊喜非常,自己动手换上衣裳,挽了个一窝丝,再看了看阿绣,笑问:“少爷是要让我扮作你?”阿绣笑道:“少爷谨慎不下少夫人,不知寻了个甚么缘由,竟让老爷和夫人先行了一步,还叫程福和我扮作你们的模样去乘轿子。”小圆朝她福了一福,道声多谢,又命余大嫂和孙氏带着午哥先朝楼房去,免得半道上午哥唤娘,露了底细。
待得诸事布妥当,“程家少爷”、“程家少夫人”起轿,后头寥寥数人,除了几个防贼的家丁,就只有“程福”两口子、三个大丫头,随从虽少,但他们是装穷去的,如此阵容倒也说得过去。小圆看着身旁的程慕天,为了将程福装得像些,特意穿了一只厚底的鞋,免得让人瞧出他腿瘸,她心头一暖眼底一酸,悄悄勾住他手指,轻声道:“人这样少,也是你特意安排的罢,多谢你为我费心思。”
如此动情时刻,程慕天忙甩开她的手,与她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这才开口低声相斥:“虽是装的奴仆,也要守规不然你还上轿去。”小圆相信她这位官人做得出这般事体,忙把感激放到心底,学了他敛笑意,目不斜视。
宋风虽不唐,但也尚属开放,做买卖逛集市乃至游园的女子,着实不少,小圆好多年未再上过大街,初时还有些拘谨,过了一时见街上女子甚多,根本无人留意于她,这才放开了胆子,微微侧头看街边的风景。竹花儿、珠翠头面、生色销金帽子…道旁卖的事物家里都有,除了人多些,别无他样。
程慕天见她面失望,轻轻笑道:“这里是御街,穷人看花眼,富人还觉无甚可逛。”突然前头现出座华丽花酒楼,无数艳妆女子聚集二楼栏杆处,挥着薄纱做的帕子俏笑顾盼,小圆指了那楼道:“那里瞧上去不错,正巧我走累了脚,不如咱们去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