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天地声音极大。院墙后地钱十三娘听了心内窃喜。原来这小两口地情感并不十分深厚。怪不得姑母要下手。她自以为逮着了天赐良机。提了裙子就想迈过月亮门。慰一慰暴跳如雷地程二郎。却不想才迈了一条腿。守门地媳妇子就大叫着来拦。后头还有丫头高声来回话。说季六娘有请。这般大地动静。程慕天岂有听不见地。但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朝小圆吹胡子瞪眼:“你这家怎么当地。这个门。就不能锁起?”
小圆作出副吵架地腔调:“你就晓得锁。这个门要是不通。十三娘怎好进出。”程慕天朝第四进院子那扇该死地门狠狠瞪了一眼:“锁起。全都给我走夹道。”
程二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小圆心里忍着笑。脸上还要装出不情不愿地样子来。叫阿绣取了家里最大地锁。将第三进和第四进间地院门牢牢锁起。阿竹一面亲自锁门。一面笑道:“少夫人多虑了。钱十三娘成日里被季六娘绊着。季六娘又被咱们地三娘子紧盯着。根本脱不开身来迈这道院子门呢。”
小圆笑着叹气:“二郎非要如此。我有甚么办法。他那牛脾气上来。少不得都要依他。”
程慕天本还担心封了这道门。娘子要被继母责难。不料钱夫人不但不怪罪小圆。反倒夸她思虑周全。把陪嫁地首饰好好赏了她几件。他见小圆笑容满面地捧着首饰回来。放下一颗心:“看来继母并不是刁难儿媳地人。”小圆大大地白了他一眼:“做梦呢。全是我安排地巧第四进院子里住的是季六娘你再瞧瞧?”
这样地话程慕天不爱听呀不爱听,一双浓眉拧成了结,小圆这回可不哄他,取了院门的钥匙在手,狠狠威胁:“再给我脸子瞧,就去开院门,放小娘子进来咬你。”
程慕天还要仗着娘子地保护,头一回服了软,放缓了神色笑道:“世间事,真真是奇怪,既然咱们都不爱要个妾,那两位自个儿闹来闹去,斗来斗去,有甚么滋味?”
“可不就是自己先斗上了,谁爱搭理她们,今年咱们家多了小午哥,腊月二十五要添人口粥,我正忙得很,没空去理会。”小圆催了他出门,叫他快些把生意上的事务打理完毕,好腾出空来在家过节。
腊月二十五,宋人极为看重,小圆捎信给田二地儿子田大,叫他运反季菜蔬下山时,顺路捎松枝;又捎信给另一个庄上的管事,叫他拖豆~和稻草,预备二十五那天烧火盆。
“春前五日初更后,排门燃火如晴昼。大家薪干胜豆秸,小家带叶烧生柴。青烟满城天半白,栖鸟惊啼飞格。儿孙围坐鸡犬忙,邻曲欢笑遥相望。黄宫气应才两月,岁阴犹骄风栗烈。将迎阳艳作好春,正要火盆生暖热。”小圆抱着午哥坐在院子里,晒着冬日里难得地暖阳,为他念着时人所作的诗,大厨房的管事娘子洪嫂来回事,笑道:“少夫人,午哥才四个月大,能听得懂?”
小圆柔柔看着襁褓中的儿子:“我觉着能呢。人口粥可熬好了,给咱们午哥也来一碗。”洪嫂禀道:“少夫人,我正是来问这事儿,钱、季两位小娘子在咱们家住了三五天了,难不**口粥也在这里吃?”小圆一愣:“这几日没理会她们,竟把这事儿混忘了,听你这口气,钱家竟是无人来接她们回去过年?”
祝嫂道:“我看哪,她们就是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喝上一碗咱们家的人口粥呢。”阿竹抱着喜哥也进了院子,接口道:“休想,人口粥也是能乱吃的?不是程家人,碗边也不许摸。”阿竹的性子极对阿云的脾气,她上前接过喜哥,笑道:“绣姐姐讲得对,咱们家的阿猫阿狗都吃的,独独她们吃不得。”
祝嫂瞧了瞧小圆的神情,试探着问:“少夫人,那我不给她们盛?”阿竹赶她道:“这样的话本就不该拿来问少夫人,赶紧回去盛粥来,多多加糖霜。”祝嫂又瞧了瞧小圆的神情,得了准信儿,吐了口气:“这下放心了,我叫她们拿笤帚赶人。”
“怎么,她们竟上厨房讨去了?”小圆沉默了半天,这才开口。祝嫂点头道:“使了小丫头,在门口站了半晌了,我没敢让她们进去。”小圆赞许道:“你很尽职,今日熬粥劳累了,阿云去把那根镶玉的琉璃坠子拿来。”阿云依言取来坠子,塞到祝嫂手中,祝嫂得了赏赐,脑子愈发转得快,出主意道:“两位小娘子到底背井离乡,好不可怜呢,不如我使两个人去钱家,端两碗他们的人口粥来?”
采莲带人拖着株大松树进来,笑道:“好主意,记得挑底下印了姓氏的碗,若他家没得,就现印一个去。”祝嫂也笑起来:“还是采莲姑娘技高一筹。”说完又问小圆可还有别的吩咐。小圆起身只看松树,微笑:“该说的你们都说了,我还能讲甚么?”
祝嫂知她这是扬不是谴责,带着笑意出门,派了两个婆子去钱家取粥,辛夫人自然晓得那两位小娘子打的主意,哪里肯给,婆子们都是得了教导才来的,丝毫不与她分辨,赶到卖瓷器的店子,买了两个印了钱字的瓷碗,再回程家厨房舀了两碗粥,给钱、季两位捧了去。
钱十三娘同季六娘正赖在程三娘房中不走,盯着她吃人口粥,忽见婆子给她们也端了两碗上来,喜出望外,抱起碗就喝,待得三人的碗都见了底儿,相互一看,却只有程三娘那个印着程字,她两个上头都是钱。季六娘自认吃了暗亏,一言不发,寻钱夫人去了。
钱十三娘晓得自己在钱夫人那里讨不到好,心道,反正我没那样大的志向要做正室,挣个妾来能离了家中嫡母的眼,就是个好结果;上回想同程二郎亲近亲近反被锁了门,不如转个方向,去和正头娘子套近乎。她打定了讨好小圆的主意,就回房将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三样首饰揣进袖子,转进通往第三进院子的夹道。
第八十三章有原则的同情
十三娘在夹道内一路畅通无阻,可就在她要到半中腰院子的小角门时,被两个婆子拦住了,说要先瞧瞧少夫人得不得闲。大户人家见主人要先通传,这个道理钱十三娘很是懂得,便递过几文钱,站在夹道内候着。
一个婆子跑得飞快去报信,摊着手心在小圆面前露出五六个铜板:“姓钱的小娘子与咱这些钱,说要见少夫人。”一院子的人笑得左右直晃站不住,阿竹拍了拍喜哥身上,笑道:“我们喜哥荷包里都不止这几个钱,亏她好意思拿出手。”
采莲却道:“钱家都是手中散漫的,为何这个十三娘这般小气,必是有缘故。”阿云对阿竹的棒槌一直十分佩服,此刻见来了机会,就要去取笤帚,阿竹到底作了管事娘子,行事比以前老成,拦她道:“打她作甚么,落人口实呢,且叫进来咱们会会。”
众人本就为少夫人打抱不平,听了这话都明白,这是要挤兑挤兑钱十三娘,为少夫人出气哩,于是都道好,拿眼瞧小圆。小圆只顾哄午哥,指着挂了各式小玩意的松树给他瞧,漫不经心道:“别太出格。”那婆子得了这话,不待阿绣她们吩咐,一溜烟又跑回角门,将钱十三娘引进来,边为她指路边道:“小娘子看清脚下了,别走错路,咱们少爷并不在家。”
钱十三娘的一双眼可不正在东瞄西瞄,闻言脸上一红,再一抬头,一院子的丫头媳妇子俱在瞧她,立时恨不得扎进地里去。阿云见她脸上通红,拉着阿绣嘀咕:“那天她要冲进咱们院儿里来勾引少爷时,怎不见这般要脸面。”钱十三娘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受不了这样的言语,将垂下的头又抬了起来,想找小圆要个说法,偏小圆远远儿地站在天井里瞧松树,没有听见,她只得忍了一肚子的气,走过去见礼,勉强堆起笑容,寻话来问:“嫂子,只听说砍松枝烧火盆,这里立这样一支大松树却是为何?”小圆极和气地指了树上的布老虎、银铃铛给她瞧:“见这松树地枝多,挂上小玩意来哄孩子呢。”正说着,丫头媳妇子们聚了过来,阿彩搬过一张交椅,阿云搭上狐狸皮,采莲请小圆坐下:“少夫人,坐下歇会子,都站半天了。”说着又招呼孙氏和余大嫂过来抱午哥。
小圆瞧钱十三娘还是站着,便问怎么不给客人搬椅子,阿绣一本正经地欠身回道:“咱们院子只有两张椅,一张是少爷的,一张是夫人的,再多可没得位子。
所谓锣鼓听音,听话听声,钱十三娘糊涂却不蠢笨,自然晓得这是在告诫她不要打妾室的主意,但她既然来了,岂有不出师就言败的理,当即换了个话题,问小圆道:“听闻嫂子是庶出?”
她话音刚落下,就见众人俱怒目,忙补上一句:“我也是庶出呢,咱们妾生的孩子,在家苦呀。”
小圆想起婆子掌心地那几文钱。再看看钱十三娘身上地衣裳。确是不如程三娘与季六娘地穿戴。她也是苦水里泡大地。不免生了几分同情。命人搬了个瓷凳子来请她坐。
钱十三娘挨上那冰冷地瓷凳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凉嗖嗖。面前这位和颜善目。甚至有些少言寡语地程家少夫人。怕是不太好对付哩。
小圆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笑道:“我是庶出。且不讨嫡母喜欢。还不是一样受人三媒六聘地抬来作正妻。十三娘不必太担忧。待得寻个好郎君嫁出去。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钱十三娘将她细细打量。身上半旧不新地祅子长裙。面不施粉黛。头上只插着一支玉簪。可偏偏就让人觉着她通身都是气派。她将袖子里地那三样饰悄悄捏了捏。没敢拿出手去。垂眉滴泪道:“我没嫂子那般好本事。天生与人做妾地命呢。家里比我小地几个嫡出妹妹。早就许了人家了。唯独我。好似无人瞧见。若不趁着还年少。厚了这张脸皮与自己谋个出路。待得年岁长了。就只有做姑子那条路了。”
这张苦命牌着实打得好。小圆暗赞一声。眼里也不自觉落下泪来。再瞧瞧旁边地几个丫头。也是眼眶红红。钱十三娘偷眼望众人。心道。瓷凳子也是凳子。果真还是个善人。这事儿怕是成了大半。
不料小圆流着泪握住她地手。十分真心诚意地道:“咱们是妾生地。所以命苦。难不成还要自己也做个妾。再生几个庶出地孩子出来受同样地苦?”钱十三娘似有所触动。喃喃半晌。开口却是反问:“嫂子替我寻一个?”
小圆好心好意劝她,却换来这样一句话,心头不免有了些火气,干脆顺着她地话往下讲:“这有何难,包在嫂子身上,你且先回去过年,来年开春,定为你a人家。”
钱十三娘见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先是一愣,后见她只提给自己寻人家,却不提季六娘,又是一愣:“嫂子既这般好心,不替季六娘也寻一个?”小圆微微一笑,却不作答,只朝钱夫人住地第二进院子看了一眼。钱十三娘袖子里的手一紧,一根簪子的尾尖刺入掌心里,疼得她哎哟一声,匆匆告辞。
阿绣奉上茶来,抚着胸口道:“方才少夫人落泪,我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你一时心软,要将她收入房中。”小圆笑看她一眼:“你刚才还不是红了眼眶,怎没见你善心?”
众人齐声大笑,笑声飘呀飘,飘到了第三进院子的正房里。季六娘的长指甲直戳到肉里,恨道:“表姑,你瞧她们那嚣张样子,就不替我作主?”钱夫人才被程二婶的到访搅地晕头晕脑,揉着太阳**道:“我是不好出头的,只能暗地里替你安排,你也莫要心急,且先回我娘家过年,万事等开春再说。”
季六娘抱怨道:“我正经嫡出地小娘子,备下的陪嫁也有数十万,哪里寻不到好人家,偏信了表姑信里地漂亮话,千里迢迢跑到临安来,直到进了程家才现,原来你所谓的好二郎,不但是个瘸子,还有娘子与大儿,我是上了你地当呢。”
钱夫人见她把自己形容成骗子,按捺不住火气,道:“我怎么听说你是因为在泉州名声不怎么好,我阿姨实在无法,才把你送了来?”季六娘忘了钱夫人是才从泉州迁来的,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那气势就矮了下去,吭吭哧哧地又求她。
钱夫人见好就收,安抚她道:“等过完了年,我还接你来住,所谓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你是不晓得,今日程家二婶又来,说我年纪不小,担心生不出儿子,要把她家的幺儿过继给我呢。我的娘家,就是因为族中亲戚都想过继儿子给我母亲,这才躲到了临安来,没想到这样的烦恼,我如今也要尝味道。”
季六娘道:“怪不得表姑你不喜钱十三娘呢,想必她家也打过主意罢。”钱夫人点头:“她不足为虑,孤军奋战能有甚么结果,你寻机会把二郎哄好就成。”季六娘对哄男人很是有心得,不然也不会有坏名声传出来,当即带着七分自得点头,又分了三分关心与钱夫人:“表姑,万一程二婶真的塞个儿子与你,可怎生是好?”
钱夫人叹气:“这事情现在还不足为虑,我们老爷也不愿弄个侄子来分家产,只是我比他足足差了十来岁呢,一多半是他走在前头,待到他归西,谁晓得族长会不会强塞个侄子给我。”
季六娘安慰她道:“表姑手里有钱,怕甚么,大不了到时带着陪嫁改嫁,寡妇改嫁可是‘义举夫人自己能讲“归西”二字,却不愿意听到旁人提“寡妇”,面色沉了一沉,道:“你晓得甚么,程二婶日日上门来扰,害我何事都做不成,偏她又是至亲,骂也骂不得,赶也赶不得。”说罢就催季六娘赶紧回钱府过年,莫要年节也赖在未来的婆家,若在临安也把名声坏掉,将来如何坐那正房的位置。
就同钱夫人不愿听“寡妇”,季六娘也不愿听“坏名声”,但无奈钱夫人还是为她打算的,就只得露出笑脸谢过,回房收拾包袱,坐轿子去钱家。
下午时分,程慕天提前收工,回家喝人口粥,一进院子就瞧见天井里那株五颜六色的大松树,他近前仔细看了看,只见上头缠了彩帛,撒了彩纸,还用细棉绳挂着好些娃娃玩的玩意儿,他从小圆手里接过午哥,取了个小铃铛摇给他听,笑道:“这树不错,孩子瞧着必是喜欢的。”
小圆吩咐下人们往松树上再挂些吃食,亦笑道:“你到底见多识广,我还以为你瞧见要大惊小怪呢。”程慕天抱了儿子回房,道:“不过一株树,挂了几样玩意,有甚么好奇怪,我还嫌你挂的太少呢,不够咱们午哥顽。”小圆心思活动起来,同他商量:“过完年,咱们不如请个巧匠来家,给午哥多做些好玩意,如何?”
程慕天大赞:“这才像个做娘亲的等来年正月一过完咱们就请。”小圆心中的小算盘又拨开,取了纸笔涂涂画画,一心想要在来年,给自家陪嫁再添个铺子。
第八十四章鼓子词
过了腊月二十五,转眼就是年,临安的爆绣连着放了响到大年初一,小圆抱着午哥坐在房门口,见小厮们要来院子里放鞭炮,慌忙摆手:“午哥还小,莫要吓着他。
程慕天拿着根铁丝走出来,笑道:“他才不怕,昨日带他到大门口,那般响的炮仗,也没听他哭一声。”小圆见他手里的铁丝头上绑了些东西,便问这是何物,程慕天离她远了几步,伸着铁丝点上火,只见上头缠着的那团事物立时燃起来,火花四溅。
“原来是烟火,这是如何制的?”小圆惊奇问道。程慕天把手里的铁丝命个小丫头举着,另取了根没燃的,拿到她面前,指着铁丝头上绑的事物道:“这叫‘火杨梅’,里头绑的是枣肉和炭屑,我特意寻了来放给午哥看。”小圆把午哥递给他,接过“火杨梅”来瞧了瞧,问道:“绑碳屑倒罢了,怎地还要塞枣肉?”程慕天一边指给午哥看火花,一边笑道:“我哪里晓得,想必是为了溅出的火花好看些罢,要不是儿子,我才不会理这些玩物。”
小圆将“火杨梅”递给身后的采莲,吩咐道:“藏起几个,咱们预备开的玩具店,也卖这个。”程慕天哈哈大笑:“你竟比我更像个商人。”小圆白了他一眼,进房叫人取纸笔和亲友花名册,又唤他道:“你的字好,快些来写拜年飞帖。”
程慕天将午哥递给余大嫂,走进房去坐到八仙桌前,翻了翻册子,又笑:“偏你花样多,亲戚朋友也要编个花名册。”小圆替他磨着墨,道:“这册子本是我担心继母不认识家里亲友,特特编了来与她地,但她却一大早就被二婶缠住,结果这差事还是落到我头上。”
程慕天一气写完十来张,扔了笔叫采莲取椒柏酒来,饮了一口,却道:“这酒是除夕泡的么,味道不对,柏叶放多了?”小圆连忙也倒了一杯抿了抿,道:“往年都是三粒椒,七枝柏叶,今年是继母动手,兴许这是泉州泡法?”程慕天搁了杯子不言语,小圆忙给采莲打眼色,另换了屠苏酒来。
程慕天转了转酒杯:“做屠苏酒的里闾药是你亲手浸的?”他得了肯定答复,这才饮了几口,又道:“这样的小事,怎能让长辈操劳,是你地是。”小圆忍住笑,朝他福了一福:“是奴家的错,往后势必亲力亲为。
趁程慕天继续写帖子,采莲悄悄问小圆:“往日里少夫人讲一讲夫人的不是,少爷都是要驳的,今儿他自己怎地也防起来?”小圆轻轻一笑:“他又不是傻子,二婶见天地往咱家跑,谁晓得夫人膝下会不会多出个过继的儿子来。”
第二日,厚厚的一沓拜年飞帖就投了出去,虽免了许多拜年的繁琐,但至亲的几家年酒,却是躲不了,按着规矩,头一个便是程二叔家,钱夫人极是不愿见到程二婶,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带上小圆一同前往,打定主意,若是遇到难题,就先把儿媳推出去。
她们到得程二婶家。一众亲戚正在厅上听鼓子词。程二婶亲自迎出来将她们引到最前面坐下。笑道:“听闻四娘最爱皮影戏。我特地备了一台。咱们听完鼓子词就叫他们演。”
钱夫人在这里。她却先依着小圆地喜好。真是一张口就挑拨离间。只可惜钱夫人当下最恨地人就是她。哪里会中这样地圈套。当即谢她道:“出门时我还说要给媳妇叫台戏来。不想弟妹这里已备了。倒省了我好些事。”
轻巧一句话。既堵了程二婶地嘴。又向众人昭示她是个疼爱儿媳地好婆母。小圆心中笑。却也不禁暗赞了几声。
这厅上临时搭了个小台。说词人在台上边讲边唱。后边还有数名歌伴又吹又弹地相和。方十娘挪到小圆身旁坐下。递了块皂儿糕给她。低声道:“嫂子。这出鼓子词。就是特特为你们演地呢。”小圆装作听不懂她地话。谢道:“就晓得二婶偏着咱们。”方十娘急了:“你听你听。台上在唱牛二媳妇膝下无子。男人死后她被大儿夺了陪嫁。生生赶了出去。”
小圆凝神听了一回。还真是这样地一篇词。她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慢慢咬了一口皂儿糕。轻笑道:“年节里说这样地词。有些不合时宜罢了。倒也没甚么。”
方十娘以为她还不开窍。索性把话挑明:“我婆母要给你婆母过继个儿子。你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
她一向唯婆母马是瞻,怎地今日反倒维护起外人来,必婶只愿将小儿送出去而不理会大儿的缘故,小圆把最也放入口中,细细嚼了嚼:“我家夫人陪嫁就有二十万,足够养个儿子了。”
方十娘愣住了:“真有二十万?我还以为是谣言。”她朝程二婶那边看了看,见她正与钱夫人讲得如火似荼无暇顾及媳妇们这边,便拉了拉小圆的袖子:“嫂子,我婆母想把幺儿过继给你婆母,打的是分你们家产的主意呢。”她顿了顿,见小圆神色无变化,又道:“我婆母动辄就打你们家产的主意,我实在瞧不上,若换成咱们大郎,能分得你婆母一半地陪嫁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话,同抢钱有甚么分别,也亏得她好意思讲出口,小圆只恨程大姐不在,无人骂她几句,突然却灵机一动,笑道:“若你真只想赚一注陪嫁,那可真是舍近求远。去年斗茶会上得那两位小娘子你可还记得?她们家中都是有钱地,陪嫁想必不少。”她说着说着却将自己拍了一下:“不说了,倒像我要朝你屋里送妾似的。”
方十娘连连摆手:“大郎房里妾呀通房地一堆,再来两个又值甚么,只不知你婆母舍不舍得。”两个?你还真够贪心,小圆忙道:“那个钱小娘子,乃是我婆母本家,岂会与人做妾,倒是季小娘子,我可替你打听打听。”方十娘喜出望外,谢她道:“若这事儿能成,我必死命劝说婆母,叫她不要过继幺儿给你家。”
小圆正是需程二婶日日缠住钱夫人,好叫她无心来为难儿媳,更何况有程老爷在,过继一事必定行不通,方十娘若真劝动了程二婶,那可真是帮倒忙了:“二婶是好心,你劝她作甚么,我帮你乃是看在咱们>娌情谊份上,你若张口闭口要报答,可就是生分了。”
方十娘不知她的打算,感叹道:“你还真是个贤惠地,怨不得你婆母人前人后地赞你。”
小圆但笑不语,起身去婆母身旁侍候,钱夫人正被台上的那出词气到内伤,见她过来,忙指着她向程二婶道:“我本是想指望二郎的,过继一事,我做不了主,还得听他们的。”小圆恭恭敬敬立在一旁,道:“过继这样大的事,自有族长和老爷做主呢,哪有我们小辈插嘴的份。但孝敬母亲乃是天经地义,难不成娘过继了侄子,我同二郎就不尽心尽力服侍了?”
程二婶仔细琢磨这话,倒不像是反对过继的样子,欢喜道:“四娘对嫂子这般有孝心,羡煞我等旁人。”
儿媳不怕多个兄弟来分家产?是真孝顺还是太愚笨?钱夫人有些吃不透起来。
台上的丝乐又响,几句唱词打断众人心思,方才记起这是节下,俱换了笑脸出来,讲些比鼓子词更中听的场面话。
钱夫人虽在娘家耳濡目染,精于心计,但到底娇生惯养三十余年,于家事应酬上不太擅长,待得回到家中,只觉着累得慌,歇了半日方才缓过劲来。小圆见她确是累着了,主动道:“娘在家歇几日罢,那几家的年酒我自己去。”钱夫人微微点头:“你自作主罢,把六娘接来陪我几日便是。”
小圆丝毫不犹豫,爽快应答:“是媳妇疏忽,我这几日在外头,家里自然得有个人陪着娘,我这就唤人去接六娘与十三娘。”
钱夫人用她惯常的慢吞吞的语调,状似漫不经心:“十三娘说住不惯大院子呢,第四进叫六娘住罢。”
难不成婆媳真个儿天生是对手,我这般替她设想,换不来一个好字不说,还要大过年的与我添堵,小圆袖子里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但她再生气,也不愿落个不孝的名头,只得点头应下,安排人手去钱府接人,又叫人收拾院子。
晚间程慕天吃完年酒醉醺醺地来家,现第三进与第四进间的门又被锁上,吓得酒醒了大半:“还来?”
小圆见他被吓得不轻,扑哧一笑,只觉得有夫如此,那些在继母面前受的气真不值甚么,她扶着脚下有些漂浮的程慕天回房坐下,端了醒酒汤来与他,道:“有桩事同你商量,今儿在二叔家吃年酒,方十娘想求继母把季六娘把给她做妾室,你说这忙我该不该帮?”
第八十五章桃花眼(上)
程慕天本在埋头喝醒酒汤,听了这话咧着嘴笑了:“把季六娘说与别个做妾不也是继母的意思么,皆大欢喜的事,为何不帮,你吃完这几日的年酒,赶紧去和继母说。”说完把院门上的锁望了一眼,又笑了。
程家在临安的亲戚并不多,除去程二叔,就只剩下程大姐、陈姨娘同何府,小圆花了两天的功夫,去程大姐和薛家坐了坐,挨到最后,还是程慕天催促,才同他一道磨磨蹭蹭回娘家。
大正月的,何府很是热闹——吵得热闹,小圆站在二门前不好进去,指着檐子下挂的两个灯笼,问程慕天哪个红些。
李五娘带着两个妾走出来,笑道:“不关咱们的事,且到我房里吃茶,二郎也来罢,今儿可没得男人陪你吃酒。”小圆冲程慕天苦笑一声,一同到三房屋里坐下。
那个生了儿子的妾端上三碗乳糖圆子,大肚子的妾轻声轻语问:“可还甜?不够我再去拿糖。”小圆微微点了点头,待她们退下,悄声对李五娘道:“三嫂,我瞧这两个都还好。”
李五娘拿调羹搅了搅圆子,冷笑道:“你三哥不太把她们当回事呢,不然也不会都留在家里,男人靠不住,自然要看我地脸色过活。”小圆见她把“男人靠不住”的话都讲了出来,就不好再提,转而问她家里的嫡母同哥哥们在为甚么吵架。
李五娘道:“你二哥瞧上章家的小娘子了,求嫡母去提亲呢。”小圆想了想,道:“可是同我一起做过生意又过河拆桥的章家?他家小娘子和二哥门当户对,有甚么好吵的?”李五娘用手比了个圈:“还能为甚么,那小娘子是庶出,陪嫁不丰厚,嫡母不愿出聘礼钱。”
小圆笑道:“没有好陪嫁二哥都愿意娶,那位小娘子必定是生得花容月貌。”李五娘也笑起来:“还是你晓得你二哥。”
这东家长西家短。程慕天最是不耐烦。起身道:“午哥怕是在家哭呢。我先回去看看。”李五娘只看着小圆笑。小圆知他是耳朵受折磨。便放他先回去。
临安正月里地大街上热闹非凡。程慕天也不坐轿。带着程福顺着一路地彩棚溜达过去。这些彩棚都是小商小贩节下卖小物件地地方。东西虽不名贵。却胜在品种很齐全。程福心思活络。向程慕天提议:“少爷。咱们家里住进了两位不明不白地小娘子。少夫人嘴上不说。恼在心里。何不买上几件首饰回去。叫她欢喜欢喜。”
程慕天闻言。果真停下脚步自摊子上拣起个冠梳来看。嘴上却笑骂:“人家是夫人地正经亲戚。哪里不明不白了?”程福撇撇嘴。道:“明白人不会放着正经地亲戚钱府不住。却赖在咱们程家不走。”程慕天嫌那冠梳地成色不够好。丢下手朝前走了几步。换了个摊子瞧那些珠翠。问程福道:“你自己都是个想纳妾地。怎地在此事上却回护少夫人?”程福一面替他挑头面。一面嘻嘻地笑:“咱们少爷何许人也。要纳也纳个正正经经地。那般连我都瞧不上眼地人。哪里配得上你。”程慕天瞪了他一眼:“正经地也不纳。”
主仆二人在彩棚间走了许久。无奈那些首饰。见惯了高档货地程大少爷一样也瞧不上。最后只挑了一条画眉地石黛和一本据说奇巧多变地《莹姐百眉图》。程慕天袖着这两样物品归家。在夹道里走了一小半。见通往下人院子地门就在旁边。便叫程福回去陪儿子。独自朝前继续走。
眼看第三进院子地角门就在眼前。程慕天突然想起忘了给儿子也买份礼物。匆忙转身折返。却在第二进院子地角门处偶遇季六娘。季六娘本是探望过钱夫人。准备顺着夹道回第四进院子。不想在这里碰见了程慕天。她惊喜交加。却并不慌乱。慢悠悠地福了一福。趁抬身地机会抛了个媚眼过去。其实她容貌生地平常。但却有双含娇带俏地桃花眼。平添了几分姿色。想她在泉州时。就是因为用这双眼睛迷住了自家姐夫。这才传了不好听地名声出来。
她对自己十分自信。却不晓得世间地男人并不只她姐夫那一种。程慕天被她地桃花眼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出去给儿子买礼物。转身就朝自家院子方向跑。季六娘地桃花眼头一回不管用。心里一急。再顾不得装样子。赶上去就扯他地袖子。程慕天力气大。三两下就挣脱出来。但袖子里藏地石黛和画册却落到了地上。他生怕季六娘再纠缠。顾不得俯身去捡。一路狂奔转进角门。连声喊婆子关门。
季六娘望了半晌,直到第三进院子地角门砰的一声关上,才来,她万分失望地垂头,一眼就瞧见地上有两样散落的事物,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本专教人描眉的画册和一支上好的石黛。
“原来是个假正经,要送我东西还不敢直说,非要拉拉扯扯掉下来。”季六娘捂着嘴笑了又笑。她自泉州到临安,存的是天下男人就没有我哄不住的心思,因此压根儿就没往“这也可能是程幕天讨好娘子的礼”上头想。她攥着这两样,仿佛程二郎已被自己攥在了手心,欢欢喜喜回房,开照合,选脂粉,照着画册仔仔细细描了一个鸳鸯眉。
她化好妆,穿了件夏日里的薄纱衫,兴冲冲地去拍院门,却发现那门依旧锁得死死的,转去角门,不但上了锁,还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此时节乍暖还寒,夹道里本就风大,她身上只一件能瞧见抹胸的纱衫,冻得嘴唇发青,却不甘心就此折返,便缩着肩挪着小脚跑到钱夫人房里躲风。
钱夫人刚陪上门拜年的女客们吃完年酒,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散酒劲,忽见一个比伎女穿得还少的女子跑上前来,迷迷糊糊间还以为是程老爷新纳了个乐女,惊道:“老爷害人呀,又弄个人来守活寡。”
季六娘只听到后半截,哆哆嗦嗦地接口:“表姑,我才不会守活寡,程二郎对我有意呢。”
钱夫人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可不就是自己那名声不大好的表侄女,她勉强坐起身,接过丫头手中的醒酒汤喝了几口,问道:“他怎么对你有意了?就因为你穿得这般少?幸好今儿老爷出门吃酒去了,若被他瞧见你这副孟浪样子,铁定把你轰出门去,就算程二郎来护着都不成。”
季六娘不知程老爷是个古板人,期期艾艾道:“我也是刚收了程二郎送的描眉册子,一时欢喜才作了这般打扮。只可惜你们家,各处都被他媳妇把着,我眼看着就要成行,却最后一步无法插手。”说罢就将程幕天拉扯间赠她礼物和她进第三进院子无门的事讲了一遍。
钱夫人至今还未要到管家权,心里头本就有根刺,此刻听她这般讲,愈发不是滋味起来,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没好气道:“你赶紧回去换个正经装扮,待他媳妇回来,我亲自带去你讨说法。”
她赶了季六娘回去换衣裳,虽气这个表侄女不受规矩,却也很是佩服她前后不到半个月就将程幕天搭上了手,果然世间男子,俱是外头正经无比,私底下都爱偷。
不多时就有丫头来报,说少夫人回府,第三进院子的角门打开了。
钱夫人忙命人唤来季六娘,朝她身上一看,还是件夏装,好歹这回瞧不见了那鲜红的小抹胸,就没再说她,扶了她冷冰冰的手,一同到第三进院子里去。
季六娘见了小圆,不等钱夫人开口,先问道:“二郎呢?”
二郎也是你能叫得的?小圆沉了脸不作声,就是钱夫人,面上都不好看起来,她一心想扶季六娘作正房,偏她的行事,处处都像个妾。
一时间房中寂静无声,钱夫人挨不住,斥季六娘道:“还没给你开脸呢,要唤作表哥。”
季六娘忙垂首认错:“叫惯了,一时忘了改过来。”她们一唱一和,句句扎人心窝子,小圆又惊又怒,偏偏程幕天一听门上说们来,早就一溜烟躲出门去了。她没法先找程幕天
问个清楚,两眼一摸黑,只得强压火气,装作没听见,不停地叫丫头婆子们端茶送点心。
钱夫人见她连话茬都不接,气极,又想起她在家里一手遮天,别说季六娘,就是她这个作婆母的,都是东西随意用不得,院子随意走不得,她心头的恨意涌上来,怎么也止不住,就不光想把季六娘推销出去,更想连带着抖一抖婆母的威风,便道:“本来我这个婆母,要往你们房里送人,根本不消与你打招呼,但我一听说你不愿意,立时就打消了主意,这是对你尊重的意思。”说完又把季六娘拉到身边,指着她那两道八字鸳鸯眉道:“现如今却是你自己管不住男人,叫他偷偷摸摸送了画册石黛给我们六娘,我们六娘的娘家,并不比你的差,且还是嫡出,按规矩是要做正室的,但我不是那蛮不讲理的婆母,不做为难你的事,还让你稳稳当当作正妻,只是我们六娘的名声不能白白坏在你们手里,名分你须得给一个。”
第八十六章桃花眼【加更】
瞧这个继母的好手段,硬要往继子房里塞人,还口口声声说是对儿媳的尊重,小圆直觉得血气翻腾,好一会子才压下去,逼着自己换出笑脸来:“娘处处为媳妇着想,这里先谢过。六娘是大家闺秀,就算是作妾,也不能草草了事,少说也要摆几桌子酒呀,不如娘先带她回去,等二郎回来,我同他好生商议,必要让六娘风风光光地出门子。”
钱夫人见她还算识时务,满意点头,重新扶了季六娘的手回房。
待她们一走,小圆立时冷下脸来吩咐:“派人去查,季六娘这般好家世,为何甘愿与人做妾;再去问问程福,那石黛和画册是怎么回事。”
采莲忙忙地去安排人手,又问:“不去找少爷回来?”小圆不答,却转头问阿云:“今日你怎地不急着去提凉水浇少爷?”阿云在自己胸前比划一阵,道:“季六娘穿得跟那个行头绿娘似的,少爷能瞧得上她?这里根本就没少爷甚么事,何须费力去寻他。”
采莲笑道:“阿云有长进,却是我糊涂了,此事本就和少爷无半点干系,全是季六娘演的戏。”她这话看似在作答,眼睛却望着满屋子地丫头婆子,能进得少夫人上房来的,俱是聪明人,立时就明白过来,全道:“若有人问起来,就是这个话。”
且说程福接到消息,怕小丫头传不好话,自己跑了来:“少夫人,石黛和《莹姐百眉图》,不是少爷打算送与你的么,怎地跑到了那个不清不白的季小娘子处?”
小圆故意板着脸:“你问我?夫人和季六娘一来,你那少爷就脚底抹油溜出门去了,现在还不见人影,定是心里有鬼。”
程福捶胸顿足:“少夫人。你莫要看我是个想纳妾地。就以为少爷也是如此。他不过是性子内向。不愿与小娘子们打交道。这才躲了出去。我指天发誓少爷对你绝无二心。若我扯谎。叫阿绣大棒子打我。”
小圆本就装不来程幕天地古板脸。他地话又实在讲得有趣。就破了功笑起来:“事情你也都晓得了。季六娘拿了石黛同画册。一口咬定少爷与她有首尾。你说怎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