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幕天在外候了半日,实在忍不住,亲自抱了儿子带着怒气进来:“女人家就是话多,等到你们讲完,我儿子已是饿死。”

才刚喂了羊乳吃,哪里会这样快就饿了,小圆无可奈何,陈姨娘欣慰,余大嫂目瞪口呆,几个丫头则是司空见惯,装了着急的样子接过孩子交到奶娘手中,果然,程幕天见奶娘要解衣喂奶,不待人催他,忙忙自掀了帘子出去。

“才吃过,莫要涨着他。”陈姨娘拦了奶娘接过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叹道,“还是我闺女有福气,头胎就得男孩。”小圆心一紧:“可是薛家人为难你?”陈姨娘摇头:“谈不上为难,不过是看我年纪大了,怕不能再生养,想过继个侄子给我们。”小圆脸一沉:“又没分家,甚么过继不过继的,再说姨娘的年纪也不算大,四十岁上得儿子地人都有呢;他们非要这样也成,叫薛大叔两个哥哥家去,不必在我家健身馆做活了。”

陈姨娘向几个陪嫁丫头笑道:“瞧瞧你们夫人。到底有了儿子地人。讲起话来硬气不少。”小圆不好意思地低头揉被角:“我就这么一个妹子。自然想让你们把家产都留给她。”陈姨娘叫她这一声妹子暖到心窝里。“有你帮衬着她。我还愁甚么”

程幕天在外绕了好几个圈子。怕奶娘还没掩衣裳。不敢就进来。隔着门帘问:“还没吃饱?该行三朝礼了。”小圆嗔道:“没见过你这样地爹。外头办着汤饼会呢。想必宾客不少。你不去招待客人。倒在这里胡闹。”陈姨娘见她小两口要拌嘴。忙抱了孩子出去落脐炙卤。好让程幕天安心出去待客。

一家子围着孩子转。日子格外跑得快。一腊二腊接踵而至。转眼二十一天过去。三腊又到了。采莲带着丫头们抬了男女家亲戚送地礼来给小圆过目。猪腰、猪肚、蹄脚并鸡鱼。乃是“送蛋汤”。又谓之“催奶”。小圆看着直发笑:“亏了这些好东西了。我吃了也没得奶水。还是叫厨房炖了给余大嫂端去。”余大嫂偏了夫人地好东西。十分感激。照顾起孩子来更加尽心尽力。连爱挑毛病地程幕天看了也无话可说。

眨眼又是八、九天过去。程家张灯结彩。再一次大宴宾朋。举办“洗儿会”。此洗儿非彼洗儿。乃是孩子地满月礼。是日。产妇娘家需备得彩画钱金银钱、果品彩缎、珠翠卤角儿。送往婿家。

小圆在家盼了又盼。直等到香汤煎好。亲朋俱齐。也没能等到娘家地贺礼。程二婶朝自家几个媳妇丢了个眼神儿。笑道:“亲家也是奇了。别个都是生了女孩儿才不好意思上门送礼。他们却是得了儿子都不来

大儿媳方十娘接口道:“娘,你是不晓得,何家到咱们程家的股份,心里恼着呢,只怕是生了女孩儿才会来看热闹…”

她一句话未完,程大姐一盏子滚烫地茶照着她的脸泼过去,“要胡回你家去,爹早与二叔分了家,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嘴。”此时八月天,秋老虎仍在,那杯茶又极烫,方十娘拿冷水冲了好几遍仍疼得哇哇叫,程二婶护着媳妇,怒道:“咱们好心好意来贺大哥得孙子,你不给个笑脸也就罢了,竟还出手伤人。”

程大姐连程老爷都敢骂的人,哪里把她放在眼里,回嘴道:“道贺?你巴不得咱们家男人死绝了,把家产尽数搂进你家,那时才真心来贺呢。”说着又唤媳妇子:“赶紧把二婶送来的礼好生查看查看,莫要害了我的小侄子。”

程二婶想要辩解,却见周围亲戚俱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她怕越描越黑,忙借着要替方十娘敷脸避了出去。

小圆恼火娘家不替她做脸,连看这出闹剧地心情都无,恨不得装作晕倒,好叫人抬进去躲着,正坐立难安之时,忽听得外头鞭炮噼里啪啦,和着小厮们的报喜声一声接着一声直传进内院来:“女家贺礼至。”采莲凑到她耳边道:“夫人,是三夫人从老爷那里得了信儿,使人用船装了贺礼来,还捎带了一封信,我给夫人搁到房里去。”

不过一个满月礼,竟要三嫂从泉州千里迢迢送来,小圆心下百味纷呈,强压着万般情绪轻轻抬手示意。候了多时的下人们鱼贯而出,往装了香汤地银盆中投入洗儿的金银、枣子、葱、蒜等物,又用数丈彩缎将四周缠绕成“围盆红”。

银盆备好,该轮着家中尊长“搅盆钗”,这项差使本是程二婶的,但她见着何家已送来贺礼,更是不好意思再露面,她的几个儿媳倒是跃跃欲试,却被程大姐一个一个瞪回去。小圆感激方才程大姐维护她,便笑道:“我家大哥儿只得你一个大姑,劳烦你呀。”

程大姐等地就是这句话,让也不让一下儿,直径取了金银钗往盆里搅去,众亲友见香汤已动,纷纷取了金钱银钗投进去“添盆”,那些新婚不久的,又或婚后久不生育的娘子们,争相捡那竖起的枣儿来吃,取个早生贵子的意头,小圆轻叹一声,可惜三嫂不在这里,不然也取几个枣子来吃才好。

既是洗儿会,自然要替孩子沐浴,程大姐亲自给小侄子剃了胎发,装入金银小盒中,又抱着他向亲友们一一参拜。这一圈儿还没拜完,程幕天称外头的宾客都等着看孩子,亲自接到了门口来,他见儿子是被程大姐抱在怀里,皱着眉朝小圆望了一眼,接了孩子就走,连客气话也不留。

程大姐帮着招呼完女客,极是忐忑地问小圆:“四娘,二郎是不是恼我抱了大哥儿?”小圆忙摇头:“你是孩子亲大姑,他恼你作甚么,那是怪我没请尊长呢。”程大姐记恨程二婶不是一天两天,道:“若二郎是怪罪你这个,我一人担着,她害死我丫头地帐还没跟她算哩。”

小圆此次对程大姐刮目相看,不曾想她这么个浑人,很是晓得一致对外;程大姐也是感激小圆今日给了她脸面,让她作了一回尊长,二人互存几分好感聊得倒比往日投机些,直到程幕天抱着孩子回来方才道别。

小圆见程幕天仍是黑着一张脸,知他还在为“搅盆钗”不合规矩而生气,心道这讲究的也太过头了,二婶当众给我没脸,难不成还要忍辱负重去请她来?她越想越生气,索性不理他,自唤了丫头取李五娘地信来念。

夫妻间的气势,向来都是此消彼长,但程幕天当着下人地面,却是要端夫君的架子,将孩子往她怀里一塞:“你这做娘地,万事不理,大哥儿都满月了,就算大名要等着爹回来取,小名儿总该有一个罢。”

余大嫂见少爷发飙,吓得在门口探了探头又缩回去,小圆故意喊道:“少爷是在向我赔罪呢,莫要错怪了他。”

其实她早就去得远了,哪里听得着,但程幕天还是哐当一声被个铜盆绊了下,差点跌到小圆脚跟前,他又羞又恼正要认真发脾气,一抬头却见屋里的下人们早就无声无息撤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娘子捏着儿子的小手在脸上一下一下的划,他一肚子的气突然就散作了天边的云,抢过儿子道:“我替他取了个好名儿,既是午时生的,就唤作午哥罢。”

第七十六章惊天大新闻(上)

采莲带着丫头们在外头候着,直到听见屋里转来欢笑声,这才拿李五娘的信进去给小圆瞧。

程慕天伸过头去瞟了一眼封皮儿,兴致乏乏:“定又是些女人家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着抱起儿子,自带他去外头摇拨浪鼓。

小圆抽出信纸,共有两张,第一张打头是些恭贺他们喜得贵子的吉祥话,后头才是正题,李五娘说她一路舟车劳顿到得泉州,将妾生了儿子的消息告诉何耀弘,何耀弘欢喜之余却责怪她没留在家中照顾那个妾坐月子;信中还说她再过几个月就要动身回临安,因为何耀弘新纳的妾肚子也大了,要带她回家生产。

她才读完一张信纸,已是气不打一处来:“三哥不时提醒我要看紧二郎,不叫他纳妾,怎么他自己却左一个右一个,三嫂是跋扈了些,可还不是为了他。”

采莲接过信纸折好,劝道:“三少爷不过是爱温柔,他家的那个妾不就是细声细语话不多的,再说他还是敬着三夫人的,再多妾也越不过她去。”

小圆叹道:“两口子过日子,举案齐眉有甚么趣味,总要交心才好,可惜三嫂这辈子怕是学不会低眉顺眼的模样了,只盼着三哥哪天能真正晓得她地好。”今儿小圆地脸面全靠李五娘相助才得以保全,阿云就替她打抱不平道:“夫人,你让三夫人去泉,是指望她怀着身孕回来的,怎么如今却变成了妾大着肚子回来?不如你叫她还留在泉州,不怀上就不回。”

采莲拍了她一把:“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女孩儿家呢。”小圆却笑道:“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既然我得了三哥的几分宠爱,不拿来用用岂不可惜,来啊,磨墨铺纸。”

她怕何耀弘不听劝,亲自提笔写了洋洋洒洒几大篇,信中称,若是李五娘不大着肚子回来,她就亲自送三嫂上泉州。程慕天听见屋里的动静,掀了半边帘子笑道:“你三哥生怕你三嫂生了儿子愈发弹压不住呢,岂会听你这几句小儿撒娇的言论。”

小圆一愣:“到底同为男人。我看你把三哥地心思琢磨得透彻呢。”程慕天摇头:“这是为官之道。咱们平头百姓可不敢相提并论。我又不怕正房娘子生儿子。多生几个才好呢。”小圆走到门口亲了亲儿子地小脸。道:“你这几句话。怎地不和我三哥说。兴许他听了你地话。就不再纳妾了呢。”

程慕天有些哭笑不得:“咱们说地不是一回事。难道就因为我自己不愿纳妾。就要去劝亲戚家也不纳?再说你三哥纳妾其实无伤大雅。只是不叫正妻生子。终归不是正途。”

连嫉妾如仇地程二郎都认为男人纳妾是无伤大雅地行为。小圆按了按额角。突然有种无力感。阿云等程慕天放下帘子出去。嘀咕道:“要是都跟绣姐姐学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纳妾。”小圆脑中浮现出阿竹提着棒槌满院子追着程福打地场景来。笑道:“这主意倒是好。只是那毕竟是我地亲三哥呢。没得唆使人去打他地道理。”

采莲伏在桌上写好两层封筒。外头一层是何耀弘地大名。里头一层则写着李五娘地闺名。她吹干墨迹。捧去给小圆过目。小圆就着她地手瞧了瞧。满意点头。叫小丫头们拿去封好。交与外头送信地小厮。

采莲递过李五娘地第二张信纸。小圆以为这张还是些嫂子地不如意。就只匆匆扫了一眼。不想这一扫。竟瞧见了大新闻。忙命人把院子里逗弄儿子地程慕天唤进来。

程慕天极是不舍地将儿子交到余大嫂手里。抱怨道:“明儿我就要去照看生意。好容易得闲抱抱儿子。偏你看个信还大呼小叫。”小圆也不言语。将信纸丢到他面前。笑道:“咱们家又要办喜事了。”

程慕天莫名其妙拿起信纸看了看,惊道:“爹要娶继室?”小圆开了带锁的小箱子,取出账本来翻,道:“我倒是料到过爹要带个妾回来,不曾想却是位正室,信上说她地陪嫁,比我三嫂的还要多一倍呢,真不知是哪样富足地人家。”

程慕天将信纸揉成一团,道:“那家是绝户,只得个独闺女,一直想留在家里招赘,却又挑三拣四,拖到三十来岁还是个老姑娘,估计是实在招不到合适的上门女婿了,这才下决心将她嫁出去。”

小圆奇道:“她家在泉州,你如何得知?”程慕天把揉成一团地信纸又慢慢地展平:“

是我大伯的旧识。”小圆见他把一张好好的信纸折去,笑道:“是位正经继母呢,又有好陪嫁,你恼甚么?”程慕天默不作声,竟将信纸折好塞进怀里,重重叹了口气。小圆心中好奇,追着他问详细,程慕天被缠得无法,含混道:“爹身子不好呢,养病要紧,继室甚么时候不能娶。”不过消渴症而已,跟娶妻有何干系,这话愈发让人生,小圆待要继续问,却听见儿子在隔壁哭了,忙和程慕天争相恐后往外冲,都将程老爷要给他们娶继母的事忘到了脑后。转眼秋意渐浓,针线房呈上给小主子做的小棉衣小棉裤来,小圆仔细瞧了瞧,不是棉布就是丝绸,针脚都很是细密,里头穿的小衣服则是阿竹家的喜哥穿过的旧衣。针线房管事娘子祝嫂取了百衲衣给她瞧,道:“夫人,都是到全福的人家讨来的呢,小少爷穿了定也是有福气的。”

小圆赞了一声,命人赏钱,又把几件新衣翻了翻,问道:“怎地都是奶娃娃穿的,没给小四娘做么?”祝嫂回道:“我叫她们做了两套新的,已是送过去了。”小圆看了看堆满桌子的小衣裳,责怪道:“你们也太偏心,午哥才一点子大,做这么些也穿不了,四娘子是小姑娘,怎么不给她多做些。”

程慕天在外听见,很是不满:“我挣来的钱做的衣裳,不给我儿子穿给哪个穿,四娘子又不曾把她冻着,我看你才是太偏心。”小圆被他堵得哭笑不得,只得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吩咐祝嫂给四娘子多做几套喜庆衣裳预备过年。

祝嫂低声应了,抱着衣裳去午哥房里,程慕天忙跟了过去看儿子换新衣,程大姐在院门口探了探头,几步溜进房里,抚着胸道:“好险,差点跟二郎打照面。”小圆笑看她一眼:“又不会吃了你,今日怎地有空过来。”程大姐笑嘻嘻地把她身后的三个丫头挨个打量一番,道:“四娘,你这几个丫头生得都水灵,没想过给二郎收一个在房里?你自己的陪嫁丫头,可比外头买来的更贴心。”

小圆如今同她很熟了些,知道她是个不会饶圈子的人,便也学她直截了当:“二郎愿不愿意纳妾你不晓得?小心他又给姐夫送乐女。”

程大姐果真不同“常人”,听了这话不仅半点尴尬神色都无,反倒兴高采烈起来:“说起来还要谢你,若不是那几个狐媚子,我哪里晓得屋里人要找个贴心的。”她说着说着,挨着小圆坐下,打起商量来:“四娘,把你的丫头送个与我罢,回头我给你补两个来。”

小圆故作听不懂她的话,道:“大姐既有两个丫头,留着自用便是,何必做这亏本的买卖。”

程大姐急道:“我那两个丫头也是极伶俐的,只不过生得差些,你姐夫看不上眼。”

这话实在是讲得直白,小圆朝身后看了看,采莲脸色微红却未低头,阿云撇着嘴,阿彩则是跟没听见似的,她心中暗笑,我这三个丫头,怕一个都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呢。

程大姐见她不言不语只盯着丫头们瞧,道:“我知你是个心善又心软的,想必是开不了口,也罢,我自己来问。”

小圆想起还未来提亲的任青松,心道若采莲亦对他有意,岂不是生生叫程大姐拆散一段姻缘,忙道:“那个大的已是许了人家了。”

程大姐倒不坚持,只把阿云阿彩叫到跟前,问她们可愿去给金九少做通房。阿云看了小圆一眼,道:“我也是许了人家的,只不过他上战场杀金狗去了,没得他在战场杀敌我却在这里改节的。”程大姐带了薄怒:“又没成亲,何来改节一说。”小圆亲手替她添了热茶,笑道:“这回朝廷北伐,爹都捐了钱粮呢,这孩子既有意等个替咱们杀金狗的壮士,何不成全她。”

程大姐不知那抗金壮士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儿,只得熄了心思转头欲问阿彩,却见她正望着一盆花傻笑,口水滴到了胸前都不知晓,她皱眉嫌弃道:“怪不得平日里听不到她一声言语,原来是个傻愣的。”

小圆又是一阵好笑,真傻子才会上赶着去做个没名没份的通房呢。

程大姐一个丫头都没说动,心有不甘,一双眼睛就东瞄西瞄起来,小圆实在是怕了这位大姐,忙把那件大新闻拿出来讲:“大姐,你可知爹给咱们寻了位继母?”

第七十七章惊天大新闻(下)

程大姐听了这新闻,果然就忘了挑通房的事,急切问道:“是哪家的女子,陪嫁几何?”小圆笑她道:“听说嫁妆倒是不少,恐怕二十万贯都不止,只是这回你怎么不怕爹给二郎添兄弟了?”程大姐听说陪嫁丰厚,喜笑颜开:“妾哪里能和正妻相提并论,若这位继母带得好嫁妆来,对二郎的生意也有助益呢。”

小圆想起程慕天看到那张信纸时的奇怪举动,悄声问程大姐:“咱爹除了消渴症,可还有别的隐疾?”程大姐一愣,随即摇头:“这倒不曾听说,不过爹自得了那病,消瘦得厉害倒是真的,你们也该多给他老人家炖些好补品补补身子。”小圆解释道:“消渴症就是不能暴饮暴食呢,咱们可是按郎中的嘱咐来的。”程大姐听说是郎中的吩咐,就没了二话,起身告辞,说要回去给程老爷写信,问问那位继母的详细。

她一走,小圆先冲着阿彩乐:“还不赶紧把你那哈喇子擦了。”几个丫头都笑起来:“想不到不声不响的人自有不声不响的法子。”采莲因方才小圆当众说她是许了人家地,却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就提了红泥小炉上来,说要替夫人煎茶。

她这是要寻机会单独说话呢,小圆用了她这些年,岂有不知的,当即配合道:“这又是葱又是盐的茶汤我可吃不惯,还拿桂花泡的茶来。”采莲忙把几个小丫头遣去厨房取晒好的桂花,待得房中只剩了她与小圆两个,福身谢道:“多谢夫人救了

我一回。”她只道自己是趁机,却不想小圆也是在寻机会,拉了她到近前细细询问,问她可对那任青松有意思。

采莲见她开口就提任青松,愣道:“夫人,可是少爷讲地?那只是场误会,可惜少爷不信。”小圆本就在奇怪任青松为何还不挑聘礼来,此刻听说是场误会,反倒释然,就又问她可有真正的意中人。采莲取了干净瓷壶来预备泡桂花,摇头低声道:“咱们的亲事自有夫人作主,夫人挑的必是好的。”

采莲虽是个丫头,却也是一直住在深宅大院,平日见小厮的机会都寥寥无几,因此没有瞧得上的人实属正常,小圆见阿云阿彩两个捧着花茶罐子也进得屋来,就笑道:“也罢,我替你们多留意,必给你们都挑个好婆家。”采莲阿彩听了这话面儿上都是害羞,只有阿云嘀咕两句“我要等孙大郎”,众人只当没听见,都去洗手来泡桂花。

没过几日,大概程大姐的信还没走到泉州,程老爷的家书先至,这回却是程慕天抢先一步拆开封筒,才看了几行神色就不自然起来,硬生生把信纸裁去了一截,只把下半头递给小圆。

因丫头婆子站了一屋,小圆不好与他抢,只得接了半截信纸来瞧,一边看一边惊叹:“未过门的继母家果真有钱,竟然要先举家搬到临安来,将随嫁田置办齐了再送闺女出门子。不过我猜,定是他们地家财被族中盯上了,怕被人塞个过继儿子,这才起心躲出去。”她读完信一抬头,见程慕天还在揉另半截信纸,以为他不高兴多个继母,便笑着劝他:“我这做媳妇的都不怕多个婆母来立规矩,你担心个甚么?”

程慕天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借着码头要来船。饭也不吃便独身出门。小圆本就心。忙使了个人悄悄跟出去。不多时就接得回报。说少爷是去了自家药铺。同常替程老爷瞧病地江郎中钻进后边讲话去了。

采莲拿着赏钱进来。问小圆道:“夫人。要不要再打探?”小圆摇头道:“既是找江郎中。想必是为老爷地病。公爹到底不比婆母。既有儿子操心。我就当不晓得罢。”

正说着。程三娘抱着程四娘来寻小圆。羞答答地问起程老爷可有从泉州来信。小圆知她是要打听甘远地消息。可偏偏甘家并未有书信随来。只得安慰她道:“甘十二早已买通了举人。说是明年就要来临安考进士呢。如今定是在家苦读。所以才无暇写信来。”

程三娘被猜中心思。双颊飞上红云。把程四娘挡在身前羞道:“人家是问爹爹。嫂嫂尽讲别地。”程四娘朝小圆扑腾着小胳膊。兴奋学着叫嫂嫂。小圆忙把她接过来亲了亲。又叫人抱午哥来给她看。程三娘瞧见桌上地封筒。问道:“爹来信了?在泉州可还住得惯?”

小圆一手搂着小四娘,一手搂着午哥,笑道:“家书而已,你又不是不识字,自个儿拿来看罢。”程三娘取了信读完,默默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封筒,良久不语,连小四娘叫姐姐也不理会。小圆关切问她:“可是怕继母来了立规你本来就是个守礼的,就算继母进门,也挑不出你的错去,怕甚么。”

程三娘偷偷瞧了瞧她的神色,试探问道:“嫂嫂,你不怕继母进门要当家?”小圆深深看了她一眼,叫来奶娘把两个孩子抱出去,方道:“婆母当家天经地义,怎能用一个怕字。”程三娘点头称是,却忍不住黯然垂泪,小圆安慰她道:“继母是大家出身,必不会为难你,且放宽心。”程三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拿手帕子自己将泪擦干净,礼数周全地告辞。

采莲送她到院门口回转,向小圆道:“夫人,将来咱们家的老夫人进门,这位三娘子怕是背地里有动作呢。”小圆重新接了午哥搂在怀里拍着,笑道:“我如今有子万事足,恨不得关了小院子的门过日子呢,管她们怎么闹去,若是这位继母真不待见三娘,咱们贴补些便是,她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开销。”

晚上程慕天回来,担心娘子会问起另外地半截信,匆忙扒了几口饭就扎进里屋。小圆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便装了万事不知,只铺床拍枕头,一句话也不提。程慕天候了半晌,见她确是忘了那信一般,就高兴起来,扑过去将她按到床上,口称要行人伦。小圆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甚么是人伦?”程慕天嫌她地声儿大了些,忙俯身堵住她的口,手下一刻不闲地扯了她地裙子,含混道:“且让为夫教教你如何行人伦。”小圆轻轻将他的舌头咬了一口,趁他吃痛避开,故意逗道:“我还没去瞧儿子呢。”程慕天哪里停得下来,喘着气道:“那杀千刀地郎中,从你怀着八个月起就不让我碰你,我都忍了足足四个多月了。”

谁人能想到,外头正经地连扶娘子一把都不敢的程二郎,关了房门这般如饥似渴模样,小圆待笑又怕他恼,只得紧紧缠了他的腰,谢他这几个月来苦忍的辛劳。

程老爷不在家,小两口万事如意,夜夜汗流浃背研究人伦之事,好不快活,转眼十月节过完,泉州来的海船泊在了码头,下来几个面生的小厮丫头直奔程家,分头寻到程慕天和小圆,讲了同样的话:程老爷与亲家翁钱老爷一家人三日后到临安,钱老爷先奉上金银一箱,务必要少爷少夫人在他们踏上临安的码头前,将宅子下人都备好。

小圆瞧着满满一箱子金元宝银元宝发了半日呆,“虽说替继母家出力是该的,可我怎么就觉着这是拿人手短呢。”程慕天从铺子里回来,将两个金元宝重重掼在地上,恼道:“帮个小忙还塞这个给我,把我程二郎当甚么了。”

采莲见他两个脸色都不好看,笑道:“这要换作别人,见继母家大方,不知乐成甚么样儿呢,也就咱们的少爷夫人,自愿帮忙,还嗔着别人不该给钱。”小圆被逗笑起来,亲自捡了那两个元宝放进箱子,锁上盖儿,吩咐道:“就照着这些金去买宅子下人,一文钱也不许剩下。”

程慕天心中大赞,还是我家娘子会办事,但他向来不会在人前将夸赞娘子的话讲出口,只道:“钱老爷家钱不算顶多,却比常人爱花销,你赶紧叫她们给午哥多做几套时兴的衣裳备着,莫要让人笑话了去。”

午哥还不到两个月大,需要甚么时兴衣裳?小圆又发了半日呆才想转过来,这是变着方儿地叫她自己去做新衣裳穿呢,她忍住笑,叫来祝嫂吩咐:“安排人手加紧给三娘子四娘子做新衣,料子式样都要临安府最时兴的款。”

程慕天见自己的一颗关爱娘子之心被她生生移到了两个妹妹身上,大急:“光给她们做,我儿子呢?”小圆起身背着下人们轻轻捏了他一把,道:“继母是甚么性子还不知道呢,这般早就张扬起来,惹人厌呢?”

娘子担心婆母刁难,竟连新衣也不敢穿?程慕天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偏偏孝字当头,他甚么话也说不得,只能暗自祈求那尚未过门的继母是个善待媳妇的好婆母。

第七十八章程老爷娶亲(上)

且说那照着小圆的吩咐去替钱家置办房宅的管事,访遍了临安府,寻牙郎买了最贵的一座四进大宅,每个院子塞进二十来个下人,还是剩下半箱金银未动,他不敢擅自作主,特特来回小圆,说他不会花钱,请少夫人责罚。

小圆领他到程老爷的正房,指着墙上的名人字画笑道:“是咱们家布置得太朴素了么,竟让你为这个犯难,琴书字画可有备得?”

管事苦笑道:“夫人,最时兴的山水画挂满了墙,瓶儿里插的都是最贵的绢花,我还给添了一张焦尾古琴,就是这样,那箱子金银也还剩一半;说起来咱们家也算得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大富商,花钱却不如他。”

小圆笑道:“若我们家也如此,你岂不是更要日日为难?”又指点他道:“天气眼看就冷了,你把翠毛茵褥、貂褥多买些,锦帐、珍珠帐,也要多备,还有虎皮的暖席,金子打的唾壶,销金的帐幔…”她一气讲了一大串,怕他记不住,便让采莲提笔写了个册子与他。

管事接过册子翻了翻,犹豫道:“夫人,怕还是花不完。”小圆把桌子敲了敲,果断吩咐:“那就在城外替他们再置个别院,湖水绣楼,嶙峋怪石,甚么贵搬甚么去。”

主仆二人花费了大脑筋,终于将那箱金银尽数花完,小圆还没来得及歇一歇,就听得码头来人报信,说钱老爷带着好几艘满满当当的大海船到了临安,正等着少夫人派挑夫去接应。她不敢怠慢,忙点了十几个最稳妥的小厮,去码头帮钱老爷搬物件,又使人去知会钱宅里的下人,叫他们提起精神,好生伺候着。

程老爷陪着未来的岳丈下船,先到他的新居看了看,对媳妇的豪华布置十分不满意,回来责备她道:“你怎将那箱金银全花在宅子上了,也不留几个攒私房。”他在儿媳面前将自家岳丈当外人,小圆实在不知如何接口,好在有个小午哥,忙命人抱来见祖父。宝贝孙子果真是灵丹妙药,程老爷一抱着他就只会笑:“我看过族谱,我孙子排行第二十八。”

小圆暗笑,幸亏取了个小名,不然二十八哥叫起来,拗口多少人。程慕天大概是一样的想法,抿了抿嘴道:“儿子已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午哥,大名还请爹来。”

程老爷乐呵呵地看了孙子一眼。“在泉州就请半仙算过了。说他五行缺木。就叫程梓林罢。”

一旁候了多时地程三娘见他高兴。便抱了小四娘来见爹爹。程老爷地一张脸立时就垮了下来:“过几日你们继母就要进门。无事莫要出来。不然她还以为我纳了多少妾呢。”

程三娘不敢回嘴。低低应了一声。红了眼眶带着小四娘退下去。程老爷见她们离开。又换上了笑脸。抱着孙子喃喃自语:“午哥。祖翁娶妻都是为了你呢。将来那些陪嫁都是你地。”

小圆将这话听了个大概。正寻思。程老爷唤她道:“媳妇。钱家同我已商定。待他们将嫁妆置办齐全就成亲。聘礼地事还需你操劳。”公爹何时这样客气过。小圆心下明白这是要支开自己。忙上前接过午哥。带着下人们退下。

她回到房中。命采莲翻出当年程慕天与她地定礼单子。见上头列着珠翠、首饰、销金裙褶。还有缎匹茶饼等物。便让人照着去准备。

采莲犹豫道:“夫人。听说钱家陪嫁无数。咱们地聘礼是否也要加些?”小圆摇头道:“方才你没听见。老爷怪我对钱家太大方呢。我何必多花自家地钱反去讨埋怨。”

过得两日聘礼备足,她送了单子去给程老爷过目,果然赢得了几声夸赞,她不禁暗自替未来的那位继母感叹,程老爷对陪嫁地热心怕是比她那个人更多些呢。

陈姨娘听说她家要迎娶继母,怕闺女没操办过这些不懂得规矩,特特赶过来帮她,笑道:“你嫁过了生母,如今又要替公爹娶亲,也真是个奇才了。”小圆见了娘亲,欢喜道:“正愁不知如何下定,亏得我还有个亲娘。”陈姨娘亲自上阵,指挥下人们装了八樽金瓶酒,饰以大花银方彩胜,再盖上罗帛贴套花酒衣;又取了四幅销金有色纸,请字儿写得的先生写了三份婚启,用红绿销金鱼袋盛了,连一同装进绘了五男二女的木盒子里,使人用彩色包~羊一并送去钱家。

小圆看得眼花缭乱,谢她道:“今儿要不是姨娘,我怕是要被人嘲笑呢。”陈姨娘抱了午哥在怀里,笑她道:“你也赶紧学着些吧,将来我外孙子娶亲,少不得还要你自己操办。”小圆抱着她的胳膊撒了一回娇,命厨下去做新鲜地鹅肉,留她在家吃饭。

陈姨娘叹道:“那时把你嫁过来,还道没有婆母能少受些气,哪里晓得你家老爷去了妾又娶继室。”小圆宽慰她道:“哪里有谁给我气受,我不是还当着家么。”陈姨娘知道自家女儿不是个任人揉搓的,但还是心疼她要在婆母面前去立规矩,便同小时一样搂着她拍了半日,又在饭桌上把聘礼财礼的规细讲与她听,直到日头西下方才辞去。

程家下过定礼没几日,钱家便送了回定礼物状来,庄子、铺子、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果真足有二十万贯,小圆握着单子感叹了一回有钱好办事,命人去准备“三金”:金、金镯、金帔坠;因程老爷和钱老太爷都是做过官的人,又添上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珠翠髻冠和上等细好彩缎匹帛,再加上取意头的花茶、果物并羊酒,寻了穿紫背子的媒人送去钱家作聘礼。

定聘二礼既下,财礼不过是过场,钱老太爷盼了整整三十多年才寻到个佳婿,竟比程老爷还急,等不到冬至节就使人来铺房,要早早地把闺女送过来。小圆只好忙忙地做起迎亲地准备,幸好四司六局齐全,操办宴席是他们的老行当,做菜迎客敬酒,不消人操半点心。

迎娶这天,她早早地指挥下人们抬出花瓶、花烛、香球、妆合、照台、裙箱、衣匣、百结、清凉伞并交椅等物,雇了吹鼓手和行郎,又请来媒人,让他们带着花轿替程老爷去钱家接新妇。

小圆前前后后忙活了个把月,待到迎亲队伍出门,她却闲了下来,同程慕天两个搭了个炭火炉子烤羊肉串吃,又叫采莲把程三娘程四娘也请过来。

程三娘虽怕那个板着脸替嫂子烤肉地哥哥,却到底有些孩子心性,见了双面的铁丝网夹子很是新奇,就挨在小圆那边坐下,自己动手取了串菌子来烤,悄声问道:“嫂嫂,你同哥哥怎地也没出去吃酒,是不是爹爹怕继母不高兴,所以不许你们去?”

程慕天就挨着小圆地那一边,岂有听不见的,不悦道:“爹怎么说,咱们做儿女地照做便是,岂有你我论是非的份。”

程三娘得了哥哥的训,吓得丢了半熟的菌子垂首站起,小圆忙拉她重新坐下,又冲她吐了吐舌头,张口做了个“孝子”的口型,逗得她嘴角翘起来,连才满一岁的小四娘也咯咯地笑,扑到嫂子怀里讨肉吃。

铺了烟道的房中暖烘烘,小午哥在摇篮里酣睡,程三娘带着欣喜研究着铁丝网,小四娘举着小手喂小圆吃肉,就连板着脸的程慕天,也隐隐带着笑意。

突然外头一阵喧哗,紧接着咚咚咚的脚步声愈传愈近,直到房门口才停下,“少爷,少夫人,外头花轿才拦门,有个疯女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非说她是老爷的妾室,前来拜见正房夫人。”

程三娘看了小四娘一眼,不消小圆吩咐,就抱起她躲了出去。采莲放了报信的丫头进来,却原来是槐花,小圆问道:“那女人要拜,就让她胡乱拜一个便是,总不能不让轿子进门罢?”

槐花回道:“少夫人,她捧着一盏子冷茶,说正房夫人不吃她敬的茶,她就不起来。”

程慕天拿起铁丝网在炉子上重重敲了敲,不耐烦道:“多大点子事,叫人拖下去便是。”

槐花道:“早就想拖她了,可外头看热闹的人都起哄,说那就是生了四娘子的丁姨娘,钱家送亲的客就在门口,老爷不敢动手,叫我来向夫人讨主意。”

小圆深感头疼,只恨自己怎么没早些寻个借口躲出去,丁姨娘当初在程家大门口当众咬程老爷,就已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若再来一场,程家的脸面怕就再也拾不起来了。

她还在这里左右为难,外头又有人来催:“少夫人,女家亲戚都在问那个妾是怎么回事,老爷急得直跳脚呢。”

程慕天突然问道:“未进门的老夫人怎么说?”小圆不禁笑起来:“她定是在花轿里稳稳当当地坐着,能怎么说?”

第七十八章程老爷娶亲(下)

慕天听说新夫人躲在花轿里是不会表态的,眉头就:=他再怎么孝顺,也晓得做儿子的不好插手老子的妻妾纠纷。

小圆想起上回的洗儿事件,提议道:“要不咱们再避一回寒?”程慕天正犯难呢,听了这提议连声称好,采莲马上叫来几个丫头,动手收拾行李,不料几个包袱还没裹完,第三个报信的又至:“少爷,少夫人,不用出主意了,新夫人已喝了那杯茶,叫丁姨娘进门了。”

程慕天挥退报信人,颇有些懊恼:“当初就该几板子打死,这样的人又进门,家宅不宁。”采莲亦道:“不想新夫人这般好性子,不过一个租来的妾,拿出契纸来打发回去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