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钻进车里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不能够上战场的人多着呢,有这心就好,咱们多捐些钱粮是一样的;再说咱们是去收复失地,又不是对抗金狗入侵,你该振奋才是。”

田二在车外听见这话连连点头:“夫人深明大义,这话讲得极是,若真有这机会,还求夫人赏小的几个月的假,让田二我也有机会亲手收复家乡。”

小圆想说此次北伐必是要败的,历史巨轮谁能阻挡,但她看到庄稼汉田二的脸上竟是豪气迸发,那话就怎么也讲不出口去,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牛车足足走了一整日。天将黑时才到庄上。小圆跳下车看了看。半晌无语。这山坳景色幽美。空气清新。可那座小庄。怎地是茅草搭就?

程慕天在车内等了半日也听不见动静。奋力抬身掀起帘子一看。笑道:“这山庄有趣味。好。”

小圆扭头白了他一眼:“当然好。这样地地方。爹怎么也寻不来。”

田二尴尬地挠了挠头。道:“少爷。夫人。不晓得你们会来这里住。所以未盖大房子。不过山中木料多。盖起来也容易。明日我就找庄户来动工。”

小圆点了点头。吩咐他带人把程慕天抬进屋去。又叫丫头们进去看房子收拾铺盖。茅草庄门口已有几个庄户婆娘候着。小圆舟车劳顿。也不及细问。先叫田婶带了她们下去烧饭。

这茅草屋正面有三间房。里头是相通地。她走到最左边那间摸了摸程慕天身下地垫子。“幸亏从家里带了来。不然你要硌得慌。”

程慕天却指了指床上:“只有一条薄絮,你怎么睡?晚上就把我这个垫子搬到床上去,咱们一同睡。”

“你怎么睡,只能趴着。”小圆捂嘴笑道。

茅草屋子不隔音,田二在外间听见,道:“夫人,这山间虽艰苦些,却胜在天气凉爽,少爷的伤口不用担心有脓了。”

小圆听了这话很是欢喜,赏了田二一百钱,又亲自端水来替程慕天擦身子。

不多时田婶带人端了饭菜上来,小圆诧异道:“才一刻钟饭菜就得?”

田婶端了一碗炒鸡蛋放到她面前,“夫人,山间无甚好菜,明日叫他们逮兔子射鹿去。”

小圆朝小桌上看了看,一碗青菜叶子,一碗炒竹笋,外加她面前的炒鸡蛋,一共也只有三个菜。

田婶见她不言语,忙道:“夫人,我才刚也说这菜太少了些,可她们说这已是待客的好菜了。”

小圆一愣,这还是好菜,“那他们平日里吃什么?”

田婶看了旁边的庄妇一眼,那庄妇低头答道:“平日里吃野菜,打得的野味要拿出去换粮食。”

小圆奇道:“咱们家吃的菜都是庄上送来的,难道你们这里连青菜都不多种些?”

庄妇又道:“山上地贫,种不来那些,倒是野菜肥厚。”

小圆半晌无语,命田婶去拿些钱分给帮忙做饭的庄妇,自取了个干净海碗,把糙米拨了半碗,各样菜夹了些,想了想,又把炒鸡蛋全倒了进去。

她端着碗喂着程慕天,叹道:“我还真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呢,竟没想到这样苦,着实惭愧。”

程慕天费力吞下一口饭,“你惭愧作甚,与你有何干系。”

小圆看着他又是吞口水又是梗脖子,笑着递了水给他:“且不说这都是我庄上的庄户,他们吃不饱肚子就是我这庄主无能;就看你这吞糙米的辛苦样子,我也该想想法让庄上多产些钱。”

“也罢,明日我上山看看林子,替你出出主意罢。”程慕天说完,几口将饭菜咽下,催小圆出去吃饭。

小圆将茶泡了半碗饭勉强吃下,让人把菜端去给只有野菜吃的丫头们,又叫人进来把程慕天连垫子带人搬到床上去,等各事都忙完她已疲惫不堪,爬上床倒头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一睁眼,就见程慕天在笑她:“这样硬的床,还有股味,亏得你睡得着。”

小圆拍了拍还算厚实的垫子:“我在府里时睡得还不如这个,哪里就有你这大少爷一般娇气了。”

事关岳母姜夫人,程慕天不好再说,只得又提起林子一事,小圆知他赚钱是把好手,忙服侍他梳洗吃过早饭,道了声辛苦,使人将他抬到了山上林子边。

第三十章两脚羊

程慕天坐在林边望去,只见满山都是杉木,只在旁边山头上隐约可见插了几丛竹子,他拍了拍树干,问田二道:“这些杉木看来也有些年头,是谁人所植?”

田二答道:“少爷不知有无听过:种杉二十年,儿女婚嫁足;杉杪以樊圃,杉皮以覆屋;猪圈及牛栅,无不用杉木。这杉木林原是一位老爷种了为女儿作嫁资的,后因闺女早夭,恐睹物思人,这才卖给了我们。”

“咱们哪有二十年可等,庄户们都缺衣少食呢,砍了换种别的罢。”小圆在旁听了几句,提议道。

程慕天却但笑不语,只指了对面的山头叫田二看:“那边多种竹子,专收竹笋去到城里去卖。”

田二却为难道:“少爷,咱们也不是没想过卖这个,只是山路遥远,一日不够一个来回,若要在城里歇息,又无钱住店。”

程慕天点头称是,回去后与小圆商讨半日,决定捎信给任五,叫他备个小仓库,专收山庄上的竹笋,至于销路,则交给程福,若是山民不得晚归,就到铺子伙计们住的房里挤一夜,也由任五负责照料。

田二听了这法子后连连点头:“此法甚好,不用担心竹笋一日里卖不完,咱们可以多收些,捆好了和运木头cOM一般顺水下去,赚的必比往常要多。”

小圆听说可以走水路,更是高兴,忙命田二尽快去办此事,又叫庄户们多种起一个山头的竹子。料理完此事,她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想起程慕天在林子边的神秘笑容来,问道:“二郎,为何不叫他们把杉木砍了去卖,再种些别的?”

程慕天看了她一眼,正正经经道:“咱们也须得为儿女着想些。”

小圆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自己未问过那句话,扭身出去喊田婶,怪她不备帖子,程慕天忍住笑,道:“那两个庄子的主人又不在,你上哪里拜访去,再说这个也不该田婶管。”

小圆把眼一瞪,“人不在礼数要到,怎么也得送个帖子去。”

田婶正在烧饭。闻言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道:“夫人说地是。该备帖子送过去地。那两位老爷以前来时也送过帖子来呢。”

小圆忙命采莲写了贴儿。叫田婶送过去。走进来又瞪程慕天一眼。却撑不住笑了——以前还笑话阿绣。如今自己成了亲。也愈发害羞起来。二人对望笑了一气。亲亲热热商讨起往后要生几个娃娃才花得完这三四顷杉木林。过了一时采梅进来叫开饭。小圆却让把桌子摆到里屋来。方便给程慕天喂饭。

今日地午饭比昨晚丰富了许多。竹笋里加了野猪肉。鸡蛋里搁了韭菜。还有肥厚地一条大鱼。小圆见中间还有大碗地带骨肉。却辨不出来。采莲指了窗户叫她看。“这是院里地那小子孙大郎一早送来地狸子肉。夫人别看他小。许多大人逮狸子都不如他呢。”

采梅是个轻易不评价别人地主儿。此番对他赞赏有佳必是有缘故。小圆微微一笑。也罢。就卖她个面子。“说来也是庄上地小庄户了。叫进来瞧瞧罢。”

采梅知道程慕天不愿让人瞧见。便命孙大郎只站在外间回话。小圆把一块去了骨头地狸子肉喂到程慕天嘴里。向外问道:“听说狸性至灵。你是如何逮到地?”

孙大郎不过八、九岁。言行却极为沉稳。先向小圆行了个礼。方才答道:“夫人。捉狸其实极容易。先在它家洞口拿烟熏。再在别处开洞。置个网兜。那狸子受不了烟熏。必要寻洞口外逃。一头就撞进我地网兜里。一点都不费力气。”

小圆赞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智慧,又懂规矩,是你家大人教的?”

孙大郎的回答却出乎小圆意料,原来他家父亲本是个读书人,好容易从北边金人的范围逃到这里,却不幸染了风寒,没拖几年就病逝了,他母亲带着他和一个妹妹无法谋生,只好将全家卖到了庄上。

自金人入侵,此等事情不在少数,小圆也只得叹一口气,叫采梅拿些钱来与他,不料孙大郎却道:“夫人,我不要钱,只求夫人少爷赏些药给我,不然我家妹妹也要病死了。”

小圆很是奇怪:“药材都是出自深山,你要什么采不来?”

程慕天终于逮到了小圆犯傻的机会,忙道:“再有药材他不会开方子又有何用?”

小圆一听暗自脸红,忙让采梅去叫他们带来的郎中,又见孙大郎衣不遮体,脚上只得一双烂草鞋,心疼道:“看样子你们在这里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何非要往南边来?”

孙大郎一听泪如雨下,哭道:“我爷爷叫金狗捉去做了‘饶把火’了,我爹生怕我们一家都变成‘两脚羊’,这才拼了命往南边来。”

所谓两脚羊,小圆也有耳闻,乃是金兵南侵,官兵百姓无粮可食,便把死人用盐腌起来晒成肉干,其中年轻女子叫“不羡羊”,小儿叫做“和骨烂”,老而瘦的男子便称作“饶把火”,意思是这种人肉老,须得多加把火。

程慕天所想和小圆一样,红着眼眶咬牙道:“我大宋官兵食人肉乃是被金狗所逼无可奈何之举,没想到金狗既占了我们的城池,还要生吃我们的百姓。”

孙大郎虽年小,却有些见识,流着泪道:“我们不过是无奈吃死人,那些金狗却是生吃的活人。”

他二人正说着,采梅带了郎中来,小圆忙让孙大郎带了郎中去给他妹妹瞧病,又让采梅收拾了一大包吃食衣物带去。送走孙大郎,程慕天长叹道:“我恨不得自练一队人马杀到北边去。”小圆慌忙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也是说得的,小心掉脑袋。”

程慕天自知失言,沉闷了好一会儿,又道:“临安城里的平头百姓,只要不是家中无米吃的,都要送孩子们去私塾学两个字,我看那孩子是个极好的,却要上山抓狸子为妹妹换药钱。”

小圆很是好奇程慕天居然也有发善心的时候,便提议在这山庄办个私塾,不料程慕天却跟看怪物似的把她打量一番,道:“我不过想教孙大郎几个字罢了,你竟就要大张旗鼓,这些奴仆家的孩子,本就是上山打猎的命,学了字又能如何?”

程慕天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事实,当下庄中的孩子们,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只想着填饱肚子,哪有心思来上私塾,小圆自嘲地笑了笑,把此事按下不提。

第三十一章肺痨(上)

过了两天,田二带人看过地形风水,在谷中枕山面水之地选了个所在,特来请示小圆:“夫人,风水先生说那处山环水绕,不仅风水好,而且是个天然庭院,倒省了许多功夫,若夫人往后要另建庭园,可以西引溪水,也极为方便。”

天然庭院,小圆将这四个字细细咀嚼了一番,满意地笑了,又问田二些建房的习俗禁忌。田二见主人相问,哪有不尽数说的,当即将动工上梁等俗一一道来,又请小圆挑个吉日好破土动工。

小圆笑道:“你赶了一天的牛车特特请来风水先生,哪里还需我来挑吉日,你们说是哪日便是哪日罢。”田二领命而去,按风水先生说的挑了个日子,自带人去砍树盖房。

田二刚走,采莲又来问如何打发帮忙盖房的庄户,小圆可怜他们成日吃野菜,便吩咐道:“叫人多运些粮食进山,凡来帮忙的饭菜管饱。”说完又悄悄叮嘱采莲,家里有老人孩子的格外多给些,好让他们“偷偷”捎回家去。采莲前脚出门采梅又来了,

问小圆晚饭想吃些什么,小圆起身到里屋问过程慕天,吩咐她道:“拿野菜加些肉,包个冬至节吃的那种馄饨来。”

程慕天笑道:“你竟比在家时还忙些。”

小圆替他掀开衣裳擦药,道:“那是,家中自有调教好的四司六局,哪需我费心。说起来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我们这还是在自己庄上呢,就觉着要什么差什么起来。”

程慕天闻言更是后悔自己行事莽撞,害得小圆要随自己躲到深山中来受苦,便犹豫着要搬回去。

小圆细细地将药膏抹到他伤口上,想起若不是搬到凉爽的深山中来,以外头那样炎热的天气,这些伤一旦化起脓,后果不堪设想,她想到此处,牙一咬:“咱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什么挣不来,且在此处修个世外桃源。”

程慕天见她如此说,心里一宽,“待我伤好,陪你四下转转,看看还能瞧出什么生财的门道来。”

二人正说着,阿云送了封信进来,笑道:“陈姨娘真是挂牵夫人,咱们才来了几天,信就追了来。”小圆见她是读过封皮儿的样子,心中一动,对程慕天道:“你说要教教孙大郎那孩子,这不是现成的先生?我这四个丫头,就连嫁了出去的阿绣和遣走的采菊,个个都能认好几千字,教他该是有富余的。”

程慕天点头,小圆就叫阿云每日去教孙大郎认几个字,自接过信来读了一遍,又挑出些来念给程慕天听,无非是叫他不必担心铺子和海船,安心养伤之类。程慕天听了几句,笑道:“一封家书还要挑好的念?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小圆听他口称“家书”。心中欣慰。忙解释道:“不过是些姨娘地烦恼。说与你听也无用。你别多了心。”

程慕天本不是个爱管是非地人。却因在榻上躺了好几日不能动弹。就闲得发慌起来。他撑着脑袋想了想:“你姨娘如今堂堂正正做人。又有屋又有钱。还能有什么烦恼。必是那八字还没一撇地沈长春闹地。”

程二郎真能料事如神?小圆呆了会子方道:“可不就是那沈长春。不知他哪里惹恼了我姨娘。让姨娘赌咒说招谁入赘也不要他进门。”

程慕天却道:“你姨娘如今也算得是个富足人家。不知多少人抢着想上门。不招沈长春一点也不错。那穷汉哪里配得上她。”

就算是自个儿生母。这感情一事。旁人也帮不得忙。须得她自己说好才行。小圆细细把信纸叠起。又提笔写了几张回信。亲自拿出去找田二。叫他挑最好最嫩地竹笋装了。同信一道送去陈府。田二接过信揣到怀里。笑道:“正巧今日有笋要顺着水放下去。不过这信要紧。不能同笋装在一起。我下山再跑一趟罢。”

小圆点头道过辛苦。顺着小溪流朝前随意走了几步。只见庄户们地茅草屋都建在离谷底不远地山腰上。恰是同群山一道环着山谷。此时田婶已在备晚饭。但庄户们却还劳作未归。那些小茅草房上一丝炊烟也无。她正寻思等程慕天伤好。一起去上头田埂上瞧瞧。就听得背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却是他们带来地那个赵郎中。

赵郎中药箱都不及放下,气喘吁吁道:“我才从孙大郎家来,刚刚确诊她妹妹患的乃是肺痨,我看庄户们的茅草房都是紧挨着,夫人最好让孙家搬到别处去住,不然整个庄子都不能幸免。”

小圆大惊,肺痨即肺结核,在这时候铁定是不治之症,且轻轻一个咳嗽就能传染,她不及细想,忙郑重托付赵郎中:“咱们整庄人的性命可就交给你了,你是郎中,该当如何只管去办,只别太亏待了他们。”

赵郎中把药箱往肩上一扛,飞快跑到孙大郎家将情形讲了一遍,建议让病人另搬个住处,孙母每日去照料即可,他原以为孙母要又哭又闹,不料她极为识大体,主动提出:“女儿尚小,就算是死我也是要跟去的,但害了庄里人性命就是损我们阴德了,反正此处又无虎狼,不如帮我们母女寻个山坳住罢,叫大郎每日把吃食用绳子吊下来就是。”

赵郎中对孙母此举很是佩服,亲自带人在一处平整的坳中搭了几间茅草屋,叫她们母女搬了进去。他一刻不停忙完,回来向小圆禀报了一番,道:“夫人,孙大郎及庄中诸人我都已仔细瞧过,并无他人染上此病,请夫人安心。”

小圆松了口气,再三道过谢,叮嘱他要按时送药给她们,“你记得教孙大娘把病人咳出的痰掩起来埋掉,还要与病人分碗而食,且病人用过的食具定要用沸水煮过后再用,莫要让她自己也染上了病。”

送走赵郎中,她又吩咐采莲:“记得每日里送柴米去,再把孙大郎唤来。”程慕天在里屋听了个一清二楚,唤了小圆道:“你处置得很好,庄户们住得近,确是该防范些。”其实小圆很是不忍让她们母女搬走独居,但她明白,虽然自己懂得防范,却无法保证那些庄户也能做到,庄里的小孩子白日里没大人看管,尤其怕他们去寻病人玩耍,万一让肺痨传染开来,她心中只怕更有愧。

第三十二章肺痨(下)

一时孙大郎到了小圆跟前,不待她开口就跪了下去,谢她救了全庄人性命。小圆冷眼看去,这孩子的表情诚心实意倒不似作伪,她暗暗称奇,叫起他问道:“这些是你母亲教你的?”孙大郎却摇头:“我们一家逃到这里,要不是庄里的好心人收留,恐怕早就饿死了,咱们没法报恩也就罢了,怎能再去害他们。”

不足十岁的孩子能有这番见识,小圆暗暗称奇,许了他每日跟着采梅去给母亲妹妹送饭,又问他和阿云可相处得来,孙大郎极愿跟着阿云认字的,当即重重点了点头,小圆便叫来阿云,让她去照料孙大郎。

山中气候怡人,程慕天的伤势也好得快些,到房屋上梁时,他已能勉强靠着垫子坐起来,小圆使人把他抬到正在盖的新屋门口,听庄户们念唱完上梁文,又取了饼钱亲手抛上房梁。

程慕天见不久就可离了茅草房,兴致颇高,对小圆道:“上梁马虎不得,命人摆上几桌酒,叫全庄人都来吃。”小圆应了一声,忙叫来田婶吩咐下去,就在屋前摆了十来张大圆桌,将大碗的肉大碗的酒挤得满满当当,山里人也不管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全庄老少一拥而上,个个吃得红光满面。

小圆和程慕天站在旁边笑看了一回,只觉得看着他们吃自己都觉着香,二人正要回去也喝上一盏,采梅却道:“赵郎中怎地没来?”小圆朝席上看过去,庄上的庄户和他们从城里带来的人都在,连孙大郎都捧着碗,只不见了赵郎中,她想了想,吩咐采梅:“赵郎中许是不愿和他们同桌,你且请他来同少爷一起吃。”程慕天和赵郎中早就熟识,不然也不会单带了他上山,因此听小圆如此安排并无异议,倒是小圆回屋坐下又笑起来:“我说要请赵郎中过来吃,采梅那丫头竟是一脸的笑呢。”

程慕天默算了一会儿,道:“说起来赵郎中来我们家药铺已有两三年了,今年他怕是三十出头了罢。”小圆见丫头们都不在跟前,问道:“他三十有余还未曾娶亲?”程慕天摇头道:“娶过,还有个儿呢,听说就是得了肺痨,母子都把命送了。”

小圆恍然,怪不得赵郎中在肺痨一事上如此上心,原来是伤心旧例在前,“若采梅真对他有意,倒也是桩美事,只是这二人的年龄差大了些,采梅今年才十六呢。”

程慕天把自己一指:“我还比你大六七岁呢,临安的男子都爱迟些成亲,何况他还是续弦,我看就很好,只是你又得送个丫头出去了。”

小圆笑道:“她们的卖身契本就是要还给她们的,我不是那刻薄的人家,再买个人来又花得了几个钱?”

程慕天很不以为然,在他手下还未有哪个下人重得自由身的,但那是娘子的陪嫁丫头,他不愿去和她争辩这些,便叫人来搬他到外头去和赵郎中吃酒。

小圆隔着帘儿劝程慕天少吃几口,采梅端菜进来,笑道:“还是夫人心软些,赵郎中说少爷身上有伤,竟是一口也不让他吃呢。”小圆见她手脚麻利地摆着菜,脸上却是两抹红霞,就把打趣她的话按了下去,只问她在哪里寻了赵郎中来。采梅有心要在主子面前为赵郎中表功,忙道:“他是去给孙氏母女送药了,说是那药得现熬现喝才有效。”

小圆是过来人。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赵郎中又不是没使唤地人。一碗药还要亲自送去。莫不是对那孙氏有意罢;但孙氏恐怕比赵郎中还大上一两岁。又是死了丈夫拖着两个娃地。哪里比得上青春正茂地小采梅。想到此处。她脸上露出笑来。接过采梅手中地菜。把她赶了出去斟酒。

小圆这里顾及女孩儿面皮薄。不好贸然相问。程慕天他们男人间却没那么多顾虑。直截了当问来:“你孤身也有些年头。可曾想过再寻一个。续继香火可是大事。”

赵郎中比起程慕天当年可是胆大多了。竟站起来施了一礼:“承蒙少爷关照。只是此事八字没一撇。且要等一等。但过些时日怕还得求少爷夫人替我做主。”

此话一出。桌边执着酒壶地采梅便站不住了。涨红着脸又不好就出去。只得说要替夫人添菜。风一般奔了进去。双手紧握着酒壶。低头站到小圆跟前。

小圆见她一副欲笑还羞地模样。故意把面前地杯子指了一指:“我这酒还满着。你且出去伺候。”

采梅有些实心肠。把话当了真。挪着脚朝帘子边走走停停。脸上红得能滴下水来。小圆撑不住大笑。朝外道:“赵郎中放心。我们还想讨杯喜酒喝。自然要与你们做主地。”说完见采梅羞得厉害。不忍再逗她。忙叫她出去看看汤。

过了会子采莲进来,奇道:“夫人,采梅满脸通红,可是病了,赵郎中就在外头,叫他瞧瞧去?”

小圆连连摆手,笑道:“可不能叫他去,不然她病得更厉害。”

采莲是几个丫头中最玲珑的一个,眼珠一转就明白过来,“夫人已知道了?我本想早些来说,但又怕采梅害臊。”

小圆见她是知情的样子,忙问她详细事体。原来采梅带着赵郎中去给孙大郎妹妹瞧病回来就对他上了心,等到赵郎中干脆利落处理完这档子事,救了全庄老少,她更是对他佩服有加,一颗芳心全许了去。

采梅含笑道:“赵郎中虽说年纪大了些,但也算一表人才,又在少爷手下历练了几年,必是个有前途的,采梅那妮子有眼光呢。”

小圆把她打量了几眼:“你比采梅还大一岁多,我本想着先把你送出门子再替采梅操心呢,没曾想让她占了先。”

采莲说起别人来大大方方,见小圆把话挪到她身上就害羞起来,抓了个碗说要去盛饭,跑得飞快。

等到外头二人饭毕,小圆使人把程慕天复抬进来,准备替他擦今日的第二道药,就听得外头田二来报,说下山卖竹笋的人回转,还捎了陈姨娘的一封信来。

第三十三章赚钱忙(上)

上回说到田二来送陈姨娘的信,小圆接过信还未拆封,程慕天就笑她姨娘的信来得最勤,不料信纸展开,却是程三娘的笔迹,小圆不动声色先将信从头看到尾,这才丢给他,“是三娘子写的,因不知我们住在哪里,所以托了我姨娘送来。她说河上码头的海货因没了你照料,乱成一团糟,爹在家急得直跳脚。”

程慕天匆匆将信看完,亦道:“后院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你调教出来的四司六局不太服丁姨娘管教呢。”小圆嘴角含着笑,心里直道乱得好,不让老爷子吃点苦头,他还以为家里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要把挑大梁的大儿不当回事。程慕天心里有一半同小圆想得一样,另一半却是舍不得那些浇注了他大宗心血的海运生意就此败落下去。

小圆哪里不知他正处在两难境地,只是一来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不能冒了大日头回去,二来此时回转还嫌太早,须得让程老爷吃桩大亏才好。劝儿子让老子吃亏的话她如何讲得出口,只得留他自己慢慢想,正好田二还在外头等着回报卖竹笋一事,她便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

田二一手拿着账本子,一手拎着一贯钱,笑呵呵地站在地上,小圆接过账本,看了看那钱,“只有这些?”田二回道:“夫人,一斤竹笋只卖得两文钱,这已不少了。紧接着的两个月还能收笋,每个月都能赚回这些来。”

在临安城,要使一人饿不死,一日至少得开销二十文,一个月下来也要六百文,小圆拍着账本,皱起了眉头:“这一贯钱,还不够一户人家用一月的。”田二却摇头:“夫人,山里人哪有城里人那样金贵,不用顿顿吃粮食的,山上的野菜多得很。”小圆闻言只觉得心中堵得慌,挥手叫他出去把钱交给采莲。

程慕天刚想通了心思就见小圆皱着眉头进来,方才外间的话他也都听见,便劝她道:“田二讲得不无道理,就算在临安城,没钱的人家也只得有米吃,菜盐全无,至少山里人还能时常猎个野味尝一尝。”

小圆横了他一眼:“你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他们就算猎了野味,也要拿去集上换盐吃,没见他们桌上顿顿只有野菜团子么。我虽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见不得自家奴仆在我眼皮子底下啃野菜,誓要让他们每餐都能吃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