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低头,从他们身边擦过去。

身后,那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带着娇嗔:“阿境哥哥,我们快去入座吧,快开席了,我好饿哦!”

新娘子是许芊茉的一房表姐,跟郑家也是故交,傅希境是代替外公来喝喜酒的,知道许芊茉在,原本他是不想来的,说让助理送上贺礼,结果被郑老爷子一顿批,他无奈,只得来了。没想到会在宴席上见到季南风,她跟谢飞飞坐在一起,那是新郎的朋友桌席。

这世界真是小。

南风不用回头,也感觉得到,从贵宾席那个方向频繁投递过来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却又不能丢下谢飞飞独自离席。这一桌全是周扬的同学朋友,除了她们两个,全是男人,与谢飞飞熟,但是第一次见南风,其中有几个单身的,话题难免便绕到她身上来,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尤其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帮她夹菜,还体贴的递上纸巾,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搞得她极为尴尬。而谢飞飞,与一群男人拼酒拼得不亦乐乎,哪还顾得了帮她解围。

幸好一双新人前来敬酒,在喧嚣的起哄声中,南风偏头望谢飞飞,她同那些人并没有两样,跟着起哄,倒白酒灌新娘子,周扬一一挡下,笑说:“她有不能喝酒的理由,兄弟们多多体谅啊!”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瞄向新娘的腹部。

新娘娇羞地笑。

有人立即会意过来,调侃着说:“原来是奉子成婚啊!兄弟好福气啊,老婆孩子都有了,双喜临门,来来来,得喝三大杯!”

谢飞飞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杯中盛满的酒洒出来些许,南风不动神色地伸手揽紧她的肩膀。

新人离开后,谢飞飞简直拿酒当白开水喝,不灌醉自己誓不罢休。南风劝不了,叹着气,随她胡闹。这样,也许她会好过一些。

到底还是喝醉了,谢飞飞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南风追过去。

傅希境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

许芊茉正同他说话,一句话还没讲完,气鼓鼓地对着他的背影猛撅嘴。

洗手间里。

谢飞飞趴在洗手池边吐得死去活来,胃里烧得难受,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还是高度白酒。

南风拍着她的背,直心疼。

谢飞飞直起身子,拨开南风的手,喃喃地说:“我没醉,我自己可以走……”闭着眼睛转身往外走,刚迈脚,“砰”地一声,直直扑倒在地。

“飞飞!”南风惊叫。

傅希境本来等在外面,听到呼喊声急冲进来,见南风手忙脚乱地想要抱起谢飞飞,无奈力气不够。

“我来。”他上前,将谢飞飞抱起,而后朝外走。

南风愣了下,急忙追出去。

真是荒诞,谢飞飞没把自己喝死,但差点把自己摔死。洗手间的地板是坚硬的大理石,她直愣愣地倒下去,摔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差一点点鼻梁骨就要骨折。

南风望着病床上打着吊瓶睡过去的谢飞飞,既内疚又心疼,若不是自己大意,她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她走出病房,傅希境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谢谢。”她在他身边坐下,没有看他。太着急了,她与谢飞飞的包都落在了酒席上,医药费还是傅希境给出的。

他闻到她气息中淡淡酒气,他看着她喝的,喝的干红,盛情难却下喝得不多,但他还是生气:“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他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晚她胃出血进医院时自己的慌乱与心疼。

南风难得地在他面前柔顺,轻声道:“只喝了一点点,我心里有数。”

他脸色略好。

南风再次道谢:“今天谢谢你,你先去忙吧。”

傅希境挑眉:“就光口头谢吗?太没诚意了。”

南风警惕地望向他:“傅总,你想我怎么表达谢意?”

傅希境见她一脸的防范,好气又好笑,说:“季南风,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跟洪水猛兽一样?”

南风咬了咬嘴唇,沉默。

傅希境说:“帮我个忙,就当致谢,如何?”

南风犹豫。

“放心,这件事,并不难。别一副我要算计你的样子。”傅希境脸微沉。

“什么事?”她问。

“小年夜有个宴会,我需要一个女伴。”

公司小年后才开始放假,就算此刻不答应,他也同样可以以工作需要为由,让她答应。还个人情,何乐不为?只是,他怎么会缺女伴?她想起喜宴上那个甜美娇嗔的女声。

“好。”南风点头。

傅希境嘴角微扬:“礼服我会让人送到你家。”

他愉快地离开了。

小年夜那天是礼拜六,南风因答应了傅希境,只得拒绝了罗素蓉的团年邀请,一大早就去医院看赵芸,待到下午才回家。礼服是傍晚时分送过来的,浅紫色的长裙,既有女人的妩媚,又不失清雅,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与手包,就连配饰,都已精心准备好。

盒子里有一张小卡片,写着:六点半见。

南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宴会上的应酬,别指望能吃饱了,先垫点肚子才是上策。

六点一刻,手机响起,是傅希境,他的车已等在楼下。

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出门。

傅希境见了她,惊讶地问:“你没换衣服?”

她裹着件长羽绒服,雪地靴,上车时将羽绒服脱下,里面是毛衣牛仔裤。

南风指了指后座的大袋子:“我怕冷,到酒店再换。”

傅希境哑然失笑,扫了眼她披散的长发,发动引擎:“先去做头发。”

造型化妆就做了近一个小时,南风简直快要睡着,傅希境倒是好耐心,拿着本杂志坐在旁边看,偶尔抬眼望一眼她。

折腾到七点半,终于好了,驱车前往希尔顿大酒店,宴会八点开始。

南风到更衣室换好礼服,虽然暖气很足,但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

傅希境在宴会厅门口一侧等她,远远的见她走过来,曳地长裙勾勒出她曼妙曲线,显得她身段极高挑。浓密的长卷发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明眸皓齿,尖尖的下巴,嫣红的唇,清雅柔媚。

他一时怔怔的,当年他那个留着一头乱蓬蓬短发爱穿松垮衣服的小不点,长成了妩媚的小女人。

他喉头微动,执起她的手,挽进自己的臂弯。

南风稍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同他一起迈进宴会大厅。

这场晚宴是海城与莲城地产界联合举办的品牌年度盛典,从地产巨鳄到名设计师,都在邀请之列,自然隆重非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衣香鬓影。

以傅希境在行业内的地位与声名,走到哪儿都是熟悉的人,手持香槟,一圈寒暄下来,酒换了无数杯,但不管是谁,他都不让南风碰一口酒,她手中端的是果汁。

南风暗笑,满场的女伴里,大概只有她,是名副其实的陪衬。

她觉得疲累。

她在心底重重叹口气。

“小风。”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在背景音乐声与满场的交谈声中,那声音不重,既无惊喜,也无惊讶,是很平静的一声称谓,却令南风猛地一震,浑身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呼吸都快停止。

她没有回头,也回不了头,如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了。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喊她小风,除了父母,就只有那个人……一定是幻听,一定是!

可那声音的主人已绕到她跟前,望着她,勾嘴一笑:“小风,别来无恙。”

“哗啦”一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倒塌,碎成了一片片的瓦砾。

她呆呆地抬眸,迎视那人的脸,他笑着,那笑容同很多年前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实际却是他虚伪面目下的伪装,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她被那笑蛰了下,身体微晃,手中的高脚杯差点儿摔落,傅希境扶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像是失去支撑点一样,浑身软绵绵地靠向他怀里,他不动声色搂紧她的腰,眯了眯眼,说:“白总跟南风认识?”

白睿安朝他举了举杯,先喝了一口酒,望了眼他怀中脸色惨白的南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唔,故人。”

南风站直身子,喃喃地说:“我去下洗手间。”然后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刚想追过去,有人匆匆跑过来对他说:“傅总,宴会发言您是第一个,马上开始,请跟我来。”

“傅总,请吧。”白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笑意。

傅希境看了他一眼,又朝门口望了望,而后走向发言台。他身后,白睿安的笑意遁去,眸中寒光一闪,转身走出了宴会厅。

楼梯间。

南风坐在阶梯上,抱紧手臂,却怎么都止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闭上眼,五年前那个绝望的深夜的记忆席卷而来,医院天台上,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她的眼泪与话语吹得破碎不堪:“你太可怕了……白睿安,你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有生之年,不,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

门忽然被推开,魔鬼就站在第一个台阶上,逆着光,冲她微笑:“小风,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跑呢?亏我这些年,还一直记挂着你呢!”

她猛地跳起来,撞开他,就往走廊上跑,却被他一把拽住。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她尖叫。

“啧啧,小风,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爱撒谎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有变呢?”白睿安依旧笑着,摇头。

她终于回头直视他,她的十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令她平静许多,身体不再颤抖,她赤红着眼,狠狠瞪着他,眼神中,除了恨,别无其他。

白睿安置若罔闻,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强拉近自己,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当年说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爱上他,现在却还在一起?小风,不诚实是要遭惩罚的……”他又轻笑了一声:“你说,如果他知道了当年你接近他的目的,会怎样呢?”

南风侧目瞪着他,就是这种笑,虚伪透顶的笑,当年她竟蠢得当成是天使的微笑,却不知道,那其实是魔鬼的诱惑,诱惑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个交易。

她低头,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往死里咬,恨不得撕碎他。

白睿安吃痛,闷声一声,用左手揪着南风的头发,恶狠狠地拉扯,扯得她头皮发麻,疼痛钻心,她却始终没有松开嘴巴。可男女力气终究悬殊,她被强扯开,他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她被扇倒在地,眼冒金星。

白睿安的手背新鲜直流,终于笑不出来了,咬牙狠骂道:“疯子!”

他扭头打算离开,半掩的门忽地被撞开,一记拳头迅疾砸在他脸上,他不及反应,傅希境的拳头再次挥过来,白睿安踉跄扶着墙壁,才没有被打趴在地。鲜血从嘴角蔓延,他舔了舔血迹,抬手就往傅希境脸上招呼,两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

南风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状况般,从楼梯上爬起来,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傅希境喘着粗气,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纸袋,匆忙追过去。

她崴了脚,走得极慢,高跟鞋踢掉了,赤脚一拐一拐地走在地毯上。

傅希境追上去,从袋子里拿出羽绒服披在她身上,拦腰将她抱起,这一次,她竟破天荒地没有抗拒,他收紧手臂,望着她呆滞的眼神与红肿的脸庞以及额角磕破的伤口,闭了闭眼,心口一窒。

原本准备至少十分钟的发言,被他缩减成了两分钟,从台上下来,他急匆匆地跑去洗手间找她,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女洗手间,惊得在里面补妆的两个女人尖叫着跑出去,他敲了每一个格子间的门,她不在里面,他跑去更衣室,发觉她的衣服鞋子都在,松了口气,知道她还没有离开酒店,取了她的东西,又转身去了别的洗手间,依旧不见她踪迹。他走回宴会厅,路过楼梯间时,发觉门虚掩着,里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推开门,一眼就望见她倒在地上,气血上涌,拳头朝白睿安狠狠砸过去……

将她安置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痛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带你去医院。”

南风隔开他的手,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若呓语:“你一定很好奇我跟白睿安的关系吧?”

傅希境插车钥匙的手顿了顿,是,他非常非常好奇,可是:“那个回头再说,我先带你去医院,你的脸需要消肿,伤口也需要上药。”

引擎刚发动,却被南风关掉,她终于偏头看他,眼神却是那样虚无缥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的虚无的地方。

“傅希境,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傅希境心脏一紧,双眸霎时变得幽深。

“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想要得知的原因,这一刻,他心里竟有个声音在大声呐喊:别说,别说,千万别说。

“因为,我爸爸是季东海。”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季东海?”他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有点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南风冷笑,“当然,傅总贵人多忘事,这样一个小角色,大概早就不记得了吧。”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那不过是他事业王国中的沧海一粟,他不记得无可厚非,可他不知道,他的冷酷与残忍,摧毁了一个家庭,摧毁了她所有的幸福。

傅希境眉头蹙得更深了。

南风又说了一个名字:“云海建筑,或许傅总还记得。”

傅希境猛地抬头,脸色骤变。

南风闭了闭眼,终于,终于到了袒露的这一刻,她也终于承认,重逢之后,从拒绝与他相认,到闭口不谈当年离开的原因,不是担心他得知真相后的暴怒,也不是害怕他不放过自己,而是,她怕,他们之间,在那个真相面前,跌入深渊绝境,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就连那些既痛苦又美好的记忆也变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