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了身子过去,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三个多月。”
“你果然不是听话的病人。”
“柏然,近来我老是感觉眼睛看不清东西,五脏六腑都难受。你告诉我,我是怎么了?”
“你…你…”他的眼底忽的蒙了一层水色,曾经那般活泼的人,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他作为医者都伤悲。
“看来,我是要命不久矣了对吗?”
“胡说,我会治好你的。”他有些赌气般的说道。
“我自己的身体,我太清楚不过了。我还有多久可活?”
“你的身子已经完全掏空,之前生孩子的时候,元气也大伤。之后,你竟然又胆敢受了一层寒凉…”
她一下笑了打断他道,“柏然,说个数字吧。”
他转了身说道:“至多三年。”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墙上的钟徐徐地走着,“柏然,谢谢你。只是,求你,这些都不要告诉覃之。”
“为什么?仅剩的三年,为何不随了自己的心愿?你要将剩下的日子都耗尽在这里?我可以带你出去。”
她摇了摇头道:“钊儿还小,我怎么能走?剩下的日子我想日日伴着他。可我这病恹恹的样子,哪里又适合照顾他?文甫他恨我,而且也没有时间来照顾钊儿。李玉芬她定然不会好好地照顾了他。所以,能不能请你收了钊儿做徒弟,让他跟着你学医,交些他做人的道理。”
“这…”他忽的拧了眉,不知怎么回答她。他常年在外义诊,怕是没有时间照顾宋钊。
“我死后…钊儿…咳咳咳…已经六七岁了,你且教他到14岁,便让文甫送了他去黄埔军校。这中间的六七年,麻烦你…照顾他…”
“好。我答应你。”
“覃之和我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至极。”
…
宋文甫得知了她的病情,眼底忽的滑过一丝沉痛,“你们都出去!”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喝了一整夜的酒,接着开始疯狂地砸东西。李玉芬站在门口守了他一夜,听见里面桌椅发出剧烈的响声,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宋文甫哭得这么伤心,胸中大痛,眼底织起一片水色。他哭了多久,她便在门前守了多久。
第二天一早,他推门出去,见她倚靠在门边,忽的解了腰间的玉佩与她。“Dreaming home从此是你的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忽的叫了起来,“宋文甫,你就那么在乎她?她生病,你就日夜陪伴着;她不理你,你就夜里偷偷去看她;她不爱你,你就找了我做替身。可笑的是,她明明不爱你!你知道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还有钊儿分明就是陆覃之的孩子,你到底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玉芬,当初是我不对,不该拖累了你。所幸,你还是清白之身,早些离开我对你也是好事。”
“我不要,你当我是什么?宋文甫。我偏不离开。”
“随你!这屋子以后都是你的。”
早晨的阳光洒落进来,镀金的柱子上却是一片凄清的光。柔软的地毯铺到走廊的尽头,那墙边摆着几盆波斯菊,此刻却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走到楼下,忽然听到楼上响起的强声。脚下的步子却是一顿,心里沉了三分。
飞快赶上楼去,见她倒在方才的站立过的地毯上,淡蓝色的地毯上开出了大朵的红莲,她一身宝蓝的衣服已经被血晕染开来。
他连忙走近,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血浸染过他的指尖的时候,引得他一片颤抖,“你这是…做什么?玉芬…”
她抬了胳膊“文甫,你这是第一次这样抱了我。”
他似乎有些执拗地说道:“错,是第二次…”
“宋文甫,你看,你还是回来了…哈哈…你是为了我李玉芬回来的…为了我…”
“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
“文甫,我虽然是风月场出生的女子,但我却是一个杀手,我怎么会弱到,连自己也杀不死?三年前,我曾要杀了你,可是你竟然请我喝了一杯清酒…”
他的心忽的一窒,三年前,他却是在一家西餐厅里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像陈碧棠的人,他那时想念那人,想多看一眼,便邀了她喝了一杯酒…
“只是曾经为了杀你而接近你,不料你却成了我穿肠而过的毒药…”
怀里的人渐渐冰凉,他不知为何,竟落了一颗泪来。大约是死掉的人得到了解脱,活着的人却要品尝孤独。
…
第二日,他竟然将所有宋家军解散,再也不曾出门,搬进原来的家里,一心一意地守着陈碧棠。
作者有话要说:
情深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担心,结局是好的…QAQ好像没有读者看,就当我没说好了…
宋家军解散第二日,上海一时间人人自危,革命、自由都成了飘浮在眼前的泡沫。宋家院子便被一行人团团围住,“宋先生,您不能这样做。”
宋文甫笑道:“怎么,这些都是我宋家的家事,各位有什么疑义?”
“宋都督,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你一家人的事,民主革命还没完成,您不能…”
“我宋文甫向来自私,抱歉…”宋文甫一下摔了门,将一行人挡在了门外。
…
屋子里,陈碧棠裹着厚厚的小皮袄,坐在窗前教宋钊唱一首现代流行的儿歌,“Twinkle twinke little star,how I wanna what you are. Up above world so high , like a dimound in the sky.”
她的眉眼间都是笑意,他从未觉得她有这样的好看。拉了张小凳子坐在她近前,她教,他和宋钊一起学。时间从未来如此静好过。
“这首歌叫什么?”
她笑道:“小星星。看来宋先生的英语不及我哦!”
“谁说的,这叫青出于蓝。”
“不,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咳咳…”他连忙取了口袋里的帕子与她,她擦了擦继续道:“前浪死在沙滩上。”
两人都故意忽略到刚才帕子上沾了的血,他一下抱了她道:“看来你屁股又痒了!你总有这些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这不是稀奇古怪,这叫推陈出新。”
“那你之前说的那个杨过小龙女,又是推了什么陈?”
“额…秘密。”她笑得妩媚。
…
晚间的时候,宋钊抱着碗吃饭,忽的说道:“妈妈,我想小娘了,小娘做的麻婆豆腐很好吃。”
宋文甫的手蓦地顿住,一根青翠的豆角落了下来。
陈碧棠笑着说:“那就让爸爸接了小娘和我们一起住吧。”
他一下离开座位,抱了他的胳膊道:“爸爸…好不好?我唱今天的歌给你听…”
他喉头滚动,顿了顿道:“小娘她回了重庆老家,怕是要过很久才会回来的。”
他睁了双大眼睛道:“多久回来?”
“很久。”宋文甫眼里攒聚了泪,陈碧棠故意不去看。
宋钊有些失落,垂了头,一片失望:“啊?小娘还说要带我去吃那里的火锅的…”
陈碧棠见宋文甫不对劲,抱了宋钊在腿上,“乖宝,我们明天就去南京,南京的火锅也很好吃。”
“南京不就是外公呆的地方吗?”
她刮了刮他的鼻子道:“乖宝真聪明,外公还没有见过你,你记得帮他扛个烟杆子。今年我们就在外公家过年。”
他一蹦一跳地说道:“好耶!南京!南京!”
宋文甫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涌上心头的涩意,“好,明日我们便去南京。”
…
这日风轻云淡,金陵城内是难得的好风光。年关将近,无数小商贩趁了机会引了无数的小玩意在街头摆摊。
宋钊蹲在一个卖腾编玩具的摊子之前,看得呆了,一时间竟然迈不动步子。
“妈妈。你看,那个花,一样。”
陈碧棠顺了他手指的方向去,竟是一朵绿色的蔷薇花,忽的笑了笑。宋文甫取了钱将那花买了回去,又让那人编了一朵波斯菊。古旧的城墙上流泻下来的阳光,洒在她的发端上,一片温暖。
陈父见到她,眼底一阵狂喜,拄着根拐棍,道:“棠儿,你回来了?”
“父亲!”她下了车,拉紧了帽檐说道。宋钊一股脑从车里钻出来,走到陈父面前,极为乖巧地唤了他一句:“外公。”
陈父看着眼前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一阵欢喜,蹲了身子,抱了他:“宝贝告诉外公,你叫什么名字?”
他颇为害羞地说道:“宋钊。”
陈父喜欢的紧,抱着他亲了又亲,“哈哈哈,今年过年要热闹了。”
…
陈碧棠往里卖看了看,道:“母亲去了哪里?”她上次回家的时候,陈家将原来的住宅全部变卖,换了一处小洋房,只有陈母和陈父两人住。
“她想念韦恪想念地紧,夜夜担心他出事,这不有去烧香去了。”
“哥哥他…”
陈父看了看宋文甫,似乎存了些不放心。
陈碧棠忽的笑:“父亲不必担心,文甫已经解散了宋家军。”
“什么?你竟然…你这孩子…”
宋文甫忽的笑道:“争来争去,却要失去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觉得不值得。”
他沉声道:“可是这是乱世,你不争,也总有人要置你于死地!”
“父亲说的是,所以,我决定带碧棠出国一段时间。”
“去哪里?我才看的报纸,洋人哪里比我们这乱得多!”陈碧棠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是疑惑。
“过些日子我们就去日本。碧棠,你答应要同我去富士山的,还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他竟然还记得这个!
陈父顿了顿又继续道:“那里倒还算安全些,等过了这风头再回来也没事。韦恪也正好在日本,你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
终于登上前往日本的船时,宋钊看着蓝汪汪的大海一片欢喜,手舞足蹈着。宋文甫一只手抱了他,另一只手牵着陈碧棠,十指相扣。
陈碧棠忽的笑道:“想不到几年之前,你我一起去日本,今日我们又将故地重游。”
“是啊,我还是在这船上同你表的白。那时候我可是背着父亲出来的,日本并没有什么家族企业。”
“那你那时候怎么装得像是很忙,只能偶尔见我一次。”
“那时候的确是忙,你不知道,我刚把你送到这里,便有立刻乘船回了国。来来回回,有好几次…”
“文甫,你对我一向这样好…可是我…”
“我知道,钊儿能和我们一起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岛国春天来的迟一些,由南向北,樱花依次开了又落了。他们先到了大阪,再转了火车去了东京。
日本菜,陈碧棠向来吃不惯,宋文甫竟每天做了饭与她。宋钊每天跟着她学习认字,很是乖巧。
…
陈碧棠夜里总是咳嗽,宋文甫一听见她咳嗽,便起身寻了温水与她,漫长的夜,他总是默默地守着她。这天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烧,竟开始流鼻血,神智也不甚清明。
宋文甫抬了帕子将那血擦了去,指尖却是止不住的颤抖。她有些说胡话,“允帧,我肚子疼。允帧…求你别死,允帧…允帧你在哪里?”
宋文甫知道她在做梦,心里却还是一片酸涩,她的潜意识里觉得陆覃之是危险的,即便是病入膏肓的时候,她的嘴里唤出的也只有那人的名字。但无法,他哪里能同一个病人争吵?她被梦靥折磨着,怎么也叫不醒。
只搂着她在怀里,一面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肚子,一面吻着她的额头道:“棠儿,我就是你的允帧,我就在这里。你莫要怕。”
怀里的人终于醒来的时候,额头上织起了一层薄汗。抬眼看他,他似乎许久没有合眼,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眼底也是疲惫。
她张了嘴,声音却是一片沙哑:“文甫,我睡了多久。”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不久,只一天。你一直在做梦,说了许多的梦话。”
“那我梦里都说了什么?”
他抵着她的额头道:“你说你很爱我。说你舍不得我走。”
她将头埋进他的臂弯里,打了打他,瓮声瓮气地说道:“不可能。”
他将她从怀里挖出来道:“棠儿,可是我爱你。我舍不得你…棠儿…”说话间,他抱着她的额头,眼泪落到她的额角上,喉头一阵滚落。
她抬了手,将他的眼泪都擦了去,可是他竟像个孩子一般,越哭越凶…
她笑,“文甫,我还有两年多的时间的。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他捉了她的手握在唇边吻了吻:“不够…这样的日子不够,每过一日便少一日。如今每过一天,我都数着,怕过的多了便没了,我无数次的祈祷时间能停止,而我可以一直这样看着你…”
她的眼角也蓦地湿润着。
宋钊见自己爸爸都哭了,自己竟也抬了小手揉了几滴眼泪出来,粉生生的小脸蛋皱巴巴地拧作一团,像张小破布。
陈碧棠心里一酸,捏了捏他的脸蛋道:“钊儿,你哭什么?”
他奶声奶气地回答道:“爸爸哭,妈妈哭,宝宝也哭…”
她一把搂过他吻了吻:“傻孩子…”
遇见你
雨落了一场又一场。樱花终究是积攒了一地,渐至入了土。她的身子也终是好了一些。宋文甫怕她贫血,隔三差五就给她炖一些补血的食材。
“文甫,我们什么时候去富士山啊?我好想家。”
他笑:“明天就去横滨。怎么又想吃辣椒了?昨晚我不是才做的水煮鱼吗?你和钊儿都辣哭了。”
她摇摇头,撅着嘴说道:“我老是听见他们说日本话,头疼得难受。”
“哈哈,好。”
其实她怕死在日本,俗话说叶落归根,她也如此。
…
去富士山之前她精神超好,宋文甫将她和宋钊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路上他们都有说有笑。靠近雪山的时候,她见了那雪,心里欢喜拉着宋钊走起路来也是一蹦一跳,猛地吸入一口冷气,咳嗽不断。
宋文甫皱了皱眉,握了她的手心道:“棠儿,我们远远地看着就好了,就不上去了。”
她一下捉了他的胳膊道:“那怎么行?咳咳咳…好不容易才来这里的!”
“可是你的身子…”
“不过是吸了一口冷气,咳咳咳…哪里就那么严重了?”
他忽的笑道:“我背你。”
不及她答应,宋文甫已经一下背了她,将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手,放到脖子上暖着。宋钊觉得好玩,一路在前面跑着又唱又跳,在那雪地里映出一长串的小脚印子。
“钊儿,我们看谁第一个到上面。”话一落,那孩子便撒丫子跑欢了。
陈碧棠扯了扯他的耳朵:“就知道欺负小孩子。”
“不欺负白不欺负。”说着便飞快地往上跑。
陈碧棠看着那尖尖的山顶,忽的有些晕,揽着他脖子的手竟然愈加无力,他一凝神,那地上竟然落了几滴鲜红的血来。
他大骇,连忙唤道:“棠儿…”
在前面跑得飞快的宋钊见没有人追来,转身看了看,见自家的父亲抱了母亲,使劲的掐了人中,眼底一片猩红。吓得腿忽的一软,连忙跑回来。
陈碧棠渐渐醒来,神色清明了些,摸了摸他脸上的泪。“怎么又哭了?我们到山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