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猫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一黄一蓝的瞳目,难道它就是那只什么灵猫?

“原城陈非,求见九殿魔宫灵猫姑娘。”

“喵——”黑猫叫了一声,一个纵身消失在树后。

我和陈非相视一眼,走到树后,那儿不知何时开了个小门,门里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陈非刚要举步,我忽然叫道:“等等!”

他回头,我咬唇,上前一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进门去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又有预感,这一进去,一切就都不同了,再也不能回到茶寮继续那么平静无波的生活了……先生你答应我,不要因为要救我而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不要为了我而有所为难。如果……如果真要我的性命才能让一切有个了结,那么,我不介意死!”

“你——”陈非没有推开我,只是长长叹息。过了很久,我听到他很慢、但很坚定的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心一颤,抬头看他,他的目光里有种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

然而那一瞬间,我无法肯定他看的是我,还是再次透过我看见了一夕。

“走吧。”他牵我的手往里走,脚刚踏进去,就见一道光环从四面升起,等光环散去后,再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已变得全然不同。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四面都铺着洁白的大理石,壁上夜明珠璀璨生辉。饶是如此,这条通道仍是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行走时,脚步声一下下的回荡在廊道里,分外清脆。

通道的尽头是道门。

血红的门。

门后可就是宿命的来源?一切的秘密所在?

陈非推门,门却不动。

我变色道:“怎么了?这门打不开吗?”

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我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后看去,顿时呆了一呆。

一个女子静静的、静静的站在通道中央。

素白素白的肌肤、素白素白的长袍,一头黑发盈可及地,很沉静的姿态与神情,却让人感觉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在灵动、都在说话、都在表达,这种静与动的组合如此奇妙,几令人目眩。

然而,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我生平见过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清亮的不沾染任何俗尘的气息,眼珠漆黑无杂色,就像最纯粹的黑宝石。仿佛人世间的一切沧桑幻化都在那双眼睛中一一沉淀,呈现出超脱于世的空灵。

她看着我,纯黑的瞳仁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让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被她看穿。

突然间想起我是见过这双眼睛的,在遥远而模糊的那一天。

那一天,有个人踏雪而来,他的右手戴着黄金指环,他的左手则拿着一面镜子。

倨傲憔悴的女子朝他跪拜下去时,镜子里就浮现出这双眼睛,透露着浓浓的哀伤,然后轻眨了一下,慢慢隐去。

是的,我曾经见过这双眼睛,在我的前一世。

她就是九殿魔宫的灵猫?那个仅次于十二季的占卜师?

陈非的嘴唇动了几下,然而灵猫却先开口道:“告诉我,你来这是以什么身份?简聆溪,还是陈非?”她说“简聆溪”时声音很温柔,但说“陈非”二字时就变得有些生硬。

陈非怔了一下,缓缓道:“简聆溪如何,陈非又如何?”

“如果你是简聆溪,就是我在人间唯一的亲人,我的亲哥哥。”

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先生的妹妹!既是兄妹,为何会成敌对?

“这九殿魔宫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如果你是陈非——”灵猫的语气顿了顿,道,“那么按照魔宫的规矩,外人想进来,必须连闯九道门,才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九道门!难道这就是九殿魔宫的由来?

我看见陈非的眼睛浅浅的起了一丝波纹,如被风吹起了某种思绪,然后最终沉浸:“我是陈非。”

灵猫脸上痛色一闪,反而笑了起来:“好……好……陈非,不要怪我没有劝过你,推门进去接受考验吧。”

她的长发开始四下飞扬,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圈,整个人就如被水渐渐浸没的宣纸一样颜色由深到浅,消失不见。

“先生,其实你大可不必……”我的话未说完,陈非已推开了那道血红色的门。

他笑了笑,笑容极轻极浅:“我不会后悔,从选择的那天起,就不再后悔了。”

我的眼睛无可抑制的湿润起来。

“我们进去吧。”红门彻底打开,圆圆的一个房间,没有任何棱角,中间就那样凭空立着一扇圆形门,门上雕刻着精美的狮子浮雕,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我们走到那扇门前,陈非抚摩着门上的浮雕,轻叹道:“据说九殿魔宫最神奇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有九个守殿者,而是那九人都与闯殿者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因此也有人说,九殿其实不过是闯殿者自己的幻觉,让他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朋友或亲人。”

圆门忽的打开,一团黑影直向他面门扑来,我刚想伸手去挡,门里一股强大的气流旋出,把我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入内后,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身在何处。

“先——”才开口,一阵风声立刻向我袭来,双手下意识的回击,也不知中了没有,一切又恢复宁静。

一种很可怕的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恐惧、迷茫、悲观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顾不得安不安全,我放声大呼道:“先生!先生!你在哪?”

灯光乍起,眯着眼睛望过去,这是个狭小的房间,阴暗而潮湿。

没有陈非,先生不在房内!难道刚才只有我一个人被吸进门来?

就在我惊恐不安时,只听“砰”一声巨响,那道门整扇的砸了下来,陈非破门而入,我想也没想就奔过去扑入他怀中,浑身遏止不住的颤抖。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他虽只一瞬,却有永远都不能再见的错觉。

木片四碎翻飞中,一个蓝衣蓝裤、蓝色头巾勒额的男子出现在视线的那一头,盘膝而坐,膝上横放着一把长剑。

他看着那把长剑,像在看他最亲密的爱人。

阴郁的眼皮慢慢的抬起,目光森寒如电:“简聆溪,我等你很多年了。”

我心猛的一跳,指着他大叫起来:“东州大侠纪归云!居然是你!”

* * *

东州大侠,从我有记忆以来,冷香茶寮说的书里就在反复不停的提到这个名字。

在那些故事里,他是一个传奇。人们也许不知道简聆溪是谁,但一定知道纪归云是谁。

没想到这第一殿里坐着的人竟然会是他!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那么多年,却原来是来了魔宫!

等等,刚才陈非说九殿的守宫人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幻像,那么也有可能此人不是真的纪归云,但真的纪归云和陈非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守第一重殿门的人会是他?

纪归云听了我的话后怪笑几声,眼睛仍是一动不动的盯在陈非脸上,道:“我忍受魔宫的清冷寂寞十六载,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要看看你名动天下的清绝剑,是否真的那般出神入化,十六年前,你不屑与我比武,可今天,你没的选择。”

原来是这样,只是为了比试……我在心中暗叹。果然陈非只是笑了笑,以这十几年来一贯的温文声音答道:“阁下等错人了。我不是简聆溪,也没有清绝剑。”

纪归云冷哼道:“少拿这套来搪塞我,你就是你,换个名字不代表换了个人。”

陈非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又复清明,再道:“我没有清绝剑,所以我不是简聆溪。”

一道寒光划出弧线,我刚想惊呼,剑尖已停在陈非眉心处,闪亮亮的剑锋映着他的眼睛,森冷森冷。

然而,并未刺入。

陈非一动不动,脸上平静无波,不为所动。

“我只要一使力,你就横尸此地,那么这个小姑娘,也就难逃一死。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你也不在乎她的?”

陈非微微一笑,伸出两指将剑一点点的移了开去。

“你不会的。”他的声音非常镇定,“你的剑上虽有杀气,但却被一直压抑着。魔宫只想拦我,并不想要我的性命。”

一语刺中痛处,纪归云的神情立刻变了,让我想起门上的狮子浮雕,那是一种竭力克制着的欲念,将扑未扑。

“不要激怒我!”

陈非眼中不忍之色一闪而过,道:“如果你想比剑,实在是找错了对手。现在的我,只是个凡人。”

“我难道不是凡人?”纪归云反问,哈哈大笑,“凡人又怎样?照样能练成绝世剑法,令得三界动容!简聆溪,不要为你的退步找理由。江郎才尽只是因为不思进取,积累的才华挥霍尽了,却没有新的所得。你这十几年来甘于流俗,荒废了武功,与名字何干?”

这回轮到陈非脸色一变,被刺中痛处。

纪归云伸手入怀摸出一块丝帕来,仔细的拭擦剑身道:“我只会向你出三剑。第一剑眉心,第二剑咽喉,第三剑心脏。只要你能躲过这三剑,我就放你过去。”

陈非继续沉默,然而我看见他的手在背后握紧,又松开,指尖起了一阵轻颤。

纪归云把丝帕往空中一抛,长剑灵动,顿时将之绞成了千百片,悠悠扬扬的飘落,丝絮飞扬中剑光一闪,只一闪,直直的指向他,沉声道:“即使不是简聆溪,但也不至于怯懦至此吧?”

陈非脸色一寒:“好!”

好字才刚出口,一道剑风迎面而来,我头上的发簪碎开,头发顿时向后直飞而去。陈非的长袖在我面前划过,剑风消失,头发重新回到我的肩上。

第一剑,流星般刺向他的眉心。迅速、干脆、简单,光彩于一瞬间。

陈非从我头上跃过去,纪归云收剑,剑尖上穿着一片桃叶,他吹口气,桃叶碎开,零落于地。

“好,第二剑。”他手腕一动,剑法忽然变的轻盈起来,掠起冷光一片,淡淡的像是月光。月亮出来时人不会有所感觉,等你感觉到时,银辉已照在你的身上。他的剑法亦如是。

我看见陈非的灰袍在剑光之间游弋,躲避那如影随形的一剑。

然而他快,剑却更快。只听“呲——”一声,第二剑在他衣襟上堪堪划开,灰袍一片片的碎裂,如蝴蝶般四下翻飞。

纪归云淡淡道:“你用桃叶抵了第一剑,用衣服抵了第二剑,我看你用什么来抵第三剑。还不还手吗?”

陈非停在房间一角,额头可见细密的汗珠,显见为躲那两剑倾尽了全力。

纪归云以剑横胸,缓慢的划了个十字,整个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那眩目的灿烂,令我不由自主的闭起了眼睛。

第三剑竟是如此璀璨夺目!陈非躲的过吗?他躲的过吗?

正文 第六章 当年事

突然听得物品碎裂的声音,我睁开眼,屋内漆黑一片,却是什么光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心念方动,“砰砰砰砰”起了一连串的爆破声,接着是金属落地的声音,最终归于平静。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鼻间闻到了血腥味,我依着方向摸过去,摸到一手稠粘的液体,整颗心顿时随之沉入无边黑境。

半响后,纪归云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十八年前的那个武林大会?大雪天,成千上万人云集笑侠峰。我力战七七四十九个对手,登上第一名的宝座。”

好一会儿后,才响起陈非的声音:“知道,那是你的成名之战。”

“成名?”纪归云大笑起来,笑声多酸涩,“但是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因为简聆溪没有参赛,所以我才得到第一的名头!”

陈非道:“那时我已退出江湖……”

“不错,你退隐了,但正因为你退隐了,你反而成了武林里一个不可打破的神话。因为自那之后,再也没人可以挑战你,你天下第一的名号便永屹不倒!”纪归云恨声道,“这何其不公平,我不甘心!只因为我出道比你晚了十年,我便要永居你下?我不甘心!”

陈非什么也没说。

“所以后来两年里,我一直在找你,所有人都不知道你隐居在哪,可我仍不放弃,一直找,最后终于被我跟踪阿幽到了南冥。”

“原来那天你在?”陈非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讶然。

纪归云呵呵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是的,那天我也在。我躲在暗处看见你、阿幽、柳恕、七阕,还有个武功很差的秦三娘,五个人一起围攻一个少女。”

我的呼吸紧了一紧,真相!十六年前的真相马上就要自他口中破茧而出,而我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是期待还是抗拒,只能一言不发,浑身僵硬的听着。

“我越看越是吃惊,我当时自诩剑术纵然不及你,但也是数一数二,直到那天才知道天外有天,不要说你,就是你的结拜兄弟柳恕,武功都不在我之下。然而,最最让我震撼的是那个少女,竟然要联合你们五个人之力,才勉强困的住她。”

黑暗中,陈非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纪归云继续道:“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人类,而是魔族的公主,我听见你们叫她一夕。她竟然拥有那么神奇的力量,那力量在那天彻底震服了我,我想,如果我能有那样的魔力,无论吃什么苦我都愿意!”

“所以你就来了魔宫?”

纪归云冷笑道:“魔宫如此隐蔽,我一介凡人怎么找的到?说来还是托你的福。”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当日一夕分明有机会逃脱,她已看出阵法的破绽找到生门,只要杀了秦三娘就能破阵而出,但一掌击下,你抢扑在三娘身前,她就那样硬生生的停了下来,阿幽和七阕趁机从左右抢出各刺了她一剑,因此失去唯一逃生的机会。若非因为对你手下留情,她怎会走上绝路?而若非她走上绝路,灵猫又怎会出现?灵猫带我来此,所以综归到底,是托了你的福,我才来到魔宫。”

是这样吗……我听的脑袋一团糨糊。一夕不是很恨简聆溪吗?又怎会对他手下留情?

纪归云颓然长叹,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没想到……没想到我在此苦练十六年,竟然还是不敌你!竟然还是不敌你!”

灯光突然间亮起。

我惊讶的看着身边地上躺着的那人,竟然是纪归云,而不是陈非!

受伤的怎么会是纪归云?

陈非静静的站在一角,安然无恙。

这怎么可能?纪归云的第三剑,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啊!先生是怎么破解的?他怎么做到的?

在我满是疑问时,纪归云低声道:“你究竟是不是简聆溪?”

陈非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是简聆溪,不可能破得了这一招;如果你是简聆溪,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破这一招。”

“我说了,我是陈非。”陈非走到我面前,把我扶起来道,“三剑已破,我们过关了,走吧。”

身后传来纪归云近似癫狂的笑声:“好,好,好个陈非!你知我的剑法需借助光的力量,所以你打灭灯火,投机取巧,用尽手段!你不是简聆溪,你果然不是简聆溪——”

听他之意,先生是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才破了第三剑。虽然成王败寇,自古为求胜不择手段,但听见他如濒死野兽般的哀啕,还是觉得浑身不寒而栗。

陈非没再看他,将来时的门反推,门的那边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圆形房间。

宛大的房间里只摆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件白色长袍。

陈非走过去,看着那件长袍,忽然拧眉,一字一字道:“原来是你。既然在,为什么不见?”

没有人答话,房间里很静,只有桌上的灯光不停跳跃着,映得他的脸时阴时亮。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裁制出一件袍子来?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工?既然第二殿注定了要你来守,为何又避而不见?”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只见一个男子突然从墙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体本是透明的,但在行走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鲜明起来,最后停在我和陈非的面前。他虽在微笑,却带了股淡淡的倦意,像是看尽繁华落尽、尘世沧桑。

陈非一怔,惊讶道:“原来是你?”

“你以为是谁?”男子瞥了那件白袍一眼,“你以为是她?”

陈非摇头苦笑起来:“我忘了。既然她在,你当然也在。”

男子柔声道:“你的衣服破了,先穿上吧。”

陈非依言穿上那件白袍,我顿时为之眼前一亮——十六年来,先生一直身着最黯淡朴素的灰袍,而此刻这件衣服一穿上身,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