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聆溪……简聆溪……简聆溪……

* * *

那是一方无声之地,湖水湛蓝,与天空同色,一眼望去,只觉漫无边际。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饮,回眸时,看见一人站在一株婆娑梅下看她,丰姿隽爽,湛然若裨。

她笑,问:“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那人只是看着她,静默不语。

女子偏偏脑袋,盈盈站起道:“我是追着一颗流星到此的,并非有意冒昧打搅,如果主人不欢迎,我这就离开。”

那人还是不说话,一双眼睛寂寂,像沉淀了千年的时光。

真古怪。

这个人,真古怪。

女子转身,准备离开,谁知脚才迈出一步,整个人骤然一震。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像有一把刀,硬生生的将身体分成两份,痛意顿时弥漫全身。

女子摔倒在地,蜷缩一团,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变淡,最后变成了透明色。在那样的挣扎狂乱中她抬起头,看见梅树下那人的脸,有着熟悉的慈悲。

那种慈悲,近似无动于衷。

她顿时明白过来,暴怒,朝他扑过去道:“是你!你在湖水里放了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还没扑到他身前,人已再度跌落,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她挣扎着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长袍下摆,仰起头道:“不要……求你,救我……救救我……”

那一眼,看定他的心中,浅赫瞳仁里映出她充满渴望与哀求的眼睛。女子知道,她赢了。

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她用她的眼睛打动了他。

“你是谁?”她靠在他怀里,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他。

他的回答像是在叹息:“简聆溪。”

简聆溪……吗?从今天起,我与你誓不两立!

女子心中将那名字诅咒了千百次,脸上却笑容更盛,喃喃道:“简聆溪,谢谢你……”

* * *

简聆溪……简聆溪……简聆溪……

电光石火间,那一幕划过我的脑际,仿佛是一段相逢,发生在千年之前。

那女子唇角艳丽笑容妩媚,但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幽眸深深,却绽放出很绚烂的感情,像掩在冰下的火,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是她提出来的,就绝对不会过分。

她就是一夕吗?那就是一夕和简聆溪之间一切故事的由起吗?后来呢?后来呢?

容不得我再想,我的视线一片模糊,胸腔间的空气似乎随着血液一起被人吸走,我快死了吧?这就死了吗?不知道我的来世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闭起了眼睛。

等着。等着过程结束。等着死亡来临。

然而,世事总在最无可能时突起变化——

就在我闭目的那一刹那,耳边听得一声鸟鸣长长的从天际划过,然后身上一松,紧缠着我的黑衣人忽然掉了下去,在地上不住的蜷缩打滚,似乎极为痛苦。

阿言立刻放过陈非扑到了黑衣人身上,凄厉惊恐的叫道:“阿诺,你怎么了?阿诺!哪个该死的把这只鸟放出来的?哪个该死的……”话未说完,一道红丝突然出现,“呲呲”两声后,阿言白玉般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两道口子,血丝慢慢的流到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哇”的哭了起来:“谁、谁、谁……血、血、血……”

他平生吸人血无数,却是第一次尝到了自己的血。

一驾华盖轻车远远出现,竟不见马匹,独见车轮转动,飞速间到了近前。

“上来!”一声女子的轻叱,车门开了。

我连忙跑过去抓住车辕刚要上车,背上蓦的一凉,像是被冰划了一下,但感觉的却是火般的烫痛。接着那女音又叱道:“去——”

几道红丝挨着我的脑袋飞出去,一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去看,只见阿言的身子向后直飞十几丈,重重的摔到地上。

“快!”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车内,车门立刻闭起。

我惊呼:“先生还在外面!”

那只手轻轻一抖,红丝从车窗飞了出去,女子叫道:“抓住——”再抖一下,就见陈非从窗口滑了进来,把绕在腰间的红丝解开,长叹道:“红丝园主,这个时候能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

五指轻弹,红丝嗖的飞回她手中,然后消失不见。那只手拢上鬓旁的秀发,红衣女子笑了一笑,答道:“聆溪,好久不见啊。”

聆溪,她叫他聆溪。

又是一位故人。

我不自觉的有些黯然:这些不断涌现的神奇人物,也是一夕的故人吧?可红尘遮住了我的眼睛,此时的他们于我而言,偏偏都是陌生人。

那女子将一碟果子递到我眼前,水晶托盘上红果娇艳欲滴。“吃下去,对你有好处。”

我转头看陈非,他点了点头。

于是我拈起一枚,红果入口即化,舌上伤口一碰到清清凉凉的汁液,疼痛立止,连带着后背上那个火辣辣的烫伤都奇迹般的消失了。

“谢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眼睛里马上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她凝视着我,却好象透过我在看别人:“刚才缠住你们的是鬼界赫赫有名的‘诺言’兄弟,没想到十二季居然会想到托他们来接你。”

“诺言?”我不明白。

女子轻笑,喃喃道:“所有的记忆都已不存在了,空有诺言又有什么用呢……聆溪,你不吃一点吗?”她将果盘递到陈非面前。

陈非摇了摇头,凝视着自己右手手掌上的伤痕,仿佛痴了一般。

女子伸出食指沿着那两道伤痕轻轻一划,她的指尖过后,伤痕顿时不见。

“多谢。”陈非笑笑,笑容有些局促。

一声长鸣,车窗自开,一只蓝色的大鸟飞了进来,停在那女子膝上,收拢起翅膀。

刚才,就是这只鸟救了我的命?

女子轻抚蓝鸟的脑袋,赞道:“薄幸啊薄幸,做的好极了。”那鸟儿眯起眼睛,似是很享受主人的疼宠。

薄幸?这只鸟的名字竟然叫薄幸!当诺言遇到薄幸……难怪刚才那黑衣人会痛成那个样子。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陈非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挑了挑眉。

“我不相信是她。你知道她明明已经……”陈非拖了很久,还是说不出“魂飞魄散”四个字。

女子注视了他好一会,想从他脸上看出某种情绪,但最终放弃,长叹一声道:“聆溪,你信任我吗?”

陈非露出不解的神情。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把她——”她一指我,“交给我。”

我蓦然惊起——想不到眼前这人竟也是来拦阻的!

“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刚喊了一句,一股柔韧的力量自肩上传来,压得我坐回榻上。

陈非道:“别激动,听她说下去。”

我咬着唇盯着眼前的女子——她艳丽的脸上,一双眼睛格格不入的忧郁。

“我……”女子又是低低一叹,“我只是不想你再搅和到这件事中去,所以,这位姑娘让我亲自带回魔宫就行了。”

陈非眯起了眼睛,缓缓道:“原来你阻止的不是她,而是我……为什么?”

“因为她毕竟不是一夕。”女子淡淡的一句话,顿时让陈非整个人都震了一震,沉静了下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

车厢内的气氛流动着异常的尴尬,还有许多不解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非深吸口气,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象是从齿缝间逼出来的一般:“是不是她重生了?”

我的心猛然收缩,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潮水般漫天的盖了过来。

“现在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女子的目光闪烁,显得犹豫不定。

陈非逼视着她,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秋窗,你告诉我!”

女子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最后低声道:“三日后的子夜,天地阴气最盛时,以此女为灵祭,可使一夕复活。”

陈非的脸立刻变得死灰一片。

“灵——祭?”他又重复了一遍,“灵——祭!”突然抓住女子的手腕,声音也变得异常激厉:“你竟允许他们这样做?你竟帮助他们这样做?秋窗,你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如此冷血残忍了!”

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子的名字,它像一道光,落进我灰暗模糊的记忆中,然后变得异常生动起来——

静伴纱窗凉初透,秋雨织成愁。

——秋窗。

正文 第五章 九殿魔宫

春花烂漫的桃林里,与我弹琴跳舞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夏荷盛开的碧湖上,与我划舟采莲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秋菊锦簇的花园中,与我对弈赏花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冬梅妖娆的暖阁处,与我围炉饮酒的那个女子,叫做秋窗。

秋窗啊,是她啊……她是我前世最好的朋友啊,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可为什么她此刻看我的目光,却是那么的生疏,像隔着一道很长很长的沟壑,我走不过去,她也不肯走过来。

只因为,我不是一夕吗?

秋窗并不说话,转眸望着陈非,那哀艳凄清的眼神,柔化了陈非的暴怒,他颓叹一声,松开了手。

车外雨未停,噼噼啪啪的敲在窗上,单调而压抑。

“我想念她。”低低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分明是说给我和陈非听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念她。无论她曾经做过些什么,犯过怎样的错,抛弃了多少人……你不得不承认,思念她的人更多。一夕就是那样的人,她令人恨她,但越恨她也就越爱她。”

她抬起眼睛,神情执著:“只要你放手,她就可以重生了。”

陈非的目光没有焦距的投放在车窗之上,唇角慢慢的勾了起来,似是嘲讽,又似痛苦。

“我做不到。”他缓缓道,“以小溪的命去换她的命,我做不到。”

我的手下意识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我的命……

在最荒诞最异想天开的梦境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天,会需要牺牲我的这一世去复活我的前一世。

而我的前一世,每个人的说法都不相同。

在笑忘初口中,她是完美的化身;在阿幽口中,她是人间的祸害;诺言兄弟虽没什么直接瓜葛,但说起她时也是又敬又畏;而眼前的秋窗,即使爱恨交织,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一夕啊一夕,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耳旁听得秋窗苦笑道:“简聆溪毕竟还是简聆溪……你抛却曾经种种,却仍不改你的原则……”

“秋窗,”陈非道,“带我去见她。”

秋窗蹙眉不语。

“带我去见她,这事需要一个完结!”他加重了语气。

秋窗看了看我,目光复杂之极。

“好。”幽幽的叹息声后,她的衣袖朝我轻轻一拂,我闻到一阵甜香,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等我醒过来时,马车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陈非望着我,柔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活动了一下手脚,似乎并无什么异样,便摇了摇头。

“那么好,我们下车。”他把手伸给我。

“秋……那位姑娘呢?”我忍不住问道,车内空空,只剩我和陈非两人,秋窗不见了。

陈非拉着我一同下车,外面竟是草色如碧的平原,开满了白紫色的小花,三丈开外有棵大树独然而立,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竟是如此宁静安详的一片净土,与刚才的寒风凄雨比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这是什么地方?”

陈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声音克制不住的略显激动:“这里就是九殿魔宫。”

什么?!

我本以为九殿魔宫会是个很诡异恐怖的地方,然而此刻,眼前的这块土地却一派生机盎然,清新美丽的犹如世外桃源,与它的名字何其格格不入。

“来。”陈非带我走到大树前,这应该是棵百年古树,枝叶茂盛,而且异常的干净。

很干净的一个地方,几乎找不到任何污垢,连地上的泥土,都柔软芬芳。这就是我前世所住过的地方吗?为什么我对它还是什么印象都没有?转头看先生,他凝视着那棵树,目光也显得很恍惚,他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犹豫不定。

这棵树是不是就是九殿魔宫的入口?他可是担心这一进去后不知后果会怎样?或者说,是因为即将再次面对“一夕”而踌躇不安?

与他相比,反而我这个大祸临头的当事人镇定的多。怎么会这样?

“你知道吗?其实——”陈非的声音像漂在水上,停停荡荡,“其实当年,一夕魂飞魄散时,我……并不觉得高兴。”

我勉强自己笑一笑,但扬起唇角,却觉得更尴尬,心中麻麻的不知是喜是悲。

“一夕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说,并没有做错,但是,我身为人类,没的选择……然后她死了,不见了,我以为一切终于结束,却不想,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我垂首,讷讷道:“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她?”

陈非看着我,表情凝重,许久,开口道:“不。”

我惊讶,万没想到他竟会回答不。

他避开我的视线,转身在树干上敲了起来,一长二短,一连敲了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