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上游声音嘈杂,河水滚滚倾泻。何夏勒缰下马,置身瀑布顶端才体会到水流是如此湍急,水花迸溅在脸颊上,仿佛坚硬的小石子。
雷腾云蹬踏于树枝之上,枝干摇摇欲坠,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他不苟言笑,一步步谨慎地靠近男童。
何夏揪起心,瀑布并非一道水帘那般简单,之所以形成珠帘垂挂,正因瀑布之下是悬崖峭壁,一旦跌落,躯体磨蹭于凹凸岩壁,并非摔死而是刮死。
雷腾云此刻处境凶险,万一救助不能,不慎跌入瀑布,即便武功高强也难保全身而退。
她希望雷腾云不再纠缠自己,却又不希望他真出事。
何夏慌神一瞬,见男童已快承受不住,趴在河岸疾声呐喊:“抓紧,坚持住!千万别松手啊!”她的话语淹没在水雾之中,变得既渺小又无力。
她抬起眸,雷腾云凌驾瀑布之上,一寸一寸挪动,脚下树枝时不时发出“喀嚓嚓”的闷响,形势煞是危机。
“雷腾云!……”何夏脱口喊去。
雷腾云气运丹田施展轻功,此刻没法回应,唯有望向她。
何夏抓着衣领,眸中充满矛盾,见死不救不仁道,可是可是,瀑布飞流,这也太危险了。
她挣扎片刻,再看可怜的男童,拢手喊去:“你小心点,万一受伤,我伺候你!……”
雷腾云斜唇浅笑,臭丫头就不肯盼点好,乌鸦嘴。
“姑娘,你是菩萨派来的女弟子么?”妇人神色惊异,她何德何能啊,一下子请动两尊大神出手相助?
何夏无心解释,直勾勾关注雷腾云,掌心沁满汗滴。
当雷腾云距男童五尺时,已达到极限,他延伸剑鞘,男童被水花打得睁不开眼,根本辨不清周遭事物。何夏及母女俩高声提醒男童睁眼,但男童毫无反应。
岌岌可危之时,雷腾云大吼一声:“抓住剑鞘!”
男童闻得同时,雷腾云也因这一喊散掉轻功,顿感树杈忽悠下陷,
何夏下意识捂住脸,惊声尖叫。
雷腾云感到树杈即将折断,男童不过七八岁,也无力气勾抓,他索性单手抓握树杈,移至树杈最前端,处于男童身下的位置。
“跳下来,快跳!”
眼见树杈支撑不住,丝毫犹豫不得,他唯有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何夏发现树杈与树干的衔接处只粘连一点边缘,恐惧感持续攀升,腿一软瘫倒在地。
呜呜……我再也不诅咒你了雷腾云,我错了,我忏悔,千万不能死啊。
而男童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松手,情急之下,雷腾云再次运功,顶住水流逆风直上,弹身而起的同时,环住男童身体,雷腾云卯足一口真气,骤然地,托起男童向河岸边抛去……
当男童跌入草丛之际,雷腾云这一侧树杈已彻底折断,倏忽而来的坠落,令他无路可退,于是乎,伴随疯狂的水柱,将他狠狠地砸入河谷。
“雷腾云!雷腾云!——”何夏疯了似地嘶吼,眼泪源源不断溢出眼眶。
“姑娘,不能再靠前了,你也会掉下去——”妇人见她直径前行,急忙拉住何夏。
何夏脚底一滑,跌入河床,她怔怔地凝视前方,脑子呈现一片空白。
坠落瀑布,九死一生,妇人垂泪跪谢,还来不及向恩人道谢,唉……
何夏擦干眼泪,爬上马背,飞速向山脚冲去。
摔不死也会摔晕,丧失知觉的雷腾云,一旦沉溺水中还是会死,她不允许自己错过任何一个救活他的机会。
滚烫的泪水被冷风一遍遍吹干,脸颊刺疼,泪依旧在流,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慌。
……
山下湖面水雾氤氲,何夏十万火急跳下马,一猛子扎入湖面,急速向瀑布下方游动。
她潜入水底,不管瞳眸如何痛楚,尽量睁大眼寻找雷腾云身影。
但她一次一次潜水,一次一次无果。
她猛地窜出水面,仰面朝天,焦急呐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信雷腾云会凭空消失!
妇人怀抱男童,领着闺女匆匆赶来。女童甩掉小布鞋,跳入水中与何夏一同救助恩人。
“雷腾云你在哪啊……呜呜……”何夏已累得筋疲力尽,依然找不到雷腾云。
女童相对镇定,拍了拍何夏肩膀:“姐姐莫心急,水流有可能将恩人冲到远处,既然恩人未漂浮在水面,那证明还有救,咱们一起找。”
何夏哭得泣不成声,与女童分工,一东一西潜入水底搜查。
半个时辰在煎熬中慢慢度过,仍无音讯。
雷腾云你究竟在哪啊?!
何夏真快急疯了,她承认接受不了噩耗,曾经设想过雷腾云一百种死法,被仇人追杀,烧死,砍死,毒死……却怎也未料到他会因救人而丧命。
此时此刻,她竟然确信,雷腾云心地善良,看似蛮横霸道的魔头,其实骨子里有自己的原则。倘若雷腾云有幸活下来,他或许真会放过娘,放过他们一家人。
妇人跪在岸边,央求何夏上来歇歇,因为何夏已嘴唇泛白,小脸发青。
女童在母亲的指挥下,拖拽何夏上岸,何夏则命女童先返回,她说服不了自己就此放弃。
又是一刻钟过去,母女劝阻不能,唯有眼巴巴地等待。
何夏三番五次潜入水中,似乎抱着只有累死没有停歇的劲头。
就在这时——
“噗通”一声,湖中水花四溅,只见一人形砸落湖低,又缓缓浮出湖面,鲜血将湖水映出一轮深红。
何夏喜出望外,遽速滑向水流最强劲的位置,顶住随时会被砸晕的危险,一把环住雷腾云身躯,一鼓作气拖出落水口。
女童惊喜大笑:“娘,姐姐找到恩人了!”说着,她再次入水,迎上何夏。
妇人激动得潸然泪下,跳脚呼喊:“妞妞,动作快些,恩人伤势不轻——”
待滑到岸边,三人合力将雷腾云拖出湖面,雷腾云气息孱弱,但确实还活着……何夏捂住雷腾云受伤的手臂,泪水与汗水交织流淌,喜悦地笑了。
妇人扯下衣裙的布料,从竹篓中抓出一把草药,塞入嘴里嚼碎,而后跪在雷腾云身旁,翻看其眼白,摸抓他筋骨之后,先将碾碎的草屑敷在他伤口上,紧接着,拾起几根粗树枝,捆绑布料,牢牢固定整条手臂。
何夏见妇人治疗手法纯熟,不由松了口气。
“幸好您会疗伤。”
妇人恢复一派镇定,浅浅一笑:“恩人只是手臂折断,胸膛皮外伤数处。好人有好报,据我观察,基本无大碍。”
男童岁数小,很快缓过神智,顽皮的爬上娘脊背,虽然小脸蛋上挂着几道红红肿肿的擦伤,但一点都不影响他愉快的心情:“大姐姐,我娘可是神医哟,还替皇上治过病呢……”
“……”何夏望向衣着朴素的妇人,半信半疑。
妇人抚了抚儿子额头,搂住怀里亲了又亲,面朝何夏道:“恩人伤势大多集中在前驱,证明他在坠落时相当冷静,倘若并非中途身体出现异样……”她迟疑片刻:“哦对了,姑娘可知恩人他血脉之中?……”
何夏应了声,果然是位女郎中……“他之前中过毒。”
妇人一脸愁云,从皮外伤势判断,恩人在疾速下滑的同时,巧妙地利用枝干缓解水流冲击,所以伤势多半是藤条刮伤及石块擦伤,但,不幸毒性发作,五脏俱焚,因痛楚导致昏厥。
“我冒然问一句,可是蛊梵毒掌所致?……”
何夏翘起大拇指:“好厉害,正是那种毒。”
妇人腼腆地笑了笑:“并非我厉害,只是这蛊梵毒掌独树一帜,毒发时,眸瞳由黑转褐,属于操控心智的毒掌,乃毒中之首。”
“那您能帮他治治么?”何夏心中燃起希望之光。
妇人笑容微敛:“此毒并未毒药,唉,说不清楚,大恩无以报答,我定会尽力而为。我家就住在不远处,咱们先扶恩人回去疗伤。”
何夏这才发现一堆人围坐在雷腾云身旁谈天说地,就差拿他当桌面摆摆茶具了。
一路上,健谈的妇人与何夏有说有笑,两个孩子则一左一右护在马体侧,一人抓雷腾云一条裤管,年纪不大,特懂事。
“哦?您与千毒草有过一面之缘?”何夏谨慎地挑起眉。
“嗯,这事要追溯到十八年前,当时隆诚帝身中剧毒,招揽天下名医入宫解毒,几百名郎中秘密入宫,无休无眠研制解药,我在宫中整整住了五年……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千毒草奈嘉宝的及时出现,替吾朝抱全一位明君。”
“且慢!……我说,这是宫廷机密吧?……”何夏汗颜,怪不得“千毒草”的消息传遍五湖四海,几百名郎中几百张嘴,这这这……我那可怜的娘哟,呜呜。
妇人后知后觉地捂住双唇:“是是是,万不可外传呐!出宫时我可是签过保证书的!斩立决呃,姑娘要替我保密哦!……”
“……”谢谢啊,传完了您,还是指名道姓分享来着。
何夏扭身看向雷腾云,幸好昏了……“大姐,这事咱们说说就算了,别讲给他……就是你家恩人听,行不行?”
妇人会意地点点头:“是我多嘴,绝不会再提及,不过说来也奇怪,一看你,竟令我想起那位奇女子。你与奈嘉宝无论是身高还是容貌,足用七分相似呢。”
苍天呐!这女的说话咋没把门的啊?!分明是帮雷腾云提供线索嘛!
“……”何夏擦了把冷汗:“求您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别再提千毒草行么?……”
“嘘……不提不提了,瞧你这一脑门子汗……”妇人掏出手帕替何夏拭汗:“咱们聊别的,我家恩人最该感谢的人则是姑娘,看你瘦瘦小小,竟然在湖中寻觅一个时辰之久,水流那般凶猛,我真担心你会晕厥过去,这件事我可得告知恩人。”
“不必不必,我救他全凭本能,就像他救您儿子一样,没啥想法,活下来最重要,呵呵。”何夏难为情地抓抓耳朵,她方才确实是吓坏了,但都过去了,过去了。
还有!我说这位女郎中啊,您就隐居着吧,千万别改行跑进城镇说书去,菩萨保佑。
雷腾云虽无力睁眼,但从头至尾听得一清二楚……
回忆何夏对于千毒草的关注;
可……眼前又浮现何夏潜入水中拼命寻找自己的情景。
心中,好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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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三十章 ...
雷腾云躺在简陋的木屋中,静默地望着房梁。院里,孩子们嬉戏追逐。何夏则与女郎中赵大姐在厨房中忙碌,何夏不会炒菜煮饭,只能打打下手。
赵大姐的夫君是位船夫,正值秋季,河运繁忙。所以赵大姐只得带着两个孩子上山采药,怎料儿子太顽皮,一个看不住便爬上枝头,随之发生一系列的惨剧。
雷腾云手臂骨折,至少需要静养两个月左右,正巧借助这段时日,李大姐决定替他解除蛊梵毒掌之毒试试。
何夏坐在小板凳上摘菜,见赵大姐烹饪技术老练,她不知是长大了还是有感而发,忽然对厨艺有了兴趣:“您教我煮菜吧,我除了吃啥都不会。”
赵大姐已得知何夏并非尼姑,雷腾云也不是和尚。何夏谎称:闲来无事剃个头。
她回眸一笑:“你娘竟然未教你煮菜,看来是太疼你。”
何夏眯眼笑了笑:“娘是嫌我碍手碍脚,不过娘确实是位能干的女子,就是脾气不大好,时常跟我爹吵吵闹闹。”
“打是亲骂是爱,你还小,其中的乐趣还无法体会,呵呵。”李大姐翻炒着香椿鸡蛋,厨房中香气四溢。
何夏抿抿唇:“雷腾云的伤势不打紧吧?”
“恩人体格健硕,莫担心。”李大姐再次转头:“对了,恩人手臂上为何伤痕累累,据我看,应是自行刺伤,莫非也是蛊梵毒掌发作时驱使的?”
“……”何夏想起暧昧种种,自然难以启齿:“您问他好了,我不清楚……”
李大姐见她羞红了脸,猜出七八分,噗嗤一笑:“这蛊梵毒掌还真是了得。”
“不是您想的那样!……”何夏急忙摆手:“他控制不了,但也……不能怎样,可能是太难受了,我理解不来……”
李大姐愣怔,举着炒勺蹲在何夏身旁,有所指道:“你是说……欲望来了,却没法继续?”
何夏尴尬地点点头:“所以他就自残啊自残,弄得满身伤。”
李大姐搓了搓下巴:“蛊梵毒掌乃深入心脉之阴柔掌法,一旦中毒,操控心智不能自已,据说此毒可导致五脏剧痛及说反话,我还真不知这其中竟有第三种症状……”
何夏不自在地抓耳朵:“毒法时很痛苦,让人揪心。”
“那毒法时,恩人只对你那般?还是对所有女子都那般?……”李大姐对这点甚是担忧,她男人不在家,可别闹出流言蜚语。
“貌似只折腾我……”何夏声音越来越小。
李大姐这下放心了,拊掌大笑:“哈哈哈,我看恩人是借‘毒’发挥。”
“?!”……不会吧?那他真欠杀!
李大姐笑呵呵返回灶台前炒菜:“你俩挺般配,早日完婚得了。”
“我喜欢斯斯文文的男子,他太凶了。”
“话不能这么说,男人当然要有脾气。当年有位劫法场的侠士还是文武状元郎呢。我看恩人与状元郎神似哟……”
“他哪点像我爹?!”何夏义愤填膺之后,厨房里一片虚无。
李大姐惊异地凝望她,任由锅中炒菜翻滚沸腾。
“……”何夏急得快哭了,这女的真是高人,不必严刑拷打也能让她自觉自愿招供。
“我是说……我是说……我爹当年也在法场,有心帮帮那位状元,不过叫我娘制止了,呵呵呵呵……”何夏自圆其说,但说辞牵强。
“哦?你乃京城人士?”
“那时我还在娘肚子里,听娘讲的。”
“这样啊,劫法场可不好,你娘教训的是。”李大姐笑了笑,未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