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包从手里脱落,散在地上,滑出一支箭头,金灿灿的闪着光亮,箭头上刻着蒙文:阿儿剌部.博尔术.上将军。
冷笑,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开始攻金了。
“阿娇,幸亏你没承认。”剑悔坐到我面前,我眼睛里却倒影不出他的样子,“听说,完颜戟是对蒙古的先发大将军,并且,还听说,你的名字被记到了完颜戈的名谱下。”
我茫然得呆望着屏风,为了这些根本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我的生活就被破坏成了这样,比起法国荒诞剧,我的应该更荒诞吧?一切都这么可笑又悲哀!突然,我很后悔自己没有承认自己是何馨,为什么我要对他们否认,凭什么?
“阿娇,你去哪?”剑悔跟在我身后,我奋力朝山路上跑,不行,我一定要大声跟他们讲,我是,我就是何馨。
在山路口,猛得被一个人拉住,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
“放开!”我用力呼喝,我已经受够了,我的迁就到此为止。
“如果想死,下午只要承认了,你就可以死得很痛快,你没选,就表示你还想活着。”罗远山的眼睛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我后悔了不行吗?我现在就去承认,我是何馨,我就是何馨,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名字!”大力甩着他的手,却甩不掉。
“那你下午为什么不承认?”咄咄逼人的口气。
我的眼泪簌簌的流下,灼着皮肤,“我胆小了,我怕,不行吗?”我想,起码失去了何馨这个名字,还可以再见到他,可是我刚发现,失去了名字,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用着别人的身体,叫别人的娘为娘,受着本该是别人的关心,这一切,都把本来的我给架空了,现在连名字都否认了,自此,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很怕,怕这种孤魂一样的感觉。
“好,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何馨,我是何馨!”
“你不想再见博尔术了?”罗远山的声音幽远的像从天边传来的。
“想!可却永远都只能是他的影子。”作为现代女人,我想我所受到的压抑,已经足够我爆发了,我需要爱,我需要他,可同样,我也需要光明正大,我需要被平等的对待,我希望我的爱能换来对方同等的对待。
“死不过是件简单的事。”他的眼神深邃的像是在演义他自己的故事。
“对,死很简单,等待也很简单,可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博尔术,爱过的女人是我何馨,不是印子娇,也不是什么任何一个其他姓氏的女人,就是我,他可以有一天不再爱我,他可以杀了我,但我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抛弃了,我剩下的就只有这么点东西了。”哭泣是脆弱的表现,可我现在已经控制不了,我的一切已经成了游戏,“我不想等到死的时候才后悔,我不想一辈子躲在他的身后,不管是被他保护,还是为了他的爱”这是第一次爆出了我作为现代女人的想法,我想被宠爱,想被呵护,可我不想被人控制。也许发挥的时间不对,但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想回家的冲动,即使死在博尔术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好孤单。
“你肯定?”他的手有点抖动。
“我从来都是先做事,再后悔。这次到是先想清楚了。博尔术爱的是何馨,他能明白我的。”
二十三
也许是这几年受到的压抑太多,无形中一点点击溃了我的神经,像只发了疯的野猫,最后被罗远山一掌打昏过去,才算安静下来。
醒来时,但见满眼的白罗纱,被风吹的轻柔飘逸,这是
一具背影立在不远处,白衣白靴,白得晃眼。
“醒了?”未转头,但声音有些熟悉。
我没说话,觉得眼前的一切莫名其妙,像劣质电影上切换的镜头,上下场景衔接不上。
他转身过来,蹲到床边,我刹时醒悟。这人我见过,在江南拜访过博尔术,他是他应该是吧?完颜戟!
“知道我是谁了?”眼神柔和,“你跟子娇一样聪明。”站起身,背过我,“听说你想为博尔术死?你这么爱他?”
我不想回答他,就这么愣愣地坐在那儿。
“子娇,我送印十娘去看你了。”
我知道这句绝对不是对我说得。
“子娇,我答应你的,全做到了,你也答应过我,下辈子要先遇到我。”背着身,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温柔。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白纱飘渺,隐约间看到一片碧绿的湖水,轻轻爬起身,走出纱帐,却发现,自己正置身水中央。
“这里是你娘的墓冢。”幽远的像是隔了空间传来的话。
水中央立了一块汉白玉,高出水面三四米,上面用漂亮的小楷刻了几行字,字体用淡绿色染料浸染过。
“君为湖上风,吾为湖中水,水风相融,相别,均由心动。”
“你肯定希望博尔术赢。”没看我,依旧望着水上的汉白玉,“赢了,又能怎样?”蹲下身,坐到台子上,“让你入祖谱,只是想让你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我只想问你,你要去哪儿?”
“草原。”
“不后悔?”
“要是都能事先知道会后悔,哪儿还会有后悔这两个字?”
他呵呵一笑,“我答应过你娘,要把你照顾好,让你富足安乐,本想将你嫁到西夏,我挑选了自认为最好的男人,却不及一个博尔术,女人的选择都这么奇怪。”他笑着看我,“那次见你那么开心,本打算就此作罢,没想,他终究还是抛下了你,你却依然如故。就真那么爱他?”
我伸手指指汉白玉,“跟你爱她是一样的。”
他了悟,“他也能像我这样吗?”
“不知道。”已经快三年没见到他了,他依旧吗?
“明天,我会与他对阵当面,无论谁死,都是男人的命运,你能接受结果的话,我不拦你。”
我看着这个大兵压境,却依然守望在恋人坟边的男人,也许当年他没有想通的事,如今想通了,不是只有攻城破地的伟业,还有儿女私情的缠绵,他得到的已经不再留恋,他失去的,却仍旧念念不忘,企求来世。该不该同情他?我不做思考,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失去了他不该得的,这也算公平。
梦幻般,我踩在了与博尔术同样的土地上。
一堆堆营火噼里啪啦地燃着,我下了马车,趁着营火的光,数着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迈进,我可以感觉心跳在加快,两旁守夜士兵的抽气声。
布日固德栓在马桩上,虽然已有老态,却依然气势不减,我摸上它的马鬃,它摇动尾巴,头往我肩上蹭,“你还记得我吗?”
它嘶鸣,马蹄蹬地,像是在跟我打招呼,也像在给博尔术报信。
“你们去前帐守着。”是布和的声音。
我慢慢转过身,趁着篝火的光看到他,已经蓄了胡子,看起来很成熟。
他激动却又强忍着声音,“夫人,您回来了?”
“啊,你们都还好吧。”我抵在布日固德的肚子上,怕自己站不稳。
他还想说话,却见帐帘被掀开,忙点头退了下去。
“馨儿?”声音飘渺轻柔,像是上个世纪听过的。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抓着布日固德的缰绳。
腰上一紧,已经落入了他的怀里,“馨儿,馨儿”他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却感觉像是在做梦。
二十四
当罗远山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趴在桌子上描图样,在博尔术身边,我总会变得不嗜生产,无忧无虑。
“你”朱砂笔还悬在手上,一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是我。”
静默到一定程度,反而更不好开口说话。
“那天,对不起。”他的开场白到是很直接。
“当时,我神经比较紧,我想碰上谁都会那么做。”放下笔,双手有点无所适从,如果曾在一个人面前歇斯底里过,而冷静后,他又出现在你面前,总觉得会有些丢脸。
帘子掀开,博尔术低头进来,见到罗远山,到没怎么惊讶,只是点了个头,我迎过去接了他解下来的弯刀。
“还没回去?”拍拍身上的灰尘,抬头问罗远山。
“明天走。”
他们两人很熟悉?我抱着弯刀立在一边,到是三个人里最受惊的那个,怎么觉得这个世界除了我,其他人都相互熟识?
“要带她回去吗?”罗远山以头示意了下我的位置。
博尔术没有看我,顿在那好一会儿才回身,“先不用。”
瞅着博尔术半天,希望他能主动给我些提示,关于刚刚他们俩的话题。
“大汗希望你能回来。”他却并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已经习惯了汉人的生活。”转眼冲着我笑了笑,“这辈子就只打算当个郎中了。”
我想,他们俩大概是打算一直把我晾在这里吧?背过身,站到帐子外面,不管帐子里那两个人是否在意我的举动,我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时还难适应女人只是附属的社会。
布日固德喷着热气,凑近我的脸,大眼睛眨了半天,估计它也很无聊,已经被当成一个摆设放在那里,战场是去不了了,已经有又快又有耐力的马顶了它的缺,我突然有了种空虚感,等我像布日固德一样老态必现的时候,会不会也会被又漂亮又温柔的年轻姑娘代替?而作为专一的表现,他还要把我摆在正位子上,以显示他对爱情的专一?那样我受不了,还不如抛弃了的好,起码不用整日忍受折磨。
苦笑,就不知道这会是多久以后的事,那时,我还有没有勇气离开他身边?
“你还懂马语?”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罗远山驻足,摸了摸布日固德。
“跟懂鸟语的人比,还差了一大截呢。”
他笑,牙齿白白的,甚至还有点反光。伸手指指天空,天上正盘旋着几只草原雕,“如果想学,我教你。”
我瞄瞄天,不打算理他,这人神神叨叨的,总觉得他没那么简单,何况跟博尔术这么熟。
博尔术正立在我们身后,解下战袍的他,表情正常了不少,或许要倒过来说,穿上战袍的他才是正常的。
罗远山笑笑,背身离开,转到帐子尽头时,背着身冲我们挥挥手。
除了布日固德,只剩下我们俩,我闪到帐帘另一侧,躲开他伸过来的双手,如果他觉得我不问,就代表我不会生气,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对每件关于我的事都了如指掌。
“现在可以说了。”正视着他的脸。
“什么?”未知可否。
“关于我的所有事,我不想再做木偶,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所有事都是对你——”我伸手阻止。
“我不想听到任何为我好的话,就算要杀我,也起码让我知道为什么。”
他望着我,眼里看不出情绪。
我在心里叹息,难道已经到了争吵的阶段了?腻——吵——分,这恋爱三部曲,据说是不变的定理。
他瘦削的脸,映着夕阳的余辉,显得有些肃穆,良久后才答我,“馨儿,有很多事,你是很难明白的。”
“比如?”倚在门杆子上,也许我是需要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了,这么多年,只知道爱他就好,从没考虑过我们俩的身世、背景和性格问题,可以说,我的爱只是一种虚幻的幻想,而他也配合着我,制造出这般纯爱的假象,我们的爱情,其实说白了,就是我们自己给自己画得一幅画,画里面,只有我和他。关于这个时代,关于战争,关于我们两个人的真实性格,都已经淡化到连我们自己都不记得了。
“很多,你只要知道,我会保护好你就可以。”
“你爱的就是这样的我吗?”
“”他瞅着我的脸,再抬眼望向天空,无语对我。
“你还会把我送走?”弯刀的手柄已经被握滑,上面还有些血渍,我用指尖触摸着。
“馨儿,你不能死。”伸长手,拨过我额头一侧的乱发。
“完颜戟怎么样了?死了?”从他的眼睛里,我得到了答案,苦笑一下,人的生命原来这么脆弱,前天还在说话,如今却已经不知道躺在哪里了,“铁木真不喜欢留着后患吧?我还能留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个月或者一天,就算把我送到中原又怎样?他不是照样想要踏破南朝的土地?这身子姓完颜,是大金的皇室,完颜家的后裔,他能让我继续活在世上、继续留在你身边?还是你已经决定让我一辈子躲在荒山野岭,等待你偶尔的垂幸?”我知道这些话说得还早,但如果明天就被送走的话,也许又要等上三、五年才能再问,时间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多攻几座城池,多打几次仗,而对我来说,却是全身心的思念和折磨。
他摸着我的头发,没生气也没说话,那静默,更像是在承认我所说得都是正确的。
奇怪的是,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流,手指刮一下眼角,只有干涩的皮肤。
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穷极我所有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我们的结局。
“将军,大皇后的使者求见。”士兵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单膝跪下。
博尔术看看我,见我一脸镇定,才挥手示意把使者带来。
“需要我暂时避一下吗?”
他摇头,我们心里都明白,大皇后铁定是冲着我来的,时间到是刚刚好,我来得第三天,她就有了动静。
二十五
孛儿帖的使者居然是其木格,这让我惊喜难当。
她抱着我良久,连哭带笑,十足变成了个疯子,我的衣服已经被蹂躏成了她的擦脸布。
好不容易等她消停了,我才能仔细打量她,俨然已是个俏丽的少妇,眉眼间透着些女人味,身上还散着淡淡的香气,我记得那味道,是我从前喜欢用的熏香的味道,没想到她还一直在用。
“何馨,你瘦了。”抓着我的衣襟上下看了几圈。
我伸手摸摸双颊,是有些凹陷,“有没有变老变丑?”凑近她的眼前,让她看我的眼角,“铜镜子照得不清楚,不知道有没有皱纹,你帮我看看。”见到她,心情轻松了不少,虽然心里还有些晦涩。
她笑,“你还是老样子,长不大。”
“我说真得,帮我看看。”凑得更近,觉得她身上有股亲人的温暖。
“呵呵”她笑得花枝乱颤。
博尔术一直坐在豹皮椅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
其木格的眼睛略到博尔术身上,有些不自在,想说什么,却又不想说,看看他又别开眼睛,要不就是垂下眼睑。
我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其木格,大皇后有什么事?”对上她的眼睛,撑起笑脸,我知道自己的笑看起来肯定很假,可我已经习惯了笑着看这世界。
“何馨”攥着我的双手有些汗渍。
“要我回避?”
“何馨你”其木格不停地瞄博尔术。
我回头与博尔术对视,他眼睛里有丝挣扎,最后,像还是决定让我知道。
其木格见他挥手示意她说,到是张口无言,张张合合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大皇后,恭喜将军”
我一直看着博尔术,他也没移开眼睛,眼睛里的坦荡到是让我的心紧缩起来,这分明表示,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结果,不管即将会发生事,我都没一点胜算。
“夫人产下了一名男婴”我知道其木格说这些话时的挣扎,就跟我听的时候一样,都宁愿这只是一个玩笑。
帐子里静默地像恐怖片开头的静谧。
他始终没离开过我的眼睛,对其木格所说得喜讯置若罔闻。
震惊、空虚、痛苦过后,我反倒觉得一片清明,笑得一片温柔,还记得朋友撞见老公外遇的时候,笑得那么灿烂,当时以为她气糊涂了,现下明白了,原来笑比哭更痛苦。
其木格的手攥地我死紧,把我的腕子攥出一道死白的指印子。
我望望那道指印子,一点也没觉得疼。
“其木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