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迅速加快脚步,气哼哼得走了,理都不理我,全然不复他央我下山时的殷勤劲。
四年前我就觉得任二公子的性格别扭的紧,未成想几年不见,亦发别扭起来。
下山之后,我说往东走,他偏要往西走,结果往西行了不远,他又甚是挑剔的说:“西侧的路尘土大,还是往东走吧。”此番纠结下来,多少令我对他刮目相看,再往西走就是土坡,灰土诚然是很大的,他倒是很识时务。
不一会儿,我们便进了黄菊村,今日没有摊上赶集的日子,街上行人不多,整齐的店铺门可罗雀,任墨予随行带了个小厮,跑前跑后很是贤惠,于是三个大男人浩浩荡荡得逛了半天,将走路发挥的淋漓尽致,愣是没抽出功夫停下脚步看看店铺里都卖了些什么。
以往大妹二妹她们逛街时,蜂拥而至一通扫荡,有用的没用的,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你敢摆,我们就敢买,你若要价太高,她们还会抢…
我作为她们的护花使者感觉压力很大。
这二公子倒是让我很是省心,目不斜视得走了好几趟街,总算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下,说是要进去买样东西,我应了一声,“好,你去,我到别处逛…”我这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还没有拖完,忽觉胳膊被猛得一拉,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身侧几匹快马疾驰而过,为首的黑衣人甩着鞭子吼道:“没长眼睛啊!?”显然…是冲我吼的。
我…后脑勺上确实没长眼睛。
挣扎着要从任墨予的怀中爬出,他的手臂却紧了紧,大手掌往我脑袋上一摁,将我的半边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勒得我好生气闷,只听他的声音由头顶传来,少有的清冷:“若是眼睛长成各位那样子,我倒宁肯不长。”
“你…”一句话还未说完,忽听有人长长吹了一声口哨,马蹄声又起,几个黑衣人瞬间一哄而散。
我也被二公子憋得快要断气了,勉强抬头去瞅他,只见他望着马匹奔驰而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闪烁出一点危险的亮光,看他那样子倒好似识得那些黑衣人。
我刚要扭头去望,他却扯着我的手腕拽进店铺,淡淡吩咐道:“挑件喜欢的女装!”
紧接着我便一头撞进花花绿绿的纱衣堆里了,摆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绣了并蒂莲的邪恶肚兜…
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依然觉得肚兜很邪恶。近些年我虽不再用裹胸布紧紧勒起,可因着了男装,里面也不曾穿肚兜的,这会儿在一个大男人面前大刺刺得摆一个肚兜,我…甚尴尬。
引着客人试衣的大妈显然没有见过世面,甫一见到三个男人进店愣了半柱香,而后恍然大悟得扑向那随从的小厮,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这位姑娘一看就贤惠得紧,原来是女扮男装,来来,大娘给你挑件合适的…”那小厮腼腆的连脑袋都抬不起来,相比较而言,他诚然是比我更像女人。
我跟那肚兜相看两相厌,小厮也快被大妈调戏到挠墙,任家二公子的嘴角终于挂起一抹笑意,似是闷笑道:“你这些年倒不是全然没有长进,万幸…”说话间,他用眼睛觑了一下我的胸部,嘴角的笑意更盛,连带眉梢都欢快的挑了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厢小厮已经开始怆然若泣,大妈抚摸他的小柔荑低声唤着“大妹子…”
任墨予的眉梢又挑了挑,整个眼睛内的光泽都仿佛笑着蕴开来,他模模糊糊解释道:“方才抱你的时候感受了一下,比四年前好多了。”紧接着他摆出一副勉强能够接受,你要再接再厉的鼓励表情,眼神若有如无得又在我的胸部飘了一下。
于是我终于大彻大悟,思忖了一下最正确的反应,遂跺脚恨恨骂道:“色狼!”语毕一把夺过大妈手中水红色邪恶肚兜窜进内室,顺便从水深火热中将贤惠小厮拯救出来。
身后响起大妈一叠声得叫唤:“那位公子…那位公子…”
任家二公子低声闷笑:“甚好,还学会害羞了。”
我在内室反复将衣饰整理半天,那大妈才蹭了进来,低声呢喃道:“外面那位不晓得是公子还是小姐的人让我进来为您着装梳理,他说您应该不会…”
得,可怜的大妈已经完全不确定公母了。
穿好衣服后,大妈又犹疑得为我梳了一个时下最流行的反绾髻,我整日里见几个妹妹绾来绾去,却没想过这发髻到了我的头上效果是如此的惊人,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忽而想到了娘亲…
我果然还是做女人比较美。
自我陶醉半晌,大妈更加犹疑得问:“公子,还满意吗?”
我又望了望铜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得问了一句:“你会梳倭堕髻吗?就是堕马髻。”我依稀记得新婚那夜秦延之为我作的那副画像里是堕马髻,还有淡青色水荷罗裙。
“那个…会是会,只不过有些过时了,没几个人愿意梳。”大妈如是说。
原来是过时了啊。
我心里思忖着那秦延之果然不是个追赶潮流之人,大妈已经开始动手解我的发髻,我忙摆了摆手,起身道:“罢了罢了,这样便挺好。”
秦延之曾说:“这三年半以来,我但凡遇到衣着光鲜的女子,总会想,若是子宁兄这身装扮,又是何等的美貌。”
只可惜那身装扮过了时,于是感觉便不对了。
我从内室出来时,任墨予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只抬头望了我一眼,便起身去账房那里付钱,我本欲自力更生,可摸了摸怀揣的一两银子,禁不住扭头对伺候我更衣的大妈说道:“去将我方才的男装包起来,回去洗洗还能穿几年。”
大妈对我嗤之以鼻。
我依旧厚着面皮要回了旧衣,一面思忖这身装扮如何回山,兄弟们看到会很没面子的…一面又忆起杨离的埙膜坏掉了,前几日他坚持不懈的同两位公子哥儿进行才艺展示,终于将他从小用到大的埙给吹坏了,他镇日里忙的很,大概也没时间去买新的,不若趁此次下山多买几个备用。
一念及此,我便东张西望到处寻找乐器店,任家二公子好像也在寻找什么,眼神飘飘忽忽,明显心不在焉。
又走过一条街,那小厮好心提醒一句:“落云山下盛产玛瑙,驸马爷不如为公主挑选件首饰如何?”
我未将那话往心里去,眼梢却扫过一个胡同,方才那几个黑衣人正鬼鬼祟祟而来,黑衣黑裤黑腰带,眼睛以下也全部被黑布蒙起,大白天的煞是惹眼。
可我想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昨天刚刚见着柳蝶衣和花之,这会儿大批量的刺客兄也来了,难怪当时任墨予抱着我的脑袋死活不撒手,怕是我被他们认出来坏了大事吧。
然后我还特想说,虽然你们武功不是很好,长相确实很烂,眼睛的确很小,但是你们的毅力是值得肯定和夸赞的,能够四年如一日的追杀一个目标,从太傅之子追杀到流放边关,再从流放边关追杀到高中状元…不晓得秦延之会不会在他们孜孜不倦的追杀中封侯拜相,流芳千古。
看来,人果然是要在逆境中成长的。
41第十一章:大采购
二公子听取小厮的意见去了玉器店,我借口想去看看旁家的乐器坊便溜了出去,循着方才的记忆找到那个窄小的胡同口,那些黑衣人果然还在这儿,他们鬼鬼祟祟围做一团,仿佛在聚头商议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闷在一侧看他们讨论半天,终于,那个眼角有刀疤的刺客说了一句:“这事我们不便擅自拿主意,还是回去禀报了主上再说。”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一双双小眼睛眯成线。
天可怜见,他们的主上也好有耐心、爱心加恒心。
四年前我还觉得这帮刺客的主人是任墨予,这会儿我倒是不怀疑了,以二公子的脾气他绝对受不了一群这样的属下。
思忖一番,我撸起袖子,想撩袍角,却发现自己原来穿了裙子,于是勉为其难地叉腰挡在胡同口,做了一个标准的柳眉倒竖,清唱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将这经典的山贼用语吼完后,我顿时觉得畅快淋漓,周身舒爽。
静默,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半晌,胡同里的刺客们后知后觉得被我吓到了,他们抬头望向我,一个个面上呈现出窘之又窘的表情。
我的大眼跟他们的小眼瞪了半柱香,刀疤眼终于憋出一句话:“姑娘,你认错人了…”
“没有,我找的就是你们。”我斩钉截铁,方才还差点用马蹄子踹到我,再说都是老相识了,说不认识多伤感情。
对方显然大惊,纷纷拔刀,呲牙裂嘴,凶相毕露:“说,你是谁派来的?有何图谋?休想从我们口中套出一句话!”他们一个个咬着牙,一副大义凌然,宁死不屈的表情。
“这个…”
话没说完,刀疤眼,眯眯眼,斗鸡眼…一哄而上,拼死的打法,想要剁了我。
我觉得他们误会了什么…接招的时候,我下意识的用了任墨予教我的武功,毕竟打劫不是光彩的事情,丢人嘛,也要丢昭文侯府二公子的脸,因为我自己的脸已经丢光了,没啥可丢的了…
左劈右砍,我跟他们纠缠半晌后终于发现,四年如一日的不光是他们追杀目标的毅力,还有他们的功夫…很稳定的在保持着。
我缴下刀疤眼手中的大刀时,那刺客颇有骨气的眼睛一闭,头一歪,死如归道:“自来就听说落云山人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小小镇子里的黄毛丫头都如此功夫,在下输的心服口服,请动手吧。”
“大哥…”众刺客配合哀呼。
“很好,有骨气。”我拍拍他的肩头赞叹,“可是我干嘛要杀你,我只不过抢劫而已。把你们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一个铜板都不许留。”今日下山过于匆忙没有带银两,这会儿揣着一两银子去买埙定是不够的,与其打劫路人,不如打劫刺客,一来他们不敢报官,二来欺负熟人,我跟他们也算是颇有缘分。
“另,劫财不劫色,所以你们不要怕。”我微笑着安抚他们,当然,他们也没色让我劫。
诸位刺客兄颇为生涩得将银子掏出来递给我,大概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掳劫,还有些不习惯。
我数了数手头的银两,还有几张银票,足足五百多两,看来他们家的主子倒是个阔绰的财主,只不晓得跟秦延之祖上交了什么仇,硬生生追杀四年有余。这会儿我是懒得再管这些,以秦延之的功夫也吃不了亏,我需要银两,人家既然乖乖交了出来,那杀生的事情还是留着坏人去干吧,我诚然是个爱好和平的山贼。
一念及此,我捧起银子乐颠颠而去,身后响起几句瑟瑟低语:“妈的…什么状况?”
我懒怠再理他们,怀揣大把银两奔去乐器坊,正在调弦的大叔见了我怀中的银两后眼睛霎时闪亮如明灯,忙不迭起身为我介绍各种乐器。
我翻检半天挑了个稍微满意的埙,一偏头看到一根翠绿的竹笛煞是好看,我记得任家二公子的笛子都是玉质的,想来是人家侯府财大气粗,虽是个私生子,也不屑于用竹质的笛子,可我骨子里还是个山野粗人,总觉得牧童放牛还是吹竹笛的好,纯天然!
许是我盯那笛子的时间过长,大叔很带眼色得开始滔滔不绝得吹捧那支笛子,只差说成此笛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可我却在想,既然要给任墨予买笛子,那秦延之的琴也是少不了的,厚此薄彼是不对的,当年这两大公子便是生生均分了我下山的一年时光,秦府半年,侯府半年,不多不少,很是均匀。
“大叔,再帮我挑一架上好的古琴,这支笛子,还有这个埙。”我抬头嘱咐一句,却发现任家二公子不知何时寻了过来,此时正抱肩斜倚在乐器坊的门框上,他瞅着我手中的竹笛,眼睛眯了眯,嘴角微不可查得翘了一下。
下一刻,他走过来云淡风轻得说了一句话:“古琴太大,若是买了你自己搬上山,我不帮忙。”
我…我想抽他!
“我们送琴上门。”殷勤的大叔怕到嘴的鸭子飞了,更加殷勤。
“哦!?”任墨予挑了挑眉毛,笑得邪魅,“那请送到落云山寨云夕寨主的卧房,许是他要买给自己的第十八房压寨男宠的。”他边说边笑,将殷勤的大叔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
我的嘴角痉挛性抽动半晌,振臂一挥豪迈道:“搬,我自己搬,另外你买了什么玉器送给长公主?统统我付账,你结婚时我没有随大礼,这会儿补上,也不枉我们兄弟相识一场。”我也财大气粗了一把,花抢来的银两就是不心疼。
二公子站在那里,瞪着我没说话。
我匆匆塞了几张银票给他随行的小厮,转身去挑古琴。
日落西山的时候,我将抢来的银两全部花光,衣饰杂耍乐器书本买了一堆,但凡我能记起来的东西全买了,本来还思忖着给缝补的大婶搬几床棉被回去贴补家用,可一望见贤惠小厮泪汪汪的双眼,我终是心软了,任墨予不帮忙,他自己是搬不动的。
陪任家二公子下山闲逛最终演化成大采购。
我左手竹笛,右手埙,背上还背着为三妹妹买的蝴蝶风筝,飘飘然回山途中,沉默许久的任墨予忽而闷声对我说道:“给我吧。”
“什么?”我偏头。
“笛子。”他指了指我手里,“不是原本就买给我的吗?”
“竹子的,很便宜。”我醒悟,递了过去,内心里觉得他大概要嫌弃廉价不爱用。
果然,下一刻他撇了撇嘴角不屑道:“这样的笛子吹起来肯定走音,也只有你会买。”语毕他只瞥了一眼那笛子便塞进怀中,临了还在胸口摁了摁。
他一向是个挑剔的主儿,我未将他的话往心里去,乐淘淘得回山后,却未料想杨离竟等在山寨门口,身后还有全副武装的小五众兄弟,那阵势仿佛要下山打仗。
我惊了惊,紧着着便开始抚额害羞…女装啊,我着了女装,虽然挺好看的,可你们也不用如此热烈欢迎我吧。
“师姐…”杨离迎上前,看清楚我衣着的那一霎那竟是愣了,他干净细腻的面庞又开始隐隐泛起粉红,犹如我小时候捉弄他的样子,半晌只嗫嚅说道:“师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就消失了,现在山腰驻扎大批官兵,我…还有叔叔伯伯们都好担心,万一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觉得师弟的担心纯属多余,从小到大我不欺负旁人已算万幸,前不久黄菊村里那帮可怜的刺客还被我欺负了。
不过,万物相生相克,我顶顶头疼的那个人此刻正指挥贤惠小厮往山中搬古琴,眉毛皱得有些不耐。
“还有,黄菊村里近些天总是出现一些行迹诡异之人,我前几天也跟师姐说过,现在…山下有些不太平。”杨离挥手疏散寨中的兄弟,一转头又开始嘱咐我注意安全。
我知他是关心我,便也边走边听他唠叨,行至回廊下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叫了我一声“师姐”,期期艾艾的。
“哎?”我也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他长身立在回廊中,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杜若草,微风拂着他额前的发丝,夜色中他的眼睛璀璨如明灯,“师姐,你真好看…”他说这句话时,亦如四年多前我刚刚及笄那会儿,青涩而腼腆。
从小到大,他统共只见我穿过两次女装,相比男装自是好看的紧,也难怪他惊讶。
我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脑袋,笑着说道:“杨离,你也越长越好看了呢,呶,这是我今天买给你的埙,旧的既然坏了就扔掉吧…”我的话还没说完,杨离便伸手握住我的手,稍稍用力握了半晌方才松开,他说:“师姐,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语气中颇有几分倔强。
他似还要再说什么,我远远瞥见花之丫头抱着儿子施施然从回廊另一侧而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嘱托师弟道:“这是我送给秦朔的见面礼,你帮我转交,我先去换衣服。”语毕一溜烟窜回卧房。
有些时候,我会想,当年与我有过瓜葛的两名男子现下都已娶妻生子,我虽抢了十八房压寨相公,却委实未曾染指任何一人,每每想起,倒也颇是唏嘘。
唏嘘完毕,遂下决心,下一房,我定要从头到脚得染指一番。
42第十二章:休夫夜
那天夜里,我的房内莫名其妙多了一柄玉簪,月色下通体晶莹剔透,一看就晓得是上好的玉器。
我努力回想半天都不记得自己曾买过这么奢侈的东西,可那簪子简洁大方,甚得我心,遂象征性的拿到厅里问了一圈。陪我们下山的小厮有些支支吾吾,可任墨予只道:“不认得。”便自顾埋头吃饭。
于是那小厮也坚定了立场,一口咬定没见过。
晚饭后我托小五他们将古琴抬到秦延之住的东厢房,只说是送给他们结婚的彩礼,以前不晓得,这会儿算是补上了,若是深究起来我便是他二人的媒婆,渊源颇深。
然而,古琴收下了,拨浪鼓却被退了回来。我怔了怔,心里估摸着花之丫头或许还在气我当年李代桃僵一掌劈晕她,又或许气我抢了她的夫婿拜堂成亲,亦或是单纯不喜欢这个拨浪鼓的样式…
我纠结半晌不得要领,迷迷糊糊未睡踏实,半夜里忽闻有人唤我“子宁”,凄凄切切叫魂一般,惊得我瞌睡去了大半,摸索着起床倒杯水喝,刚起身便有人递过来一杯,细细长长的手指,漂亮的紧。
我内心感慨,抬头叹道:“延之兄,你何时改成下半夜活动了,鬼魅一般,有些吓人。”我接过水抿了一口,还有些温热,他一向细致体贴,这会儿有了妻室,果然更胜往日。
“夕儿,你这几日可是一直躲着我?”他站在床头望向我,脸色一如既往得煞白,可语气极是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诚然是躲着他的,一来是面子上挂不住,他既已娶妻生子,我当避嫌;二来嘛,我委实分不清我跟花之到底谁是扰人姻缘的那位,他那儿子是真的,他跟我的婚礼亦是真的,难不成还让我学当年,对他死缠烂打,同那花之丫头争个大小?
他见我不答,微微低了头:“你果然是躲着我的。”眼神幽幽,语气颇多惆怅。
我倚在床头想了想,藕断丝连向来最是无益,若论起我跟他的情分,三年多前便该断了的,这会儿硬要搅上一搅,着实无趣,当下动了心思,遂抬头说道:“延之兄,今晚夜色正好,不如我就此把你休了吧。”自古结拜、私定终身都会挑个花好月圆的夜晚,今日夜色正好,当真正适合休夫。
秦延之猛得抬头,眼眸中忽而泛起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他就那样静静盯着我。
半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是,当即改口道:“延之兄,求求你,休了我吧…”语毕我爬起身作势要抱住他的大腿苦求。
秦延之哭笑不得,眼中的情绪却亦发诡异,他说:“夕儿,原来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他抬手将我揽在怀中,轻抚着后背缓缓说道:“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便休了吧,你可以不再爱我,但你却不能阻止我爱你…”漆黑的夜里他的声音有些涩然。
我闻言抚额,无语凝噎,这人世间的好男人大抵都死绝了,已婚男子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情何以堪啊。
静了好半天,他又说道:“我晓得现在对你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可往后,你会明白的,夕儿,你要先找到落云山寨的那枚玉珏,很重要很重要。”他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在床头发懵。
第二日醒来我便开始着手在寨中找寻那枚玉珏。娘亲素来心细,若说是顶顶重要的物什,她当是千叮咛万嘱咐才是,怎生我却从未听闻。
直至晌午时分,我已将书房、卧房和正厅找了一遍,毫无踪影。
我开始深深的怀疑,到底是小皇帝吃错了药,还是秦延之吃错了药,那枚能够砸死人的粗制滥造的玉珏当真那么重要?
翻箱倒柜得找到傍晚掌灯,我恍然醒悟,原来他们都没吃错药,是我吃错了药,因为我居然发昏到相信秦延之的每一句话,他说重要便重要啊…他说落云山有一块便有一块啊…他让我找我便要找啊…
他到现在还没跟我解释下那帮歪瓜裂枣的刺客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莫名其妙的妻子以及莫名其妙的儿子,外加一个莫名其妙的表妹…
人,都是会逆反的。于是我迟来的逆反期到了。
当天夜里,我拎着一壶酒去了后山,四年前的事情我原本早已放下,年少时的伤痛也已消散,可往事却历历在目,那个同我秉烛夜谈的少年已经渐行渐远,也许…他从未曾走近过。
当初的提防,而后的欺骗,再后来是利用…再深的感情也早磨灭了。
微风吹过,些许凉,我倚在树下喝了一口酒,轻声呢喃:“记得当时年纪小…随风逐浪没烦恼…不懂风雨不知痛…伤痕累累闯一遭…悠悠岁月匆匆过…”自言自语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好傻。
傻就傻吧,只傻这一回,往后便全部放下。
我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灌醉,可一转身发现任墨予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朦胧月色下,他的眸光有些迷离,似看向我,又好似穿过我看向远方,任何时候他总是高傲别扭的,狭长的凤目透着邪气,可而今,竟似有些迷惘。
我冲他扬了扬酒壶,笑着说道:“墨予兄,陪在下月下畅饮如何?”语毕拍了拍身侧的树根,招呼他过来。
我难得正经一回,可任家二公子却并不打算配合,他收回目光望向我,不耐得挑了挑眉毛,嗤道:“想着别的男人时不要跟我说话。”
“哼…”我扭头,不屑:“不跟已婚男人说话。”
我不再理他,他便自己掏出笛子在林子里吹,吹得林中栖息的鸟儿扑簌簌全都飞起来,间或夹杂几声跑音的调子,听得我有些抖。
半晌,我讨饶:“驸马爷,求您别吹了,会招来鬼。”
任墨予淡淡扫了我一眼,继续他那人神共愤的牧童曲。
刚刚爬到半山腰的月亮“哧溜”一声躲了起来,于是整个树林黑漆漆的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身形,隐约能辨清他妖冶的瞳眸。
好半天,任家二公子终于停了下来,黑暗中,只听他不满嘟囔一句:“这笛子果然走音。”
我吐血阵亡。
大哥,你吹前几个音的时候已经发现走音了,为何还要排除万难、坚持不懈得吹完…
我还在腹诽,他竟上前随手夺下我手中的酒壶,一扬手扔了出去。
“哗啦”一声响,酒洒壶碎,我愣了。
他的脸却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重的酒气。”他又开始习惯性挑剔起来。
“其实…你可以离我远一些。”这样就不会闻到酒味。
“夜色已经很深了…”他又贴近一分,将我逼得紧贴树干。
“…”我瞪着他。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任家二公子全然不理会我抗议的眼神,双手摁住我的肩头,说话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项,脸颊迅速热气哄哄。
“你…你…”我忽然间结巴了。
俊逸的面容贴近,呼吸可闻。微风吹过,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体香,陌生却又熟悉。
酒后乱性?!其实也不算什么。
可问题是他可是有妇之夫哎,若是真发生点什么可算通奸呢,长公主知晓后又要跟我哭鼻子了。
我思绪混乱纠结半晌,任墨予竟是低低笑了一声,缓缓放开手:“你以前酒量不好,这会儿怎么还没醉?”
我抚额晕了晕,感情他是在等着我酒后乱性呢。
“云夕…”他轻声唤我。
“嗯?”我懒洋洋得靠着他。
“是不是只有足够强大后,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半仰着面,下巴和颈项呈现出没好的轮廓。
我也抬头看天,稀稀朗朗的几颗星星,我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夜晚,他跟我说起自己的娘亲,他说他要娶长公主,他要做小侯爷,他会变得很强大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