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蘅抬起手臂,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温度通过手心传导过来。她莫明地想,原来人真的是传导体,而他竟然是这么像个普通人——不是奇迹也不是机器,他就像芸芸众生的普通人,像神祗走下了神坛。
“那天你刚来报道,就要去解剖室,我刚换班,是另外一个同事带你和芮云。”他牵着她慢慢地走,“我准备走了,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就记住了。”印象很深刻,同样都是新人,芮云吐得昏天地暗,而褚青蘅则是很冷静,似乎没有第一次接触这个职业的不适,裸()露在口罩和橡皮衣外的肌肤泛着冷光,那种逼人的青春气息,活生生的,尽管他也大不了她几岁。
褚青蘅不太明白他怎么好端端地提到这件事,便开玩笑道:“原来是一见钟情。”
其实戴着口罩,连是五官都是模糊的,一眼看去,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哪有机会传递什么讯息。
萧九韶握紧了她的手,隔了片刻倒是没有反驳,反而还承认了:“嗯,一见钟情。”
“后来晚上加班又碰到过几次,”在同一个电梯里,隔着人群,电梯是金属材质的,映出来的人影都是模糊不清,他对她已是熟悉,而她对他却一无所知,也不会把他和那个id联系上,“也会听人提到你,一直到那天才有机会合作,挺可惜的。”
褚青蘅拿起那戒指,套到他的无名指上,戒指的尺寸大了,戴上后还是松动的:“你瘦了很多的啊。”
萧九韶褪下那戒指,随手扔进了湖中,湖面上泛起了一丝涟漪,连个声响都没有。褚青蘅看着他:“其实我想说……”
萧九韶看着她。
“嗯,这个戒指,如果有机会的话,其实我也得给你买的吧。”
萧九韶微微一笑。
“本来你这个改下尺寸就可以继续……”褚青蘅被他骤然转到零度的目光扫到,立刻改口,“当然啦,还是重新买比较好。”
翌日,刑队带了他们去山上水库吃农家菜。
艳阳高照,头顶凉棚,远处有风吹来,就带起一阵迷蒙的水汽,打在脸上湿漉漉的。邢夫人和她们几个女人坐了一桌,另一桌都是男人。
褚青蘅挺喜欢吃水煮花生的,一个人安安静静剥花生,最后连邢夫人都发现了,还来帮她剥壳。
隔了一会儿,莫雅歌和何筱苓去另一桌敬酒了,褚青蘅等下还要开车,就坐着没动。
邢夫人微笑着看她:“你挺安静的,我第一次听老邢提起你,还以为你是多活泼的女孩子。”
其实她说得委婉了,以刑闵对她的看法,这初始评价估计得是嚣张跋扈。
褚青蘅笑了一下:“嗯,刑队是个好男人。”
“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里虽然不算太差,却也不算富裕。我公公婆婆都是普通的中学老师,啊,我也是,”邢夫人笑起来,夹给她一条鱼,“多吃点——老邢干了很多年的基层,什么都做过,人又顽固,又很愤世嫉俗。”
对于邢夫人对丈夫的负面评价,褚青蘅可不敢接话,便安静地听着。
“大城市生活压力大,资源却也丰富,当初我们的女儿出生时,他就说要在工作的城市买学区房,把女儿接到那里读书。刚开始是嫌首付贵,担不起贷款的压力,后来,房价这么高,我们连首付都付不起了,今年女儿就要上小学,却还是凑不起钱。老邢常说,究竟是这个城市留不住他,还是他没有能力留在这个城市。”邢夫人婉转道来,“后来有一个出身贫寒,人又聪明肯干的年轻人想考进局里,老邢很欣赏他,也想帮他一把,因为那个年轻人啊,就像他年轻时候一样。”
褚青蘅知道刑闵在刑侦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但是他不是名校毕业学历不高,人也不会变通,苦干了这么多年依然只是科级,而萧九韶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就跟他一个级别。她笑了笑:“刑队很欣赏的那个年轻人后来没有被录取,因为那一年恰好有个关系户,就是我。”
邢夫人脸色不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可是我也听说,你一直都很努力,每个人都认同你的工作能力。”
其实还是有人不认同的。褚青蘅瞄了萧九韶一眼,只见他也正看着她这个方向。排座的时候真不凑巧,她坐的位置无论怎样都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真是太恐怖了。
“我很希望你,能够原谅老邢,不要把过去那些事放在心上。”
褚青蘅拿起茶杯,和邢夫人的轻轻一碰:“嫂子,你这话就奇怪了,刑队本来就没有对我不好过,怎么能说得如原谅这么严重呢?”
邢夫人叹了口气:“老邢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人处世可远远不如你成熟。”
“嫂子,你一下子对我说了这么多关于刑队的坏话,”她半真半假道,“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刑队?他都快威严扫地了啊。”
第十四章
吃过午饭,大家都开始往回撤退,刑队则留在家里,等明天一早再走高速回去上班。少了一辆车,原本还可以坐得挺宽松的车子,就变得挤了,满满当当地塞到标准人数。
来路已经开过一遍,回程的路自然很容易开。褚青蘅仗着车子性能好,一上高速就把后面的车甩开了。
莫雅歌抓着扶手:“你……你还是悠着点,我今年连一个名牌包都没买呢,我必须去买一个才甘心。”
开到半路,只见前方车流骤然减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有高速交警大队进行封道检查,褚青蘅是最后一批得以正常通过的:“你看,开得快一点还是有必要的,速度这么慢,后面的队伍可越来越长了。”
他们中途在休息站等了十几分钟,后面的车也没有追上来,可见是被盘查了。莫雅歌好奇地给秦晋打电话,才知道沿途居然还有防暴警察执勤,更是莫名其妙:“难道最近有什么重大通缉犯在逃?”
褚青蘅回想了半天:“……没有吧?我不记得有。”
不管如何,她还是按照预定时间回到了居住的城市。她把车上的同事都放在方便坐车的地方,就回到自己的家里。
她打开电脑,原本想查一查最近是否有通缉犯在逃,却见谢允羸挂在网上。而他也在第一时间给她发了信息:“这年头就算开个旅游公司都犯法了,你们凌局长居然亲自带人过来,好大的阵势。”
谢氏有港口航道的股权,谢允绍让弟弟管理下属一家无足轻重的旅游公司,权当给他找点正事做。
褚青蘅也有点奇怪了:“为什么?”
“谁知道呢,查了一遍近期出游的团队的名单,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飞快地打着字:“最近有什么旅游路线可以推荐?我今年的年假都还没有用过呢。”连带着今年的年假,还有之前调休的假期,可以请半个月的假。
“最近是旅游淡季,也就一个东太平洋号豪华游轮旅还勉强值得一去。”
“可是我都已经去过三次了。”
谢允羸嘲笑道:“你现在也知道人生有多无聊了吧?”
“充实是靠自己去寻找的。”
“你说话的口气真像我大哥,不过他现在遭遇了中年危机,身材发福,发际线后移。”
褚青蘅不想加入那支一起数落谢允绍的队伍,曾经有次她附和了谢允羸几句,不知道怎么被他大哥看到,可想而知有多尴尬,就敷衍了几句下线了。
她查找了一会儿资料,就接到了萧九韶打来的电话:“我正在你家附近,要不要顺便出来吃晚饭?”
“晚饭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褚青蘅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我正要去健身房,你要不要一起?”
等在跑步机上跑到大汗淋漓之后,她拿着毛巾擦汗,一边看手表:“竟然还早,要不要再去打场保龄球友谊赛?谁输谁请晚饭。”
萧九韶笑了笑:“那你岂不是要一直请我吃晚饭?”
“哎哎哎,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我会输?”
“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我输的那一天。”
褚青蘅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这个话题等结果出来了再继续讨论。”
结果在比赛中途,萧九韶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之后他就开始有点心不在焉,有两三次直接把球从边上的轨道滚了下去。
褚青蘅趁机扳回一城,之后越打越顺手,最后还是大比分赢了:“看吧看吧,谁说你一定会赢的?还有你刚才接了谁的电话?”
萧九韶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心:“没什么。走吧,去吃饭,我都饿了。”
褚青蘅见他不说也就不勉强,两人去附近的金龙轩吃了便饭。褚青蘅在等上菜的时候抱怨:“你上次请莫雅歌去那间私人会馆吃饭,请我就这么随意,真没诚意。”
“你又不喜欢吃那边的菜,”萧九韶有点无奈地笑,“也不喜欢那种气氛,怎么现在又突然提起这个。”
“有时候要适当装傻,你这聪明人,这点你不会不懂吧?”褚青蘅给他夹了菜,“好比我刚才说我想去那间私人会馆吃饭,你就应该答应我,而不是揭穿我不喜欢那边的事实——虽然就算你答应带我去,我也肯定是不去的。”
萧九韶更无奈:“是,你说得都对,歪理都会被你说得有模有样。”
“话又说回来,我觉得邢夫人真是以柔克刚的一把好手,她今天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刑队的事,就算我对他怀恨于心,我也差不多消气了。”褚青蘅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憋着。”
“……你刚才说聪明人要懂得装傻。”
“可是聪明人也要看眼色说话啊。”
“其实嫂子说的那些话,不就是刑队想对你说的?没有刑队的默认,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那就为你那敏锐的判断力而干杯。”褚青蘅的手突然一抖,半杯鲜奶米浆忽然晃出来,落在他的衬衫上。她惋惜道:“真是对不起你了,你这件衬衫还挺贵的,不知道现在去我家洗一下,能不能把污渍洗掉?”
她当然是故意的,只是之前用话把他将死了,他也不好直接揭穿她。
褚青蘅估摸着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她这样做的道理,就愈加睁一只闭一只眼了。褚青蘅殷勤地拿了他的衬衫去洗,还主动请他使用浴室。萧九韶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这种情况真是容不得他不想歪。
褚青蘅等到浴室里水声响起,就拿出他的手机,划开屏幕,是输入密码的界面。这个密码会是多少?她输了萧九韶的生日,又换了自己的生日,都不正确,于是又输了他的工号和自己的工号,还是不正确。
她一下子试了十几个都不对,最后有点不耐烦了,输了1234,然后屏幕解锁了。
她无语地点开他的通讯记录来看,只见之前的一个来电是凌局长打来的,她都去看短信记录,凌局长给他发了一个时间,是下周五的晚上八点。
她把他的手机放回原位,盘腿坐在沙发上苦思冥想,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萧九韶甚至连提都不想对她提,这件事是直接把她排除在外了。
萧九韶从浴室出来,就看见她异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走近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发心:“怎么了?”
“我在想你之前接的那个电话,本来那场比赛你就要稳赢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萧九韶笑着说,“真的没什么,再说你赢了我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是吗?”褚青蘅怀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来,“把手机拿过来,我要查你的通话记录。谁知道你是不是偷情去了?”
萧九韶今天第二次觉得哭笑不得:“真的没有。”
褚青蘅动手拿过手机:“密码多少?”
萧九韶看着她,虽然她是在无理取闹,却完全不让他讨厌,反而勾得他心猿意马。他寻找着她的嘴唇,有点急切地亲吻她。褚青蘅被吓了一跳,忙不迭道:“我出了这么多汗,还没有洗过澡。”
“没关系。”
“你是个洁癖啊,你自己都忘了?”
适时地,萧九韶的手机响了。她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凌卓远。
他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拿起手机却没有直接接起,反而说了一句:“我接个电话。”他一直走到阳台上,把玻璃移门拉上。甚至还听到了落锁的声音,他才接起电话。
阳台的玻璃移门是专业的隔音玻璃,任她把整个人贴上去都不可能听见的。褚青蘅心想,他果然是故意不想让她知道一些事。可是到底是什么事,会如此顾忌她呢?
萧九韶接完电话,就借口有点事离开了。
褚青蘅越想越觉得奇怪,又打电话给谢允羸,请他把凌局长去查的资料都发给她。那些资料她粗略一看,全部是最近打算成团的旅游线路,有二十几个,只是表面看来,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没办法,只得一个个仔细看过来,终于,她看到一个也许有效的信息,东太平洋号豪华游轮旅,起航时间正是下周五晚八点。这个旅行航线,她已经去过三次,是从本市港口出发,途径日本和韩国,为期五天四夜。
褚青蘅想了很久,也没有任何端倪,只得再打电话给萧九韶。他是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是他不想说,而她去套话又十分容易被他识破,一旦被识破,她再想有下一步行动就困难了。
她踌躇良久,决定赌一把,就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那头的提示音一直响了七八声,萧九韶才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没有杂音,十分安静,想来他是走到僻静地方才接的。
“我是来查岗的,”褚青蘅哼了一声,“你在哪里?”
萧九韶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笑意:“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我对付你都来不及了,哪有精力对付其他人?”
很好,这个开头倒是成功了。褚青蘅假装宽容大度地说:“算了,这次就放过你。但是下周五你要陪我去自驾游。”
“下周五我要去外市培训,下下周可以么?”
“嗯……那好吧。”褚青蘅直接按掉了电话,徒留萧九韶一个人对着一连串的忙音。
翌日一早去上班,也没有见到凌局长,甚至连萧九韶都不在。
她在刑侦晃了一圈毫无收获,正打算上楼,一转身竟和匆忙而来的秦晋撞了一下。秦晋重伤状,气若游丝:“你……你……这肇事者——”
褚青蘅配合地拿出签字笔在他咽喉作势一插:“好了,杀人灭口,我不用担心你恶意索赔了。”
秦晋大笑:“不跟你玩了,我得帮凌局他们去领护照。”
“领护照?”褚青蘅心中一动,“领来让我看看。”
“你看这个干嘛?”
“我想看凌局的证件照是不是跟本人一样帅,如果有萧九韶的就更好了。”
秦晋笑道:“萧九韶的证件照很帅的,你以后可以私下找他拿来看,好了,我赶时间,先走了。”
私下找他拿来看。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眼前的要务并不是在这点,而是他们竟然申领护照。一般情况下,他们的护照都是被上交保管的,如果要出国旅游,都要提早申请审批,不会这么匆忙。而本周五晚八点的东太平洋号豪华游轮旅,的确是跟需要护照这一点挂上钩了。
如果把这一系列时间联系起来,她隐约可以猜到其中的缘由,查找旅游代理公司的记录,申领护照,东太平洋号油轮旅,高速公路上的掐口检查,萧九韶甚至避讳在她面前接凌局的电话——这件事跟她有一定的关系,这件事失态严重,那么就只有一个特定的答案。
关于暗花。
褚青蘅立刻打电话给谢允羸:“那个东太平洋号游轮旅还有没有名额了?”
“什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了?当然已经没有了,这周五就要出发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空余名额?”
“有没有办法给我一个名额?我出十倍价钱也可以。”
“……好啦,你真的这么喜欢的话,我把我的名额让给你,还是豪华全景舱。今天是签证的最后一天,你要赶紧过来。”
褚青蘅立刻回家拿护照去办手续。
然后剩下的就是请假事宜,她今年虽然还有半个月的假期没有用掉,但是贸贸然请假而被发现意图的话,就算她已经付了豪华全景舱的旅费,也请不出假了。
褚青蘅先给自己的部门上级打好招呼,等到周二,凌局来上班了,就去他的办公室,说想请一周的假出去旅游。凌局长似乎被眼前的事折腾的得顾不上她,就签了她的假期申请。她为了避嫌,是从周三开始请假的。
萧九韶果然得知了她请假的事,晚上接她去吃饭的时候顺便帮她收拾行李,只见她光是衣服就装满了20寸的旅行箱,不由奇道:“你这是要出远门?带这么多东西?”
褚青蘅大模大样地坐在床边,指使他继续劳动:“出去旅游,对了,那条黑裙子也要带着。”
萧九韶看着她:“打扮得这么隆重,你想做什么?”
“人靠衣装,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一点了。”
萧九韶将她按倒在床上:“然后?”
褚青蘅滚来滚去想避开他的手:“别,我怕痒——当然,是猎艳了。”
他们鼻尖挨着鼻尖,萧九韶盯着她的眼睛:“猎什么艳?”
“你说呢?你不是号称一眼就可以看破我的一切想法?”
萧九韶看了她一阵,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忽然失灵了:“我看不出来。这个月底是我的生日,你不会给我一个消化不了的‘惊喜’吧?”
褚青蘅笑道:“我会把我自己打个蝴蝶结送给你,怎么样?”
萧九韶盯着她细白的颈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在哪里下嘴,最后定定地看着她:“好,我就等着。”
第十五章
褚青蘅按照计划买了火车票,假装要去西藏做“流浪的心灵之旅”。萧九韶失笑:“你去西藏要带这么多无袖衣服,你是想被晒脱皮?还有什么心灵之旅,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废料?”
褚青蘅摊手:“你又没时间,我只好自己去了。”
萧九韶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膝上,隔了良久才道:“不过也好,我有五天密集培训,这期间都没有办法跟外界联络,等你从西藏回来,我的培训正好也结束。我——嗯,不,没什么。”他欲言又止。
褚青蘅看着他,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安,其实也能猜到,这一次他要直面历史上最年轻却又最有创意的高智商罪犯暗花,他其实并没有十足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