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请大王珍重。”
秦王驷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里疾道:“三天了。”
秦王驷一怔:“三天了?”随后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里疾道:“太子与诸公子都在外殿候着。”
秦王驷道:“宫中事务,现在由谁主持?”
樗里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驷脸色微怒:“王后尚在闭门思过,何人让她出来的?”
樗里疾道:“是臣弟。当此混乱之际,若后宫无人主持,只怕会发生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道:“罢了。”
秦王驷转头,看到侍立在榻边的景氏和屈氏道:“怎么是你们?”
缪监小心地道:“大王,这几日皆是王后带着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驷道:“其他人呢?”
缪监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嫔皆在偏殿轮班相候着。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驷摆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们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缪监道:“大王是要召王后来吗?”
秦王驷摇摇头。
缪监试探着道:“那么,是芈八子…”
秦王驷却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宫中的诸位公子都在外面轮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军中的几位公子都快马赶回来了。”
秦王驷冷笑道:“他们这是来侍疾,还是要逼宫?”
樗里疾道:“大王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王,看似宫中诸公子齐聚侍疾,实则咸阳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势力已经各踞一翼,都是风闻…”
秦王驷道:“风闻什么?”
樗里疾靠近秦王驷压低了声音道:“都是风闻,大王想要废嫡立庶。”
秦王驷脸色铁青道:“那又如何?”
樗里疾道:“诸公子齐聚,大王废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为太子,却难如登天,只怕这二十几位公子会为了争当储君而斗得你死我活。大王,别忘了当年齐桓公虽称霸一时,可尚未断气就有五子夺位,束甲相争,齐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尸体生蛆…”
秦王驷打断他:“住口,不要说了。”
樗里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违也。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为避免国家动荡,臣请大王放弃易储之念吧。”
秦王驷狂笑起来:“天意…天意弄人,难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对吗? 哈哈哈…”
秦王驷向后倒去,缪监连忙扶住。
樗里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驷道:“不必。”
缪监低声道:“那大王要宣谁?”
秦王驷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宫,召庸夫人入宫侍疾。”
众人大惊。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正是芈姝带着后宫妃嫔,守在承明殿偏殿,轮番为秦王驷侍疾。她自是知道,成败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松,更是把芈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以为秦王驷醒来,第一个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会召芈月。却没有想到,秦王驷第一个叫的,却是远在西郊行宫的庸夫人。
芈姝眼睛里都是血丝,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她就是庸夫人。”
芈姝看着站在阴影里近乎不存在的芈月,又看向明显苍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还当她是十几年前的庸夫人吧,见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芈姝端坐着,摆出等待庸夫人见礼的样子,庸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内室走去。
芈姝大怒,指着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芈姝一怒站起,叫道:“来人,挡下她。”
缪监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见。”
芈姝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庸夫人从她面前走过,从齿缝里低声诅咒道:“一个老弃妇,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
庸夫人站住,回头,看着芈姝道:“你何不问问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谁才是弃妇?”
芈姝一时怔住:“你…”
见庸夫人径直入内,芈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看到芈月,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如何得宠,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芈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统统什么都不是。”
芈姝恶毒地看着芈月,又看看殿中的嫔妃们,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教你们知道,如何才叫什么都不是!”
不理殿外众人,庸夫人走进承明殿内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驷,叫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庸夫人进来,吃力地叫着她的小名:“桑柔…”
缪监已经得了秦王驷吩咐,此时便率人尽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驷两人。
庸夫人坐到秦王驷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已经哽咽。
两人对视,朝阳斜照入窗,照见两人鬓边缕缕银丝。
庸夫人忽然含泪笑了。
秦王驷道:“你在笑什么?”
庸夫人道:“我笑当日,也是在这个房间,我们曾戏言,将来老了,白发相对,仍然执手…”
秦王驷叹息:“是啊,我们都老了。”
庸夫人垂泪:“大王,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几乎无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渐渐停息下来,道:“桑柔,你还记得吗,我当日要娶魏氏,你一怒离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会后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涩中又带着一丝甜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胡言乱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寡人是后悔了。当时我年少气盛,急功近利,为了秦国的霸业,辜负了你的情义,让秦国失去了一个好王后,现在想起来,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着他鬓边丛生的白发,心中不忍,劝道:“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我并不怪大王。”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实如今回头想想,那一点与魏国联姻的功利,有与没有,区别并不大。可是寡人一错再错,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换取政治利益,却不曾想到后继之事。到如今后继乏人,为了储位之事,明知不宜,还是再三妥协。寡人若能有一贤后辅佐,何至于此啊!”
庸夫人失声痛哭:“大王,您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固执己见,不应该离您而去。”
秦王驷幽幽一叹:“不,你没有错,唯你固执己见,你如今还是当日的桑柔。”
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日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喘息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喘息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喘息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
樗里疾郑重行礼,到了秦王驷几案边,取得玉玺,端端正正地盖好,吹干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点了点头,将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进来吧。”
樗里疾已经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进来,不久之后,秦王驷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进来,各自说话。众后妃皆肃然而进,掩面轻泣而出。
此后,其下妃嫔便没有再召,只召了芈八子进来。
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