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冷!”她叹道。忍不住将自己热乎乎的手去暖他冻得冰冷的脸。

“我穿了足够的衣服,而且,你莫笑,我爬了很久,刚刚才爬出来,现在还是满身大汗呢。”他自嘲地道:“你发现了没有?刚才雪停了一会儿,月亮钻出来了。在雪山上观月,这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

他的心情总是和别人不同!

荷衣忍不住笑了:“还不快进屋去,这么冷的天,不把你冻病了才怪呢”。

他看着她,良久,忽然叹了一声,道:“抱歉,每次出了事,总是你一个人独自抵挡。我…没法帮你。”

说这话时,他的双眼垂了下来,音调有些伤感。

她的心一酸,泪几乎要涌出来,却又强行压了下去,笑道:“你瞧不起我的武功?怕我输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他送回了床上。

他半坐着,道:“过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她顺从地扒在他面前。

“这可恶的女人!”看着那一道几乎是皮开肉绽的鞭痕,他忍不住骂道。

他净了手,轻轻地将药膏涂在伤口上。

他的手只是很轻地碰了碰,荷衣便“唉哟”地叫了起来。

“很痛么?”他吓了一跳。

“当然痛啦!”她大叫道:“我中了她的北冥神功呢!”

慕容无风知她怕痛,略有些痛便会大喊大叫,在那山村里便是这样。他只好点住她所有止痛的穴道。

“什么北冥神功?她诈你的。你只不过是受了这一鞭而已。是外伤,涂了我的金创药,很快就会好。”

“什么?!这是真的?她居然诈我!为什么方才我的背一直发麻?”

“你的背给人家打了一鞭,不发麻,难道发痒?”他笑道。

“喂,慕容无风,你严肃一点!你怎么知道我没中北冥神功?”给他一笑,她气乎乎地道。

“因为我是个大夫。虽然对武功的各种打法不清楚,但打出来在别人身上会是什么效果,我却小有研究。为此还专门写过一本书。”

“哇,我晓得了!那本书叫《云梦伤科杂论》,我曾在我师傅的书房里见过。他受伤的时候,我那几个师兄还专门拿出来研究过呢。那本书又破又旧,早被翻得乱七八糟,看来真的挺管用。”她扭过头来,将头冲着他的脸,笑逐颜开地道。

“你好象是在夸我。”他淡淡一笑。

“没有,是我自己洋洋得意。我的眼力好。”她扬着头道。

他拍拍她的脑袋,道:“眼力好的人,能不能替我倒杯茶?”

她站起来,给他沏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戏道:“相公,请慢用。”

“谢了。”

她一股脑地换了衣裳,钻进被子里,挤到他身边,紧紧挨着他坐着,将头靠在他的怀里。

“你锁了门了?”

“嗯。这回就算是有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开门啦。”荷衣道。

烛影如豆。夜已深了。两人依偎着,却因为方才一番事,无法入睡。

“无风,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荷衣忽然道。

“不知道。难道不是我外公起的?”

“那女人的情郎也叫吴风,只不过是口天吴的吴。”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淡淡地道。

“可是他…他和你长得很象,又…又…”她原本想说“又是双腿残疾”,终觉这句话说不出口。

“那只不过是巧合而已。”他呷着茶慢慢地道。

“你会不会还有一个哥哥?”她又猜道。

“荷衣,睡罢。”他开始不耐烦了。

“那女人看样子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她的情人再比她大一些,做你的哥哥,岁数上正合适。”她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猜道。

“什么二十七,八。人家已经四十二岁了。”他瞪了她一眼。

“四十二岁,你怎么知道?”荷衣扬着眉道。

慕容无风道:“我是大夫,看一眼就知道。”

荷衣拧着他的胳膊,道:“那你说说看,我有多少岁?”

慕容无风连忙道:“不知道。”

“你蒙我?”

“没有。”

“说罢,我倒要看看你的眼光准不准。”荷衣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道。

“那就奇了。怎么你看别人那么清楚,偏偏看我就不成呢?”

“你的情况特殊。”

“难道我是怪人,比别人的骨头多出几种?”

“怪人倒不是,只是我一看见你就犯胡涂。”

“你真的不说呢?”

“不知道怎么说嘛?”他死也不肯说。

荷衣又气又笑,毫无办法地看着他,继续道:“这么说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你的父亲。至少我知道他是余杭人。你的老家,便是在余杭了。”

“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那女人说,你父亲老是唱一首家乡小调,叫什么‘无风那个水面呀,琉呀么琉璃滑…当那么当,当那么当,当那么当那么也么哥’的曲子。‘”她忘了后面的词,便胡乱地往上加了一句自已小时候沿街卖艺时常唱的小调。

“呵呵…”慕容无风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从床上一头栽下来。

“你笑什么嘛。她当时真的是这么唱的。”荷衣一把拉住他东摇西晃的身子。

“你还会什么,快多唱两首,好听死了。”他好不易止住笑。

“真想听啊?”

“真的。”

“我给你唱个拿手的。”她清了清嗓子,竟也娇滴滴地唱了起来: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炭炉却夜寒,重抱坐叠褥。

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这曲子有几十首,却全是她小时候跟着卖艺的师傅学的。一口地道的吴声,婉转清丽,倒也字正腔圆。只是给她一唱,于寻常幽怨之处偏又多出了几分柔媚欢喜之意。只把慕容无风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叹道:“这‘子夜四时歌’我只在书上读过。配上这么好听的曲子唱出来,却是大不一样。”

荷衣道:“我师傅说,这是吴歌。我一直以为是村头小曲,想不到书上也有。对了,那个‘无风水面’究竟是什么典故?”

“这是一首小令,叫作《采桑子》。一共有十首。讲的全是西湖的景色。”慕容无风道。

“所以,你父亲就是余杭人氏?”荷衣猜道。

“不是。这不是余杭的西湖,是颍州的西湖。风景也美得很。”

“你去过?”

“没有。只是可以从那十首小令里想象出来。”

“那么说来,你总算弄清了你的老家在哪里。嘿嘿,总算比我要强。”她自伤身世,不禁叹道。

“什么老家?这两个人和我根本没有关系。这一切只不过是巧合而已。”他淡淡地道。

“可是…”

“荷衣,我困了。”他竟把头一扭,缩进被子里,不理她了。

“生气啦?我只是猜猜而已嘛。”她伸出手,抱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轻地道:“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他没有回答。

“我们明天就下山,好么?”听见他半天都不吭声,荷衣忍不住又推了推他。

他一直侧着身子,却没有回答。

“无风?”

她不由得握住了他的脉,他已说不出话来,却开始吃力地喘息着,双手无助地抓着床单。

她连忙掏出药丸塞进他的嘴内,又伸掌在他的胸口轻轻地推拿着。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荷衣却因此吓得一头大汗。

这一夜,她心惊跳地守在他的身边,唯恐心疾再度复发。一手按着他的脉,每隔半个时辰听一听他的心脏,竟一刻也不敢合眼。

第二十九章

哈熊客栈。戌时正。

老板娘阿吉正坐了柜台里,一边喝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一边拨着算盘。

漫天大雪的冬季客栈的赢利十分有限。但今天却是一个大大的晴天。客栈里便顿时住进了不少人。她刚刚叮嘱伙计要将热水烧得充足,马料也要储备充分。厨房的师傅们正在大烹大炒,饭厅里充满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

阿吉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妇人,穿著袷袢,外套一件猞猁皮的坎肩。算不上是绝色,在方园几十里,她也是个知名的人物。明明是穷人家的“克矢”(汉称“闺女”)却凭着一脸明秀的长相嫁入了拥有这个小镇最大一家客栈的阿尔曼家,从此衣食不愁,由牧民之女一变而成了地道的老板娘。

她的衣裳用金丝绣满了金花,手上的戒指也有五六个,红宝石是才从波斯人的驼队里买来的,因她口舌流利,加之讨价时美目流盼,几乎不曾把那波斯商人的魂勾了去。最后成交的价格连最不会做生意的波斯人也会觉得便宜得匪夷所思。

可她实在是喜欢那只红宝石玫瑰一般的颜色,就算是打算盘之余,用眼的余光扫过自己修长的中指,指环上的那一点浅红也会引起她的一份轻轻的满足。她已过了少女的年纪,给阿尔曼生了两个儿子,但她的身材看起来还修长窈窕得好象是少女。这是她最为自得的地方。所以每当她坐在柜台上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大厅里的客人时,她总能遇到几个大胆男人的眼光。然后她便去添酒,去说几句话,这些原先打算只住一天的男人便会留下来,多住几天。

当然,这一切只是为了银子。穷人的女儿从小就知道没有银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虽然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她却知道门外的雪很深,而且天气异常地寒冷,竟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得多。大厅里炉火熊熊,却掩饰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肯再多添炭了。冬季炭贵,方圆几十里,也只有她这一家客栈能够整个冬季都不停地烧着炭。大多数地方烧的是羊粪或驼粪,烟子老大,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她整理好一天的帐目,再抬起头时,柜台前面不知什么突然站着一个小个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还象个十足的少女,却梳着一个抓髻,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是妇人的妆扮。她仿佛刚赶了远路,背着一个与她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包袱,满脸是汗地看着她。

她倒没有极美的长相,却让人看了很舒服,很顺眼。眼睛尤其生动,笑的时候眼如秋水,十分媚人。

阿吉先几里骨录地说了一串哈语,见那女人无动于衷,便连忙改用生硬的汉文打招呼。

“客人是要用饭?还是要小住?我们这里好酒好菜,包热水,包喂马,有上房,伙计也多。”

女人笑着道:“我们先吃饭,再休息。请问,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阿吉一听她说“我们”,便知住客不止一位,愈发高兴了,道:“当然当然!”

她坐的是一把有扶手的软椅,有一张厚厚的狼皮坐垫,靠腰的垫子是手绣的,十分别致。阿吉成天坐在柜台里,她的椅子当然比客厅内硬邦邦的木椅要舒服得多。看着她一脸的风尘,阿吉便帮着她把椅子抬到了靠近楼梯口的一处饭桌旁。那里离门口较远,是个僻静之处。

女人道了谢,将包袱打开,先将一张皮褥垫在地上,又将一张皮褥搭在椅子上。这皮褥是上好的豹皮,阿吉当然识得皮货,知它十分珍贵。做好了这一切,女人又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皮枕头放在地上的那张皮褥上。转过头,看着一旁诧异的阿吉,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阿吉当然知道,这张椅子一定是留给一个很讲究的人的。心里不禁十分高兴。

在她看来,讲究的人什么都讲究,所以讲究的人一定很会花钱。

然后女人离开了桌子走到门外,抱进来一个个子瘦长,全身裹在一件灰袍子里的人。她看得出那灰袍子里面罩着一裘价值千金的貂裘。

这种貂裘之所以名贵,就是因为它又轻又软,却十分保暖。穿一件这样的貂裘在如此寒冷的季节便不需要再加其它的衣裳了。

那人面色苍白,两颊之间,却有一抹潮红,头发披散着,非旦看上去浑身无力,一路上,还不停地咳嗽。

阿吉以为那女人怀里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仔细一看,那人却明明是个男的!

然后她就听见女人对着怀里的人轻轻地道:“你能不能坐一会儿?咱们得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填填肚子才好。”

那人点了点头。

于是这女人便将他放在椅子上。那男人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极力想减轻自己的重量。然后他缓缓地将自己的身子放了下来,仿佛十分困难,又仿佛触动了伤势,他的嘴唇刹时间变得格外苍白。

那女人忍不住随手将自己带来的一个软垫垫在他的右侧。

“这样是不是好受一些?”她轻轻地问道。

那男人淡淡地道:“不妨事。”说着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阿吉发现那男人罩在灰袍内的下半身几乎是虚空的,从衣褶中可以看出他大约只有一条腿,伤势在右侧,十分沉重,以至于他从座下来始,右手一直用力地撑着扶手,似乎想借此减轻自己身体的重量对伤口的压迫。

但这男人无疑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汉人。虽然身子如此虚弱,他的表情却十分淡定,看人的时候,双目发寒,严然自有一股凛然的傲气。

他明明连坐着都很困难,腰却挺得笔直。他看着女人将一张毛毯搭在他的膝上,将他的下身围住,又从包袱里捣出一块白布搭在桌上。她弯着腰忙前忙后,那男人却无法动弹,只用一种温柔的眼光看着她。

“我没事,你别再忙了。”终于,他柔声地道。

他的嗓音低沉,听起来十分温和悦耳。

那女人笑了笑,停住了手,坐到他的旁边。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着阿吉道:“老板娘,能不能搬一个火盆过来,这里太冷,他…他正病着,只怕…只怕受不住。”

阿吉道:“我这就叫伙计送来。两位想要点什么?”

女人甜甜一笑,道:“我们是外地人,没吃过本地的东西。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吃什么好。”

“有喀瓦甫,艾克曼,托客西,吉格德,波劳,帕尔木丁,纳仁,皮特尔曼达,沙木萨,米肠子,面肺子,油搭子,拉条子。有奶茶,盖碗茶,高昌酒。”她的舌头好象抹了油似地,一连串地报出了一大堆几里骨碌的名称,只听得桌边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女人眼珠子一转道:“这里最有名的菜是什么?”

“马腊肠。”

“什么肠?”

“三四岁的马驹肠子,将填料和上五味灌入肠中,三尺一束,烤干。味道好极了。”

女人笑着道:“那就来一盘马腊肠。这个喀瓦甫是?”

“烤羊肉串。”

“来一碟。”

“波劳?”

“羊肉抓饭。”

“米肠子,面肺子?”

“羊肺,羊大肠做的东西。”

“纳仁?”

“羊肉面。”

“那就再来一碗纳仁罢!”虽然对各色名目一无所知,她却果断地点了三个菜。

“这位公子要点什么?”阿吉又道。

“抱歉,我不吃羊肉。”那男子淡淡地道。

“马腊肠怎么样?”

“我也不吃马肉。”

阿吉绝望地看着他。

“有没有什么菜没有这两种肉的?”女人轻轻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