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臣坚决反对朱瞻基废后,奈何朱瞻基义无反顾,铁了心要把孙贵妃送上后位,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大臣在苦劝无果之下,只能默许朱瞻基废后的决定。

听说敕书已经草拟好了,只等找个合适的时机,昭告天下。

胡皇后知道事情不可逆转,为求自保,决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颜面——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书颁布,孙贵妃将母凭子贵,得到梦寐以求的皇后尊荣,都督佥事孙忠和儿子也会鸡犬升天,获封爵位,成为名正言顺的勋贵王侯。

李绮节原来没打算招惹孙贵妃的父兄,她一开始的打算,是让孟云晖和杨阁老离心。

失去杨家的姻亲襄助,能将他引见给阁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云晖将寸步难行。

可后来细细一想,孟云晖还年轻,他已经进入天下士人最为向往的翰林院,没了杨家这座靠山,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孙家,有胡家,有张家,只要他选择一个派系投靠过去,以他的进士出身,终有出头之日。

所以,李绮节必须一劳永逸,彻底击碎孟云晖的青云路,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

离间孟云晖和杨阁老不难,但用处有限。

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让孟云晖彻底得罪穿龙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对孟云晖怀恨在心,孟云晖还有可能得到重用吗?

这个念头一起,李绮节立刻想到孙贵妃身上。

朱瞻基为废后一事谋划多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册封孙贵妃的敕书都准备好了,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捅出孙贵妃娘家父兄的丑闻,废后的事还能顺利进行下去吗?

废后如果真的被迫推迟,朱瞻基必将恼羞成怒,孙贵妃和孙忠、孙指挥使也会把孟云晖视作眼中钉。

李绮节对孙忠的了解不多,唯一记得的,就是孙忠是个老寿星,从洪武年一直活到景泰年,八十多岁时才去世。

孙贵妃后来成为孙太后,历经土木堡之变和英宗复辟等诸多波折,始终安然无恙。孙指挥使继任爵位,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这一家都不是短命的。

只要孙家还是外戚,孟云晖永无翻身之日。

得罪朱瞻基,得罪孙贵妃,得罪尚在襁褓之中的英宗朱祁镇,得罪杨阁老……只要李绮节把血书送到京师,孟云晖这个名字,必会响彻朝野,代价是,他会把所有位高权重的人全部得罪光——宣宗朝的,还有英宗朝的。

两任帝王唾弃轻视他,孟云晖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浑浑噩噩,郁郁而终。

李绮节要告御状。

但告状的人不是她,是孟云晖。

孙天佑让阿满想办法收集一碗猩红血液,为了逼真,必须用人血。

想要震动朝野,就得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议论这封状纸,那李绮节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夫妻两人决定好章程,亲自去请李南宣。

“三哥,我有事求你……”

李绮节的话刚出口,李南宣放下书本,回头看她一眼,温润的眉眼透出一抹飘逸,“我答应你,说吧。”

李绮节在书房东翻西找,最后翻出压在书匣子最底下的几张净边纸,几年前的旧物,纸页已经发黄,但字迹仍然清晰。

当年,为了接济孟云晖,也因为欣赏他的才华,李绮节曾雇孟云晖为自己撰稿。孟云晖生性谨慎,从不留下底稿,写完稿子之后,会让别人誊抄一遍,然后毁去底稿。

但事有例外,李绮节这里就留着三四份没被毁掉的原稿。

那时只是觉得好玩,才留下的。

“三哥,你能模仿孟云晖的笔迹和行文风格,这封状纸,恐怕得由你来写。”李绮节把原稿抹平,铺在桌案上。

李南宣没有犹豫,也没多问,拈起原稿,匆匆浏览一遍。

一刻钟后,他放下那几张书稿,提笔一挥而就。

血红的大字在纸上盛开,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和孟云晖平时撰文的口吻如出一辙。

“三哥不问我想做什么吗?”

既然把李南宣拉下水,李绮节觉得自己必须坦诚相告。

李南宣却摇摇头,飘然离去。

李绮节立刻在纸上盖下孟云晖的私印。

她已经记下孟云晖书写奏章的习惯,这一封折子,足可以假乱真。

当然,前提是赶在孟云晖折返之前,把折子送到京师。

事不宜迟,李绮节让阿满和阿翅去找孟举人。

孟举人为人清高傲物,不懂官场规则,只知道凭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已经联合本地十数位刚直不阿的士人,撰文抨击陆保宗,叱骂他尸位素餐、草菅人命。

这事已经被官府压下来了。

孙天佑告诉孟举人,他能帮瑶江县人伸冤,把这场洪水的缘由公布与众,上达天听。

孟举人十分振奋,不仅亲自撰写状书,还号召街坊邻里在万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起向陆保宗讨回公道。

老百姓们习惯隐忍,不敢多事,签字的人很少。

孙天佑用眼神示意阿满。

阿满心领神会,劝告众人:“孟家四郎现在是响当当的京官,每天给万岁爷爷起草奏章,是天子近臣,万岁爷爷上个月还赏他一把好扇子呢!有孟家四郎给咱们撑腰,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还畏手畏脚做什么?难道我们就只能任人鱼肉吗?!”

老百姓们有些意动,尤其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家人的人,立刻被激起血性,揎拳撸袖:“老子和他们拼了!”

签字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觉得法不责众,朝廷就算要怪罪,也只会拿带头的人作伐子,牵连不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有孟大人呢!

孟云晖前些天在洪水中救下数千名被围困的百姓,这时候正是名声最响亮的当头。老百姓对“青天大老爷”抱有幻想,总希望能碰到一个刚正不阿,视权势如粪土,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孟云晖刚好符合他们的一切想象,而且他还是本地出身的进士。

有孟云晖的名号引领,越来越多的百姓在万民书上盖上自己的指印或是留下自己的字迹。

李绮节让阿满和阿翅即刻上路,“进京以后,你们兵分几路,分别去找胡皇后的家人、和杨阁老不睦的内阁重臣、翰林院的吴编修,把这封万民书送上去。”

阿满和阿翅背起行囊,趁夜出发。

等孟云晖处理好水匪贼患,追到瑶江县时,顺天府已经炸开锅了。

新科进士、庶吉士、杨阁老的孙女婿孟云晖,以血书泣告都督佥事和府君前卫指挥使纵容知州陆保宗私挖河堤,淹死庶民无数,流离百室,哀鸿遍野。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举世哗然。

莫名其妙一口大锅扣下来,孙忠和孙指挥使莫名其妙,陆保宗是和他们打过交道,但那只是官宦之家的普通来往罢了。陆保宗私挖河堤,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孙家是山东人,在河南为官,和瑶江县根本扯不上关系啊!

宫中的孙贵妃气得七窍生烟,眼看就要当上一国之母,突然蹦出一个血书泣告,这不是成心给她添堵吗?

朱瞻基也很愤怒,好你个孟云晖,知道你要给家乡人伸冤,但是你没事儿把国丈和国舅爷骂进去干什么?不识时务,可恶至极!

杨阁老也不高兴,本以为孙女婿是个人才,只要加以培养,日后必定堪为大用,没想到他竟如此目光短浅,眼高手低,简直不知所谓!

唯有杨阁老的政敌,和已经换上道装的胡皇后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此时孙天佑已经将人手分派出去,在各地宣扬孟云晖坚强不屈,不畏强权,宁愿得罪朝廷大员和皇亲国戚,也要为民伸冤的光荣事迹。

舆论造势一直影响到南方的应天府,那些同情胡皇后、厌恶孙贵妃的皇族趁机火上浇油,把孙家死死拖住,不许他们轻易脱身。

在各方势力的搅和之下,无辜的孙忠和孙指挥使成了罪人。

谁让他们从前仗着孙贵妃受宠就嚣张跋扈,欺压百姓呢?孙家族人圈田占地、驱赶良民的前事历历在目,证据确凿。老百姓们认定孙贵妃的娘家人骄纵蛮横,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自辩。

孙家犹如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样,有苦说不出。

百姓们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很糊涂。随着一首首传唱孟云晖事迹的顺口溜流传开来,孟云晖俨然成为百姓心中嫉恶如仇、秉公执法的代表。

连工部郎中和主事也以为血书和万民书是孟云晖秘密送到京师的——他的字迹,他的文风,他的印章,难道还能造假不成?

而且写下万民书的人是孟云晖的父亲,签字的是孟云晖的邻里街坊。

这更证明孟云晖和送血书的人肯定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现在民间已经把孟云晖拔高到和戏文上的包青天一样的高度,两方印证,两方呼应,舆论甚至影响到朝廷的决策。

孟云晖百口莫辩。

工部主事惋惜道:“你同情家乡百姓的苦楚,情有可原。可还是太年轻了,行事太过莽撞!咱们私下查访,徐徐图之,未必不能抓到陆知州的把柄,如今你直接把事情捅到天下人面前,虽然能为乡民们报仇雪恨,也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孟云晖缠着纱布的右手上,“血书泣告,何等振聋发聩,动人肺腑,可泣告之后呢?”

工部主事是杨阁老的学生,这次他主动提出要孟云晖做自己的助手,是为了回报杨家的恩德,让孟云晖可以凭借治理水患的功劳往上更进一步,谁能想到,孟云晖竟然冲动之下,毁了自己的前途!

辜负了他的才华和寒窗十年的隐忍呐!

工部主事摇头叹息,“如今民间对此事议论纷纷,为了平息舆论,朝廷肯定会处置陆保宗。至于你,经过此事之后,虽然性命暂时无忧,但难保日后不会遭人构害。切记,一定要谨言慎行,方可保住性命!等我进京以后,为你筹谋一番,帮你求一个外差,届时你走得远远的,好好和十一小姐过日子,永远不要再回顺天府!”

最后一句,决定了孟云晖这辈子的走向。

孟云晖垂眸静立,一言不发。

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没人会相信他的话,信了也没用,李绮节已经借着他的名头,把孙贵妃一派得罪彻底,连皇上也对他失望之极,对身边人说他是“狂妄之徒”。

民间百姓越推崇他,皇上和孙贵妃派系的大臣越对他恨之入骨。

总是眉眼带笑,和和气气的三娘,动起真火来,竟然如此势如破竹,干脆狠辣,不留一丝余地。

她不惜以民女之身,搅动整个朝堂,把天下百姓、皇上、孙贵妃、胡皇后、杨阁老和他们各自的姻亲、政敌全部算计进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只是为了报复他一人而已。

孟云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他利用剿匪对付孙天佑,他派人暗中监视金家和藩王府,但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想过要提防李绮节。

和她的手段比起来,他只是小打小闹,仗势欺人而已。

李绮节才是斩草除根,完全不让给他活路。

孟云晖送走工部主事,回头看向漫天云霞的南方,喃喃道:“三娘,你这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三娘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孟哥哥”的李家妹妹。

他知道三娘不肯委曲求全,但总觉得只要把人抢到身边,那就足够了。

或许,他心底总存有一丝幻想,以为三娘会和小时候那样,每天可怜巴巴被他打发走,第二天又心无芥蒂,跟在他身后打转。

她一次次原谅他,从没真正对他生过气。

多年不见,他没变,三娘早变了。

幼年的莲花之约,终究是空许。

正如工部主事猜测的那样,朝廷为了平息众怒,下令将陆保宗削职为民。都督佥事和君府前卫指挥使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坚决和陆保宗撇清干系,朱瞻基警示二人日后不可和奸佞之人结交,罚二人一年俸禄。

不是朱瞻基软弱,而是同情胡皇后的官员隐隐有想趁机把孙家拉下马的意思,为了控制局势,朱瞻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没有哪个皇亲国戚是真靠俸禄过活的,这点惩罚,对父子二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可他们何其无辜,明明什么都没做,只因为民意难违,就得忍气吞声,认下这一场无妄之灾!

这天,退朝之后,孙忠和孙指挥使堵住杨阁老的去路,皮笑肉不笑道:“听闻孟家小儿是府上娇客?等他回京,我们倒想会会这位孟青天。”

杨阁老虽然恼怒孟云晖自作主张,但是他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简在帝心,权势滔天,还不至于被两个外戚恐吓两下就惊慌失措,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孟云晖南下的时候,意气风发,奴仆如云。

回京那天,却是意志消沉,形单影只。

工部郎中和工部主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没有对他落井下石。

可底下那些小吏差役却最惯见风使舵,这些天来,他不知听到多少风言风语,人人都在等着看他会落到什么样的悲惨下场。

菜市口仍旧熙熙攘攘,喧哗热闹。

驴车慢慢拐进小巷子,孟云晖坐在车板上,目光扫过沿街的店铺小楼。

从前他经过里弄时,路旁的人都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今天他一路走来,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到底是天子脚下,即使只是升斗小民,也懂得趋利避害,捧高踩低。

杨娴贞头笼狄髻,穿夹袄布裙,领着小丫头,站在门前迎候。

孟云晖说冬天回来,果然赶在落雪前回家了。

驴车越来越近,杨娴贞忍不住踮起脚跟,看到憔悴落寞的孟云晖时,她的心猛地揪成一团。

官人从家乡回来,没有带上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本该庆幸的。

虽然她不怕妾室和自己争宠,但当发现孟云晖真的是独自一人归来时,她心中还是免不了偷偷雀跃。

可这一点庆幸和欢喜,在看到孟云晖悲怆颓丧的眼眸后,全部化为痛苦和怜惜。

不管孟云晖选择汲汲钻营,还是甘于清寒,杨娴贞都会倾尽全力,帮他治理好内院家宅,让他永远没有后顾之忧。虽然她其实并不在乎孟云晖能不能平步青云,不在乎他可不可以为她挣来诰命。她只希能和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最庸俗的小夫妻。

孟云晖不快乐,她也笑不出来。

下人们沉默着搬运行李。

孟云晖走到正堂前坐下,忽然道:“娴贞,你收拾好嫁妆,趁着现在我的任命还没下来,回杨家去吧。”

杨娴贞猛然抬起头,眼圈通红:“官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想休了我吗?”

孟云晖微微一笑,“你是杨阁老的孙女,再嫁也不难。我自身难保,何苦再拖累你。”

以前,魏先生每天耳提面命,让他放弃这个,放弃那个,为了仕途,他一次次剖肝挖肺,自断臂膀。

现在,魏先生死了,他的仕途之路被李绮节搅和得翻天覆地,这辈子注定要远离朝堂中心,做一个默默无闻、郁郁不得志的芝麻小吏。

本该绝望疯狂的,可不知为什么,孟云晖竟然一点也不愤怒。

事实上,早在魏先生死去的那一刻,他便茫然无措,失去前进的方向。仿佛一枕黄粱,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回顾从前种种,只觉意兴阑珊,索然无味。

要做人上人的理想是魏先生灌输给他的,在没读书认字之前,他的理想是什么?

已经想不起来了。

所以他急着得到李绮节。

事到如今,一切成空,他才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对不住你。”孟云晖垂下眼眸,望着脚上的布鞋,是五娘子的手艺,他一直不敢穿出来,但是现在不用管那些忌讳了,“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个失意之人浪费青春。”

杨娴贞冷笑一声,“官人太小看我了!”

她昂首站在孟云晖面前,“我虽然没有读圣贤书,不会吟诗作赋,可至少懂得做人的根本道理!我们杨家女儿,岂是那等嫌贫爱富的小人?!官人不畏权贵,为民请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我是你的妻子,自当和你同甘共苦,共同进退!你若再敢提起休妻之语,我立刻去衙门击鼓鸣冤,让天下人来评评理,不是我杨氏女凉薄,是官人你看不起我!”

这些话,孟云晖在北上途中,已经听过无数次。

沿岸的老百姓争相为他送行,他们跪在岸边,齐声口呼孟青天,各种花朵、手帕、香包、吃食、果子,像落雨一样,飞溅在甲板上,那是老百姓们最诚挚的祝福。

到达武昌府时,孟举人、五娘子和孟五叔领着孟氏族人和瑶江县其他宗族的族老,结伴到码头为他送行。

母亲和父亲为他的刚直不阿感到欣慰自豪,让他不要气馁,家人永远支持他的决定。

其他宗族说他不愧是瑶江县的水土养出来的俊杰,一身正气,对得起无辜枉死的百姓。

孟举人勉励他,要他勿忘圣人教诲,坚持和权贵抗争。

一面是上层权贵不遗余力的打压和皇上明显的厌弃,一面是老百姓们的歌功颂德。

孟云晖已经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