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宣目光淡然:“我对娘发过誓,一日不能实现父亲的遗愿,就不会娶亲生子。表妹蕙质兰心,不该因为我而耽误终身幸福。”

“你是不是怕你堂舅舅不同意?”张氏沉声道,“你放心,等你日后出息了,你堂舅舅肯定不会再阻挠你表妹和你的婚事。”

李南宣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隐隐浮起一丝不耐,“娘!我无意和表妹结亲,不止表妹,以后不论是哪家闺秀,都和我无关!您只管将养身子,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

张氏脸上一白,“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娶亲吗?我之前拒绝李家的提议,是因为李家的亲事不妥,娘可没打算让你一辈子不成亲啊!”

“不娶又如何?”

李南宣抬起头,幽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仿佛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气话。

但张氏知道,儿子说的不是玩笑话!

“你想让你父亲这一脉断子绝孙?”

“世间事,哪能事事如意顺心。”李南宣扭头看向窗外,秋风袭来,只剩下枯瘦黧黑的树干,“娘,以后不要轻易对表妹许下什么约定,我会尽力去完成父亲的遗志,其他的,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他起身离开,淡褐色衣袍滑过蒲团,留下一道瘦削苍凉的背影。

张氏泪流满面,“结香,三郎他是不是恨我?”

您到现在才看出来?

结香冷笑一声,眼角余光扫过张氏那张惨白的脸,心里一酸,把差点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夫人,您别东想西想的,少爷是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恨您呢?您呐,就是爱操心。”

张氏沉默良久,眼睛里倏然冒出星星点点亮光,“桂花是真心爱幕他,我都是为他好啊!”

“张小姐再好,关少爷什么事?”结香撇撇嘴,“少爷一心读书,暂时不想成家,您别多事。”

张氏躺回枕上,唉声叹气,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小丫头进来道:“张家小姐来了。”

结香脸色一沉,金子已经送回去了,张桂花怎么又来了?不会是看少爷那边不动心,又故技重施,把金子专送给夫人?

张桂花是空手来的。

结香脸色好看了一点,不过依旧板着脸。尤其当张桂花进门后,她昂起下巴,冷哼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张桂花知道她看不起自己,脚步没有停顿,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一个丫头罢了,她根本不在乎。

小丫头和张家丫头都留在外面,没跟进来。

结香看一眼张氏,张氏示意她出去。

结香皱起眉头,一甩辫子,吧嗒吧嗒走出房门。

“桂花……”

张氏挨着床栏,“苦了你呀!”

张桂花走到病榻前,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姑姑,表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张氏错愕不已,“这话是谁说的?”

“那就是没有了?”

张氏苦笑道:“三郎自小在寺庙里长大,从没见过外人,哪里来的意中人?”

张桂花默然片刻,“既然如此,表哥为什么对我退避三舍?他是不是讨厌我?”

“不,这和你无关。”张氏鼻子一酸,泪如雨下,“是我造的孽……”

忆起早逝的亡夫,再想到注定孤苦半生的儿子,一时悲从中来,愈合的疮口重新皮开肉绽,麻木的心再度碎裂成一瓣瓣,彻底淹没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张桂花坐在脚踏上,听张氏讲述她当年怎么和李郎相遇,怎么突破重重阻挠和李郎成为夫妻,又怎么被家人强行拆散,在庵堂中度过十几年光阴……

她静静听着,目光从凄然逐渐转为黯淡。

直到天边聚起层层叠叠的璀璨云霞,张氏才把当年的种种全部讲完,末了,她长叹一声,“是我们家没这个福气,不能把你迎进门。”

她存着亲上加亲的奢望,所以暗中留下张桂花送的簪子,但李南宣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张老太爷当年和她断绝关系时,那般果断干脆,现在涉及到他幼女的终身归宿,更不会轻易改变态度。张桂花对儿子情有独钟又能如何?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稍有不慎,只会落得一个比她和李郎更加凄惨的结局。

张桂花擦掉脸颊边的泪水,“姑姑,我恨你。”

恨你不能给表哥一个清白的出身,在他和我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恨你之前给了我希望,现在又亲手粉碎我的希望。

丢下这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渡口下船之后,一行人重新登上马车。孙天佑骑着一头毛驴,缀在马车旁边。

宝珠掀开车帘:“这条路不是进城的方向啊?”

马车不止没有走进城的大路,还拐了个弯,离城门的方向越来越远。

李绮节朝孙天佑看去。

孙天佑甩了个空鞭,笑而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在冰川里洗过似的,清冽干净,情深似海。

任谁浸润在这种目光中,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绮节心有所觉,脸上的热意再度沸腾起来,手心一阵阵发烫,胸腔中跳动的节奏骤然加快,马蹄声,宝珠和进宝、阿满说话的声音,风吹过枝头的飒飒声,鞭子落在车辕上的脆响,全部汇聚在一处,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嗡鸣。

此刻,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无比,一声比一胜猛烈,一声比一声激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等马车顺着土路转过一座座小山包,眼前豁然开朗,远远便能看见一座矗立在北面的球场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木质建筑。

隔得老远,依然能看出市坊间比肩接踵,人潮汹涌。

孙天佑收起玩笑之色,目光像带了钩子,牢牢锁在李绮节身上:“这些是按着你的设想一步步筹建完善的,为什么不来亲眼见证它的辉煌?”

李绮节久久无言。

“我知道你想来。”

孙天佑翻身跳下毛驴,走到马车旁,“我说过,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就别无所求。在我面前,你不用隐忍什么。”

不等李绮节开口,他忽然咧开嘴巴,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你什么都和花庆福说,对我却吞吞吐吐的。难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如那个合伙人花庆福吗?你可别忘了,咱们俩年底就要拜堂成亲的,我才是你的夫君!”

李绮节不想笑,但嘴角却不由自主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孙天佑伸手,掌心盖在她搁在车窗边沿的手上,轻轻握紧:“三娘,你想去哪儿,想看什么,我都会带你去!”

李绮节没有抽回手,“一点都不介意?”

孙天佑摇头:“不介意!”

“成亲以后也是一样的?”

孙天佑一脸理所当然:“那当然了!”

轰隆阵阵,球场的方向接连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地动山摇,老马和毛驴有些受惊,阿满和进宝连忙掏出草料,安抚几匹老伙计。

宝珠很会看眼色,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李绮节望着远处拥挤的人流:“球赛已经开始了。”

她的态度中不知不觉透出一点亲昵来,孙天佑心里有些发痒,得寸进尺,牢牢攥着她的纤纤十指,不肯松手。相识以来,头一次能够摸到她的手,也算是一亲芳泽了。他心里美得冒泡儿:“不碍事,我让花庆福留着包厢呐,咱们可以从后楼的廊道过去。”

“不用了,在这看也是一样的。”

“在这能看到什么?”孙天佑撩起袍子,跳到马车外边,掀开车帘,“里面都打点好了,待会儿你披上斗篷,跟我一块儿进去,没人会注意到咱们。”

李绮节想坐在球场里看完第一场正式的蹴鞠比赛,想看看大哥他们训练半年的成果怎么样,想问问现场的观众们对改革过后的蹴鞠花样有什么看法,想和花庆福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没来之前,她想做很多事,但碍于身份,什么都不能做。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事,为她准备这一场惊喜,她忽然觉得,看不看已经不重要了。

“以后如果我想做什么坏事,你也得给我打头阵!”

孙天佑展眉浅笑,“好,说定了!”

他笑起来时,俊朗的五官愈显深邃。颊边的酒窝像掺了蜜糖,甜丝丝的。

李绮节抿嘴一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个浅浅的笑涡,她可以对天发誓,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不带任何暗示。

然而孙天佑已经傻了。

很快,她开始后悔这个略显轻浮的举动。

☆、第93章 九十三

孙天佑发现李绮节对自己的酒窝很感兴趣, 笑得愈发灿烂,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脸上始终挂着甜腻的笑容,随时随地亮出酒窝, 在李绮节面前晃来晃去:来啊,想戳就戳,随便戳啊!

李绮节很想对他翻白眼。

孙天佑说家里有喜事还真不是骗人的:有人再度给李乙说媒。

李绮节顿了一下, “阿爷答应了么?”

孙天佑摇摇头。

李乙意志坚定,重复了一遍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言,客客气气把媒婆送走。

正因为李乙态度坚定,直接拒绝媒婆,孙天佑才敢把这事说给李绮节听。他直觉李绮节和李子恒都不希望家里忽然多出一个继母。

“还是周桃姑?”

年前周大丫大病一场, 周家请医用药, 几乎把周桃姑积攒多年的积蓄花光。周家的熟水摊子生意不红不火, 勉强够母女几人度日, 周桃姑挑挑拣拣这些年,一直没再相中其他人。

到底是多年的街坊邻居,周大丫病的时候,李绮节抽空去看过一回,当时周桃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她看得出来, 周桃姑还因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孙天佑偷偷瞅一眼李绮节, “唔,是卖熟水的周寡妇。”

李绮节垂眸不语。

孙天佑懊恼不已,早知道李绮节会不高兴, 他就不多嘴了!

天际飘来一团黑云,一群身姿矫健的大雁从山林上空飞过,迁徙队伍寂静无声,惟有秋风刮过林木的萧瑟声响。

宝珠大着胆子道:“三娘,咱们还进城吗?”

李绮节眼神游移,埋着头踌躇半天,仍然理不清思绪,叹口气,“不,咱们回李家村。”

球场里爆出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几乎能震碎赛场上所有人的耳膜,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

皮球滴溜溜打了个转,落进球网里。

场边的老者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

“我们赢了!”

队友们飞奔至李子恒跟前,欢呼着拥抱他。每一场比赛赢球的那方都能拿一笔丰厚的赏金,所有人全力以赴,为的就是能打败对方,获取更多的奖金。可真的置身赛场,感受到观众们的热情,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吼声,奖金的吸引力似乎没那么大了,每个人都热血沸腾,一心只想进更多的球。

赢球的一队回到换衣间,嬉笑打闹,笑语连连。输球的那一方坐在墙角的长凳上,沉默着看他们庆祝胜利。

花庆福找到李子恒,“大郎,你们赶紧换身干净衣裳,跟我去见一位贵人。”

“花大叔,我们要去见谁啊?”

李子恒换下湿透的衫裤,头发重新梳拢抿整齐,还往身上抹了点花露——这是李绮节给他的,闻起来香喷喷、甜丝丝,可以用来泡澡解乏,擦一点在身上,凉浸浸的,还能祛除汗味。

其他人就没他那么讲究了,套上干净衣裳,抬脚就走。

“是个官老爷,待会儿他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他不开口,你们也别多话。”

李子恒回头瞥一眼跟在后面的队友,压低声音,“不能提三娘吧?”

花庆福点点头:“能不提就不提。”

看到李子恒脸上似有忧色,他笑了笑,“没事,只有咱们几个晓得三娘是背后主事的,其他人不知情。”

比赛之后,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出大门,许多人神情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讨论着什么。

场里重又恢复寂静冷清,只有一行人留在场中没走。

金长史环顾四周,默默打量着造型有些怪异的球台和围成圆拱形的一排排座椅。几个小童提着竹篮,散落在席位间,一层层清扫地面。

球门前响起一串整齐的掌声,“世子爷威武!”

球网前,一个身着鸡冠紫圆领大襟熟罗长袍服,满鬓风霜的男子抚掌哈哈大笑,“不知我上场的话,能进几个球?”

“世子爷脚法稳健,必能大杀四方,十个八个都算少的!”

男子笑得愈发开怀。

李子恒不认得楚王世子,但队中有人曾进楚王府献艺,为楚王表演蹴鞠白打,认得统管王府内外事务的金长史。看到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金长史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奉承那个衣饰不凡、面相慈和的男人,他不由倒吸一口气,“什么官老爷,这分明是王爷世子啊!”

老百姓们只晓得楚王乐善好施,喜欢结交才华出众的文人书生。而艺人们虽然属于下九流,但能够常常进出藩王府,对藩王府里头的事情了解得多些。楚王业已是耄耋之年,醉心诗书,深居简出,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王府现今基本上由楚王世子做主,楚王世子十几岁时就被册封为世子,一转眼四五十年过去,这位性情活泼,在民间颇有贤明的世子,也快到知命天年了。

李子恒面色不变,“世子?就是咱们这儿最大的官老爷?”

花庆福早就和他说过,要想把新式蹴鞠比赛推广到整个湖广大地,必须先从楚王府那边着手。为了搭上王府里的管事,花庆福前前后后花费三千两银子,没想到竟然真的把世子本人请来了。

老师傅认出楚王世子,双腿开始打颤。

李子恒神经大条,满不在乎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北京城的万岁爷爷来了,怕什么?”

全天下人都晓得老朱家的祖宗是贫苦出身,甚至还出过要饭的叫花子,老朱家从不避讳这一点,加上娶进宫的皇后、后妃都是从民间遴选,老朱家和其他朝代的皇室气质迥异,跟民间老百姓的距离更近。从明初到明末,老朱家的后宫纷争和权位更迭始终带着几分家常人情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

老百姓们畏惧皇权,但胆子大起来时,也敢和朝廷叫板。民间各种讥讽老朱家的笔记小说层出不穷,屡禁不止,老朱家还不是束手无策?

而且王爷听起来很吓人,可和老百姓们离得太远了。各地藩王虽然是一方权贵,但不能结交大臣,不能领兵,终身不能离开封地,权力有限。除了北地几个手握兵权的王爷敢对紫禁城里的那位阳奉阴违,时不时跳出来蹦跶几下,其他藩王大多数老老实实过日子,楚王一脉的子孙个个低调,安安生生享受荣华富贵,少有恶名。

据说王府里的老王妃家里原本穷得叮当响,因在选秀中脱颖而出,被册封为王妃,娘家才买得起牛。王府的世子、公子们是老王妃亲自教养长大的,深知民间疾苦,行事和一般权宦人家的纨绔不一样。

楚王府这一位世子爷更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早年他常常领着奴仆在市井游乐,一言一行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不认识的浪荡子冒犯他,他只是一笑而过。

花庆福摇摇头,不知该庆幸李子恒临危不惧,还是为这个傻大胆苦笑:“世子爷轻车简行,不想暴露身份,你们把他当成一个寻常富商就行,别拘泥。”

想了想,特意叮嘱一句:“如果世子爷要和你们比球技,你们晓得该怎么做吧?”

所有人都乖乖点头,连李子恒都明白,想讨好贵人,就得让贵人高兴,不论比什么,都得让贵人赢。不止要放水让贵人赢,还要放得天衣无缝、自然而然,让贵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做戏要做得像模像样才行。

世子果然提出想和李子恒他们讨教球技。

众人互望一眼,确定好双方人选,摆开架势,金长史抢过哨子,亲自为世子吹响开赛的哨音。

世子快六十岁了,身子骨仍然硬朗,把长袍塞在腰带里,在半场里跑来跑去,众人控制着节奏,尽量把皮球送到他脚下。

“哐当”一声,皮球冲破守门员的五指关,灌入球网。

众人连忙齐声叫好。

李子恒直喘粗气,陪世子踢球,比他们平时训练累多了。

世子毕竟年纪大了,跑完半圈球场,脚步明显变得沉缓起来,跟随的侍者生怕他伤着,想叫停比赛,又怕惹他不高兴。跟在球场旁跑来跑去,不知该怎么办。

惟有金长史从容不迫,越众而出,走到世子跟前,很有眼色地送上擦汗的手巾。

其他人顺势上前恭维奉承,李子恒他们默默退到一边。

世子还没过瘾,不过他素来随性,不想逞强,甩甩胳膊,走向场边:“这玩法新鲜,谁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