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禾满不在乎地道:“生死等闲尔,有何惧哉?相公若败,我们随他共赴黄泉便是,青史万卷,哪一卷不是千年鲜血白骨书就?不是敌人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很公平。”

杜嫣和众女瞟了她一眼,心中暗生敬畏。

相公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位疯子似的女赌徒?不,不止是赌徒,简直是亡命之徒。

“姐姐。子时过后。我要进城入宫一行。”

“你去做什么?”

“相公若败,我与他同死。相公若胜,我入宫为他锦上添花,聊为君贺。”

雷声隆隆,在杨廷和府上半空炸响。刚刚入夜,正是万家掌灯时分,杨府今日却格外地沉寂,像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

杨廷和阴沉着脸坐在前堂,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过甚而微微泛白,显示出他此刻极不平静的情绪。

杨府管家在门口探出头。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老爷,宁国公秦公爷来访,入夜后腾骧四营到处在搜捕他。老朽大胆,先让他进了门房避人耳目…”

听到“秦公爷”三个字,杨廷和眉头皱得更紧了,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道:“见!”

很快,秦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杨府前院,而今日杨廷和却一反常态并未起身相迎,望向秦堪的目光甚至充满了敌意。

秦堪浑似不觉,自顾一脚跨进前堂,施施然坐了下来,笑道:“往日我来拜访,杨先生至少迎出前院,今日却连一杯茶都欠奉,先生今日何以待客不周?”

杨廷和冷笑:“想必过了今晚,秦公爷再来杨府老夫得须跪迎了吧?”

“那样未免太客气了,秦某怕折寿呀。”

“秦堪!你到底意欲何为!”杨廷和拍案而起。

“保命而已。”

“辽东五万精骑入关戍卫京畿,可是出于你的算计?”

秦堪坦然道:“不错。”

“今晚北郊大营叶近泉兵马调动异常,也是你下的令?”

“对。”

“前几日承天门前杖杀一百余位大臣,想必也不是江彬的主意吧?那个蠢货绝对没有矫诏的胆子。”

“不错,也是我所为。”

杨廷和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吐一口气,缓缓道:“秦堪,你究竟想做什么?大明君权受制,臣权坐大,外有九镇数十万边军和各地无数卫所大军,内有拱卫京师三十万团营,区区五万辽东兵马,你能翻天么?纵然今夜教你翻了天,满朝文武大臣和勋贵能答应么?大明的天下是文官的天下,你能杀了皇帝,能杀尽天下千千万万的文官吗?”

秦堪微笑道:“还是那句话,我想保命。”

杨廷和睁开眼,狠狠地瞪着他:“你是个疯子!”

“我只是个被逼到悬崖边上走投无路的丈夫和父亲。”

秦堪的笑容渐渐收敛,盯着杨廷和道:“杨先生内阁首辅之尊,不知此生志向若何?”

“当然是强国。”

“秦某再问杨先生,我踏足朝堂十多年,平辽东,除刘瑾,镇民乱,开海禁,种种所为评价若何?”

杨廷和已平复了情绪,语气缓慢道:“堪称功绩,可载青史。”

秦堪不急不徐地道:“我之一生为社稷做的事情并不多,只有这么几件而已,然而,新皇登基后不仅急于除去我这个权臣,而且要将我做过的事情也一并抹杀,敢问杨先生,你若是我,如何取舍?”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夫若是你,引颈就戮而已。”

秦堪摇头:“不,我不甘心。如果我真是万夫所指的奸佞,如果我真做了祸国殃民的事,我甘愿赴死,但是我没有,先生可曾见近年来朝政渐渐清明畅通?可曾见愿奉天朝为宗主,每年朝觐的使臣越来越多?可曾见蒙古鞑子已多少年没有主动犯我疆界烧杀抢掠,反而是我边镇大军频频征伐草原大漠?可曾见海禁之后各地百姓越来越富足,甚至有的农夫也偷偷在衣裳里面穿上了丝绸,很多平民人家已由一日两顿变为一日三顿?”

“杨先生,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邀功,而是想告诉你,咱们的大明正在中兴,离强汉盛唐只差一点点,如今大明的这些改变。离我的抱负也还差那么一点点,我还有很多事情未做,大明的土地集中在太多权贵手里,农民失地必反。这点需要改变。大明藩王太多,藩王再生藩王。仅是皇室宗亲的开销,国库每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银两方能填满这个无底洞,这点也需要改变,蒙古鞑子虽然转为守势。然而他们还未灭种,终究是一大祸患,更何况北方女真部落崛起的时日也不远了,不解决他们,大明恐有亡国之虑,还有东南的倭寇,西边的朵甘。乌斯藏,南边的占城,暹罗…除了这些邻国,天下还有更广阔的地方等待我们去发现。去征服,大航海时代马上要开始了,我们的目光不能只停留在这些邻国身上,天下,远远不止是我们目光所及的天下。”

秦堪长长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些,就是我的志向,在我有生之年,我尽量做完它们,如果做不完,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够做完,所以我不能死,因为人亡政息,大明近在眉睫的危机和机遇不仅错失,整个大明天下反而会倒退到弘治以前的景象,我和先生以及诸多名臣半生心血全部白费,敢问杨先生,你愿意眼睁睁见到一人一言而废国?”

杨廷和一直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挣扎,充满了矛盾。

秦堪加重了语气道:“杨先生,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不是文官的天下,它是万万百姓的天下。”

说完了这些,秦堪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衫下摆,道:“我独自一人冒天大的风险进来,现在我要告辞了,在我走出杨府大门前,你仍有机会下令家仆护院将我绑去献给新皇,我绝无怨尤,走出这个大门,大明的天下从今日起将掌握在我手中,皇帝做不好的事情,我来做!”

秦堪朝杨廷和长施一礼,步履沉稳地朝外走去。

杨廷和老迈的身躯微微发颤,眼珠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就这样看着秦堪一步一步离大门越来越近…

京师东城福宾楼。

整座楼阁已被包下,空荡的大堂内不见一人,堂外的小空地上布满了四处游走巡弋的武士,看打扮却是锦衣卫所属,堂前还站着两名面白无须的便装小宦官。

夜幕刚刚降临,一骑快马从金水大街尽头急驰而至,骑士勒马停在福宾楼,神情满是焦急之色,马刚停稳骑士单腿一偏从马背跳下,稳稳落地。

“何人擅闯贵人重地?拿下!”一名锦衣百户上前抽刀叱问。

骑士摘下腰侧牙牌高高扬起,大声道:“我乃十二团营果勇营前哨军参将何福,奉命求见保国公朱老公爷!”

“公爷正与司礼监和国侯老爷们饮宴,诸勋贵饮兴正酣,不见外客!”

骑士怒道:“小小百户竟敢拦我,不晓事的东西,你是锦衣卫哪个千户的部属?军情十万火急,耽误了大事你吃罪得起么?”

百户眼中闪过一道戾色,语气冷淡道:“你有何事见老公爷,我可为你转告。”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守门的杂碎以为真是个人物了?老子要禀报的是军中大事,你再敢拦我,管你什么锦衣卫,老子明日便带兵活劈了你!”

百户脸色变幻片刻,眼中凶光愈盛,脸上却忽然堆起了笑脸,朝何福抱拳道:“既然将军执意要见老公爷我怎敢再拦,小小百户可耽误不起军中大事,将军里面请,老公爷与国侯老爷们在二楼雅阁里…”

何福重重哼了一声,抬腿便往里面奔去。

单脚刚迈进堂内大门的门槛,何福忽觉背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柄钢刀的刃尖已穿胸而出,雪白的刃尖沾着几滴鲜血,缓缓滴落在地,何福张了张嘴,想喊,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传来锦衣百户的狞笑:“果勇营参将?是不是向老公爷禀报北郊大营兵马调动,辽东边军已朝着十二团营摆开了阵式?贵人们喝酒不能打扰的,想禀报军情还是等下辈子吧…”

话说完,何福的尸首重重倒地,门口站立的两名司礼监小宦官眼角朝下瞟了一下何福的尸首,接着淡漠地移开目光。仍旧一动不动直视前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很快,何福的尸首被锦衣卫抬走,地上的鲜血很被擦拭完毕。一位正三品的武将一生留下的最后痕迹就这样被抹得干干净净。

福宾楼二楼雅阁内笑语欢腾。歌舞升平。

不知哪里请来的名妓花魁们卖力地拨弄着古琴琵琶,娇媚动人的笑靥令这沉闷压抑的秋夜仿佛多了几分旖旎春情。

今日做东的人身份非比寻常。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明内相张永,而张永宴请的客人也是朝中权贵大人物,保国公朱晖以及近三十位开国侯。

宴请的名目也很合乎情理。今日正是张公公的五十大寿。

赴宴时一众勋贵心下未免奇怪,今日张公公五十大寿何以只请了京中勋贵,却不见一位朝中大臣,按说张永人缘不差,与内阁和六部尚书来往颇为相得,今日应该请他们才是,赴宴后被张永几句玩笑寒暄一打岔儿。众人也就不再多想。

此时众人酒已八分,宴席气氛却渐渐到了**,有了诸多青楼名妓花魁如穿花蝴蝶般频频斟酒添香,一位位妙龄佳人含情脉脉如缠绵春泥般的眼神。众勋贵们也放下了架子,渐渐放浪形骸起来,更何况酒宴的主人也是豪迈之辈,几句玩笑话一激,张永索性也撸起了袖子,在众人的起哄喝彩声中,跟朱晖老公爷拼起了酒。

奈何朱老公爷年近八十,空有杀贼之心,却无回天之力,一小坛女儿红落肚,朱晖老脸赤红打了一个冗长的酒嗝儿,神情迷离而缥缈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一头栽在桌上醉了过去。

张永也喝大了,指着朱晖哈哈大笑,意犹未尽地朝门帘后一挥手,久候的侍女们端着一坛坛未启泥封的美酒进来。

张永身躯摇晃,面红耳赤,卷着舌头使劲拍了拍胸脯:“杂家…虽是阉人,但也不输,男儿气概,昔年陛下曾唤杂家曰‘壮士张’,如今杂家虽年已五十,但每日尚可食肉五斤,可挽两石强弓,可举鼎百斤而气不喘,至于喝酒…杂家更没怕过谁,各位侯爷,可有胆与杂家同饮此坛?”

众侯大笑,纷纷举起酒坛道:“同饮,为张公公寿!”

一坛酒咕噜咕噜从众人喉管倒进肚里,大家喝完放下酒坛,彼此哈哈大笑片刻,忽然有人身躯晃了晃,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几乎同一时间内,宴席上所有人全部醉倒,雅阁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酣醉酩酊的张永此时忽然直起了腰,身躯也不摇晃了,眼神也清明了,哪里还有半点大醉的模样。

一名锦衣校尉走进来,朝屋子里惊疑不定的众名妓花魁们挥了挥手,众女噤若寒蝉急忙退出雅阁。

“公公,酒里下的药是秦公爷四夫人所配,此药无色无味,迎风便倒,一日一夜绝不会醒,看来果然言中无虚。”

张永点点头:“马上派人将这些公爷侯爷转走,藏到一个绝密之地,不得走漏任何风声,给秦公爷送信,就说此间之事已办妥,杂家这就回宫,等着截下皇帝的调兵圣旨和虎符。”

“是。”校尉说着噗嗤笑了起来:“就算调兵圣旨和虎符出了宫,也没人接着它们呀,掌管十二团营的保国公和十二位开国侯全躺着呢…”

张永笑了笑,转头望向阴沉的夜空:“杂家给秦公爷搭好了戏台,接下来的这出戏,该秦公爷登场啦…”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啸,一支火箭扶摇而上,在漆黑的夜色里炸开一朵美丽的烟花。

张永的瞳孔急剧收缩,眼中倒映着那朵凄美的烟花,红得像血。

第七百四十八章兵谏逼宫(下)

京师城内的气氛跟以往有了一些不同。

北郊大营调动兵马的消息已传了出去,值守城门的军卒如临大敌,未到时辰便早早关闭九门,一骑骑快马朝城外飞驰而去,直奔十二团营驻地,紧接着一队队将士从皇宫内开拔出来,将原来值守城门的五城兵马司全部被赶往城内,将京师全部大街小巷封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无论百姓和官员皆被赶进家中不得擅自外出。

相比城内的紧张肃杀,皇宫却已一片鸡飞狗跳,到处皆是宦官们狼奔豕突的身影,惶恐地跑来跑去,有胆小的宦官悄悄卷起多年积攒搜刮的金银细软,从各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小门里跑出宫躲避,有那不知其门而逃的宦官也悄悄偷了几件各宫各殿里的贵重摆设,找了个偏僻无人的花园或后山藏了起来。

乾清宫里,朱厚熜急得来回踱步,自从听到北郊大营调动兵马的坏消息后,他的眼泪一直没停过。

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再怎样看起来老谋深算,实际上比那些常年在朝堂打滚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狐狸们差远了,仅从登基后连出昏招便可看得出,这位小皇帝权力野心很大,但抓权力的本事却弱了点,否则也不至于闹到今日被人兵临城下。

“御马监掌印苗逵为何还没来?连他也背叛朕了吗?”朱厚熜停下脚步,眼睛通红地瞪着殿内跪着的宦官,状若疯癫。

“就…就快来了,陛下勿忧,奴婢已派了十拨人去催请了…”

“那就再派一拨人去催!快去!”

“是。”

话刚说完,殿门外一道匆忙的身影扑通跪在高高的门槛外。

“老奴,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奉诏拜见陛下。”

朱厚熜大喜,仿佛遇到救星般上前走了两步,接着又猛地停下脚步,惊疑地盯着苗逵。仔细审视着苗逵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错过。

苗逵垂头顺目跪在门槛外,心中忐忑不安地等着朱厚熜发话。许久不见动静,冷汗一滴滴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熜幽幽问道:“苗逵,自弘治先帝始。你便极受天家恩宠重用,先帝曾派你远赴宣府戍边督军,你也没令先帝失望,那几年着着实实打了几场漂亮仗,论勇武更是力能扛鼎,以一当百,所以正德皇兄诛除刘瑾后召你回京。马上将御马监掌印的位置交给了你,苗逵,朕问你,天家待你若何?”

苗逵以头触地。大声道:“皇恩浩荡,老奴只能以死相报。”

“你果真仍忠于天家,仍忠于朕吗?”

“老奴愿对天发誓!”

“哪怕如今反贼兵临城下,社稷危若积卵,一触即倾?”

“生是皇家家奴,死是皇家鬼兵!”

苗逵的表态很坚决,朱厚熜这时才终于稍松了口气,无力地坐在软榻上,怔怔地盯着苗逵出神,眼泪又流了出来。

“自朕登基,所为皆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社稷天下,何以朝臣误朕,权臣篡位,谋我江山,朕哪里做错了?”

说着朱厚熜又嚎啕大哭起来。

苗逵手足无措,只得磕头道:“老奴不懂国事朝政,但老奴唯剩一片忠心,与陛下同生共死。”

“四面楚歌之时,也只有苗逵你一个忠心之人了,但能度过此劫,朕定许你司礼监掌印之位,并封你为郡王,宋时内宦童贯可封王,朕也封得。”

苗逵大喜,急忙叩首道:“老奴谢陛下隆恩。”

“京师诸卫还剩多少人马在城中?”

“京师主要拱卫军队是十二团营,然而此时辽东边军分三万骑分别在城外摆开了阵式狙击团营,团营久怠之兵,人数虽众,但依老奴看来,胜负犹未可知,所以京师城内的主要兵力只在御马监所辖腾骧四卫,包括勇士营,旗军营,共计二万余人,这是京师城内唯一的精锐之师…”

朱厚熜越听越失望,脸孔迅速涨红,怒道:“我大明京师皇都难道只有区区两万兵马吗?”

苗逵苦笑道:“当然不止两万兵马,只是按祖制团营不驻城,现在被辽东边军阻截在城外,城内五城兵马司共计六万余,还有所谓的亲军二十六卫,这二十六卫一大半驻于城外,剩下的上十二卫虽在城中,将士们却久无操练,军中将领贪墨缺员吃空饷严重,十二卫几与懒汉闲夫无异,府库里摆放的兵器生没生锈都还两说着,靠他们御侮抗敌,何异于痴人说梦,这十二卫和五城兵马司几乎可不计考虑矣。”

朱厚熜绝望地道:“如此说来,皇城必破无疑了?”

“那倒不是,老奴统领御马监多年,对腾骧四卫的战力倒是颇具信心,这支兵马是真正的精锐之师,昔年正德陛下尚武,常常禁中演武操练,练的也是这支兵马,老奴可以说,他们的战力与辽东边军相比绝无逊色…”

“那也只有两万多呀。”

“陛下,您是九五至尊,可号令天下,咱们两万多精锐守城,同时派出快马分赴各地,命各地卫所尤其是京师周边的燕山卫,大兴卫,济州卫,通州卫等兵马速速点兵进京勤王,此勤王令一出,天下诸卫起兵景从,整个北直隶数十万大军云集汇聚,数日可至京师,将叛军团团包围,只要京师城不破,城外便是叛军的葬身之地。”

朱厚熜眼中喜色一闪,接着又变得忐忑:“若是…城破了呢?”

苗逵叹了口气,垂首道:“若是城破,一切皆休,老奴愿陪陛下共赴黄泉。”

朱厚熜悚然一惊,含泪急道:“如此,还多说什么,苗逵你速速调御马监兵马守城,快去。”

“是。”

苗逵走后,朱厚熜仍在殿内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恐惧不安,思量许久,又道:“来人,四卫营将士可曾拿到秦堪。杜宏等一干逆贼及家眷?”

“陛下恕罪。傍晚时将士奉诏拿贼,秦府和杜府早已人去屋空。连仆人都不见一个…”

“速速取来团营调兵虎符,朕再亲书一道圣旨送予保国公和十二国侯府上,让他们不论想什么办法都要出城冲破叛军防线,将团营掌握手中。对叛军合围歼剿,还有,秦贼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卫中上下皆是亲信耳目,如今锦衣卫再也信不得了,朕下道圣旨,凡京师城内锦衣卫皆摘除佩刀腰牌。集中于北镇抚司内不得外出一步,命腾骧四卫和西厂去宣旨,胆敢违旨者,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是。”

“还有,朕早听钱宁说过,东厂厂督戴义与秦堪多年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戴义和他的东厂也信不得了,亦照此处之,还有勇士营,听说当年勇士营曾与秦堪屠戮东厂番子数千,后来又同赴辽东诛贼,天津剿乱,这勇士营里上下官兵怕也早被秦堪收服了,与朕不是一条心呐,传旨,勇士营一并处之,还有朝中六部都察院秦氏同党,京师与之来往密切勋贵,并清查上十二卫中与之交往过甚的都督,提督,指挥使…”

朱厚熜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寒,不提不觉得,细数起来,整个京师被秦堪经营成了一个处处漏风的筛子,真要将秦党势力连根拔起,包括内阁首辅杨廷和,吏部尚书杨一清,兵部尚书严嵩,内宫司礼监,御马监等等,甚至京师手握最大兵权的保国公朱晖也和秦堪交往甚厚,若真欲清查除根,如何除起?

这是真正的内外交困之时啊,朱厚熜疲倦而绝望地阖上眼,任泪长流。

“罢了,命钟鼓司撞钟,朝中诸臣速来奉天殿朝会,商议退敌之策。”

临近子时。

夜幕降临,京师城中战云密布,人吼马嘶,早已不复往日喧嚣繁华景象。

官员和百姓被驱赶进各自的家中,城中各司各卫兵马频频调动,纷乱嘈杂的踏步声传扬在各条大街小巷,这个平静安宁的国都皇城,七十年前瓦剌兵临城下时,京师臣民也曾这般被战争的阴影笼罩,平静安宁的七十年后,战争再次悄然降临这座古老沧桑的城池。

腾骧四卫将士早已从五城兵马司手中接管了京师防务,九门落闸钉死,将士们聚集城墙马道和城门下的甬道内,滚木,擂石,火油,火炮等等守城武器被民夫一样样搬上城墙,城头高高竖起了一面飘扬招展的明黄龙旗,显示着朱厚熜绝不屈服的决心。

西直门甬道外慢慢走来了一队打着火把的人马,为首的穿着大红飞鱼锦袍,满是虬髯的黑脸上堆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此人却是秦堪的心腹亲信李二。

值守西直门的腾骧四卫将士心生警惕,纷纷执戈以对,一名百户拔剑喝道:“来人止步,城门重地,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二浑若未闻,仍旧往甬道内走着,嘴里笑道:“连咱们的路都敢拦,你他娘的瞎了眼吗?你家千户大人也未必有这胆子,你个小百户活腻了?”

“止步!再往前走莫怪末将得罪了!”百户警惕心很高,丝毫没被唬住。

李二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往前一递,道:“奉圣谕,我等须出城一行,这是圣旨。”

百户一凛,急忙接过凑到火把下看,许久,百户露出愈发警惕的神色,右手已按在腰侧的刀柄上,沉声道:“这道圣旨盖的是天子国玺和司礼监的印…”

李二挑了挑眉,笑道:“怎么?天子国玺和司礼监的印你们也不认?”

百户冷笑:“平日倒是不敢不认,只是今日不同,宫中早已传出旨意,今日京师九门进出一概不认国玺和司礼监印鉴令旨,九门将士只认天子私玺,否则皆是伪诏,更重要的是,你们身穿飞鱼服,显然是锦衣卫所属,两个时辰前天子已下旨,但凡城中锦衣卫一律不准踏出北镇抚司一步,违者以谋逆论处…来人,将这一干逆贼拿下!”

“杀!”无数支长矛毫不犹豫地朝李二刺去。

众锦衣卫脸色一变,连退数步,李二大笑:“小皇帝倒是没蠢到家,这么早便防着咱们锦衣卫了,弟兄们,随我夺了西直门!”

“杀——”百名锦衣校尉同时抽刀出鞘,义无返顾地朝四卫营将士扑去,城门甬道内顿时乱作一团。

四面八方敲响了锣声,甬道内的杀伐引来无数守城将士,一股股黑色的人流无情向李二众人卷集而来。

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一支火箭急升直上,在半空中炸开一朵血红色的烟花。

所有人心头一沉,烟花的残影仍存在大家的瞳孔里不曾消散,只听到城门外传来如潮水般的喊杀声。

李二大喜,急吼道:“分出十人堵住甬道,其余人诛杀眼前之敌,打开城门迎辽东边军入城!”

第七百四十九章大事已定

骗取城门失败,李二领着属下不得不与守门将士杀成一团。

甬道一头城门紧闭,另一头被惊动的守城将士如潮水般涌来,很快与李二等人杀成一团,惨叫声交织一片,李二的百余属下分成两部分,十人拼死抵抗甬道尽头的将士,其余的人发疯般朝城门杀去。

守门的百户被锦衣卫的困兽之斗杀得节节败退,几个呼吸间便被李二等人逼到门边,李二杀得性起,眼中凶光闪烁不停,正待一鼓作气杀了百户夺取城门时,另一头拼死抵抗的属下几声惨叫,已死在守城将士的刀下。

李二大急,不得不再次分兵抵挡,城门内的将士压力顿松,反抗愈发激烈起来,夺取城门的攻守之势立转,李二和属下两头被堵,形势愈发危急,而城门外,两万辽东大军已开始攻城,事先约定好的城门并未打开,辽东边军不得不架起云梯往城墙攀爬,与守城的腾骧四卫将士杀得激烈难分,各自死伤惨重。

甬道内,李二杀得两眼通红,神情愈发焦急,今晚事关重要,而他是公爷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若不能夺取西直门,所有的一切都将功败垂成。

百名属下一个一个惨叫着死在四卫营将士的刀下,李二红着眼,狠狠一咬牙,索性转过身,将整个后背朝着甬道,拼了命朝城门杀去,然而此时腹背受敌,纵然拼了性命,终究势单力薄,拼不过京师城中最精锐的四卫营将士,刚转过身不过片刻,李二背上便挨了几刀,纵横交错的刀口如婴儿的小嘴咧得大大的。鲜血一股股往外喷涌。

“弟兄们,死何惧哉!舍了这身剐,为公爷和叶总督打开城门,咱们就算死了。公爷也不会亏待咱们的儿孙后嗣。定能赐他们一个万代公侯!”李二嘴角流着血,瞋目大喝道。

剩下只有二三十名锦衣卫属下仿佛瞬间被激起了血勇之气。纷纷暴应一声,每个人脸上带着决绝的神情,手中的钢刀舞得虎虎生威,潮水般的四卫营将士如同遇到了一道拦河大坝。凌厉的攻势竟被硬生生挡在甬道口子上。

就在李二属下百人如小浪花般即将被守城将士淹没时,被四卫营将士重重包围的甬道外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机括声,四卫营的将士纷纷惨叫倒地,一支支锦衣卫独配的弩箭漫天花雨般朝将士们激射而去。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外围的将士攻势一滞,敌我态势瞬间立转,现在如同肉夹馍似的一层夹着一层,双方竟都处在腹背受敌的形势下。

攻势一缓。弩箭愈发激烈,毫不留情地朝四卫营将士身上倾泄而去,片刻间便放倒了百十人,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城门甬道很快被杀开一条血路。

正打算战死城门的李二和众属下一楞。眯着眼朝甬道尽头望去,却见穿着一身明光轻铠的牟斌领着近千名锦衣卫属下赶来。

李二呆怔片刻,顿时大喜:“牟大人…”

牟斌领着千人从甬道一路杀到李二跟前,脸上身上溅满了鲜血,看起来非常狰狞可怖。

“杀掉守门那一队百户,速速打开城门,混帐东西,公爷的布置差点被你毁了!”牟斌大喝道。

有了新的生力军,里面还有数百名配备锦衣卫机弩的射手,几百架机弩守住城门甬道,其余的人奋力朝背贴城门的数十名将士扑杀而去,战况顿时呈一面倒之势。

此时李二的压力已减轻了许多,甚至有暇转过头说话。

“牟大人你怎么来了?”

牟斌年近五十,身手却丝毫不弱,手中钢刀如水银泄地,拖出一道长长的雪白匹练,一名百户的胸膛被刀劈出一道长长的血口,惨叫倒地,牟斌头也不回地道:“小皇帝太过分了,我等锦衣卫南北两衙的都官们奉诏老老实实待在北镇抚司不敢擅动,谁知我家老仆冒死送信进来,言称有禁军冲入我府上,要锁拿我妻妾子女入内狱,幸亏老夫听了秦公爷的忠告,昨日已将妻儿送到城外农庄避祸,否则老夫满门尽被屠戮矣!小皇帝行事如此赶尽杀绝,老夫也顾不得许多了,随公爷杀出一条血路便是!”

二人说着话,背贴着城门的百户在狂风暴雨般的砍杀中终于尽数被杀,十余名锦衣卫一涌而上,将门闸一道道打开,再用重锤击断高悬于城门边的吊桥,吊桥在无数道或惧或喜的目光注视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最后摇晃几下,如同力竭的巨人般轰然倒下,横架在护城河的河面上。

城外正全力攻打城门的辽东将士呆了片刻,接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营盘中军阵内,骑在马上的辽东总督叶近泉两眼放光,仰天豪笑数声,抽出腰间宝剑,大喝道:“西直门破矣,京师已在秦公爷掌握之中,擂鼓助威,令众将士冲进城去,夺取九门,包围皇宫!”

“得令!”帐下诸将领兴奋抱拳应道。

京师城外,十二团营驻地已乱成一团。

土木之变,明军大败,伤亡五十万人,大明京师一度被瓦剌大军兵临城下,被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率军击溃后,鉴于拱卫京师的三大营死伤惨重,遂将三大营改编为十营,天顺三年再增二营,合称为十二团营。

为防军队作乱,宪宗皇帝将十二团营驻于城外,分别由四武,四勇,四威组成,每四营为一驻地,每营皆由一位开国侯统领,对于开国侯的忠心,皇帝自是放心的。

然而今晚,十二团营却出现了变故。

十二团营的三大营盘外不足五里处,莫名其妙多了一支数量庞大的兵马,而且都是骑兵,离营盘老远便摆开了锥型的进攻阵式,骑兵倒也罢了,团营人数远在这支骑兵之上。防御起来并不算难,然而最糟糕的是,此时应该坐在各自帅帐里发号施令的各营开国侯却一个也不见,十二位开国侯仿佛彻底消失了似的。城里城外都没了音讯。十二团营一拨接一拨派出人马寻找也没找到。

此刻辽东大军压境,城门外也隐隐传来喊杀声。显然大军在攻城,十二团营终于慌了。

久怠之兵,从军士到将领经历战阵的越来越少,危急关头大家都慌了神。一片惶然忙乱中,大家终于推出了十二位总兵为统领,总兵们聚于帅帐,焦头烂额地商议如何应对之时,却听营盘外忽然吹响了号角,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如泣如诉地呜咽,在夜空中回荡。团营帅帐内的总兵们一楞,面色苍白地互视一眼,疯了似的跑出帐外,力竭声嘶地集结团营大军。待到众将士匆忙在营盘外结好参差不齐的阵式时,对面忽然擂起巨鼓,急促的鼓声节奏里,万人铁骑动作划一扬起了长刀。

“攻!”

将领一声令下,万马齐嘶,铁甲黑潮如同怒海中的巨浪,恶狠狠地朝团营卷集而去。

“结阵!稳住!”团营防线内,遥遥看着那道黑色的潮水如惊涛拍岸般扑杀而来,总兵们吓得心神俱裂,那道黑潮仿佛无坚不摧,能攻破世上一切敢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被称为大明皇都最后一道屏障的十二团营也不例外。

天空刺啦一声霹雳,闪电瞬间照亮了夜空,倾盆如注的暴雨中,黑色巨浪在广袤的平原上像一支锋利无匹的巨箭,狠狠地扎入团营匆忙结成的阵式中。

轰!

百战浴血的辽东边军与久怠散漫的团营,终于第一次撞在一起,互相称量各自的斤两,分晓王寇。

京师城外,分兵出来的两万辽东大军已攻进了城门,一发不可收十。

随着西直门失守,辽东铁骑如潮水般涌进城门,进城之后,各营分流,迅速扑向其余的八个城门,腾骧四卫将士失了先机,终不敌精锐的辽东边军,不到一个时辰,京师八门全部失守!

腾骧四卫不得不节节败退,与边军们展开了巷战,直到这时,真正的残酷和惨烈才开始。

双方各以什伍为单位,手执兵器在城内大街小巷里奋力厮杀,边军和四卫营双方皆无巷战的经验,只能凭战场上的直觉和身手来互搏生死。

一声声金铁相交伴随着临死前痛苦的惨叫,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如万千鬼魂的呜咽厉吼,官员和百姓们躲在家中抱头搂在一起,瑟缩在屋子的角落里惊恐地聆听着外面街巷上的动静。

东城秦家外宅。

外宅内的仆人丫鬟早已遣散一空,此刻整个宅院内外将士林立,披着铁叶铠盔的边军,穿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戴着圆帽穿着褐衫的东厂番子,里里外外围了一层又一层,以整座外宅的前堂为核心,团团围在四周,前堂屋顶的碧瓦上,静静地匍匐着两排手执机弩的锦衣校尉,从上至下,从里至外,将宅院围得密不透风。

秦堪仍穿着一身暗黄蟒袍坐在前堂正中,手中端着一盏香茗,神情沉静地直视空荡荡的堂外前院,仿佛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堂内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身边所有人都派出去了,忠实地执行着他下的每一道谕令,黑或白,忠或奸,此刻无人再顾及,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好,为了保命也好,都在外面奋力厮杀。

堂前不总是安静的,一个个报信的校尉在不停的匆匆禀报军情,秦堪如同久经阵仗的大将军,面沉如水地听着各方百江汇海般的消息。

“报——边军夺取西直门,两万大军已入外城,叶总督亲临西直门统领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