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矛盾的王爷,至少在秦堪眼里看来非常矛盾。

一方面隔两个月便上奏疏哭穷,王府经年失修啦,主殿漏雨害堂堂的宁王殿下只好带着家眷憋屈地住进侧殿小厢房啦,王府三卫人吃马嚼的王府养不起啦,总而言之,奏疏里的宁王非常穷,不仅穷而且胸无大志,毕竟把日子过得跟叫花子似的王爷,是引不起朝廷太多戒备之心的,别的不说,就这种存不钱的人,连过日子都艰难,有本事养千军万马去造反?

奏疏上的穷王爷,现实里却阔气得一塌糊涂,今年才过了一半,宁王已三次派人从南昌送重礼至京师,送礼的队伍低调而庄重,送给朱厚照的都是不值钱却好玩的东西,比如烟花,比如一支可以击发两次的双管鸟铳,比如两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等等,而宁王送给京师大臣们的礼物明显贵重多了,可以看出宁王并不傻,烟花熊猫这些东西显然糊弄不了大臣们,于是各种金银各种古玉各种美婢挨个儿送进了大臣们的家里。

奏疏和现实相差如此巨大,而且做得这么大大方方,秦堪忍不住怀疑宁王这家伙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或者说大臣们得了精神分裂症,人家送礼都送得如此大方了,还有大臣上疏为宁王说好话,请求朝廷拨给宁王钱粮军械等等物事。*

第五百七十九章故人重逢

锦衣卫密探从南昌传来的消息不容乐观。

按大明祖制,藩王可拥兵三卫,三卫满编的话大约一万五千余人,也就是说,一个王爷能指挥的军队只有这一万五千多人,而且指挥他们干什么事必须有朝廷的命令,譬如圣旨,兵部文函,调兵虎符等等,三卫里面的将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王爷带他们发财他们肯定没二话,王爷带他们造反就恕不奉陪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相对比较稳妥的制度,它把藩王的不臣之心活活掐死在摇篮里,想造反?可以啊,前提是你有本事领着这一万五千多人能打败百万朝廷军队。

这个制度在太祖洪武年间执行得不算彻底,因为建国不久,国内许多前元余孽和山贼土匪要清剿,边境还有强大的蒙古残余军队要剿灭,封地在边境的藩王们拥兵绝不止三卫,比如当时的燕王和宁王,二人驻扎在北方前线,麾下军队拥兵何止十万,直到后来永乐靖难成功,心虚的永乐皇帝对这个制度下了死命令,藩王们不得不交出兵权给那些外姓武将或勋贵。

这个也很好理解,毕竟永乐皇帝就是造反起家的,而且显然雄才伟略的永乐大帝在这方面不算很大方,他自己可以这么干,但别人若想模仿他就绝对不行了,这是原则问题,尤其是对那位封地改迁到南昌的宁王,绝对是严防死守的对象,这又是永乐皇帝干过的一件心虚事,只怪青春太年少,热血太沸腾,又或许是喝多了嘴太贱,总之。答应宁王事成后“江山共治之”这句话,待永乐皇帝坐上龙椅后全都忘了,大股东混成了小马仔,宁王不可谓不憋屈,这种憋屈还不能对外宣扬,耻辱于是被代代相传,终于传到了这一代的宁王朱宸濠。

锦衣卫从南昌传回来的消息里,宁王朱宸濠拥兵仍只是三卫,一点也没违制。但这三卫都是摆设,事实上他正暗中大肆招兵买马。江西南昌自古便是一座水城,城池缘水而兴,城内城外河湖众多,有赣江。抚河,玉带河,锦江等等,自古便有“七门九州十八坡,三湖九津通赣鄱”的古谚。

河湖里面盛产很多东西,比如鱼虾螃蟹蹩,比如水贼水盗。

宁王招兵买马的对象主要便是河湖里的水贼水盗。这无疑是个很实用的做法,这种人很容易收买,只要有银子,任何无法无天的事情都敢干。于是一大批水贼水盗山匪很快团结在以宁王为核心的造反集团周围,其中盗匪为首者有三人,名叫凌十一,闵廿四。吴十三。

从这三位马马虎虎的名字可以看得出,他们对数字非常敏感。特别是跟银子有关的数字。

宁王殿下无疑有着凌云之志,只可惜志大却才疏,靠这帮水贼盗匪帮他打天下,老实说,还不如关上房间画圈圈诅咒朱厚照短命…

所以说,“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不一定适用所有人。

锦衣卫的情报很完整,包括宁王麾下的谋士张士实,刘养正,王纶等人的性格,爱好等等,整齐地堆放在秦堪的书案上。

秦堪越看越皱眉,心情有些坏。

不论历史上宁王造反以怎样的闹剧收场,但事实上他确实反了,战争一旦发动,受苦的仍是老百姓,秦堪有很多事要做,一次又一次的平叛已令他颇为厌烦,这些造反已严重影响了他的理想,一直以来,在一块平地上建立一个文明非常艰难,集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日积月累的创造和修建,一旦爆发战事,这些数十年上百年的文明往往一夕之间便毁于战火,然后不得不再次从废墟上重建,人类的历史便是一次次破坏与重建的历史。

秦堪讨厌无休无止的战争。*

讨厌却不能不面对。

最近锦衣卫北镇抚司来往的文函和人流越来越多,一份份情报通过各种渠道递进来,一道道命令也通过各种渠道发出去,秦堪忙得脚不沾地。

藩王造反太敏感,这些消息只在锦衣卫少数几个人里面传阅,秦堪下了封口令,没拿到真实的造反证据以前,任何事均不得向外透露一丝一毫。

正德三年初夏,一位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拎着行李出现在京师朝阳门外,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定定注视着城门上的旌旗和古朴沧桑的城墙,长长舒了口气的同时,泪水夺眶而下。

一别两载,再踏故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穿着灰色破旧长衫的他,竟在城门外驻足徘徊,久久不敢进城。

近乡情怯啊,曾经的忠直热血,曾经的万丈豪情,如今归来,只换得行囊空空,身无所长,今日再回到久别的故地,他竟踯躅而不敢行。

不敢回家,不敢见亲朋,城门前徘徊思忖许久,他终于决定先进城去见一个人,一个赐给他再生的恩人,谁都可以不见,这个人却必须要见的。

日落西山时,秦堪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伸着懒腰走出北镇抚司,然后,第一眼便看见了静静站在镇抚司大门外等候的王守仁。

一身破旧且打着补丁的长衫,长衫上处处沾满了灰尘,头发枯槁凌乱,肩上背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包袱,手里还杵着一根拐杖。

秦堪第一眼竟没认出他来,见他朝自己傻兮兮地咧开嘴,秦堪没搭理他,挥了挥手指了个方向:“要饭去西市口,那里人多,大方人也多,锦衣卫不但穷而且脾气都不好,你在这里要饭注定要倒霉的…”

王守仁:“…”

秦堪叹息着上了轿,嘴里还在嘟嚷:“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专一行,人已穷到这份上了,脑子还不灵光,活活穷死的命啊…”

直到秦堪的官轿快启行了,轿旁无数侍卫将王守仁隔开,王守仁这才忍不住高声道:“秦侯爷,还记得一起喝偷来的女儿红的王阳明吗?”

这句话比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更令人印象深刻。

“落轿!”秦堪在轿急忙喝道。

轿子落下,秦堪急不可待地亲自掀开轿帘走出来,怔怔盯着王守仁半晌,终于认出他来。

“王兄!”秦堪激动上前。

王守仁呵呵一笑:“你总算认出我了。”

“王兄…朝廷没发你路费吗?你从贵州一路要饭来到京师?”

王守仁闻言脸一黑,将手里的拐杖一扔:“我不是要饭的!”

秦堪叹道:“王兄何必掩饰,扔掉拐杖也遮不住你现在满身要饭的气质啊。”

王守仁整了整破旧的衣裳:“再说一次,我不是要饭的。”

“走,燕来楼,我请客,今日故人相逢,酒肉款待。”秦堪根本不听王守仁的辩解,拉着他的袖子便兴冲冲往前走。

有人请客,王守仁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从见面到现在,你终于说了第一句人话。”

“王兄,先说好啊,到了燕来楼前,你要克制自己的情绪,莲花落之类的东西就不要唱了…”

“我——不——是——要——饭——的!”

“嘴硬…”

秦堪嗔怪着推得王守仁一个踉跄,亲热得如同城管驱赶擦皮鞋的…

果然是“款待”,如狼似虎的侍卫们提前冲进了燕来楼,将整个楼全部包下,秦堪和王守仁走到楼前,老鸨最大幅度地堆起笑脸,小心翼翼地朝这位权势熏天的国公爷福身一礼,至于这位年轻俊秀的国公爷为何带着一位叫花子上门,老鸨问都不敢问。

时令果鲜,八冷盘八热盘,各种山珍海味摆在桌上,酒仍是陈年的女儿红,偌大的桌边只坐了秦堪和王守仁二人,一群打扮得十分妖艳的莺莺燕燕如同穿花蝴蝶似的给二人布菜斟酒,雅间角落里,秀美脱俗的女子素手抚弄着琴弦。

显然今日的两位贵客有点粗俗,完全无视身旁的妖娆女子,一个只顾着喝酒,另一个只顾着埋头大吃。

美女们笑得都有些勉强了,一记记幽怨的目光如飞刀般投向那位年轻英俊的国公爷,暗恨妾命薄如纸,郎心坚似铁,如此绝佳的巴结权贵脱出苦海的机会,然则这位国公爷坐怀不乱,如老僧入定,不起任何波澜,好好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它的流逝。

王守仁的吃相委实不大好看,不知饿了多少顿,最后仰脖将一杯酒倒入口,眼睛徒然睁大,抿着唇品位半晌将酒吞如喉,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酒!这才是真正的酒,贵州喝的怎能算酒,简直是尿。”

第五百八十章把酒叙旧

一个人若成了圣人,会有怎样与众不同的表现?

言必子曰孟云,行必仪态翩翩,张嘴便是家国天下黎民福祉,脑子里思考的事情比菩萨还悲天悯人…

秦堪的印象里,圣人应该有很多可贵的异于常人的言行,而绝不是一张嘴便说喝尿。

王守仁说完后又灌了一口酒,品了半晌,肯定地道:“没错,这才是酒,贵州喝的是尿。”

秦堪摸着下巴打量他,心中暗暗嘀咕,不知这家伙升级了没有,若还没成圣人便被自己弄回了京师,自己算不算对中国千年学术界犯下了弥天大罪,背了个奸臣的罪名也就罢了,再背一个学术罪人的罪名,不知自己背不背得起…

“王兄,这两年过得清苦否?”

王守仁叹了口气:“苦啊,怎能不苦?房子被苗人拆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只好住山洞,缺衣少食且不说,最重要的是,连书都没有一本,教人怎么过日子,幸好贵州提学毛科对我执礼甚恭,隔三岔五给我送些衣食和书籍,否则我都不知该如何在龙场驿站熬下去…”

说完王守仁神情忽然一展,笑道:“不过一切清苦都是值得的,在龙场时我解开了心中最后一点困惑,骤然悟道那种感觉,仿佛天地瞬间扩大了无数倍,委实妙不可言。”

秦堪一怔,由衷喜道:“恭喜王兄超凡入圣,实为我大明士林之福也。”

王守仁笑道:“说什么超凡入圣,若欲成为圣人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想通了一些久积心头的困惑而已,我还要多谢秦侯爷没忘记我,把我调回京师…”

一旁为二人殷勤斟酒的青楼姑娘终于等到了让她拍马巴结的机会,于是见缝插针嫣然笑道:“这位贵客有所不知,秦侯爷早已不是侯爷,而该改口称‘公爷’啦。前些日子陛下下旨,内阁廷议过后,晋为宁国公,整个京师都在说这件事呢…”

王守仁楞了片刻,接着苦笑道:“没想到你如今已位列国公了,你这升官晋爵的速度,我这辈子怕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秦堪笑道:“你在贵州龙场餐风饮露,我在京师快马加鞭升官晋爵。你说得这么酸溜溜的,会让我产生我简直不是人的错觉…”

王守仁沉默许久,一字一句肯定道:“你要相信自己,这不是错觉…”

秦堪手中牙筷微微颤抖,花费很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用筷子戳王守仁胸前檀中穴的冲动…

挥退了屋子里的姑娘们,雅间里只剩秦堪和王守仁二人,侍卫们在门外把守,任何人不得接近。

“这次把你调回京师是我的意思…”秦堪注视着王守仁,缓缓道:“刘瑾已被诛,阉党被一网打尽。此时回京你没有危险,而且多了一份荣耀。毕竟你的《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当年震惊朝堂,人人敬赞,刘瑾死后你再回京,自是风光之极。”

王守仁苦笑道:“风光倒不曾想过,只是老父已垂垂,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只想回京侍奉父亲终老,尽人子孝道。”

“王老大人身子硬朗得紧。前些日子听说还因为明年春闱出题的事和礼部张尚书打了一架,那一战王老大人生生揪下张尚书一缕胡子,当然,张尚书也把你父亲的眼眶揍青了,可谓不分上下,平分秋色,王兄尽管放心,就冲王老大人这股人挡杀人的劲头,起码还能活二十年。”

王守仁脸色有些讪讪:“我这父亲的爆脾气…唉。”

秦堪笑着为他斟了一杯酒,道:“王兄这次回京,职位方面朝廷自有安排,你有何想法不妨跟我说说,如今我在朝中还算能说上几句话,可为王兄奔走一番。”

王守仁笑道:“昔日秦侯爷,今日秦公爷,不仅晋了爵,而且也长能耐了,我想当内阁大学士,你能帮我如愿否?”

秦堪神色不动:“内阁大学士有点困难,不过让你当吏部尚书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下轮到王守仁吃惊了:“真的?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秦堪瞪他一眼,冷冷道:“是你先跟我开玩笑的。”

王守仁苦笑道:“好吧,你把我调回京师想必一定已有安排,别绕圈子了,直说吧。”

秦堪坐正了身子,正色道:“王兄可知南昌宁王欲谋反?”

王守仁大吃一惊:“真的假的?”

“确有其事,我麾下锦衣卫这些日子源源不断送来南昌的消息,宁王在南昌暗中招兵买马,如今兵马已有五万之巨,此时他正搜括封地,收集粮草,可谓箭已在弦…”

“此事陛下和朝中诸臣可知?”

秦堪叹道:“藩王皆是陛下血亲,若无确凿证据,我怎能妄言藩王谋反?少不得会被那些言官们扣一顶‘离间天家’的帽子,所以此事仅只锦衣卫里少数几人知晓。”

王守仁皱起了眉:“有安化王造反的前车之鉴在前,安化王的下场天下皆知,宁王难道不怕死么?”

“皇位动人心,明知是杀头的勾当,却仍被紫禁城里那张黄灿灿的龙椅耀花了眼,迷了心智,宁王敢造反我一点也不奇怪。”

“你把我调回京师,估计跟宁王有关吧?”

秦堪笑着拱拱手:“龙潭虎穴在前,不知王兄可有勇气闯一闯?”

王守仁冷笑:“你怎么不闯?”

“我怕死。”

“你怕死难道我便不怕死么?”

“从你以往种种言行来看,你不仅不怕死,而且命很大。”

王守仁仰头喝了一口酒,苦笑道:“我怎么会认识你这号人…”

秦堪也不生气,笑眯眯地为他斟满酒:“你若不认识我这号人,你王家祠堂现在应该会多一块牌位,上面写着‘王公守仁之位’,若你九泉下有知的话,说不定还会偶尔从坟头顶上为你王氏后人冒几缕不知所云的青烟,你说你认识我这号人是亏了还是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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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天家生谣

认识秦堪这号人,是亏是赚真不好说,王守仁只觉得跟秦堪在一起的感觉很轻松,虽然偶尔也被秦堪那张毒嘴里冒出的损话气得浑身直颤,可是他知道,无论在任何时候,自己都可以放心大胆的把背后亮给秦堪,不必防备,不必担心,而且他也可以肯定,毫无防备的后背亮给秦堪,秦堪一定会尽最大的能力保住他后背的安全。

“我去江西。”王守仁饮尽一口酒,沉稳地道。

秦堪眨眨眼:“你不怕死?”

王守仁笑道:“你没说错,我刚才自省了一下,发现我真的不怕死,老天便是这样捉弄,越怕死的人仿佛都很命短,反而不怕死的人长命百岁…”

“老天爷确实挺贱的,我这种怕死的哪来的活路呀…”

“此去江西,我需要做什么?”

秦堪想了想,道:“你要把宁王之乱平了,至少在朝廷做出反应以前,将宁王的谋反范围减到最低程度。”

“予我兵将若干?”

“无一兵一卒。”

王守仁呆住了,定定看着秦堪半晌,苦笑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往火坑里推…”

秦堪也苦笑:“宁王虽露反相,但并未起事,若你带着千军万马入江西,他能不警惕吗?再说宁王用钱财美人笼络结交京中大臣无数,无缘无故的派大军入江西,那些大臣们想必也不会答应,就连陛下那一关也过不了,毕竟宁王是陛下的叔叔,陛下纵然再宠信我,也不会答应这个荒唐的要求。”

王守仁沉默着点头,这也是实情。藩王造反太敏感了,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朱厚照的明确表态,任何针对藩王的动作,尤其是军事动作,都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王兄此去江西虽无兵无卒,但我会为你求一道圣旨,有了这道圣旨,等于便带了千军万马在身边。一旦宁王真的起事,凭圣旨可就地调用江西本地卫所官兵平叛,若有必要,还可向南京魏国公求援,至于情报方面你更不用担心。我会下令当地锦衣卫全力协助于你,有任何风吹草动你都会提前知道,切莫小看锦衣卫的能力,有他们在背后助你,你等于多了一双千里眼和顺风耳…”

秦堪笑道:“此行虽然危险,但你不是孤立无援的。”

王守仁眯着眼思索许久,道:“若宁王在南昌起事。他会先取哪个城池?”

“王兄高见?”

王守仁缓缓道:“京师重兵驻守,况且江西离京师太过遥远,宁王若反,先取者必非京师。这是取死之策,既然他不可能取京师,可以预测,他也许会选择东进或南进。东则是南京,南则是湖广。两厢取其利,夺取南京的好处无疑比南进湖广要大得多,而他若欲取南京,有一个城他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哪个城?”

“安庆!”

秦堪神情不变,心中却满是震惊。

果然不能小看古代人,他自己活了两辈子,宁王造反有多少军队,先攻取哪个城池,以及最后得到什么结果都清清楚楚,可王守仁并没有预知能力,却一步一步算出了宁王的动作,不愧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圣人。

“不错,我估计也是安庆,所以安庆这座城是此次平叛的关键,然而此时宁王未反,君臣皆被蒙蔽,对安庆的军事布局我亦无从插手…”秦堪无奈而苦涩地一笑:“事情就是这么麻烦,明知这是必守之城,但现在却不能做出任何安排,否则必被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所以我只能派一位信得过的人亲自下去,静等宁王起事,然后做出最快速的反应,王兄,一切便能只辛苦你了。”

王守仁用力点点头:“放心,忠臣死社稷,既食君王俸禄,必为社稷效死。”

“我明日便去拜会李东阳老大人,为你求个‘汀赣巡抚’的官职,再挂一个佥都御史的衔头,巡抚之职对你此行而言最合适不过,一则是个临时官职,没有牵动京师和地方官府的利益,不会引起朝中大臣的反弹,二则此职可临时节制地方上的布政司,按察司和指挥使司,再带上圣旨,一旦事变,你可总揽一省军政抗击宁王,等待朝廷驰援。”

给王守仁安排一个巡抚的官职,秦堪确实有把握。

尽管秦堪自己升官晋爵困难重重,朱厚照一提给他晋爵的事儿便立马引来朝野一片激烈的反对,甚至不惜以死抗之,但秦堪可以肯定,给王守仁升官一点波澜都不会有。

不得不承认,这是人品问题。

秦堪的人品就不用说了,如今满朝文官看他的眼神大抵等于看一坨狗屎,踩一下都怕脏了鞋,这是一个非常无奈却实际存在的事实。

但王守仁不同,首先他的出身便决定了派系。其父王华如今是礼部左侍郎,更了不起的是,他曾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状元,而王守仁也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第七名,如此出身已决定了他注定是文官集团里的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更何况当初因反抗权阉刘瑾而写下一篇朝野赞颂的经典奏疏,因而被贬谪贵州龙场过了两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有了这些傲人的政治资历在前,又有其父王华在朝中经营多年的人脉在后,秦堪为王守仁求一个巡抚的官职并不难。

王守仁显然有些意外,盯着秦堪道:“我只是一个刚从贵州调回京师的无品驿丞,却被骤然提到从二品巡抚,你就这么相信我?”

秦堪笑道:“感动吧?感动就赶紧给朝廷玩命的干活去,我朝难得出一位圣人,当然要往死里用。”

王守仁苦笑叹道:“为何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人话这么难呢…”

正事说完了,二人也有了一些醉意,脸上酡红一片,连笑起来都透着一股傻兮兮的味道。

秦堪似乎很久没有这样醉过了。随着身份地位越来越高,能敞开怀一起醉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丁顺李二是最忠心的属下,但打死他们也不敢跟秦公爷醉得如此癫狂,朱厚照年纪不大,对酒这种东西爱好也不大,基本上几杯就倒,而唐寅这位书生虽然酒量不错,但秦堪却受不了他一喝多便吟诗。或者眉开眼笑地拉着他讨论青楼里哪个姑娘胸大,哪个姑娘屁股圆之类的话题。

似乎只有跟王守仁喝酒最痛快,这位虽然是读书人中的顶尖人物,但奇怪的是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读书人的酸腐之气,反倒像个侠客一般。醉时狂歌高唱,甚至偶尔还舞一场剑,舞完大笑几声“快哉”然后身子一栽,倒地呼呼大睡。

跟这样的人喝酒从里到外的舒服,所以今日秦堪不知不觉也醉了。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王守仁醉意醺然,边笑边大声吟着诗。

捏着酒壶柄儿往酒杯里倒酒,半天没有一滴,秦堪晕乎乎地一笑。转头难得豪迈地大喝:“来人,再给我拿酒来!”

“慢,慢着!”王守仁身形踉跄,卷着舌头醉眼迷蒙道:“今日咱俩喝酒。你有没有觉得总差了一点味道?”

秦堪充血赤红的眼睛一瞪:“难道店家在酒里掺了水?好大胆子…”

“不,不是。你说过,偷来的酒最美味,老实说…我在贵州已想了整整两年,哪怕玉浆仙酿也不及偷来的酒之万一呀,不知贤弟以为然否?”

秦堪大笑:“有道理,今晚不如你我做一回雅贼?”

王守仁大喜,手一挥豪迈道:“带路!”*

就在秦堪和王守仁酩酊大醉的同时,京师神奇般地冒出了一个惊天谣言。

谣言永远有它的市场,而且不分地域不分时段,该出现的时候它便出现,背后不知牵扯着多少别有用心的阴谋。

作为大明的国都,京师街头巷尾永远少不了话题,除了吃饭睡觉,百姓们最热衷的莫过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共享张家长李家短,天知地知的事情经过一张张嘴渲染加工再散播出去,便完全变了味道,导致谣言的最后版本集中了无数人叠加的想象力和满满的恶意。

这种陋习似乎从人类有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以后便一直伴随着文明的发展而延续。

继上次秦堪晋爵国公的热门话题过去不久,京师又有了新的话题,这回街头巷尾的传闻有点大逆不道,所以就连近年来风气已大大改善的锦衣卫和东西厂也不得不紧张起来。

这次的传闻跟当今天子朱厚照有关。

不知哪位知情人士说漏了嘴,议论当今天子时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当今天子朱厚照非弘治先帝所亲生,而是当时宫里一个名叫李广的太监从外面抱回来的一个平民的孩子,真正的太子已被掉了包,至于掉包太子的原因,则是因为宫里仍残留着宪宗时期万贵妃的心腹爪牙,掉包是为了给死去的万贵妃报仇,毕竟弘治皇帝曾是万贵妃的死敌。

这个秘密瞒了十八年,直到最近宫里某个小宦官无意中得到已逝太监李广生前留下的一则扎记,里面详细记述了这个惊天秘密的始末。

传闻还说,宫里的消息传出来后,当今天子和张太后都知道了此事,张太后心存疑虑,宣太医进宫,想与朱厚照滴血认亲,证明他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谁知皇帝却勃然大怒,不仅秘密处斩了两名太医和传播谣言的百多名宦官宫女,而且更将生母张太后囚禁于慈宁宫,严禁其踏出殿门一步,如今宫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动辄便有宦官和宫女的尸首半夜被扔到乱葬岗,皇宫里阴风阵阵,几成鬼域,夜间常闻厉鬼哭嚎,宫里上下一片凄惶…

传闻非常的详细,有前因有后果,传得活灵活现,似乎亲眼所见一般,可谓一则引人入胜的好故事,事情又与素来神秘高贵的天家有关,京师的街头巷尾因为这个传闻几乎沸腾了。

百姓们沸腾,但厂卫却紧张了,就在秦公爷与王守仁喝酒的当口,东厂厂督戴义和西厂厂督谷大用又惊又怒,急忙下令番子大索京师,一个时辰不到便当场拿问了数百名散播谣言的百姓,拿进诏狱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杂治,京师城里的气氛骤然也紧张起来。

江西南昌。

这是一座因水而建的城池,城池四周江河湖泊纵横,赣江,锦江,抚河与鄱阳湖连成一片。

宁王的封地便是这座城池。

很显然,宁王是位受骗上当者,第一代宁王朱权上了一个恶当,这个上当的性质跟现代手机短信中特等奖不一样,后果比较严重,于是宁王上当后的苦果一直延续了五代。

永乐靖难时曾许下“江山共治之”的承诺,事实证明根本就是放屁,原本可以得到半壁江山的宁王,最后的结局却只能蜷缩在这座小城池里动弹不得。

这是耻辱,宁王一脉上下五代人已将这个耻辱刻入了心里,代代相传,仇恨一代比一代深刻。

由此也可以证明,骗子不一定能当上皇帝,但当上皇帝的一定是骗子,被亲兄弟当成二百五糊弄的宁王一脉从此痛定思痛,于是在南昌这座城池里开始了报复社会的行动。

不得不说,没当上皇帝的朱家藩王里面,从始到终没出过几个好东西,人渣的数量占朱家总人数的九成以上。

如今的南昌城已被宁王朱宸濠折腾得奄奄一息,城内家产但凡稍微殷实一些的中产阶级和富户已经被宁王敲诈勒索得干干净净,如今能在城里活下去的,基本都是些毫无油水可榨的穷人。

正史上对这个时期的南昌城是怎样描述的呢?

“尽夺诸附王府民庐,责民间子钱,强夺田宅子女,养群盗,劫财江、湖间,有司不敢问。”

这就是宁王报复社会的具体举措,堂堂藩王,天家贵胄,如今竟自甘堕落成了土匪棒老二之流,藩王不像藩王,变成了山大王。

宁王殿下的处世观很简单,也很朴实。——我只是王爷,不是皇帝,南昌城里的百姓不是我的子民,而是皇帝的子民,敌人的子民自然也是我的敌人,对敌人用不着太客气。

这种想法无疑很混蛋,正所谓“崽卖爷田不心疼”,宁王搜刮南昌的富户商贾还真没心疼过,对城中的百姓和官员的态度就像对待敌人一样冷酷无情。

无情还是有好处的,至少现在的宁王很富有,几乎可以算是富可敌国,不仅有钱,还有粮。

一个有钱有粮而且四处招兵买马的藩王,傻子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按理说远在京师的皇帝也应该知道了,然而奇怪的是,朱厚照偏偏不知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大明的文官比鬼有气节多了,钱再多肯定也不会帮宁王推磨,不过收了宁王的银子,帮他在朝堂上打打圆场,说说好话还是不打紧的。

大明**的官场,给宁王的谋反提供了最合适的温床。

此时的宁王府书房里,朱宸濠和他手下的谋士张士实,刘养正三人聚在一起,细语商议着阴谋。

第五百八十二章酒后惹祸

(上章有笔误,宁王幕僚之一应是“李士实”,不是张士实,码字脑子犯抽,张冠李戴,惭愧之至。)

李士实的来头不小,也是宁王朱宸濠最看重的一位幕僚。

他是成化二年的进士,当过刑部员外郎,当过按察副使提学浙江,还当过山东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甚至最高还当过刑部侍郎,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部级高官,不仅如此,李士实在学术文化方面也颇有才名,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甚至与李东阳齐名,被世人誉为“三名士”之一。

从他的这些个人履历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士实是典型的大明士子,这类人嘴上正义,内心虚伪,虽谈不上对皇家有多忠诚,但按理说也绝不会参与一个藩王的谋反,尤其是这种部级高官,更应该有着相对比较坚定的政治觉悟。

然而李士实事实上还是参与到了宁王的谋反之中,并且一发不可收十,成为宁王谋反集团的第二号核心人物。

做出这样的选择自然是有原因的,其一,李士实是南昌人。

不能小看大明士子的乡土情结,中国从古至今,“老乡”二字在国人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李士实致仕归乡后,心怀异志的宁王对这位曾经官居侍郎的高官怎么可能不拉拢腐蚀?于是打着老乡的招牌亲自拜会李士实,有没有三顾茅庐不可考,但老乡这块招牌无疑很管用,宁王于是便交上了这个官场争斗中失败而被迫致仕的部级高官。

其二,宁王朱宸濠后来死乞白赖与李士实结成了儿女亲家。

不得不佩服朱宸濠的算计,一步一步将大明优秀的部级领导干部腐蚀,引导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为了自己的大业,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拉拢李士实,朱宸濠可谓下足了重本。而李士实显然没有吸取京师朝争失败的教训,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心是多么的险恶,傻乎乎地答应了宁王的亲事。

直到儿女成了亲,热闹散场,朱宸濠这才跟他摊牌,亲家你看啊,咱们朋友也交了,儿女也成亲了。正所谓八拜都拜过,只差最后一哆嗦,李士实很应景地问,“还差哪一哆嗦?”,朱宸濠便很诚恳地告诉他,你就帮帮忙让我率军打进京师当一回皇帝呗…

碰到这么一个坑亲家的货,李士实愤怒极了,指着朱宸濠的鼻子,从太祖朱元璋一直骂到第一代宁王朱权,并强烈要求与朱家历代先祖的正室夫人发生非纯洁关系。哪怕朱元璋的老婆马皇后也不放过,越骂李士实越绝望。

与宁王交好。与宁王结亲,这是满朝皆知的事了,将来若宁王谋反被诛,他李士实能逃得过加颈一刀。

没办法,李士实只好悲愤的一咬牙一跺脚,跟着朱宸濠一条道走到黑,于是成了宁王谋反集团的第二号人物。从此踏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