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繁荣天津,扩城池,建深港,造海船…这些都是为未来的大明水军埋伏笔。有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大明水军,东南沿海的倭寇之患便可从根本上剿除,为大明开海禁扫除最后的海上障碍,一旦开了海禁,国库将会慢慢充盈,世界各地的物产也将源源不断进入大明,潜移默化中。大明一定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秦堪笑容敛去,疲累地揉着眉心,进入朝堂才三年多,他已越来越累。感觉活了整整一辈子似的,如今的心境比起当初那个还在山阴为一日三餐动脑筋的他来说,苍老太多了。

官轿晃晃悠悠,秦堪坐在轿中昏昏欲睡。

轿外红木厢壁轻轻敲了几下。丁顺恭敬的声音传来。

“侯爷,锦衣卫探子从南昌发来消息…”

“说。”

“宁王三卫兵马果然有调动迹象。不仅如此,探子在城内城外查探了几遍,发现宁王所拥兵马并不止三卫,或许更多,宁王这些日子以邀宴为名,王府长史和幕僚频繁出入府中,动辄与宁王商议彻夜,同时宁王也加紧搜刮封地内的钱财和粮食,一切迹象表明,宁王反相已露。”

秦堪冷笑:“终于打算动手了么?想做这座江山共主,他还缺了一副好牙口…”

想到宁王即反,秦堪忽然想起另一个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里,这个人的作用绝不能少。

“王守仁去贵州龙场当驿丞多久了?”

“两年了。”

“两年,这家伙还没当上圣人吗?升级太慢了…”

“什…什么升级?”

秦堪没理他,喃喃道:“不管有没有成圣,他也该回来了…”

王守仁升级确实很慢,这种事情急不得,连王守仁自己从开始时的急躁,到现在心境已渐渐平静,对于脑海中的困惑也看得越来越淡然了。

龙场位于贵州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这些隶属贵阳修文县,说是县城,实则这里是不毛之地,除了深山老林便是背着竹遍背篓偶尔经过驿站的苗人,龙场附近是苗人的主要聚居地,汉人很少,而苗人因长久以来被汉人官府欺压,所以对汉人颇为仇视。

王守仁就生活在这么一个恶劣的环境里,若他以后知道这是他的知交好友秦堪特意为了磨练他而将他发配至此,王守仁大约会抄刀从贵州一路杀进京师吧。

刚被贬谪到龙场时,王守仁的处境很惨,他带着简单的行李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几近荒芜废弃的驿站,自己动手刚搭起一座竹房,当天夜里便被不友善的苗人们拆了,王守仁是驿丞,驿丞虽是不入品的官儿,但在苗人眼里,不入品的官儿也是官儿,汉人官员就是他们的敌人。

竹房被拆了,王守仁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后继续在原地又搭了一座竹房,结果还是被拆,反反复复三次以后,王守仁深深拜服苗人们锲而不舍的强拆本事,于是索性卷起铺盖住进龙场驿站旁边的龙岗山腰的一个山洞里。

这回苗人没再拆了,一则强拆山洞的难度太大,二则这个汉人狗官貌似很好欺负的样子,苗人们都已经欺负得没有成就感,没有满足感了,三则苗人们平时工作都挺忙的,强拆汉人房子纯粹是义务劳动,没人发他们工资,想想老跟这个汉人狗官较劲有点不划算…

事实证明雅人就是雅人,王守仁哪怕混到原始人居住的落魄地步,也不忘让自己尽量优雅一点,于是居住的山洞他自己戏称为“阳明小洞天”,由于他经常在洞里玩味专研《易经》,故而又被戏称“玩易窝”,这个名字跟青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知王圣人取名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什么…

再后来,王守仁任驿丞后主动帮当地苗人铺路建房修水利,本质还是非常纯朴善良的苗人们渐渐被这个汉人狗官所感动,王守仁就这样赢得了苗人们的尊敬,有一天跟苗人们喝酒大家都喝多了,苗人首领卷着舌头告诉王守仁,从山洞里搬回来吧,苗人保证不再拆你房子了。

于是王守仁乐颠颠儿的从山洞搬回了驿站,苗人们说话算话,不仅没拆他房子,反而主动帮他建房子。

一间竹子搭成的房子平地而起,王守仁仍旧不改雅不可耐的毛病,房子被取名为“何陋轩”,取义“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房子外面还搭了个凉亭,凉亭名曰“君子亭”。

一个混到如此落魄境地居然还喜欢到处取名臭显摆的家伙,被贬谪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说他活该吧,至少也应该被生活多甩几个耳光。

春雨贵如油。

一个春雨软绵的下午,王守仁赤着双脚倚在门前看着外面绵绵的雨丝,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快两年了啊…被贬到这个驿站已快两年了,京里王家的家仆亲自送信来,说刘瑾已被凌迟,朝中阉党被清洗,一切大快人心的消息里,却没有他王守仁的名字。

自己…是否已被世人遗忘?

第五百七十章龙场悟道

王守仁在这个偏远得连老天爷仿佛都忘记的村落里已经待了两年多。

两年的时间足够将一个热血澎湃的年轻人磨练成沧桑的老人,这两年王守仁深深觉得自己老了很多,食物的缺乏,被乡民排挤的孤独,恶劣的气候和胸中大志难展的痛苦,这些都像磨刀石,反复磨练着他这柄尚不算太锋利的钢刀。

一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少妇款款走来,泛着健康古铜色的手里拎着一个小酒坛子,一双玉脚踩着木屐,在春雨过后的泥泞地里蹒跚行来。

慢慢吞吞走到王圣人的“何陋轩”玄关前,少妇取下斗笠都蓑衣,露出一张不算太美但非常清秀的脸庞,少妇注视王守仁的目光就像一条花蛇盯住了一只蛤蟆,很热烈…

倚在门边发呆的王守仁露出了苦笑。

南方的女子不仅多情,而且狂野,这里属于朝廷眼中的荒蛮之地,礼教束缚并不严,每到龙船节或赶秋节,热情的小伙子和大方的苗女们各占一座山头,彼此遥相对视,然后对几句山歌,肉麻的山歌表白过后,看对眼的男男女女往僻静无人的山沟里一钻,铺上稻草便成就了好事,一切都那么大方自然,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老实说,饱受理学摧残的王守仁刚来龙场时亲眼目睹了许多伤风败俗的画面,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少妇名叫荀瑛,本是前任驿丞的妻子,前任驿丞在一次苗民暴动中被打死,于是荀瑛便成了寡妇,这位寡妇很乐观向上,一点也没被残酷的生活击倒,而且非常响应刘瑾公公“寡妇再嫁”的新政策,王守仁继任龙场驿丞后,荀瑛又看上了他。

这显然是一位多情且口味独特的女人。专找驿丞下手。

王圣人儒雅翩翩的风度打动了她,但她热情的山歌打动不了王圣人,于是对王圣人愈发着迷了。

王守仁很礼貌,苗女多情没什么不好,就算不对她动心,至少会对每隔两三天给他送来的苗家米酒动心。

荀瑛今日又来给他送酒,她特别喜欢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更喜欢这个儒雅的男人喝酒后通红的脸。以及微醺时大声吟哦诗句的样子,当然,也不排除期待王圣人酒后乱性。

苗家的酒很烈,酒入喉如火烧,像喝进了一股炽热的岩浆,从喉咙一直烧到心尖。

荀瑛期待地盯着他,也不知期待他吟诗还是期待他乱性,两者她都做好了准备,后者的准备可能更充分一些。

今日的王守仁有些沉默,米酒一口接一口的喝。喝完后既不吟诗也没乱性。

“荀瑛,这世上恐怕只有你没忘了我…”王守仁长长叹息。

荀瑛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细牙,把酒坛子朝他挪近了一点,希望他多喝一些,王守仁也不客气,拎起坛子又灌了几口,喝着喝着,王守仁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笑,嘴里的酒喷了满地,然后大声呛咳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咳,荀瑛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他说过一句很妙的话,他说偷来的酒才最好喝,不瞒你说,我曾经试着偷过几次,发现他所言不虚,偷来的酒果然好喝,哪怕偷来的是醋,我都能喝出酒的醇香…”

荀瑛帮他拍着背,疑惑地看着他,用生硬的汉话道:“你的朋友…是贼偷?”

“不,他不是贼偷,他是朝廷钦封的侯爷,不过他比贼偷好不了多少,或许更坏,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会跟这样的人交上朋友…”

王守仁笑着笑着,脸上渐渐浮上黯然之色:“剿白莲,除刘瑾,平霸州…这两年他的生活真精彩,不像我,如同被埋进坟墓的死人,棺材板一盖上,便永远看不到希望…”

荀瑛有些急了,涨红了脸生硬而结巴地道:“你,…不是死人!”

王守仁又喝了一口酒,忽然大笑道:“你说得对,大丈夫生于世间,顺时当如万乘之军纵横天下,逆时当如庭前落花宠辱不惊,我怎能说这样的丧气话?不该啊,哈哈,罚酒三口!”

说完王守仁往嘴里又灌了三口酒。

荀瑛笑吟吟地瞧着他,尽管这个男人一会儿黯然神伤,一会儿意气风发,像个疯子似的,但这个疯子怎么看都迷人,她都喜欢。

崎岖的山路上传来马蹄声,正与荀瑛说笑的王守仁心中一动,站起身来。

一位风尘仆仆的骑士出现在视线里,不急不徐来到驿站的围拦边,然后下马,朝里面张望了一番。

连荀瑛都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里是朝廷的驿站不假,但是这个驿站太偏僻了,又处于苗人聚居地内,驿站所谓的传递信件消息以及给军驿换马住宿等职能,在这龙场驿站等于虚设,一年都难得出现一个客人,简直成了王守仁一个人的度假村。

“请问,这里是龙场驿站吗?王守仁王驿丞可在?”骑士在门外很客气地拱手问道。

王守仁拱手笑道:“我便是王守仁,尊驾可有公事相告?”

骑士松了口气:“你这儿可真难找,王大人,您行行好赶紧上路吧,以后别让小的接这差事啦…”

王守仁怔了怔:“上路?”

“京师吏部调令,经查,原贵州龙场驿站驿丞王守仁于正德元年七月上疏陛下参劾权奸刘瑾,故被刘瑾贬谪,今刘瑾被诛,一应构陷之忠臣朝廷皆为其平反,王守仁不惧权奸,为社稷舍生忘死,忠勇之心可嘉可褒,特调任京师,听待吏部另遣新职,王大人,赶紧动身吧,您倒霉的日子过去了,马上要发达啦…”

王守仁如遭雷击,怔忪片刻,在玄关前重重一坐。

荀瑛大概听懂了调令,知道心上人马上要离开这里,不由大急,猿臂一伸,将王守仁的脑袋死死摁在自己饱满丰腴的胸脯上。涨红了脸道:“你,不许走!”

王守仁十分感动地奋力挣扎起来。

入夜,收十好了行李,王守仁独自盘腿坐在竹床上养气。

白日的调令令他此刻心潮澎湃激动,盘腿坐了一个时辰仍不能平心静气入定。

夜风徐徐入帘,吹拂他的衣袍微微摆动,清风拂面,灯影摇曳。

这一瞬间。王守仁的心念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琴弦,铮铮之声在胸腔内回荡不绝。

夜风越来越大,桌上的油灯已被吹灭,黑暗静谧的斗室里,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如同佛寺的铜钟传扬开来。

“何为道?”

“道者,宇宙至理也,大道无序乃有序,此为道也。”

“何为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即本心,是非对错良知可判。良知即为圣人之道。”

“何以求道?”

“我即是道,心即是道。本意即是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道在心中,我欲何求?”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

轻柔的夜风渐渐猛烈。吹得王守仁衣袂剧烈摆动,带着寒意的夜风里,王守仁盘腿闭眼,却满头大汗,嘴里念念有词,越说越快,声音越说越大。

一句句,一声声,不仅回荡在这偏远的龙场大山里,也回荡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

天空的明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盖,天空中隐隐传来风雷声,屋外的寒风凄厉地呼啸而过,万物躁动不安的夜色里,王守仁悟道的呢喃如天神降谕,挟风雷而动天下!

随着第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降下,满头大汗的王守仁赫然睁眼,头顶一阵白茫茫的雾气如青烟般升腾翻滚,消逝于苍冥。

“原来这才是我的道!哈哈,哈哈哈哈…”王守仁仰天狂笑,行若癫狂,两行清泪却顺颊而下,狂笑声中,王守仁捂面而泣,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多年疑惑,多年痛苦求索,一朝而悟,超凡入圣!

*

有人入圣,有人庸俗。

比如秦侯爷,便是典型的俗人。

王守仁的心学以良知为本,但显然这套法子不适合所有人用,某些人良知被狗吃了,王圣人能拿他怎么办?

京师北镇抚司。

“侯爷,王守仁的老爹王华都没向吏部开口调他回京,侯爷您出头这是为了哪般呀…没事找上门还被李东阳那老贼敲了十二颗东珠,属下真搞不懂,到底谁才是王守仁他爹啊…”丁顺不满地低声嘟嚷,他对侯爷的举动很不理解,也对王华和李东阳怨气颇深。

秦堪苦笑道:“其实我很清楚,王守仁迟早会被调回京的,王华当然不会不管儿子,只不过王华是礼部左侍郎,这话他不好主动向吏部张嘴,这些年被刘瑾冤枉贬谪的大臣不计其数,一个个排着队等平反,王华这人脾气又臭又硬,素来清高自傲,他既然不主动说,谁会主动把脸凑上去讨个没趣儿?”

“既然王守仁迟早会被调回京,侯爷为何送上门去被李东阳那老贼勒索?多等些时日让吏部主动调他回来不就得了么。”

秦堪叹道:“因为我等不起,也因为他等不起,他不能只是一个学术上的圣人,他还应该是个完美的文人,完美的军人,这辈子我干过的坏事太多,但现在我只想把这位圣人送到本应属于他的神坛上…”

丁顺睁着茫然的双眼:“虽然不懂侯爷在说什么,但是…好厉害啊!”

秦堪狠狠踹了丁顺一脚,笑骂道:“滚!拍马屁都越来越不用心了!”

北镇抚司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叫骂声。

“秦堪国贼,滚出朝堂!”

“谗言媚上,误国误君!”

“区区寸功,何德何能窃居国公!荒天下之大谬也!”

“狗贼速速向内阁交还封爵圣旨,无德之人何颜位居国公!”

“…”

屋内秦堪和丁顺齐齐变色。

沉默半晌,丁顺眼中厉芒一闪,杀气迸现,左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侧的钢刀。

“这帮不知死活的国子监贡生,竟敢到北镇抚司门前闹事,欺我锦衣卫钢刀不利吗?”

说着便待出去召集人马镇压。

“回来!”秦堪淡淡叫住了丁顺。

“侯爷,这事忍不得啊!”丁顺跺脚。

“一帮无知学子,显然被文官们煽动,杀他们除了给咱们惹祸有何好处?只怕正合了那些文官们的意,那时我可真就死到临头了,他们就等我举起屠刀呢。”

“侯爷难道任凭这些贡生在门口闹事?只怕会令侯爷威严尽丧。”

“杀几个贡生也显摆不出我有多威风,事情要解决,须从根源处着手,外面这些贡生让他们闹吧。”秦堪此刻显得非常的云淡风轻。

丁顺睁大眼,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秦堪。

“侯爷,被人欺负成这样还隐忍,这可不像您呀…”

秦堪目光闪动,笑道:“你非要解决外面那帮学子也可以,小惩即可…”

丁顺喜道:“如何解决?”

“不能动用咱们锦衣卫的人马,否则落人话柄,这样吧,叫京中锦衣卫帮闲花银子,找那些整日闲在家没事喜欢找事的老大娘和市井中有名的泼妇恶妇,雇用她们来北镇抚司门口…”

丁顺这些年跟随秦堪干过不少坏事,早已形成了默契,闻言立马明白了,笑道:“叫她们找个由头跟外面的贡生吵架骂街,吵着吵着发展成打架,老大娘们一边打一边哭爹喊娘撒泼,这个时候五城兵马司巡城兵丁正好赶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鞭子抽过去,谁叫这些斯文败类竟敢欺负百姓呢…”

ps:龙场悟道时王守仁的心学理论尚未完全成熟,其中心理论“知行合一”是后来才提出来的,龙场所悟者主要是“道即良知”理论…

第五百七十一章晋爵有道

晋爵本是一件喜事,对秦堪来说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然而世事就是这么曲折,郎无情妾无意,两厢安好皆是晴天的事情,被朱厚照一道糊涂圣旨给闹大了。

秦堪知道自己被逼上了悬崖,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个宁国公的爵位秦堪不争不行了,朱厚照的面子搭在里面,秦堪自己的面子也搭在里面,尽管表面上表现得很无所谓,但秦堪内心里却很不想看到因为妥协退让之后,文官们脸上露出来的那种得意或得逞的表情,很刺眼。

坑人的法子秦堪现在很少用了,久不坑人时日长了,连秦堪都以为自己真是正人君子了,结果剖开自己的灵魂看到自己的本质,结果很令他失望…

不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吗?不准确啊…

对于丁顺的提议,秦堪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只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回府补觉去了。

丁顺面色一喜,没表态也是一种表态,他知道怎么做了。

大明的文人士子向来无法无天,说到底还是与皇帝的性格有关,都是被一代代皇帝惯出来的,换了太祖和永乐那样杀伐果断的皇帝,你敢闹事试试?

永乐以后天下承平,久无大战事,每一代皇帝和太子都生长在和平年代,难免有些柔弱娇气,于是脾气性格也变得温和宽容,皇帝性格太好不一定是好事,大臣们为了权力和利益,不会跟皇帝太客气,皇帝一弱,大臣便强,文人是史上最阴险的一类人,他们善于制造舆论和制定规则,久而久之,规则由“君治天下”慢慢演化成了“君臣共治天下”。待到皇帝赫然惊觉臣权过大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万般无奈的皇帝只好把家奴太监推出来制衡…

朱厚照的脾气不算温和,但他却无力撼动形成了近百年的臣权制度,性格里具备的善良因子决定了他无法对越来越过分的大臣们痛下杀手,于是只好以一种荒唐叛逆的生活方式间接表示他对生活的抗争。

这些东西剖析起来算是一个颇具悲剧色彩的故事,但是朱厚照干出来的事情却令秦堪很想抽他几耳光。

北镇抚司外聚集的国子监贡生越来越多,百姓也越来越多。贡生们人人高举双臂愤怒高呼,百姓们则眼露惊异之色啧啧称奇。

横冲直闯佛挡杀佛的锦衣卫竟被人堵到家门口,一个多时辰了居然还没有任何反应,委实是文明执法单位,就不知衙门里端坐着的那位年轻侯爷能忍到什么时候。

世人总有蹬鼻子上脸的劣根性,读书人也不例外。

见锦衣卫毫无反应,连大门都紧紧关闭上了,贡生们愈发得意忘形,口号喊得愈发慷慨激昂,骂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秦堪是国贼。这是自秦堪入朝为官以来朝堂上下达成的共识,这种共识显然有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趋势。如今这些还没参加科考的贡生们也继承了老一辈文官们的看法,年轻人热血澎湃,爱憎分明,而且天不怕地怕,锦衣卫的大门都敢堵。

这些人当然不是没脑子,只因他们知道法不责众,也知道自己的贡生身份有多大分量。更别说今日堵在北镇抚司门口的有一百多名贡生,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未来大明朝堂的中流砥柱,锦衣卫再是张狂跋扈。秦堪再是心狠手辣,他敢动国子监贡生吗?

秦堪确实不敢动贡生,锦衣卫也不敢,这些都是金贵人,比豆腐还脆弱,碰一下就碎,谁动了他们一根毫毛都担不起责任。

厂卫不敢动,官府不敢动,不代表天下人都不敢动,国子监贡生还远远没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东方不败都算不上。

锦衣卫和贡生们僵持了一个多时辰后,事态终于有了转机,对看热闹的人来说,故事掀起了更大的**。

门口群情激愤之时,一位老迈龙钟的老太婆杵着拐杖蹒跚地朝贡生们缓缓挪动着,她都得很慢,每迈出一步仿佛都很舍不得,好像计算这一步耗费了自己多少余生一般。

老太婆虽然老迈,但很执拗,对北镇抚司门前闹事的贡生们视而不见,步履虽蹒跚,但坚定不移地打算从闹事的人群中横穿过去。

年轻气盛的贡生们此刻激奋澎湃,而且一个个眼高于顶,哪会将这个行将就木的市井老太婆看在眼里?少数尊老的贡生小心让开了一条道,大部分人则根本就没看见她。

于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振臂高呼的贡生们情绪太激动,高举的双臂刚一落下,手肘便无意中狠狠击中了老太婆的肩膀,风烛残年一阵微风便能撩倒的老太婆哪里受得起这一记重击,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扑通栽倒在地。

周围的贡生们都楞住了,他们亲眼见到老太婆接近,也亲眼见到老太婆被某位贡生的手肘放倒,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

贡生们全都楞了,口号也不喊了,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百姓们也一片寂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围观百姓人群里忽然爆出一道高亢愤怒的声音。

“国子监贡生殴打老人,天理难容!”

轰!

围观百姓炸锅了。

贡生们再也不复刚才的慷慨激昂,人人面色惶恐左顾右盼,闹事人群里一阵骚动。

如同约好了似的,很快围观的百姓人群中冲杀出一群膀大腰圆一脸横肉,一看便知绝非善类的中年壮妇,为首一名壮妇凄厉痛呼道:“婆婆,你怎么了?谁向你下的毒手?”

“毒…毒手…”贡生们脸色愈发难看,这个字眼蛮横地对刚才的事件定了性,贡生们有口难辩,肇事的那个贡生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发软。

口中叫着“婆婆”的壮妇冲到老太婆面前,也不说先看看老人家的伤势,二话不说便将大脚上的鞋子一甩,瘫坐在地上,一边双手不停拍地一边杀猪似的哭嚎撒泼。

“我那命苦的…婆婆哇——。被这些读书人活活打死了哇——”

贡生们高高在上,关门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经历过如此浓郁地道的市井特色?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不少人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百姓们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从一个围观者变成参与者,这是人生的升华啊。

于是一只只正义的手指指向贡生们,一时间谩骂指责不绝于耳,贡生们吓得节节败退。最后人群被百姓们逼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文人士子们惯用的武器便是百姓,平素口口声声将“百姓”二字挂在嘴上,一说起什么事都是一副正义的嘴脸,美其名曰“为民请命”,贡生们此刻怎敢对百姓呵斥?

笨拙的解释无济于事,一切言语都那么苍白,本就是贡生的责任,解释起来愈发心虚。

事态渐渐升级,对于热闹,百姓们很有参与精神。而且参与得非常彻底,渐渐已不满足于口头上的指责谩骂。

当先冲出来的那群壮妇又一次如同约好了似的。同时伸出双手化拳为爪,狠狠地朝贡生们脸上挠去,被挠的贡生吓坏了,下意识地举臂一挡,出手的壮妇瞬间变成了弱不禁风的林妹妹,两手一接触,仿佛贡生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内力似的。壮妇蹬蹬蹬连退三步,仰面狠狠摔倒在地上…

这一出手终于将事态推向了不可知的深渊…

“读书人又打人了哇——”杀猪般的嚎叫底气十足。

一片哭嚎混乱和悲愤的解释声里,东街尽头。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们气急败坏赶了过来…

*

豹房如今拥房二百余间,占地数十顷,除了房屋众多,里面还有各种假山池塘水榭和花园,除此之外最具特色的,便是各种珍禽猛兽的笼子。

离豹房主殿不远有一间房子,名曰“虎涧”,顾名思义,自是猛虎聚集之地。

朱厚照和秦堪站在一个挖好的巨大深坑边,坑内十余只猛虎或走或卧,尽显兽王风范。

一只活鸡扔下深坑,最近的一头猛虎便凑了上来,懒洋洋地将虎爪一拍,那只可怜的鸡便魂归离恨天,猛虎叼着鸡,轻松咀嚼几下,鸡便入了肚。

朱厚照看得意兴阑珊,道:“没多大意思,这几只虎关在这里时日久了,连捕食都懒散了许多…”

眨了眨眼,朱厚照忽然又兴奋起来:“你说如果把豹子和猛虎关在一起,它们打起来谁输谁赢?”

秦堪笑道:“虎胜在威猛,豹胜在敏捷,双方各有胜场,但猛虎毕竟是兽中王者,臣以为猛虎的赢面大一些。”

朱厚照愈发来了兴致:“要不…咱们试试?”

秦堪苦笑道:“陛下,国子监祭酒谢铎谢老大人现在还跪在豹房外面请罪呢,老人家年已七十多了,此刻让他遭这么大的罪,怕是不合适吧?”

朱厚照脸色顿时覆上一层寒霜:“这个老糊涂,朕还想问问他怎么教的学生,国子监贡生竟敢殴打市井百姓,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秦堪露出了久违的诚恳嘴脸:“陛下,此事臣亦有责任,当时贡生在北镇抚司门前闹事,臣也是读书人出身,深恐锦衣卫压不住火气对他们动手,臣怕担上虐待士子的恶名,于是下令关闭大门任他们闹去,没成想一时没控制事态,竟闹出如此大事,臣有罪…”

朱厚照缓颜道:“你做人做事一直小心,而且素来宽宏大量,唾面自干而不愠,朕一直都知道的,秦堪,委屈你了啊…”

饶是久经风浪的秦侯爷,听到朱厚照这句褒扬也忍不住老脸一热,干咳几声连道惭愧。

“朕的子民皆是纯朴善良的良民,京师天子脚下,这帮斯文败类居然敢公然欺压朕的子民,此事断不能忍!除了追究那些闹事的贡生,国子监的祭酒和学士教谕们朕也要追究责任!”朱厚照忿忿道。

见朱厚照动了怒,秦堪急忙开始献谗言:“陛下,此事臣怀疑没那么简单,贡生皆是气盛却缺思量的年轻人,若背后无人煽动,恐怕这一百多个闹事的也聚集不起来,出了这件事以后,京师市井坊间已有传言,说是朝中某些大臣们嫉妒臣的圣眷太隆,更嫉妒陛下强下圣旨晋臣的爵位,他们自己不方便出头,于是煽动那些不懂事的贡生们当这出头鸟…”

朱厚照惊愕道:“你的意思是…”

秦堪一脸正义向前跨了一步,重重道:“陛下,这是个阴谋!”

朱厚照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朕早就料到了!这帮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败类!老败类煽动小败类,全都不是好东西!该杀!该剐!朕晋一位国公怎么了?啊?他们气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嫉妒?居然敢玩这种手段,真当朕是不发威的…”

指了指面前深坑中的猛虎,朱厚照形象地比喻道:“…病猫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