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时势不利,你我当奋力自救!”

刘瑾恶狠狠盯着他:“自救?如何救?朱寘鐇的檄文遍传天下,很快会有人将它拿到陛下面前,杂家拦得住吗?”

“刘公当主动向陛下认罪,承认推行新政时多有疏忽,导致藩王和百姓不满,但刘公对陛下仍是一片忠心,只是没办错了事而已。若向陛下殷殷求恳,陛下必能恕你…”

刘瑾尖利一笑:“杂家刚被陛下恕过没几天,又向陛下求饶?陛下能原谅杂家一次,还能原谅杂家第二次么?你可知上回陛下差点欲将杂家杀了?”

刘瑾确实无法再向朱厚照开口求饶,凡事可一不可二,现在刘瑾已渐渐认识到,朱厚照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太子了,他已长大。有了自己的是非观,有了为人君主的底线,虽然上回朱厚照勉强恕了刘瑾,也没有动他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但刘瑾心里很清楚,陛下已对他深深失望了。

他和朱厚照之间,已隔了一道无法填补的鸿沟。

眼下他正忙着搜罗天下珍禽稀兽奇珍异宝讨好朱厚照,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朱寘鐇的檄文将他往深渊里又狠狠推了一把。

恕过一次,怎么可能再恕他第二次?

再说。激起藩王造反,兵祸延及三边。如此大的罪过,陛下能饶得过他吗?

张彩沉默许久,咬了咬牙,道:“若刘公向陛下认罪,再主动让出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请求陛下将你贬谪凤阳守皇陵,陛下还忍心对你下手吗?”

刘瑾浑身一颤。脸色愈发苍白,惨笑数声道:“杂家得罪了天下人,若离开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杂家有命活到凤阳么?尚质,你别说了,杂家不能走,更不能认罪,杂家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刘瑾森然道:“檄文若传不到京师,陛下自然便看不到,待到朱寘鐇之乱平定,杂家把该杀的都杀了,该烧的都烧了,该禁的都禁了,这份檄文,陛下永远也别想见到…”

张彩看着刘瑾渐渐疯狂的脸色,心中一沉,张口想劝几句,话到嘴边忽然咽下。

刘瑾已不可能听得进意见了,人越疯狂,意味着离灭亡越近。

张彩必须要找退路,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西厂数千缇骑刚刚出京,谷大用便领了圣旨进了西厂大堂,手下几名平日巴结他的宦官帮着他全面接管了西厂。

听说刘瑾刚刚派了上千番子出京,谷大用权衡许久,终于决定不闻不问,毕竟刘瑾如今还是司礼监掌印,谷大用不敢得罪他,刘瑾派这么多番子出去做什么,他不想管,反正这是刘瑾对西厂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了。

西厂番子在京师城外掀起了滔天巨浪。

东南西北四面进京的官道已被番子封锁,所有进京的官员,武将,差役,驿卒,包括行商,脚夫,普通百姓等等,皆要接受番子彻底的搜查,但凡发现身携朱寘鐇造反檄文者,皆就地格杀。

为了不让任何一张檄文入京,刘瑾做出了疯狂的举动,一手遮天的权势这一次全部施展出来,只为给自己挣命。

京师山雨欲来,李东阳和杜宏为首的文官们私下来往更频繁,原本文官们仍有顾虑,但朝中传出消息,陛下将西厂交给了谷大用,刘瑾只保留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

文官们都是老奸巨滑久经风浪,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意识到事非寻常,这个信号太明显了,明显得仿佛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

谷大用把朱厚照的一句戏言当了真,接手西厂的第二日便包下了京师最豪奢的酒楼燕来楼,特意宴请秦堪。

秦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叫上东厂厂督戴义一同赴宴。

厂卫人马将燕来楼重重围起来,大明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东厂,西厂三位首脑人物终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三人席间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京师坊间只知道宴席散后,谷大用和戴义马上赶回了各自的东西厂大堂,向番子们下了命令,临时撤去了刘瑾时期安插在京师各大臣府邸周围监视其言行的密探,大臣们所有的举动皆不过问,东西二厂权作不知。

李东阳和杜宏得了讯号,率先频频拜访京师各位重臣。大臣们也渐渐回过味来了,厂卫这般做法分明是故意纵容,任由大臣们私下串连呀。

厂卫在活动,大臣们在活动,一股针对刘瑾的浓郁阴谋味道在京师的空气中充斥弥漫。

一个阴云密布无月无星的夜晚,山阴侯府门前的大灯笼下,吏部尚书张彩身着便服,垂头丧气跪在侯府门前。几乎片刻之间,侯府侧门悄然无声地打开,管家将张彩请入府中…

千里之外。

杨一清和张永奉圣旨平叛,五日后到达山西汾州府,奉旨向山西,河南,山东三省各都司卫所调集二十四卫大军,严令各军启程开拔,以汾州府为聚集地,限期限时必须到达。

正德二年八月末。二十四卫大军共计十三万余将士全部聚集汾州府。

正德二年九月初九重阳,平叛总兵官杨一清和监军张永收复陕西延绥。斩敌三千余。

九月二十,王师收复延安府,斩敌四千。十月初九,王师收复凤翔府,斩敌三千余,大军攻城时,张永杀性大发。竟赤膊亲自抬梯上阵,手刃叛军十余人,刀下立斩叛军副千户一人。百户二人,张永本人身负大小伤数十处,捷报进京,朱厚照龙颜大悦,赐张永蟒袍玉带,不仅如此,小昏君又犯了浑,坚持要封张永爵位,被惊愕又愤怒的大臣们以死相胁,朱厚照又跟大臣们大吵了一架,闹得彼此脸红脖子粗,最后给张永封爵的打算只能悻悻作罢。

大臣们反对是有理由的,大明朝有过给太监子嗣封爵的先例,但那得看给什么人封的,英宗复辟后,感念当年权宦王振对他的种种好处,又出于否定前任景帝的一切,为自己土木堡之变翻案等等政治目的,于是下诏为王振昭雪,并公开给王振举行祭祀活动,不仅如此,英宗皇帝还亲笔给王振题了一块牌匾,上书“精忠”两个大字。

——九泉之下的王公公有没有被气急败坏的岳飞岳王爷一棍子扑死永世不得超生,不可考。

题了“精忠”二字,英宗皇帝还不满足,又下旨封赏拥戴他复辟有功的大太监曹吉祥,封曹吉祥的嗣子曹钦为昭武伯。

挟复辟之威的英宗皇帝在封爵的时候还不得不有所顾忌,没敢直接给曹吉祥封爵,只敢将爵位封给他的儿子,可见太监封爵这种事是多么的不靠谱。

大臣们也想不到朱厚照的昏庸程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欲直接给张永封爵,大明若开此例,将来太监这个职业岂不比文官更风光更显赫了?

王师平叛如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到十月下旬的时候,王师已控制了黄河东岸,并于东岸设防。

朱寘鐇的叛军节节败退,眼看平叛王师已然兵指庆阳府,直到这个时候朱寘鐇才急了。

他忽然发觉造反当皇帝这种事比他想象中的困难多了,永乐皇帝当初只靠八百铁骑便能夺了整座江山,而他朱寘鐇起兵时拥兵十万,可战势却一天不如一天,都快被朝廷大军打到他老窝里来了。

于是朱寘鐇关上了房门,开始思考人生,顺便反省一下自己冲动的性格…

刚反省完自己的童年阶段,幕僚军师孙景文和前锋官仇钺联袂登门拜见。

二人上门当然不是给朱寘鐇施祝福术,贴转运符,实际上他们是来给朱寘鐇唱分手快乐歌的。

——他们联手给朱寘鐇下了一个套儿,一个很要命的套儿。

孙景文自从被锦衣卫找上门后,早已非常理智地投靠了朝廷,他深知跟着朱寘鐇已完全没了前途,造反还没开始就被厂卫察觉了,后面根本就是朝廷配合朱寘鐇唱大戏,可笑朱寘鐇自己浑然不觉,跟着这样的蠢主子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而曾经的宁夏都司游击将军仇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朝廷卧底。

两人此番找上门来,简直就是拘魂勾魄的黑白无常给朱寘鐇下生死帖。

二人向朱寘鐇建议,目前朝廷大军锋芒正锐,我军节节败退已大伤士气,不如将所有的兵力全部集中在黄河西岸,与朝廷大军隔岸对峙,如此既能消磨朝廷大军的锐气,也能给我军争取充分的时间补充兵员粮草,待积蓄力量整顿军心之后,再与朝廷大军决战,或可改变目前战局的颓势,转守为攻,京师皇廷的龙椅,王爷还是值得拥有的。

朱寘鐇本来只是一个混吃等死志大才疏的王爷,委实不是合格的大军统帅,智商方面大抵也略低于正常人,否则不会在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的情势下贸然造反,孙景文和仇钺一搭一唱,同时又将战局剖析得头头是道,简直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朱寘鐇沉吟了一会儿,马上就同意了二人的建议。

如果说造反是朱寘鐇作死的第一步的话,那么集中兵力固守黄河西岸便是朱寘鐇作死的第二步。

不久的将来,朱寘鐇便会发现,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混蛋,谁知他帐下搜罗的所谓人才更是混蛋中的混蛋,他朱寘鐇的一生简直就是一幕活生生被坑死的血泪史。

同意了二人的建议后,朱寘鐇倒是雷厉风行,一刻也不耽搁,马上擂鼓聚将,将这个战略意图告之诸将,并点齐了庆阳府所有的兵马,向黄河西岸进发。

当然,朱寘鐇倒没有糊涂透顶,他深知老巢庆阳府的重要性,于是将手下第一大将,原宁夏都司指挥使周昂留下守城,并留下了一万人马,其余的叛军将士则全部跟随朱寘鐇开拔黄河西岸。

孙景文和仇钺义薄云天,拍着胸脯表示要协助周将军守城,顺便帮王爷招兵买马,筹集粮草,默默无闻做王爷背后的男人…

朱寘鐇十分感动地答应了,最后泪流满面地带领队伍出发。

第五百零五章甘陕大捷

朱寘鐇领着叛军直奔黄河西岸,孙景文和仇钺站在城头挥舞着玉手一脸不舍。

确实有点不舍,这年头再找个如此缺心眼的主公实在很不容易了。

直到朱寘鐇大军走出了视线,城头上的孙景文和仇钺相视一笑。

一旁的守城大将周昂眼皮一跳,俩男人笑得这么瘆人,不是互生暧昧就是心生奸计,此二人的心思颇费思量…

一丝不安的感觉在周昂心中生起。

事实证明周昂的感觉很正确,只可惜他对自己一闪而过的感觉没有充分重视。

朱寘鐇领军离开庆阳府五日,已到达了黄河西岸,并开始在西岸设防,收拢沿岸的大小渔船,并下了一道与当年太祖皇帝一模一样的命令:片板不得下河。

叛军与朝廷王师分别聚集黄河两岸,开始了长久的对峙局面。

不论是创业还是造反,收小弟一定要小心谨慎,比如说孙景文和仇钺这种人,一定不能乱收,这种人不仅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会在后院点火。

朱寘鐇在黄河西岸集结重兵对峙朝廷王师时,孙景文和仇钺在庆阳府点火了。

是夜,孙景文坐守王府,而仇钺却非常适时地病倒了,据说高烧不退,病情严重,迷糊中放出话来,估摸不能陪王爷将革命事业进行到底了,只能请城中诸位同僚继承他的遗志,助王爷打进京师云云…

仇钺在造反大军里大小也算个人物,而且是主动投奔王爷,站在叛军的立场,仇钺的政治觉悟还是非常可圈可点的,在王爷和叛军队伍心里的分量也颇重,他这一病顿时令许多人担心焦虑,最焦虑的便是守城大将周昂。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怎能先死?

周昂急坏了。满城搜刮了几名郎中登门为仇钺瞧病,希望战友战胜病魔,回到轰轰烈烈的造反队伍里来,为王爷的谋朝篡位事业添砖加瓦。

事实证明仇钺没病,病的是周昂,他得了缺心眼病。

仇钺事先埋伏好的数百名刀斧手已在前院等着周昂,毫无防备的周昂只带了几名侍卫走进仇钺家的大门,还没等他的送温暖活动开始。一身披挂的仇钺便忽然下令,数百名刀斧手一拥而上,将周昂剁成了狗肉之酱。

一朵烟花在庆阳府上空绽开,孙景文擂鼓聚将,庆阳城中所有百户以上武将聚集王府,气势汹汹的仇钺领兵将王府团团包围,武将们惊疑愤怒,混乱中,仇钺领兵入府,当场斩杀了两名闹得最凶的武将。随即将所有武将集中到王府前院,按剑大喝:“朝廷王师势如破竹。已收复甘陕城池十余座,不日即溃朱寘鐇叛军,朱寘鐇一则没占住大义,以臣伐君本属大逆不道,二则实力渐消,节节败退,事败即在眼前。你等还要跟着朱寘鐇一条道走到黑吗?大丈夫险中搏名位,死则死矣,却忍心见家人妻小九族俱诛乎?”

武将被仇钺震住了。讷讷而不能言,仇钺和孙景文立时接管庆阳府兵权,并宣布弃暗投明,助朝廷平灭朱寘鐇之乱。

后院起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远在黄河西岸兴致勃勃筑建工事抵抗朝廷大军的朱寘鐇得知老窝被抄,手下反水,顿时仰天如喷泉似的喷出一口老血,昏迷倒地不醒。

同时得到消息的还有黄河东岸的杨一清和张永。

如此良机怎可错过?杨一清顿起三军强行渡河,王师与叛军在黄河河畔展开了激烈的渡河与不准渡河之战,一番生死血肉相搏后,渡河的一方胜了。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王师渡河后士气如虹全线进攻,叛军败势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十。

庆阳府反水的消息适时在叛军中传开,原本低迷的士气愈发雪上加霜一落千丈,任朱寘鐇如何许诺封官赏赐,终究挽不回败势。

十三万王师向西全线推进数百里,逼得朱寘鐇不得不摆开阵势决战。

决战结果毫无悬念,朱寘鐇如同垓下被围的项羽一般,四面楚歌之下,叛军将士大半阵前脱逃甚至转投朝廷,最终朱寘鐇只剩下数百名死士相随,被朝廷重重包围在平凉府城外。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丝毫不费吹灰之力,朝廷王师击溃了叛军的最后一丝抵抗力量,阵前活捉了朱寘鐇。

朱寘鐇很想效法楚霸王,非常悲壮地在王师面前拔剑抹脖子,剑拔出来比划半晌,终究不忍心伤害自己,于是乖乖被朝廷将士五花大绑。

人的志向随着情势的变化而变化,现在朱寘鐇的志向已不再奢求当皇帝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以后绝不再干造反这种蠢事,当然,也绝对不再乱相信别人,并且深刻意识到,当王爷和当男人一样,都要成熟稳重,戒骄戒躁…

王师大胜,安化王之乱平定。

朱寘鐇被大军押解入京,等待朱厚照的裁决。

战场一片血腥,无数尸首和残肢遍布盈野,将士们搬抬着尸首,打扫着战场,浑身披挂的杨一清和张永默默站在战场中央,二人相视一笑。

“胜了…”杨一清仰头望天,喃喃道。

张永咧开嘴笑道:“不错,咱们胜了,刘瑾那狗杂碎的末日也到了。”

杨一清颌首道:“咱们胜了,意味着千里之外的秦侯爷也胜了,侯爷说过,朱寘鐇之乱平定之日,便是刘瑾就戮之时。”

说起秦堪,张永站直了身子,露出一脸敬畏。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的不是咱们,而是侯爷呐。”

杨一清的神情也渐渐激动起来,亲自指挥平灭一场叛乱,立下泼天的功劳,杨一清都未曾如此激动过,此刻仰望着天空的眼圈却渐渐泛红,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入发鬓。

“权阉当道两年,朝中人人自危,天下民不聊生,两年里。权阉索贿千万,圈地万顷,数十位朝中忠良被残杀,江山社稷满目疮痍,造下这许多罪孽,刘瑾,杨某终于等到了你的末日!你,不得好死!”

西厂番子还在京师和北直隶丧心病狂般收缴安化王造反檄文的时候。一只信鸽从西而来,落在秦堪的侯府内。

侍卫取下绑在信鸽腿上的字条交给秦堪,秦堪扫了一眼后,将字条凑到火烛前焚毁。

“派人拿我的名帖,请李东阳,杨廷和,杜宏,严嵩这几位大人过府一叙。”秦堪平静地下令。

侍卫抱拳,匆匆离去。

秦堪看着天边一抹鱼肚白,忽然绽开了笑颜。

“天。终于快亮了…”秦堪喃喃自语。

一个时辰后,两位大学士轻装简行来到侯府。杜宏和严嵩随后也到了侯府。

侯府外松内紧,秦堪的侍卫将后院包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侯府书房内,秦堪一袭儒衫,白衣玉带站在房中,不急不徐的语气向几位正德朝的重臣缓缓布置,一条条人命在秦堪唇齿张合的字眼里注定了生死。

一张撒出去多日的大网。今日终于骤然收紧。

定计除奸,秦堪发动了!

*

正德二年十一月初四,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是夜,西厂新任督公谷大用忽然下了一道强势的命令,所有北直隶境内收缴叛军檄文的西厂档头,领班,掌刑和番子限期限时回京,严禁滞留怠命,违者以叛逆论处,杀无赦。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刘瑾掌领西厂的大权被皇上削去以后,西厂诸多档头也察觉到刘公公处境不妙,谷大用上任后,西厂众人正是惶恐不安之时,得到谷大用的强势命令后,北直隶境内收缴檄文的西厂档头二话不说,当即便赶回京师。

西厂刚刚撤走卡在各官道上的番子,西面便一骑快马飞驰而来,甘陕捷报入京!

丑时三刻。

京师承天门前,等待上朝的大臣们今日异常安静,安静得可怕。平日里纵情谈论着国事或人间风月的朝臣,今日闭口不言,神情沉寂,一个个如老僧入定般双手拢在袖中阖目不语,偶尔睁开双眼,一道如电般的目光从投靠刘瑾的阉党大臣们脸上划过,目光中的意味如同看着一个已入了棺材的死人一般。

阉党之首自然要数内阁大学士焦芳。

未到寅时,焦芳坐着一乘蓝顶官轿悠悠来到承天门,轿夫掀开帘子,焦芳身穿绯袍,从容出轿,捋着白须堆起矜持的笑脸,刚准备跟同僚们打声招呼,却见承天门前一片死寂,数百名大臣站立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一股难言的沉抑气氛在空气中蔓延,弥漫。

焦芳笑容一僵,默默体会着这种可怕的气氛,很快,年近八旬的焦芳心中咯噔一下,一如大臣们此刻看他的目光一样,老脸苍白得像棺材中躺着的死人。

第五百零六章霸州烽火

京师风雨前夜。

霸州。

唐子禾和张茂手下两支人马共计五千余人合成一股,在漆黑的夜色中蛰伏在霸州城外。

霸州只是个小城,离城十里远有霸州卫,但城内只有巡检司百余兵丁和知府衙门的数十衙役,当然,刘氏兄弟手下的百余名所谓的“协捕”也算是霸州城的防卫力量,不过可惜百多人被唐子禾一道命令全剁了。

子时,城内城外一片静寂,城门早已关闭,城头数十名兵丁抱着白蜡大枪倚在箭垛下打瞌睡,霸州离京师很近,可以说朝发夕至,虽说处于京师南屏障的重要位置,但除了土木之变后瓦剌部落挥师兵临京师城下,多年来很少有外敌能打到这里,巡检司太平粮吃久了,难免懈怠。

数百人趁着漆黑的夜色摸到城墙根下,张茂则一人一骑大明大亮地站在城门外叫门。

由于跟霸州镇守太监张忠是结拜兄弟,巡检司的兵丁们都认识他,平日里张茂为人豪爽大方颇得人望,见张茂只有一人叫门,兵丁们不疑有它,很主动地打开了城门,他们知道,张茂进城门后一定会有打赏给他们,不冲张忠的面子,也要冲银子的面子。

城门打开了小小的一条缝,这条缝决定了北直隶乱象顿生。

等待兵丁们的不是雪花花的银子,而是加颈的钢刀。

数百人一拥而入,兵丁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钢刀割断了喉咙,躺在地上捂着脖子迸喷的鲜血,不甘地抽搐。

城门大开,唐子禾和葛老五一挥手,城外的五千反军如山崩海啸般冲进了霸州城。

霸州,乱了。

到处是反军杀人放火抢劫,无数百姓吓得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巡检司兵丁和知府衙门的衙役早在反军进城之时便被杀戮殆尽。整座城已全部落入反军之手。

张茂赤红着双眼,抄着刀左劈右杀,直奔梁洪府上而去,今日落到沦为反军,从此公然与朝廷相抗的境地,全托梁洪所赐,他是张茂要杀的第一人。

城中火光四起,反军大杀四方。最后入城的唐子禾见反军四处杀人放火,美丽的秀眉不由一蹙。

见张茂领着数十人杀气腾腾走在街上,唐子禾赶紧拦在他身前。

“张大当家,赶紧下令约束手下兄弟吧,霸州以后是咱们的存身之本,若随意屠戮百姓,将来必被天下人所弃。”

“闪开!天大的事情待张某报了大仇再说!”张茂怒气冲从地绕过了唐子禾,握紧了钢刀朝梁洪府上奔去。

唐子禾眼中闪过一丝不满,朝身后的葛老五使了个眼色,唐子禾自己也想见识一下那位将张茂这等绿林大豪逼得家徒四壁不得不举旗造反的钦差提督太监。于是二人跟上了张茂,随着他一同奔赴梁洪府上。

梁府已乱成一团。见张茂等人杀气腾腾行来,门口惶然张望的家仆丫鬟们惊叫着四散而逃,张茂等人如入无人之境,从前门闯入,径自往内院走去,路上遇到梁府惊惶奔走的下人,张茂二话不说一刀劈倒。一路杀戮而去,可见他心中恨意有多强烈。

刚走到内院月亮门前,迎面便遇到抱着一包细软准备出逃的梁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茂当即红了眼睛,大喝一声抬脚便将梁洪踹得一滚,却没有一刀杀他,显然打着要将梁洪慢慢折磨到死的主意。

“好汉饶命,好汉若只求财,杂家…我,我这里有黄金白银奉送…咦?你是张茂!”梁洪面无人色,原本怀着一丝侥幸活命的心理此刻全数断绝。

“梁洪!你个狗娘养的,害得老子好苦啊!”张茂手起刀落,梁洪一声惨叫,一只耳朵被活生生削落。

梁洪此刻明知张茂不会放过他,然而求生的本能仍旧支撑着他哀哀求饶。

“张爷饶命,奴婢以前瞎了狗眼,得罪了张爷这等英雄人物,可奴婢实在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

张茂暴烈长笑:“你把霸州全城都搜括了个遍,多少百姓被你搜刮得卖儿卖女不得善终,朝廷马政明明说是每户每年只用缴纳两匹成马,而你一开口就是五匹,交不出来者打入大牢拿银子换命,做尽种种丧尽天良的恶事,你却还说被逼?”

梁洪不顾自己满头鲜血,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大声呼冤道:“奴婢真是被逼,若有一丝虚假,愿受天打雷劈!张爷,奴婢是太监,前世干多了缺德事才应了今生的孽报,你以为奴婢不想今生多积善德,修个来世福报吗?你以为奴婢愿意干这些损阴德下世投不了人胎的恶事么?”

久不出言的唐子禾目中精光一闪,道:“你被谁所逼?”

梁洪哭道:“我本是京师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家奴,刘瑾生性贪财,朝中广植党羽,很多地方需要花用银子,用来结交拉拢大臣,况且他还打算将来告老离宫之后回陕西兴平老家安养晚年,若想埋入谈家祖坟,则更需要银子打点,所以才派了不少像我这样的家奴出任各地钦差提督,借以马政矿监之名搜刮钱财,尤其是这两年来,刘瑾被山阴侯秦堪逼得处处危机,在陛下面前的地位也渐渐危险,刘瑾更是嘱咐我等疯狂敛财,用来收买党羽人心,以求朝堂上一呼百应,像我这样的家仆刘瑾每年都给咱们定了搜刮银子的数额,差一两都会惹他大怒,轻则打骂重则杖毙,张爷,我这两年在霸州种种作为,非我所愿,实是刘瑾所逼呀!”

唐子禾一听“秦堪”的名字,秋水般的美眸猛然一亮,接着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张茂冷笑道:“说来说去都是狡辩之辞,你敢拍着胸脯说搜刮来的银子自己没有沾手吗?”

梁洪脸色一白,讷讷不能言。

搜刮来的银子当然不可能不沾手,相反,这些民脂民膏刘瑾倒拿得少,大部分皆被梁洪自己吞了。

沉默许久的唐子禾忽然又问道:“你说刘瑾被秦堪逼得处处危机,如今京师朝局如何?”

梁洪苦涩道:“刘瑾处境渐渐不妙了,前阵子安化郡王造反,不知那郡王发了什么癔症,造反檄文里竟说是被刘瑾逼反的,刘瑾正忙着指使西厂四处收缴檄文,不让檄文一字一句进京被陛下和大臣所见…昨日京师传来家信,说是陛下削了刘瑾督领西厂之权,看来他的圣眷已渐消,秦堪已渐渐占据上风,刘瑾前途难测,我是他的家仆,前途就更…”

话没说完便黯然止住,此刻他落入张茂之手必无幸理,谈何“前途”?

唐子禾眼中升起一团兴奋的火花,喃喃自语道:“建天津,除奸宦…他正慢慢实现着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没有一句虚言…”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子禾兴奋的神情,唯有站在她身旁的葛老五脸色一沉,脸上渐渐布满了阴霾,拧着眉却不发一语。

许久之后,唐子禾忽然朝张茂道:“张大当家,安化王造反一事倒提醒我了,历来举事者须师出有名,否则天下人皆谓我等为逆贼,百姓士子人心向背,我等灭亡只是早晚之事…”

张茂满头雾水道:“唐姑娘的意思是…”

唐子禾一字一字缓缓道:“咱们占了霸州城后,也要发檄文!告诉天下的百姓和士子,因为当今君上昏庸,朝廷出了奸佞,天下民不聊生,逼得咱们不得不兴兵伐城,为天下穷苦百姓求一条活路,檄文一出如登高一呼,北直隶地界多是被官府逼得无路可走的苦汉子,必然应者云集,名正则言顺,诸事皆托大义之名方可为,咱们也能做出一番大事!”

张茂是个大老粗,顿觉唐子禾所言有理,于是眼睛一亮:“好主意!反都反了,还有什么掉脑袋的事不能做?咱们就发那个檄文,一并招兵买马,凑齐了人马咱们也干一桩大买卖!…不过,檄文上咱们怎么说?咱们是被谁逼反的?”

唐子禾抿唇一笑:“当然实话实说,咱们分明是被刘瑾逼反的,难道不是吗?”

说完唐子禾笑了笑,然后转身便离开了梁府,至于地上瘫软着的梁洪,唐子禾眼角都没瞟过他,落到仇人张茂手里,这梁洪已是个死人了。

一个时辰后,霸州城内各处忽然张贴出了安民告示,并严令了军纪军令,除了告示,城内还撒满了墨迹未干的讨贼檄文,所谓的“贼”,自然是京师司礼监的刘瑾。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名锦衣卫密探趁着城中反军不备,悄悄顺着一处垮塌的城墙溜出了城,踉跄着朝京师方向奔去,密探怀里揣着的,除了霸州安民告示,还有一张要人命的讨贼檄文…

密探奔赴京师之时,秦堪犹在侯府书房与李东阳,杨廷和,杜宏等人商议除奸大事。

内有悍敌,外有造反,矛头皆直指刘瑾。

刘瑾的命运似乎已被注定。

第五百零七章决战金殿(上)

京师,承天门前。

焦芳的心渐渐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焦芳年近八十,他在大明朝堂里打滚了一辈子,每一次浮沉之前,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预兆,所以尽管这些年他仕途不算太顺,但也能保得自己平安,靠着自己的敏锐直觉,他甚至在满堂排斥的处境中逆流而上,做到了吏部侍郎。

今日,焦芳再一次察觉到空气中的冷凝气氛,周围大臣们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一脸冷漠连虚伪笑容都欠奉的表情,还有那一道道仿佛已将他当成了死人似的冰冷目光…

焦芳眼角一抽。

近日朝堂里诡谲的顺流与逆流,文官与阉党之间难以言状的莫名气氛,还有司礼监刘瑾一天比一天更暴躁的脾气…

焦芳苦涩地笑了笑。

今日便是决战之时了么?胜负之算几成?

沉默中的焦芳站在人群中,此刻却从未有过的孤寂,仿佛立身于旷野般渺小,孤单,绝望。

又一乘官轿缓缓行来,身着绯袍的兵部尚书刘宇走出轿子,脸上带着几分和煦的微笑,他的怀里还揣着两份奏疏,安化王造反平灭了,兵部已推举出新的宁夏都司指挥使,当然,也是刘公公的亲信,刘宇打算在今日的朝会中提起廷议,党羽,当然越多越好,权力越大越好。

走出轿子的刘宇轻轻拂了拂官袍下摆,仿佛担心把官袍弄脏了似的,直到做完一系列动作后,刘宇这才感觉承天门前的气氛不对,骤然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一道道冰冷彻骨的目光,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和焦芳的反应一样,刘宇心中忽然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京师的种种诡谲气氛。和刘公公几近癫狂的脾气,刘宇脚下一软,一股深深的绝望顿时替代了刚刚的志得意满。

“焦阁老——”刘宇忽然嘶声大叫,惨白的面孔透出极度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