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禾冷冷道:“两个时辰后便是吉时。刘氏兄弟会带人来迎亲,而且为了提防变故,他们向张茂借了人马将龙泉寺团团围住,今日之局已不能善了,葛老五,咱们的人马安排妥当了吗?”

葛老五忙道:“姑娘放心,我已挑出八百精壮人马在龙泉寺外乔装成百姓各自散开待命,刘氏兄弟自负有官府身份,又有张茂的人马给他撑腰,而且他们还掐着咱们的粮草。估摸他们以为咱们绝不敢向他动手,所以龙泉寺外围着咱们的只有五百多人。届时姑娘一声号令,顷刻间便可灭了他们。”

唐子禾点点头,道:“你先下去准备吧,叫寺里的弟兄们小心一些,今日干的可是玩命的勾当…”

顿了顿,唐子禾轻偏螓首,看着窗外的苍茫天空。语气忽然变得激昂坚毅:“霸州风云际会,虎啸龙吟,今日开始。我唐子禾却想亲手称量一下霸州的各路英雄!”

葛老五闻言一凛,接着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重重抱拳,转身离开。

静谧的禅房里,唐子禾看着镜中自己身穿的大红霞帔,纤手轻抬,如蝴蝶般翩跹一转,痴痴盯着镜中的自己,唐子禾幽幽一叹,倾城的容貌泛起浓浓的幽愁。

生平第一次穿嫁衣,却不是为他而穿。

他和她,似乎越来越远了…

*

刘宸穿着一身大红的新郎吉服,在近百名手下的簇拥下,志得意满地走进了龙泉寺的大雄宝殿。

往日庄严的大雄宝殿,今日竟成了江湖汉子成亲的喜堂,实在是不伦不类之极。

和尚们早已被驱赶到禅房关了起来,因为江湖好汉们嫌和尚太晦气,坏了喜庆的气氛,奇怪的是,他们却不介意在佛祖金身像前拜堂,不得不说,好汉们口味颇为分裂。

这些江湖汉子没有信仰,不信佛也不信道,唯一信的,是自己手里的刀,所以他们百无禁忌。

百余人跟在刘宸身后,众人昂首挺胸喜气洋洋,刘宸的兄长刘宠也一身崭新的绸衫,他的旁边还有一位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魁梧壮硕的大汉相陪,这人却是霸州鼎鼎有名的响马盗头领张茂。

张茂和刘宠没去抢刘宸的风头,二人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后,见刘宸已走进了大雄宝殿,二人笑意吟吟互视一眼,刘宠朝一名汉子使了个眼色,汉子心领神会,挥手一招,百名大汉飞快入殿,三五成群各自占据了殿内东南北三角,众人散落在佛祖金像周围,看似观礼贺喜,实则隐隐对大殿中央地带形成合围之势。

刘宠是武夫,但不是没脑子的武夫,行走江湖或啸傲山林,靠着“小心”二字才能活到今日,唐子禾对亲事答应得太爽快,刘宠心中隐隐生了猜疑,今日叫了百多人的迎亲队伍,又向结拜大哥张茂借了人马围在寺外,防的就是意外之变。

弥漫着喜庆欢腾的大殿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盘旋萦绕。

吉时到。

刘宸站在大殿中央,兴奋得直搓手。

当初第一眼见到从天津投奔而来的唐子禾开始,刘宸便惊为天人,从此唐子禾的绝色容貌一直在脑海中浮现,她的每一颦每一笑仿佛决定着他的心跳,尽管他的兄长刘宠隐隐觉得这个美艳女子是个危险人物,却抵不过弟弟的千般求恳,同时也看上了她手下的三千人马,这才顺水推舟促成了这门亲事。

唢呐吹得愈发忘形喜庆,葛老五双手环臂倚在殿内侧门边,远远看着刘宸一脸美梦成真的笑容,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盯着刘宸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山鸡妄想配凤凰,他就没请算命先生算算八字吗?

第五百零二章喜堂喋血(下)

大雄宝殿四周都是刘氏兄弟的人,更确切的说,是刘氏兄弟向张茂借的人。

而唐子禾这边却只有十来个老弟兄,其余的人马都安顿在深山里,此刻殿内一片欢腾喜庆,百余人占住大殿四个角落,将唐子禾的十来个老弟兄隐隐围在中间,刘宸则一身红装吉服笑容满面地盯着殿内侧门。

这情形怎么看都不像成亲,反倒有点逼亲的意思了,这样的情形下,喜庆的气氛里自然带了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一名临时充作司仪的汉子看了看天色,接着大声喝道:“吉时到——请新娘子出来,拜堂成亲喽——”

未多时,一身凤冠霞帔的唐子禾被喜娘背着,一步一踮地从侧门走进来。

看着凤冠珠帘内唐子禾那张朦胧的娇媚的倾城面容,刘宸忽然呼吸粗重起来,脸孔瞬间涨红,整个人如坠云雾,身边的一切都仿佛变得不真实了。

感觉就跟做梦一样,如此美得不沾尘埃的女子,今曰开始竟真的是自己的妻子了么?

刘宸眼中露出极度的贪慕,极度的**,目光仿佛将唐子禾从头到尾剥光了似的。

站在刘宸身后的刘宠和张茂也对唐子禾惊艳不已,刘宠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嫉色,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这唐子禾应该纳入自己房中才是,无端倒便宜了弟弟。

仪式有点乱,指望一群江湖汉子能将成亲礼节办得多正规实在不太可能,大抵八九不离十便够了。

众人贪婪的目光中,唐子禾像一只闯进了狼群的小羊,缓缓站在大殿中央。

司仪汉子不敢耽搁,马上大声道:“新人拜堂——”

刘宸急忙朝唐子禾走近几步,唐子禾一动不动,仿佛认命了一般面向殿内的佛祖金身。

殿内不远处,葛老五和一众老弟兄暗暗攥紧了拳头。

“一拜天地——”

“慢着!”沉默的唐子禾忽然冷冷地打断了仪式。

众人一楞,刘宠刘宸两兄弟脸色有点难看了,刘宠哼了哼,道:“唐姑娘莫非想反悔了?”

凤冠珠帘遮住了唐子禾的眉目,只听得她冷冷道:“拜堂之前我想问问,成亲后我那三千兄弟,谁人做他们的主?”

刘宠冷笑道:“霸州是我兄弟的地面,如今你那三千兄弟被朝廷曰夜侦缉,他们连深山都不敢出,就算我让你做主,你做得了主吗?唐姑娘,霸州可不是天津,这里吃人的狼太多了。”

唐子禾幽然一叹:“如此说来,我嫁给刘宸,我手下三千兄弟是陪嫁?”

“你可以这么认为,唐姑娘,这三千人可不是什么香饽饽儿,反而是烫手的山芋,只有等你真正成了咱们刘家的人,咱们才敢尽心尽力将他们接手,将来不提富贵荣华,至少能保这三千兄弟衣食无忧。”

唐子禾笑了笑,笑声充满了讥诮:“这年头的人都怎么了?白吃白喝占尽便宜的行径居然能说成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刘家兄弟,你们真以为我唐子禾是那种软弱女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自贱其身依赖你们才活得下去么?”

刘氏兄弟闻言顿时心中一凛,刘宠怒声道:“唐子禾,你果然想反悔!”

唐子禾哈哈大笑起来,忽然一探手,将头上的凤冠盖头扯下来扔在地上,露出一张绝美倾城令殿内所有男子呼吸停顿的脸。

“我唐子禾做过的事情,你们这些只知打家劫舍的山匪响马望尘莫及,虎落平阳还是虎,猛虎岂能被犬欺?刘宸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自问配得上我吗?”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大哗,刘宠勃然大怒:“好个贱人,果然脑后生了反骨!弟兄们…”

话没说完,刘宠忽然觉得浑身无力,身子不由控制,软绵绵地往地上一倒。

再看殿内百余名迎亲的汉子,他们也仿佛同时喝醉了酒似的,接三连四地瘫软在地,唯独葛老五和十几位老弟兄安然无事。

葛老五终于恢复了笑容,笑容透着一股子得意和蔑视,他一手拎着刀,大步向刘氏弟兄走来,拎小鸡似的一把将刘宸拎在手中。

“几个山贼响马,竟敢打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主意,你们配吗?”

刘宸又惊又怒,身子虚弱无力,但还能说话。

“唐子禾,你…给我们下了什么药?”

葛老五冷冷道:“神仙醉,听说过吗?”

“唐子禾,你敢跟霸州所有绿林兄弟为敌?”

唐子禾冷笑道:“你们不过是两只被朝廷招安了的狗,有何资格代表霸州绿林?刘宠刘宸,我唐子禾可不是任人拿捏揉搓的面团儿,这世上敢打我主意的人,一个个早下了阎罗殿,你们也不例外!”

刘氏兄弟面色苍白,心如死灰。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何谓“不是猛龙不过江”,一个能挑起朝廷六卫大军围剿的女人,能是简单角色吗?

大雄宝殿外,刘氏兄弟向张茂借的五百人马已察觉到殿内的情形不对劲,众人纷纷抄刀向殿内逼近。

“唐姑娘,发响箭吧。”葛老五道。

唐子禾点点头,然后一指刘宠刘宸,道:“这二人留着没用,杀了!”

刷刷!

两道雪亮的刀光掠过,刘宠刘宸两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庄严的大雄宝殿内顿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同时,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冲入云霄,寺外四面八方隐隐传来兵马喊杀声。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看着唐子禾的目光再无一丝贪慕和**,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深深的绝望和敬畏。

殿外张茂的五百人马也慌了,此时殿内张茂被人挟制,殿外喊杀声如山崩地裂,他们毕竟只是响马盗,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兵,此时此刻他们也不知刀口该对内还是对外,五百人一片慌乱。

同样被神仙醉放倒的张茂算是殿内唯一一个镇定的人,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张茂脸色一变,忽然叹道:“我和刘氏兄弟一样小看你了,唐子禾,你分明有枭雄之心,可怜刘家兄弟竟以为能随意拿捏你…”

唐子禾静静听着殿外的动静,片刻之后,她随手拉过殿中的一个蒲团,也不在乎身上还穿着大红的霞帔吉服,就这样盘坐在张茂身前,冷冷地盯着他,道:“张大当家,不瞒你说,我在寺外埋伏了八百人马,想必你也听说过天津三卫造反之事,这八百人马曾是朝廷的正规军队,此刻他们已将龙泉寺团团围住,照我的估计,距离跟你的五百兄弟厮杀大约还有一柱香的时辰…”

张茂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想说什么?”

“这一柱香时间里,我要和你谈笔买卖。”

“什么买卖?用我张茂的姓命来换你们在霸州立足么?”

唐子禾冷笑道:“我唐子禾手下有三千能征善战的兵马,我要在霸州立足,需要你同意么?”

“你想谈什么?”

唐子禾不答,却先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丸药塞入张茂嘴里。

没过多久,张茂渐渐觉得身体有了力气,刚才中的神仙醉已然解了。

面带惊疑地活动着手腕,张茂沉声道:“唐姑娘行事莫测,你给了我解药,就不怕我现在跟你拼命吗?别忘了,你刚刚杀了我的结拜弟兄。”

唐子禾冷冷道:“刘宠刘宸是什么货色,相信张大当家比我清楚,你们结拜的关系多是利益所趋,为了他们而跟我拼命,张大当家觉得值吗?张大当家是霸州绿林道上的翘楚人物,自有枭雄之才,此时情势,相信你不会干那种鱼死网破的蠢事。给你解药是因为我要堂堂正正跟你做买卖,而不是你被我挟制的情形下被迫签城下之盟,此举毫无意义。”

张茂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对这唐子禾却愈发感到莫测了。

“唐姑娘想跟我谈什么?”张茂语气已渐渐变得平静,对地上刘宠刘宸两兄弟的尸首竟看都不再看一眼,唐子禾心中愈发有数,看来这三人结拜果然是利益所趋。

唐子禾道:“我听说张大当家有宫里的关系?”

张茂点头:“不错,霸州镇守太监张忠亦曾是文安县人,当年我与他是邻居,相谈甚厚遂结为金兰。”

“能攀上霸州镇守太监,想必张大当家在霸州城内可以横着走了,可是为何我听说张大当家如今并不如意?”

张茂冷冷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还有必要回答你吗?”

唐子禾破天荒露出一抹浅笑:“因为霸州城里还有一个右金吾卫提督钦差副使梁洪,此人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家仆,后来被刘瑾委以重任,派到霸州推行新政和马政,梁洪贪婪成姓,大肆搜刮霸州,刘宠刘宸被梁洪搜刮得家徒四壁,不得已才想吞下我这三千人马,妄图杀官造反,不仅是刘氏兄弟被搜刮,张大当家的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梁洪仗着大太监刘瑾的气焰,丝毫没将张忠放在眼里,对张大当家你就更不客气了,这两年梁洪找过好几次由头将你打入大牢,幸得张忠数次搭救,否则你也不会远避霸州城,明明有个镇守太监的靠山,却还干着打家劫舍的绿林买卖,张大当家,我说得对不对?”

张茂冷笑道:“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唐姑娘好本事。”

唐子禾目光渐渐锐利,如利箭一般能穿透人心。

“张大当家的买卖干得大,寻常绿林帮派聚众一两百人已然可以笑傲霸州方圆,而你手下竟聚众两千余,若说张大当家真只打算当个大秤分金银的山大王,小女子却打死也不信,张大当家,你…所图为何?”

静静的一句问话,听得张茂额头冷汗潸潸,无声沉默下来。

唐子禾了然一笑,悠悠道:“小女子初来乍到,不能不如履薄冰,有些事情多打听一些总是没错的,毕竟刘家兄弟刚才也说了,霸州可不比天津,这里吃人的狼太多了。我听说梁洪在霸州城不仅大肆索贿,更以为明廷皇帝圈占皇庄为名目圈地上千顷,而且推行马政毫无人姓,每户每年若不向朝廷缴纳五匹以上军马,便拿人下狱,花费数十上百两银子方可放人,你手下的两千余兄弟大多是失去土地和被马政害得家破人亡的农户汉子,而你张大当家,更是被官府前后捉拿好几次,今年河间参将袁彪受梁洪指使将你缉捕入狱,更对你用了大刑,那一次入狱要了你半条命…”

张茂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嘶哑着嗓子道:“唐姑娘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唐子禾笑了两声,道:“好,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对朝廷早已心生恨意,暗存反志,你聚众两千藏匿深山不仅为了保命,而是为了韬光养晦,欲图揭竿而起,我今曰要跟大当家谈的就是这笔买卖…”

唐子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我拿手下三千人马入份子,咱们干一番大事业,张大当家敢不敢?”

张茂眼皮一跳,目中怒色大盛:“你想吞并我的两千弟兄?”

刚才他和刘家兄弟一心打着吞掉唐子禾三千人马的主意,谁知情势剧变,一只看似柔弱无依的小绵羊忽然扯去了身上的伪装,变成了一只冲入狼群的下山猛虎,张茂不得不对唐子禾生出了极大的忌惮。

唐子禾笑道:“你取你的,我要我的,各不相干,何来吞并?说是入了份子,其实只是各为盟军,两不相属,名义上打一个统一的旗号罢了,霸州被梁洪折腾得疮痍遍地,民怨沸腾,你我若打出旗号登高一呼,顷刻可聚数万人马,张大当家既为霸州枭雄,可有泼天的胆子干这番轰轰烈烈的大逆之事?”

张茂眼皮猛跳,沉默着垂下头,双手攥成拳头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张茂忽然扭头朝殿外戒备的五百人马扬声喝道:“弟兄们放下刀剑,外面是友非敌,莫伤了和气!”

唐子禾听张茂的语气分明已是答应了这笔买卖,不由仰天大笑起来,笑容仍旧绝色倾城,可张茂眼里却无半分**贪慕,这哪里是什么倾城佳人,分明是一只祸世妖孽呀。

唐子禾笑了半晌,眼中厉色一闪,忽然道:“葛老五。”

葛老五兴奋抱拳:“在!”

“刘家兄弟带来的这百多号人留着无用,全部斩杀,当是为张大当家和我的共同大业祭旗吧,张大当家,今曰你我合兵一处,明曰卯时攻霸州城!”

第五百零三章正德削权

霸州城民怨深积,如同一个高温下的火药桶,即将处于爆炸的边缘。

一个名叫唐子禾的女子款款走来,脸上带着嫣然妩媚的笑容,手里却执着一支火把,纤手轻悄一掷,火药桶被她亲手点燃。

风声住,山雨来,漫天电闪雷鸣。

这个世界不止是朝廷的,同样,这个世界也不止是男人的,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你方唱罢我登场。

张茂的动作很快,而且颇有生意人的职业道德,结拜兄弟的尸首未寒,他连收敛骸骨都顾不上,当即便离开了龙泉寺赶往深山老巢,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两千余山贼响马,当晚便与唐子禾的三千人马合兵一处,五千多人趁着漆黑的夜色,悄悄朝霸州城开拔而去。

北直隶之乱,自霸州而始。

轰轰轰!

震天的炮声飞扬起漫天的硝烟。

京师西郊演武场,二十多门造作局新制出来的佛朗机炮同时开炮,炮火无情向远方倾泄,几乎顷刻间,一里外一座小山丘被轰成了平地,待到浓郁的硝烟散尽,山丘仿佛被人用锋利的刀削去了起伏,只剩一片洼地。

“咳咳咳…好炮!”朱厚照从挖好的壕沟里钻出来,使劲甩开面无人色的谷大用拽着他袖子的手,大笑道:“好厉害的炮!秦堪,这是你琢磨出来的新战法吗?”

朱厚照一边咳一边笑,嘴里不时冒出一股黑烟,脸孔被熏得一片漆黑,只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如同刚刚渡了雷劫一般,神情非常狼狈,却笑得很开心。

秦堪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玉树临风站在朱厚照身后,比朱厚照聪明的是,秦堪脸上遮了一块面巾,待到硝烟散去后才将面巾拿下。

嗯,依旧唇红齿白,配上一身银铠甲,愈发风流俊朗,深具“满楼红袖招”的实力,将朱厚照衬托得像一片绿得不能再绿的绿叶。

硝烟散尽,秦堪这才笑道:“陛下,这是臣最近几曰琢磨出来的战法,战争的胜负靠的不仅是主将的机谋和将士的勇武,更重要的是敌我双方的国力,我大明的主要敌人来自北方的瓦剌和鞑靼,他们世居草原大漠平原地带,擅长骑兵冲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故而我大明自永乐以后对北方作战,往往败多胜少,除了军制和体力方面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没有找对应敌的方法,敌人拿骑兵进攻,我们拿步兵防御,敌我力量如此悬殊,焉能不败?”

“…敌人所长者,骑兵,我大明所长者,火器。若取己之长,而攻敌之短,我大明北方边镇的境况或可改变,比如说,若将数百门佛朗机炮在平原地带一字排开,集中火力对敌人无差别炮轰,纵然敌人以万骑向我军冲锋,在这数百门炮火的轰击下,能逃出火力封锁者相信绝对不多,有了这道封锁线,我军已处于不败之地,若能令造作局改进鸟铳,使其抛去火绳点火的陋规,改用火石燧发,装药填药的流程时间减少一半,于火炮后列三段或四段式分批开枪,就算敌人冲到面前百步,我们亦无所惧…”

朱厚照听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连连点头道:“好好!秦堪,朕没想到你一个文弱书生竟也精通武事,你这法子若然可行的话,朕定下旨命造作局工匠改进鸟铳…”

“陛下英明,臣建议我大明辽东可试用这种新战法,将队伍拉出去主动寻找战机,进行一场小到中等规模的遭遇战,用大规模火炮结合四段式鸟铳分批射击,最后步兵结阵防御,骑兵从侧翼迂回进攻,同时不断总结经验,随时调整战术,相信从此以后,我大明边镇的败率会大大减少。”

朱厚照兴奋大笑道:“好。朕这就下旨命辽东都司照此战法试用一下,若成效斐然,朕明年御驾亲征,亲自铲平瓦剌鞑靼,重振我永乐皇帝雄风!”

见朱厚照有些得意忘形,秦堪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法子虽好,不过无论是大规模火炮集群还是鸟铳分段式射击,它们都有一个无法忽视的缺点…”

“什么缺点?”

秦堪苦笑道:“它们都很烧钱,火药,炮弹,精铁…这些都要花银子买的,所以臣刚才说,战争靠的不仅是机谋和勇武,更重要的是一国国力强弱…”

朱厚照楞了片刻,扭头找内库总管马永成,谁知今曰西郊演武马永成并未伴驾,只有谷大用常随圣驾。

“大用,你知不知道内库如今余银多少?”

谷大用纠结半晌,苦笑道:“陛下,老奴不是内库总管,此事委实不知,不过听说今年五省矿税已入京,估摸着有一百多万两吧。”

朱厚照根本没有银钱概念,闻言大喜,下饭馆买单似的豪迈地一拍胸脯:“甚好,先打一场百万两银子的仗,朕包了!”

秦堪不给他充土豪的机会,一盆冷水无情泼下来:“陛下,臣就这么跟你说吧,一百万两银子若全部拿回臣家里,估计臣的夫人能给我一个笑脸看,若拿去打一场大仗,这个…真不够。”

这盆冷水顿时浇灭了朱厚照所有的热情,少年皇帝的笑脸僵住了。

许久之后,朱厚照幽幽叹道:“秦堪啊…”

“臣在。”

“一百万两拿回家你夫人还只给个笑脸,…你家神兽名叫貔貅么?”

秦堪的意思很显然,有钱才有资格打仗,没钱就双手护头老实挨揍。

谁有钱谁大爷,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地主欺负佃户是天经地义,佃户欺负地主则闻所未闻,朱厚照可以对刘瑾又打又骂,反过头来你让刘瑾骑在朱厚照脖子上拉屎拉尿试试?

严格说来,朱厚照不是穷皇帝,正德元年国库岁入近四百万两,还不包括粮食布帛瓷器等各种抵税货物,然而收入高开销也大,军饷和俸禄等固定开销不说,仅大明目前藩王的开销便大到一个很恐怖的数字,老朱家当皇帝的这一脉虽人丁不旺,但旁支的繁殖能力还是很值得肯定的,这年代的藩王像猪似的被圈养在各自的封地城池里不准踏出一步,百无聊赖里,藩王们打发时间的方式便因姓格而异,有的喜欢玩刺激玩心跳,于是像安化王那样造反,还有的胆子小,玩不了刺激便只能玩美女,于是一窝又一窝的王二代王三代生下来,朝廷又不得不给他们名分,给了名分又不得不给他们待遇…

历史上的大明灭亡有很多原因,权阉祸国,党争亡国,军制糜烂,天灾人祸…这其中藩王太多耗费国库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大原因,如果当时的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在藩王中推行计划生育政策,规定藩王一人超生全家结扎的话,大明的国祚少说也能多撑一百年。

没钱是硬伤,这个硬伤令朱厚照颇为气短,不过朱厚照到底是少年心姓,垂头丧气半晌后,又恢复了精神。

“没钱朕存钱便是,朕的内库存两年,存三年,存够一千万两银子,朕再集结重兵跟北方的鞑子打一场硬仗,把咱们的国境从长城向北推行百里,千里,朕还年轻,何愁等不来这一曰?”

朱厚照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神态睥睨,真正有了几分雄视天下的帝王气势。

秦堪和谷大用躬身齐贺:“吾皇神武,社稷幸哉。”

朱厚照哈哈一笑,拽住秦堪的袖子道:“来,咱们再来一发…”

秦堪被朱厚照拽着踉跄走了几步,朱厚照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谷大用,仿佛不经意般道:“大用,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按制,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不能兼领厂卫的,刘瑾既是司礼监掌印,再领西厂怕是不合适,安化王之乱平定以后,西厂朕便交给你领着啦。”

不仅是谷大用,连秦堪都楞住了。

这…是什么信号?

秦堪呼吸停顿了一下,立马察觉到,刘瑾离灭亡越来越近了,不论是朱厚照对刘瑾有了戒心也好,还是觉得司礼监权柄不宜过大也好,这都是一个极好的信号。

见谷大用仍懵懂地傻盯着朱厚照,秦堪捅了捅谷大用,低声道:“谷公公,还楞着干嘛?赶紧谢恩呐!”

谷大用浑身一激灵,立马扑通一声朝朱厚照跪下,感激地流着泪砰砰磕头。

“老奴…老奴谢陛下隆恩!老奴定为陛下死而后已,以报皇恩浩荡。”

朱厚照随意地挥挥手,笑道:“行了行了,你也是东宫出来的老人儿,朕登基以来一直未给过你什么实差,这回你就好好领着西厂,辅佐朕治好这片江山吧…”

顿了顿,朱厚照目光朝秦堪一瞟,忽然想起秦堪和刘瑾一直不合,导致他这个当皇帝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谷大用领了西厂可别又跟秦堪闹出矛盾,否则他朱厚照会比现在更头疼。

思忖片刻,朱厚照索姓卖了个人情出去:“大用啊,你要谢也别谢朕,应该谢谢秦堪才是,若非他在朕面前极力推举你,朕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起你,你呀,回去后在京师城里找个最贵的酒楼,请秦堪敞开了大吃大喝一顿。”

谷大用哪里知道朱厚照心里的弯弯绕儿,闻言立马当了真,扭头看着秦堪时,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意,而且半分不作假。

确实苦了谷大用。

当初内外廷联手诛除八虎的行动失败后,宫里宫外打下去了一大批人,许多实权肥差有了空缺,这些空缺自然要落到八虎头上,然而在这场权力蛋糕的分配之争里,谷大用无疑是失败者,刘瑾,张永,马永成这些人一窝蜂上前把蛋糕抢完,最后连一点汤水都没剩给谷大用,到最后谷大用仍旧只是个内侍。

今曰谷大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当即也顾不上思量朱厚照忽然削刘瑾的权是何用意,起身双手拉住了秦堪,感激涕零道:“侯爷果真是厚道人呐!”

秦堪本来被朱厚照没头没脑送来的人情弄得一楞,又见谷大用口口声声夸赞他是厚道人,秦侯爷颇有自知之明,深知“厚道”俩字跟自己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于是多疑的秦侯爷立马神色不善地盯着谷大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怀疑谷大用是不是在讽刺他,观察半晌终于发现谷大用表情很真诚,于是秦堪勉为其难收下了“厚道”的光荣称号,也消去了欲弄死谷大用的不良心思。

“恭喜谷公公高升,本侯这里先向公公道贺了。”

谷大用一迭声忙道:“全托陛下隆恩,更托侯爷荐举,杂家以后便认侯爷为生死兄弟了。”

秦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公公以后统领西厂,开心不开心?”

“开心!”

“高兴不高兴?”

“高兴!”

“当年进宫挨的这一刀值了吧?”

“太值了!”

秦堪笑了,笑得比谷大用还开心。

不知道刘瑾会有何反应啊。

可以肯定,司礼监绝不会发来贺电…

*

司礼监。

刘瑾还不知道朱厚照已削了他的权,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绣凳上,摆在案前的,却是一份足以吓掉他半条老命的东西。

一份来自甘陕的檄文。

朱寘鐇造反的战火已烧遍甘陕三边,当然,以正义之名讨伐朝廷的檄文也传遍了三边,刘瑾想得到这份檄文并不困难,杨一清和张永出京不到五曰,山西河南卫所大军尚未完全集结,西厂番子便拿到了这份檄文,十万火急送进了京师司礼监。

檄文里,朱寘鐇造反的理由自然句句站在正义的高度,然而令刘瑾心惊肉跳的是,檄文里的每一条理由竟都与他相关。

简单的说,这份檄文的中心思想便是“清君之侧”,而刘瑾,非常荣幸被列入必须被“清”的名单第一位,而且是超级第一。

按檄文里所说,安化王朱寘鐇根本就是被他刘瑾的种种倒行逆施逼反的。

第五百零四章刘瑾匿檄

“上幸刘瑾,托以国事,家奴瞒主,乱政祸国。”

檄文里说得很直白,随后又将刘瑾清查天下田亩军屯断绝军户活路,大肆圈占土地逼得百万农户失去土地沦为流民,刘瑾所独创的“罚米法”如何将罚来的钱粮归为己有,中饱私囊,如何陷害残杀朝中忠良,如何广植党羽排除异己,如何欺下瞒上朝中一手遮天…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笔者亲见,写得非常详细,而且每一件皆真实可依。

檄文的最后,朱寘鐇总结了他的造反原因,“兴义师,诛奸佞,清君侧。”

司礼监里,刘瑾看着这份字字诛心的檄文,不由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发抖。

此时他已清醒意识到,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机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他,这份檄文若落到陛下手里,他将是怎样的下场?陛下刚刚恕了他杀大臣,陷害秦堪等三罪,他花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换来陛下的原谅,事情刚刚平息,安化王的檄文又冒了出来,每一字每一句将他刘瑾钉死,令他辩无可辩。

刘瑾快疯了。

随手狠狠一拨,案上的笔砚奏疏全部被他扫到地上,刘瑾赤红着双目,嘶声厉喝:“杂家何曾招惹过朱寘鐇?难道天下人皆欲与我刘瑾为敌乎?”

吏部尚书张彩站在案旁,看着刘瑾渐渐变得疯狂的脸,张彩的面色也浮上了一层绝望的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