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叹道:“当初…你并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钢刀加颈般的朝局,错的是将我们步步逼进绝境的内外廷,牟帅不必心怀歉疚,那时我是棋子,你是下棋的入,重用或是弃子,存乎一心,棋盘上的风云诡谲,有时候连下棋的入也不由自主的…”

牟斌泣道:“侯爷,当初…牟某也是棋子o阿!”

秦堪笑了:“既然都是棋子,是非恩怨就揭过去吧,都是身不由己,何必再翻前帐…”

朝牟斌眨了眨眼,秦堪笑道:“其实o阿,当棋子挺好的,幸好牟帅也是棋子,比如说上次内外廷联手的结果,棋子都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下棋的入被弄死了,内外廷的老伙伴们都惊呆了…”

牟斌悚然一惊,后背没来由冒了一层冷汗,目光略带惊惧地瞧着笑容灿烂的秦堪,却没品出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也不知是为自己二入庆幸还是暗含精告。

沉吟思索半晌,秦堪说话间不知不觉改了口:“夭津白莲之事过后,牟大入还是回京师北镇抚司任指挥同知吧,锦衣卫需要牟大入这样的前辈打理日常事务,这些事务靠手下那帮只知打打杀杀的杀才是办不成的,至于另一位同知赵鉴以及那几位指挥佥事,还有南北镇抚司内林立的派系…呵呵。”

秦堪摇摇头没再说,牟斌却非常清楚他的意思,自弘治以来,锦衣卫系统内入浮于事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官僚作风盛行,作为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这样的风气无疑是非常危险的,秦堪虽为锦衣卫指挥使,但毕竞独木难支,将牟斌重新召回北镇抚司正是他思索许久后的决定。

牟斌闻言不由感动得涕泪交加,艰难地支起身子哽咽道:“下官定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秦堪急忙扶住了他:“牟大入不必客气,一啄一饮皆由缘定,你我是有缘之入呀。”

“是是。”

看着牟斌感激的表情,秦堪忽然似玩笑又似认真道:“下回我若有难,牟大入可不能再拿我当弃子了,不然…锦衣卫还缺一个去司礼监刘公公身边当卧底的残缺型入才…”

牟斌顿觉老蛋一紧,急忙拱手道:“下官向夭盟誓,将此残身卖予侯爷,从此绝不背叛,违者夭雷劈之!”

秦堪不怀好意的邪恶目光在牟斌胯间打量了一番,忽然想起当初朱厚照说过,牟斌都这么老了,割一割有什么打紧,秦堪顿时有些懊悔,这句精告远不如把他家孩子扔井里有威慑力…一来一往之间,秦堪和牟斌就这样完成了昔日身份的对调,当初的老上司变成了老下属,二入神情从容自若,非常自然,仿佛这种关系已维系了很多年一般。

“好了,发毒誓没必要,本侯岂是相信毒誓的肤浅之入…咳,不对,本侯岂是让属下乱发毒誓的肤浅之入,说说正事,你如今伤势如何?当初是怎样被白莲教刺杀的?”

第四百章空谷幽兰

“侯爷,白莲教在天津怕是已成气候了!”牟斌没先说自己的伤势,而是急切地说了这一句。

秦堪叹气:“至今为止已有三个人跟我说‘成气候’三个字了,我倒想问问,区区一个邪教,它到底成了什么气候?难道它已到了公然造反的地步了吗?”

牟斌苦笑道:“侯爷说得没错,它确实快到造反的地步了…”

秦堪眉间一拧,沉声道:“把话说清楚。”

一听秦堪无比威严的声音,牟斌一凛,他这才发觉眼前这位年轻人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才二十出头的他,已然养出了重如山岳般的官威,这种官威连他这个曾经的老上司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

牟斌暗自苦笑,一遇风云便化龙,如今身份的对调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到这里,牟斌心中对秦堪的最后一丝淡淡的怨意也终于随风消逝。

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牟斌说话的神态愈发恭谨了:“侯爷,下官遇刺是在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前,下官便曾接到过天津锦衣卫探子的密报,说城中有人传教布道,秘密召集无知百姓开香堂,煽动他们对朝廷的敌对情绪,下官接报之后不敢大意,拟了一份文书送呈北镇抚司后,便带人去他们开香堂的地方,也就是天津城郊一个破旧的关帝庙查看了一番,这伙人倒也张狂,似乎根本没想过湮灭痕迹,下官赶到时人虽已散,但香案的供奉仍在,香炉里插着九支香头,案后供着一张无生老母画像…”

似乎怕秦堪不懂,牟斌解释道:“白莲教从南宋创教一直至我弘治朝,原本拜的都是弥勒佛,故而亦称弥勒教。前几年我大明北方出了一个名叫罗梦鸿的道人,这人倒是天生的道家根骨,于成化十八年明心悟道,随即便创了罗教,罗教最初被称作无为教,这罗梦鸿悟道后写了五部经书,其中一部名曰《苦功悟道卷》,卷里曾提过所谓‘无生老母’的说法,这个说法却被白莲教剽去,从弘治十六年开始,白莲教所拜者便不是弥勒佛,而是无生老母了。”

牟斌说的这些秦堪确实不知道,穿越者有穿越者的优势,但优势并不体现在这种地方,他前世当副总的时候也没有兴趣研究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白莲教,此时听牟斌道来,深觉茫然。

“这罗梦鸿跟白莲教可有关系?”

牟斌摇头道:“并无关系,纯粹是被白莲教窃了经书要义,据当年锦衣卫探听所知,罗教是个很温和的教派,它结合禅宗,道学和玄学而自成一派,其八字真言‘无生老母,真空家乡’便是它的教义,可惜却被白莲教窃了,其本意也被白莲邪教改得一塌糊涂…”

看了秦堪一眼,牟斌的声音压得很低:“据下官所知,宫里的御马监掌印张永张公公便是罗教信徒…”

秦堪一楞,接着赞赏地瞧了牟斌一眼。

教派宗义什么的,秦堪完全不懂。不过他很欣赏牟斌送上来的新鲜八卦,因为这个八卦随时可以变成黑材料,将来刘瑾倒后,若张永不安分,可以用这个黑材料弄死他…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这八个字罗教用了,白莲教也用了,你说你是罗教不是白莲教,你说得清吗?

——不得不说,跟秦堪这种人结为盟友,实在是一件瞎了狗眼的事。

牟斌愕然瞧着秦堪不知何故嘿嘿阴笑不停,许久之后秦堪才恢复正常。

“牟大人,继续说正事,天津的白莲教你是怎么查的?”

“是,那日下官查无所得,回衙署后便发动天津城内的锦衣卫密探和帮闲秘密打探白莲教的消息,一探之下才发觉事情有些严重,城中百姓约两千户左右,而且其中许多都是天津三卫军户家眷,其中却有数百户家里秘密供奉无生老母,下官不敢迟疑,马上下令逮了几户人家下狱严审,谁知他们只是最底层的信徒,一问三不知,只说白莲教广收信徒,但并不收百姓的香火钱,反而大行善事,有那穷困挨饿的百姓白莲教还按月给他们送去粮米,此举大获民间百姓赞颂,这也是白莲教不知不觉在天津占住阵脚的原因…”

秦堪沉声道:“这白莲教好有算计呀,邀买人心倒是小事,怕就怕…”

扭头注视牟斌,秦堪眼中竟有一丝惊惶之色:“你说城中百姓多有军户家眷?”

似乎知道秦堪在惊惶什么,牟斌脸上露出苦笑:“是,下官由此推断,怕是天津三卫里的将士们也有不少秘密入了香堂,具体有多少人下官并不知晓,可以肯定,不是小数目…”

“三卫指挥使可知情?”

牟斌摇头道:“此事太过重大,下官不敢随便乱说,除了密报北镇抚司,天津城内下官谁都没透露,再说,若白莲教真的渗透进了天津三卫,三位指挥使干不干净可就说不准了,下官怎会做那打草惊蛇的蠢事?”

秦堪眉头越拧越紧:“天津三卫,将士满额为一万六千八百人,若被白莲教掌握了这股力量,再加上这些年白莲教在民间发展的信徒教众,届时信旗一举,数万人朝夕即聚,那时可就真出大事了…”

牟斌沉声道:“更可怕的是,天津离京师二百余里,朝发夕至,若白莲教煽动造反而致天津兵变,逆贼挥兵直击京师…”

秦堪浑身一颤,咬牙道:“这帮逆贼倒选了个好地方传教,显然是早有预谋!”

眼中瞬间布满了杀气,秦堪重重道:“让白莲教渗透进了三卫而三名指挥使犹不自知,不论他们干不干净,仅凭这一点也该杀头了!”

牟斌安慰道:“侯爷莫急,或许情况没那么糟,天津三卫一万六千余人,不可能全部叛了朝廷…”

秦堪正色道:“牟大人,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宗教的力量,从古至今借宗教之名而成大事者不知凡几,远从汉末黄巾之乱,张角聚信众而兴兵,近至我朝太祖皇帝立国,说句犯忌讳的话,太祖亦借明教之势,而且也传言说是明王托世才得江山,牟大人,好的宗教能引人向善,净涤心灵,坏的宗教却无限膨胀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令人发疯发狂,不再顺服于王化,不再遵从于王法,宗教最大的可怕之处在于侵蚀人心,白莲教若真的渗透进了天津三卫,它的蔓延速度必然是可怕之极的,它比瘟疫更严重,咱们不可抱万一之幻想。”

经秦堪一说,牟斌额头顿时冒了汗,原本重伤未愈而苍白的脸色,此刻完全没了血色。

“牟大人,你遇刺是怎么回事?事前完全没有征兆么?”

牟斌摇头道:“完全没有征兆,一个月前,下官领着几十个校尉去码头,因为据探子密报,码头有民夫聚众开香堂拜无生老母,下官急忙领人赶过去缉拿,结果出了衙署刚拐过弯,路经一个暗巷时便中了暗算,对方手里显然置备了劲弩,一阵弩箭将几十名校尉射杀大半,下官急忙命大家退出暗巷,结果一支江湖人士用的吹箭便无声无息射入了下官的腹中…”

秦堪眼中浮起深思之色,喃喃道:“敢公然袭杀锦衣卫千户,而且显然是有准备有预谋的行动,这伙人的目的难道仅仅是要你的命那么简单吗?他们这么做不怕引来朝廷的疯狂报复?”

二人沉默思索之时,门外煎药的年轻人忽然朝屋子里喊了一声。

“千户大人,唐大夫来给您换药了,不过却被…却被这位贵客的属下拦在外面,唐大夫快生气了呢。”

牟斌瞧了瞧天色,笑道:“今日唐大夫倒来得早,以往不是快天黑才来么?”

扭过头看着秦堪,牟斌笑道:“还请侯爷放门外那位大夫进来,下官受伤颇重,当时吹箭入腹很难拔除,多亏了这位唐神医巧施妙手,才将下官的命从阎王手中抢回来,而且这些时日唐神医每日不辞辛劳进衙署给下官换药开方,对下官实有再生活命之大恩…”

秦堪笑道:“对牟大人有恩即是对咱们锦衣卫有恩,我自不会难为他。”

说着秦堪转过身扬声叫外面的属下给那位唐大夫放行,请其进屋。

有了外人,刚才和牟斌的话题自然不能再说了,秦堪笑吟吟地站起身,随手翻看着书柜里的书籍。

屋内光线一暗,一道袅娜多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秦堪转头看去,神情不由一呆,接着露出极为讶异的神色。

只见来人一身素雅绿裙,上着淡紫比襟对扣小夹袄,袄上镶绣着白色的舒卷祥云,再往上看却是一张极为精致美丽的脸庞,眉若远山,眸如星辰,一张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素面不施脂粉,纤手不点丹蔻,只是静静站在门口,却已胜却世间群芳众艳。

冬日寒冷的屋子里,仿佛绽开了一朵空谷幽兰。

第四百零一章冷艳神医

冷艳!

这是秦堪对女子的第一印象,如幽兰独生于空谷,亭亭如玉,孤傲不群,却艳惊天下。

秦堪呆住了,两辈子加起来,尘俗里的美色他不知见过多少,早已对美色免疫,各级官员逢迎讨好的宴请,席间无数国色女子如穿花蝴蝶般在他面前翩翩飞舞,只为博君一瞥,秦堪仍不动如山,到了他如今的地位,除了家中娇妻,凡俗里还有什么女子能令他多看一眼?

然而面前这位女子…

秦堪不得不承认,初见她的第一眼,他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故作无意地随手将书放回书柜,秦堪再次扫了女子一眼,目光却已恢复了清明。

转过身朝牟斌问道:“这位…便是唐神医?女大夫?”

牟斌笑着点头,还未答话,唐神医却已冷冷开口了:“女子当不得大夫吗?医者为父母,病患如子女,父母对子女都是一样的照顾,病患却要挑父亲或母亲来照顾?世上有这样的子女吗?”

语气冰冷,声音却娇脆动听。

一开口便将秦堪呛了个半死,秦堪只好摸着鼻子讪讪笑了两声。

“这位大夫说得没错,若真有这样不懂道理的子女,被打死也是活该。”

姓唐的女大夫见到秦堪温和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冷冷一哼。

牟斌笑着打圆场:“侯爷,这位唐神医可是天津有名的活人无数的女菩萨呢,下官这条命若非女神医出手相救,怕是活不了了…”

唐神医很不客气地打断了牟斌的恭维,而且瞧她的样子脾气并不是很好。

纤细白净如玉的手抬起来指了指牟斌,唐神医冷冷道:“今日门外的人拦了我,若有下次。跪着求我我也不再上门,你记住了。”

也不知是因为女子容貌太过绝色,还是她确实手下有真本事,曾经高高在上手握数万锦衣卫的牟斌当即便陪起了笑容,连道:“是是是,门外的人是…是这位贵客的属下,下回定然不会了,唐神医且恕过我这一遭。”

唐神医又是一哼,也没理会旁边的秦堪。指着牟斌道:“宽上衣,我来换药。”

牟斌很听话地脱下了上衣,露出略带松弛老迈的上身,唐神医倒也没有任何忸怩作态,她的目光很清澈。牟斌的一身白肉看在她眼里仿佛幻化成了一个个分解开来的器官。

缓缓将包裹在牟斌腰间裹伤的布带一圈一圈缠绕着解下,露出牟斌腹间的伤口,秦堪特意仔细瞧了一眼,伤口确实是箭矢所致,呈一个小圆洞形状,令人奇怪的是,伤口周边有些发黑脓肿。显然有中毒的症状。

没等秦堪发问,唐神医仔细观察了牟斌的伤口,而且并不嫌弃地闻了闻换下的布条上的味道,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中的毒再换两次药差不多可以解了。乌头和细辛两味药提炼混杂,此乃世间剧毒,箭头上抹了这种东西却没毒死你,算你命大。”

毫不客气的话语。牟斌却无一丝怨怒,反而感激地朝她拱拱手:“牟某命不大。全托女神医起死回生之妙手。这回受伤真是命悬一线,对方实在太卑鄙,害得唐神医…”

唐神医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收银子治病治伤,不管你的伤怎么来的,也不管什么卑不卑鄙,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废话。”

没理会牟斌的感激和恭维,唐神医熟练地打开随身带来的小竹箱子,箱子内无数瓶瓶罐罐,还有一些裹伤用的布条以及一套整齐地别在棉包里的银针。

挑拣了一会儿,她从箱子里拈出两个小瓷瓶,在刚煮过的新布条上细细地涂上一层药膏,然后用布条将牟斌的腰部层层缠绕起来。

缠完系紧之后,又从另外一个瓶里倒出两粒黑乎乎的药丸,放到牟斌手里,简洁地命令道:“吃下去。”

牟斌对她的信任简直令人发指,也不管这药丸什么质地来路,一张嘴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一切完毕,唐神医径自收十着竹箱子,牟斌陪笑搭着话茬儿:“今日唐神医来得倒比这几天早了些…”

唐神医淡淡地嗯了声,道:“城外军户屯田农庄里有病患,我马上要离城出诊,先把你的伤料理了再走。”

“多谢唐神医记挂,神医慈悲,积万世之德…”

唐神医显然不吃马屁这一套,收十好了箱子拎起便走:“诊金一文不能少,给我送去。”

“是,神医慢走。”

一缕天然的香气掠过,唐神医经过秦堪身边时,终于拿正眼瞥了他一下,忽然顿住了脚步,指了指秦堪,扭过头问牟斌:“这人是你的贵客?”

牟斌也不方便透露秦堪的身份,于是笑道:“确实是贵客。”

唐神医点点头,道:“他将来有病让我出诊,诊金是你的十倍。”

秦堪:“…”

唐神医袅娜的身影消失,屋子里似乎仍残留着几许幽幽的暗香。

秦堪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位女神医还真是…呵呵,有个性啊。”

牟斌笑道:“她从来便是这个脾气,整个天津城的人都知道,脾气虽不好,但手底下却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但凡她一出手,阎王要的人都能抢回阳间,所以天津城内颇得声望,人人都称她…”

“赛阎王?”

牟斌脸迅速黑了一下:“不,女菩萨。”

“凭什么我有病就必须比你贵十倍?”秦堪有些不高兴。

牟斌陪笑:“唐神医收诊金向来因人而异,富贵人家请她瞧一次病,少则数十两,多则几百上千两都有,而给穷苦人家瞧病,她通常分文不取,方子汤药白送,而她从富贵人家得来的昂贵诊金,大部分也散给了穷苦人家添作衣食了…”

“她刚才说我若病了诊金是你的十倍,你给她多少诊金?”

牟斌生怕秦堪发怒,闻言小心道:“下官家底颇丰,而且当时伤情危险,给她的诊金是三百两银子,每次出诊换药另算…”

“所以我必须给她三千两?”

“侯爷是贵客…”

“所以贵得有理由?”秦堪不满道:“我若说我是贱客,她会不会便宜一点?”

第四百零二章徐徐布置

查案跟朝堂勾心斗角不同,必须抽丝剥茧,不枉不纵,特别是天津的白莲教,如果秦堪和牟斌的猜测没错的话,白莲教已渗透进了天津三卫,如此一来查案更需小心谨慎,否则一个小小的过失或冤案都能激起天津三卫的兵变。请使用访问本站。

事关重大,秦堪不敢大意,到了天津之后除了探望牟斌,别的任何动作都没有,仿佛他此行天津只是为了在官衙里度假一般。

从牟斌的住所出来,秦堪向二堂内等候许久的漕运和盐道官员以及三卫指挥使们致了歉,众人又是一阵寒暄恭维。

秦堪微感不耐,然而官场上迎来送往的形式却不能不顾,强打着精神应付许久,捱不过陈熊等人的一再邀请,再说钦差到了地方,官员接风宴请也是不成文的规矩,秦堪只好勉为其难赴宴。

一顿奢华酒宴吃得宾主尽欢,席间自然也少不了众官员提前从京师青楼请来的数位名妓弹筝吹箫,歌舞升平,临到席散,秦堪还是推脱了官员武将们将名妓塞给他侍寝的盛情,在一众名妓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喝得面红耳赤的秦堪走出酒楼。

凛冽的寒风一吹,五分酒意消退不少,秦堪的目光又变得清澈。

酒楼外已被清场,任何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们将酒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李二披着软甲,静静地站在酒楼门口等着秦堪。

秦堪朝他笑了笑,吩咐道:“去把陈伯爷单独请下来。就说本侯有事与他相商。”

李二抱拳应命,很快。披着貂皮长裘的平江伯陈熊匆匆走下楼,和秦堪一样,下了楼脸上的酒意便消退了几分,看来喝酒和做人一样,都暗自留了几分。

“不知侯爷有何吩咐差遣?”陈熊拱手道。

秦堪笑了笑:“寒夜虽冷,夜下寻梅探幽却是一桩雅事,不知陈伯爷可愿与某一行?”

陈熊楞了一下,然后笑道:“侯爷有此雅兴。下官敢不从命。”

二人并步而行,数百名锦衣校尉相距丈余紧紧跟随护侍。

天津城严格来说其实是一座军城和临海埠头,百姓人家不过两千户,更多的是军士和海船,天津不仅地理位置重要,同时也是大明的南北中转站,北方的药材木材和特产。南方的稻米丝绸瓷器,皆在天津码头中转,所以从永乐年筑天津城开始,天津便常驻漕运衙门,陈家五代皆驻天津,世袭漕运总督。

夜风很冷。深呼吸一口,秦堪甚至能闻到风中掺杂着大海的腥咸味道,陈熊自觉隐隐落后秦堪半步,二人一路沉默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终于开口了:“平江伯可知本侯这次为何来天津?”

陈熊恭敬道:“侯爷到天津以前各官衙各卫便已收到通政司的公函。公函上虽未说侯爷来此有何公干,但下面的人几乎都清楚。白莲教猖獗,折损了厂卫许多人马,此等邪教,朝廷不可能放任自流,必诛除以儆效尤。”

秦堪笑道:“天津城中各官员武将反应如何?”

陈熊苦笑道:“包括下官在内,自然惶惶不可终日。来日诛除了白莲教,朝廷若追究起责任,天津城里的官员武将怕是难逃督管不力之罪。”

秦堪点头道:“本侯不瞒你们,白莲教被剿灭以后,朝廷肯定是要追究的,不过平江伯不必担心,你是天津城唯一的勋贵,又担负着天下漕运重任,朝廷对你不会太严厉,况且本侯目前在天津欲剿白莲,很多地方还需要平江伯大力相助,将来本侯的报功奏疏上为平江伯添上几笔,不过举手之劳。”

陈熊急忙道:“侯爷但有差遣,下官定效死力。”

“本侯就不客气了,平江伯主管漕运,负责南米北调,本侯问你,漕运这条线你可确实抓在手中?”

“那是自然,不过下官虽是总督,然而朝廷所拨民夫毕竟有限,很多时候不得不靠漕运线上各地明里暗里的官府和漕帮相助。”

秦堪叹了口气,漕运一业,兴也漕帮,衰也漕帮,自有漕运以来,漕帮便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却也是最不安定最危险的角色。

太平年景,漕帮讨生活的苦汉子可以是最善良最知足的顺民,一旦到了乱世有人煽动几句,这些顺民瞬间就会成为最可怕的反军。

“天津码头的民夫有多少人?”秦堪忽然问道。

陈熊想了想,道:“大约在两千多人上下…”

说着陈熊悚然一惊,额头顿时渗了汗,颤声道:“侯爷的意思,这两千多人…”

秦堪叹道:“白莲教行事惯以最底层讨生活的穷苦百姓为发展目标,我不是说这两千多人已被白莲教渗透了,只是…他们终归是最有可能被蒙蔽从而作乱的群体。”

陈熊惶恐之色甚剧,若这两千多码头民夫作乱,朝廷追究起来,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他这个漕运总督。

很快陈熊的惶恐之色被一片杀机所代替,阴沉道:“侯爷,事态紧急,宁可错杀,不可纵枉,下官请侯爷施雷霆手段,不管这些民夫有没有入白莲教,莫如先尽数诛除再论道理…”

秦堪忽然停下脚步,深深看了陈熊一眼,淡淡道:“无凭无据的,出手便杀两千多人?平江伯好手笔。”

“侯爷,当断不断,必有大祸!”

秦堪冷笑道:“本侯来天津是查反贼,不是对无辜百姓下屠刀的,若本侯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气,此举与禽兽何异?再说,如果真杀了这两千多人,激起全城公愤,那时百姓们不反也得反了,平江伯,你是漕运总督,好好管你的漕运,白莲教一事用不着你插手。”

陈熊忐忑拱手:“是,下官知错了。”

“天津码头海船每月从南方运来多少粮米?”

“十万石计,海船靠岸后粮食卸下便走,发往北方各地官府粮仓。”

“天津本城的存粮呢?”

“三卫本有军屯,所耗甚少,城内只有两千户百姓,耗粮也不多,天津官仓里通常只存粮千石。”

秦堪摇摇头:“少了,平江伯,本侯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侯爷尽管吩咐。”

“三日之内,从漕粮中扣下两千石粮米,找个隐秘的地方,不必用民夫,本侯会派麾下官兵亲自押送封存,同时本侯还会以钦差名义向北方各地官府去信解释,暂时调用这两千石粮米,不让平江伯为难。”

陈熊愕然道:“侯爷,此举却是为何?”

秦堪笑道:“不必多问,办好这件事,本侯保你有功无过。”

陈熊满怀疑问和忐忑离开,秦堪在漆黑的夜色中微笑着看他走远。

李二凑上前,不解地问道:“侯爷存粮两千石到底为了什么?”

秦堪淡淡道:“未雨绸缪罢了,我对白莲教不了解,但我了解民心。若欲民心安定,粮食是绝不能少的,民心安定下来,白莲教如何能煽动?治国如烹小鲜,查反贼亦如烹小鲜,总要一步一步慢慢的布置,能想得到的每一颗棋子,不论有用没用,先将它布置下来再说,只等将来火候一到,这颗看似无用的棋子兴许却发挥了大作用呢。”

李二笑着恭维道:“侯爷明见万里。”

秦堪摇头道:“无所谓明见,与白莲教无论斗勇还是斗智,说来都是我占了大便宜,因为我背后站着朝廷,站着皇帝,我可兴举国之物力人力独战于一隅,在这方面,白莲教便吃亏多了,胜之不武,不胜才叫耻辱。”

李二笑道:“若丁顺听了侯爷您这句话,怕是羞愤得要撞墙才好。”

“丁顺也是尽力了,他和我不一样,我是朝廷钦差,而他只是锦衣卫镇抚,我可以调用的人或物,丁顺不一定调用得动,比如说我刚才要陈熊准备两千石粮米,换了丁顺跟陈熊提同样的要求,你看陈熊会不会理会他?再说,丁顺的查案思路也有问题,他一来天津便大明大亮地查白莲教,闹得满城人心惶惶,也激起了白莲教对他的杀机,他的眼睛只盯着白莲教,也只局限于白莲教,如此做法,焉能不败?”

“侯爷,您刚才说丁顺只局限于白莲教,难道侯爷另有高招?”

秦堪点点头,道:“我从进天津城到现在,一直没有刻意宣扬,没有惊动百姓,就是因为吸取了丁顺的教训,跟丁顺不同的是,我在等,等白莲教有所动作,静则如山,无懈可击,动则如风,处处破绽,只有等白莲教动起来,我才能找到机会…”

“侯爷高明!”

“也不能完全被动地等下去,李二,你派人将天津城内城外所有的望族乡绅全部请来,我有事相商。”

ps:还有一更…可能晚点,今天有点私事…

第四百零三章白莲红阳

存粮是不够的,太过被动,明刀明枪去查更不行,太过主动。请使用访问本站。

跟炖汤一样,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也不行。欲将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实在太难了。

请宗族乡绅相商是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的,若欲不动声色将潜伏在天津的白莲教头目揪出来,而且不至于闹出兵变,秦堪颇费了一番心思。

如今的大明已没有世家门阀,取而代之的是士大夫文官阶层的崛起,其中也包括越来越多的商人暗里兴风作浪,提供金钱作为政治献金。

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明如今最重要最基础的势力,仍是各个地方的宗族乡绅,他们在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里,行使着比县太爷更大的权力,在乡民们心目中拥有着连县太爷都比不上的威望。比如秦堪出身的山阴县秦庄,整个秦庄的行政事务便全是由秦家老族长一言而决。

历朝历代,宗族永远是朝堂赖以继续统治的坚实基础。

秦堪今日要见的,就是天津城内城外的这批坚实基础。

第二日午时,天津城内城外的宗族乡绅们怀着忐忑的心情,惴惴不安地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前堂,等待秦堪这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的召见。

当穿着蟒袍面冠如玉的秦堪脸带微笑缓缓走出前堂时,一众本地的宿老耄耋和德高望重的乡绅们纷纷站起身,然后全部在秦堪面前矮了一截儿,前堂内只听得一阵扑通扑通膝盖着地的声音。

秦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盘刚开局的棋盘上,秦堪稳稳地落下了第二颗子。

下棋自然要有对手,每人轮流落一子才叫下棋。

秦堪召见宗族乡绅的同时,天津城外一个偏僻不起眼的农户家中。一群穿着普通质朴的中年人簇拥着一名年约二九的芳华女子,众人皆朝西而跪,他们身前摆着一方香案,案上一尊沉香木所雕的无生老母像,香炉上九支刚点上的香头忽明忽暗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一片沉寂中,众人三跪九拜,跪拜的姿势与寻常百姓礼佛时略有不同,磕三个头,然后深深的趴在地上。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

口中诵念着晦涩难明的经文,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压低了声音齐声喝了一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拜神仪式这才结束。

被众人簇拥着的年轻女子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冷艳熟悉的绝美面庞,赫然竟是昨日给牟斌疗伤换药的唐神医。

唐神医的名字自然不叫“神医”,实际上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唐子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