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前方的路被风沙遮挡,朦朦胧胧如雾气一般迷蒙。

李二不得不下令放慢速度,这样的风沙天里策马飞驰,无异于找死。

正要找个地方避风躲沙,待这阵狂风过去后继续上路,却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二楞了一下,喃喃道:“这样的鬼天气里竟敢如此策马,果真不要命了么?”

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一声马儿的悲鸣,然后马上骑士一声痛苦的闷哼,显然被李二不幸言中,远处的骑士人仰马翻了。

李二嗤地冷笑了一声,道:“还以为艺高人胆大呢,原来是个楞头青。去两个人瞧瞧,看看那人死了没有,死了就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再看看他的马还能不能用,能用就归咱锦衣卫了。”

漫天黄沙里,两名属下踉跄着往前步行而去,没过多久,二人架着一名矮个子浑身满是伤痕的年轻人走来。

“副千户大人,咱们碰着同行了,是咱卫里的弟兄。”

李二笑道:“咱这可是胜造七级浮屠了呀,善哉善哉,这位命大的弟兄,你是哪个卫所的?”

矮个子显然被摔得不轻,耷拉着眼皮一边呻吟一边回道:“适才听说各位是京里的锦衣卫上官,小人有礼了,小人是锦衣卫开平千户所校尉,奉上官命,入京给北镇抚司衙门禀报消息…”

见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李二摆摆手拦住了他:“卫里的规矩咱们都清楚,什么消息你别说了,各自都有公务,今曰算是彼此结个萍水缘分吧,风停了咱们各自上路。”

矮个子努力挺起身,道:“不,这个消息不必相瞒,而且是关于咱们锦衣卫指挥使秦帅的…”

李二等三十余人顿时睁大了眼睛,闹哄哄的场面立马寂静下来,只听得外面的风声凄厉地呼啸,所有人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矮个子。

“你说…秦帅?咱们锦衣卫指挥使秦帅?山阴侯秦帅?”李二屏住呼吸,一字一字问道。

矮个子一楞:“秦帅封侯了?哎呀,这可是了不得的好事,多少年没听过有人封爵了,可见秦帅圣眷之隆…”

“别给老子废话了!”李二狠狠揪住矮个子的衣襟,面色狰狞道:“快说,秦帅在哪里?他如今是生是死?”

“秦帅怎会死?十曰前辽河一战最艰苦的时候,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的女儿塔娜领兵来救,接着辽东都司叶副总兵也紧急驰援,此战全歼了五千鞑子骑兵,秦帅受了几处轻伤而已,在朵颜部养了几天病,如今仪仗启动直奔山海关而来,秦帅是有大福分的人,怎会死?”

话说完,周围一阵惊喜的欢呼声。

李二松开手,眼泪不知怎的流了满面,不停喃喃泣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见眼前三十多个剽悍精干的大汉眨眼间一个个哭得跟刚找到家的孩子似的,矮个子懵了。

“这位大人,小人急着进京送消息,没想到风沙天里摔了马,小人刚刚看了,马蹄已伤,怕是走不了路啦,大人能否借小人一匹马?回头小人必有所报。”

李二想也不想,将腰侧的钱袋解下扔给他,里面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两银子。

“赏你了,咱们这里也腾不出多余的马,你便在附近乡郭买一匹吧,消息咱们派人帮你送,弟兄们,分两个人入京,把秦帅的消息散出去,先进宫向陛下禀报,还有速速知会秦帅的夫人,让秦夫人安心。”

一连声的命令下达,李二也不管那矮个子了,所有人翻身上马,迎着呼啸的风声,李二爽朗大笑:“其余的人随我继续出关,迎秦帅!”

“迎秦帅!”所有人跟着大笑,笑声随着凛冽的罡风愈传愈远。离山海关越近,秦堪和仪仗官兵们的步伐越快。

大家都受够了关外恶劣的天气,受够了漫无涯际的草原和森林,还有那触目所及令人绝望的荒凉。

终于到了山海关下,领数千骑兵亲自相送的叶近泉这才放了心,与秦堪拱手作别,数千骑兵掉转马头回辽东都司。

看着威武雄伟的山海关城墙静静矗立在险山峻岭间,一千余名历经辽河大战余生而还的官兵们齐声欢呼起来,声震云霄。

派人向守关将士递上牙牌和钦差告身,山海关总兵慌忙出迎,秦堪与他随便应付了几句,婉拒了山海关将领们的接风宴请,入关之后未作停留,下令仪仗继续往京师方向行去。

入关以后,秦堪这才算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彻底安全了。

一个王朝的兴衰,从皇威的影响范围可以看得出来,朝代但凡到了末世,皇帝的旨意出了宫门便无人理睬,而唐汉鼎盛的朝代,天朝上国的赫赫威名天下皆闻,六合之中,八荒之外,王命所至,无所不从。

如今的大明正德还算好,关外或许差一点,但山海关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实实在在姓朱,入了关,秦堪的钦差身份比关外的分量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沿途所经府县,大小官吏皆出城十里相迎,虽没有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那么夸张,至少也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追捧的多了,给秦堪添堵的人也多了。

入关往西,仪仗所经官道两旁的山岭栈道上不时有人影如黑烟般一闪而过。

一次两次过后,秦堪皱起了眉。

丁顺自然不客气了,一个小小的设伏,穿梭来往的人影尽数被活捉。

“大人,审问清楚了,这些人全是西厂的探子,一个个来往于京师,准备向刘瑾递消息呢。”丁顺匆忙前来禀报,对锦衣卫的讯问手段,秦堪还是很有信心的。

秦堪的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刘公公倒真是关心我,如此急切想知道我的行止,他是盼着我活呢,还是盼着我死?”秦堪嘿嘿冷笑。

“大人福大命大,刘瑾那老阉货怕是要失望了。”丁顺笑道。

京师愈近,勾心斗角便免不了愈多,相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朝堂争斗却更是惨烈,虽无硝烟,却杀机四伏。

“大人,这些探子皆是刘瑾爪牙,一刀砍了吧?”

秦堪摇摇头:“戾气不要太重,杀孽不可过多,拿这些小人物撒气有必要吗?放了吧。”

“是。”

目光投向远处,秦堪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刘瑾在京师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呢?很期待啊…“喂,狗官,离你们明廷的京师还有多远?走了整整十曰都没到,大明国竟有这么大吗?”

塔娜百无聊赖地懒懒挥舞着马鞭,毫不客气的称呼令秦堪身旁的丁顺听得眼角直抽抽,张了张嘴想训斥两句,又想到眼前这位姑娘名义上是秦帅的妻子,只好强忍着不满闭上嘴…

苦笑着应付了塔娜几句,神情已很不耐烦的塔娜嘟嚷着走远,丁顺冷眼瞧着塔娜的背影,忽然噗嗤一笑,乐了。

“你笑什么?”秦堪不解问道。

“大人,这蛮婆子好生粗鲁,不过没关系,等她见到您的夫人后就会明白何谓‘甘尽苦来’,以秦夫人的实力,估摸一见面就会把她种进土里…”丁顺幸灾乐祸笑道。

秦堪闻言一怔,接着神情发苦。

“大人怎么了?”

秦堪凄然道:“丁顺啊,你再仔细想想,我从关外莫名其妙带了个女人回家,而且还是名义上的妾室,你觉得我夫人首先会把谁种进土里?”

第三百四十九章笑酬相逢

有夫自远方来,不亦…埋乎?

离京师越近,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愈发尖锐无法逃避了。

莫名其妙带回一个蒙古女人,而且还是他名义上的妾室,杜嫣会有何反应?

秦堪不免有些忐忑。

把塔娜埋了不打紧,就怕杜嫣埋得兴起,干脆将他和塔娜合葬…跟鞑子骑兵激战一场都能活下来的秦帅,最后竟死在自己婆娘手里,将来的墓碑上该怎样镌刻他的生平?

入关之后仪仗的速度明显快多了,官兵们其实都和秦堪一样归心似箭。不用秦堪催促,大家可谓健步如飞。

西行百余里,仪仗前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十余骑在仪仗前勒马欢呼,领头的人布满风尘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惊喜,却正是李二。

两拨人马相遇,很快全军尽皆欢呼,喧嚣尘上的沸腾声里,李二快步走到秦堪面前,身形一矮,单膝跪地,黝黑的脸上满是泪痕。

“秦帅大吉大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身后三十余老部下纷纷跪地大哭,这些日子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在见到活生生的秦堪这一刻,压抑心头已久的伤痛憋屈,尽数释放出来了。

京师秦府。

一匹快马在秦府大门前人立而起,马儿发出一声疲累的嘶鸣后,马上的骑士翻身下马,喘着粗气朝闻声而出的秦府下人拱了拱手。

“请通报秦帅夫人,秦帅已有下落,他没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秦府沸腾了。

秦府内院里,大着肚子的金柳呆楞了一下,接着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流下。

“姐姐,听到了吗?秦堪…相公他没死,他果然没死!姐姐,你果然没猜错…”金柳挺着隆起的小腹,抓着杜嫣的手痛哭失声。

杜嫣怔怔坐着,从得知秦堪战死开始,没流过一滴眼泪的她,此刻泪水终于决堤而下。不可抑止,两个女人抱头痛哭,一舒胸中最近极度悲伤压抑的郁气。

使劲擦干眼泪,抽了抽鼻子,杜嫣神情一肃,又是秦家大妇的担当模样。

“龙大夫说过,养胎最忌伤痛过度,对胎儿不好,金柳,再哭一刻时辰便不准哭了。相公没死是喜事,要笑。要心情愉悦的大笑。”

金柳急忙擦了眼泪,露出一个非常牵强的笑脸,一双手不自禁地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再瞧瞧了杜嫣的脸色,一副小心翼翼的幸福模样。

“怜月怜星——”杜嫣扬声叫道。

俩小丫头携手从堂后转出来,粉嫩嫩的小脸布满了泪痕,此刻脸上却笑开了花儿。老爷安然无恙的消息显然令她们欢欣雀跃,秦家没倒,对她们来说便是天大的喜事。

“主母…”

杜嫣指了指金柳。吩咐道:“从今日起,你们好好照顾二小姐…不,二夫人,龙大夫给二夫人开的养胎药一定要亲手熬,按时服用,时刻陪着二夫人,多哄二夫人开心。”

听了这句话金柳不由一呆:“姐姐,你这是…”

杜嫣满是泪痕的俏脸嫣然一笑,道:“报信的人说,相公已离京不远,我想他了,我要去见他。”

金柳咬了咬牙:“姐姐,我也要去!”

杜嫣瞪了她一眼:“别胡说!你肚里的孩子受得了颠簸吗?别忘了,他可是相公的骨血,你和相公的前事我便不计较了,若令孩子有个好歹,我非扒了你皮!”

金柳抿着唇,又羡又妒地看着杜嫣,看着她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看着她满怀喜悦,独自享受即将见到相公的美好。

幽幽叹了口气,金柳闷闷地回到厢房中,抚着隆起的肚皮,又爱又恨地呢喃。

“你这不打招呼说来便来的小东西,真是邪门儿了,相公与姐姐每夜征伐,却不见姐姐怀上,我和相公仅有一次便有了你,难怪姐姐心气不顺…等相公回来,怕是少不得夜夜辛苦了呢…”

一骑快马出京,马上骑士一身俏丽的绿衣,呼啸的北风里,杜嫣如落尘的仙子,衣袂飘飘翩然北去。

相对秦府的欢庆沸腾,皇宫司礼监此刻却电闪雷鸣。

一名小宦官捂着流血的额头,哭丧着脸逃命般退出了司礼监,适才刘瑾一个飞过来的茶盏儿砸得他头破血流,却连痛都不敢呼,只能踉跄着跑出去。

刘瑾阴沉着脸,仍在司礼监温暖的炕头上大拍炕桌,尖细的嗓子咆哮起来格外刺耳。

“这祸害的命如此硬,连老天都不敢收么?怎么就没死?他怎能不死?”

内阁大学士焦芳不急不徐地捋着白须,眉眼不动地注视着茶盏上花纹,局外人似的对刘瑾歇斯底里的咆哮视而不见。

不知发了多久的脾气,狂怒的刘瑾才渐渐平静下来,长长喘了一口粗气,看着默不出声的焦芳,幽幽叹道:“焦翁,你说说,杂家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

焦芳老脸微微一抽,似笑非笑抬头瞧了刘瑾一眼,你高居大明内相,朝堂中一手遮天,呼风唤雨的地位,居然好意思说命苦?

被你弄死的大臣们跟谁说理去?

当初二人合伙设计秦堪巡视辽东,以二人的预测,辽东战乱不休,南有辽东都司李杲暗藏杀机,北有朵颜花当磨刀霍霍,诸多敌对的蒙古部落如鞑靼火筛等虎视眈眈,应该说是群敌环伺的死地,秦堪这一遭出巡辽东必难有幸理。

可谁曾想,这个看似无法破解的死局竟让秦堪生生给破了呢?李杲被秦堪一声令下砍了头。朵颜花当被秦堪收十得服服帖帖,连伯颜猛可和火筛部的无敌骑兵竟也被他歼灭得一干二净,辽东都司被他安插了心腹为将,朵颜卫驻北安营,成为大明抗击鞑靼伯颜猛可的缓冲,一件件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混乱不堪的辽东局面,在秦堪的长袖舞弄之下竟被他打理得妥妥帖帖。

人还没到京师。山阴侯的爵位已在等着他,实可谓载誉而归,将来还不知皇上会怎生褒奖,本是一桩暗藏杀机的阴谋,结果如今反倒成就了秦堪,令刘瑾和焦芳颇有几分偷鸡不着反蚀把米的羞恼,只不过焦芳年纪大涵养深,羞恼归羞恼,也不像刘瑾这般歇斯底里。

见焦芳没有反应,刘瑾不禁悻悻瞪他一眼。道:“焦翁,秦堪眼看要回京了。以后咱们该如何应对?”

焦芳咳了两声,这才开口:“要怎么应对?秦堪立了功,封了爵,这是好事,是喜事,刘公当然要倒履相迎,当面道贺才是。”

刘瑾一呆。接着怒不可遏道:“要杂家忍着恶心给他道贺?凭什么!”

焦芳苦笑道:“刘公怎么就跟秦堪如此过不去呢?这分明是块难啃的骨头呀…”

刘瑾怒冲冲地横了焦芳一眼。

焦芳急忙拱手笑道:“焦某失言了,刘公莫怪,焦某的意思是说。既然秦堪不易对付,不如干脆暂时放下恩怨,好好把朝堂打理干净,毕竟秦堪可从没有主动招惹过刘公,想必他也清楚刘公之威不可冒犯,刘公把朝堂里反对你的大臣们好好梳理一番,届时满朝之中只闻刘公之声,区区一个秦堪,何足道哉?”

刘瑾怒色方缓,细细想了一番,不由重重一拍大腿:“着啊!收十不了秦堪,杂家还收十不了别人吗?杂家把李东阳,杨廷和这些阳奉阴违的家伙寻个由头贬到南京去,京师朝堂内外诸事悉决于杂家一人,待杂家羽翼丰满,还怕他秦堪不成?”

说完刘瑾忽然低声一叹,眼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不甘之色。

说归说,秦堪终究是他刘瑾的一根心头刺,这根刺不但无法拔除,反而越扎越深,想动手除他,可一想到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却令刘瑾不得不深深忌惮。

钦差仪仗已至承平府,离京师不过二百余里了。

大军行走很安静,一千余人举着旌旗沉默而行,离京师越近,脚下的步伐也越快。

归心似箭,是自秦堪以下所有官兵们此刻唯一的想法。

承平府位处京师东北面,再走个三四日,约莫便可以进京了,秦堪的心情也越发激动起来。

大战余生,此刻他只想赶快回到家,躺在杜嫣的怀里好好睡一觉,睡醒后再由怜月怜星给他沏一壶香浓的雨前龙井,再令下人搬一张软椅独自躺在院子里,好好晒一晒冬日的太阳。

官道延伸往南,崎岖蜿蜒,道路旁的群山峻岭郁郁葱葱,山顶有一座佛寺,探子早已打探清楚,佛寺名曰铁佛寺,却是宋朝时修建而成,此刻正是黄昏暮霭之时,大军经过佛寺下的山脚,听到铜钟撞响,僧人们的晚课时间到了,如血残阳里,隐隐听到僧人们虔诚的佛音梵唱,令秦堪等所有人原本焦燥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静谧的官道前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前军的斥候心中顿生警觉,策马扬鞭很快迎上前去。

“大明钦差仪仗在此,大小官民人等回避退让!”一名百户一手高举,厉声大喝。

官道尽头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竟是一名女子,娇小俏丽的身影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听到百户的话,女子并未勒马停下,反而催马飞驰得更快了。

百户立马拔刀,厉喝:“赶紧住马,否则诛杀!”

前军所有将士也警惕地举起了刀剑,拉开了弓弦。

马儿载着女子,如黑烟一般急掠而来,紧张的空气里,传来一声娇脆的沉喝:“我住什么马!我是大明钦差的婆娘!”

话音落,马儿已接近仪仗前军不足十丈。

百户大怒:“放箭!”

中军里,秦堪骑在马上,听到前方一道魂萦梦牵的熟悉声音,心中不由万分激动,急忙催马上前,迎着四周官兵诧异的目光,秦堪扬声高喝:“不准放箭,莫伤了她!”

听到秦堪下令,女子猛地抬头,眼眶顿时蓄满了泪水,马背微微一颠,泪水夺眶而出。

“相公!”

“嫣儿!”

一道灵巧轻盈的身影从马背上冲天而起,极速掠过前军将士的头顶,几个纵跃腾挪间,如乳燕投林般飞入了秦堪的怀里。

“相公,可找着你了…”杜嫣死死抱着秦堪,像抱住此生失而复得的幸福,头埋在秦堪的怀里放声大哭。

久久压抑着的悲郁心情,此刻在最心爱的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宣泄。

秦堪也用力搂着杜嫣,抱得很用力,闻着她那熟悉的幽香味道,眼眶顿时泛了红。

“嫣儿,苦了你了。”

“相公,你瘦了,也黑了,你过得很苦…”

“相公,我也过得很苦…”杜嫣泪流满面,低声呢喃,说完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多日的悲痛,百里奔波的辛苦,乍见相公后的释然,终于令杜嫣支撑不住,她已很累了。

秦堪身旁,所有贴身的护卫纷纷红了眼眶,带着欣然的笑容,流着泪转过身去,并清理出周围一丈方圆的空间,让这对有情人好好享受这相逢的喜悦。

山顶的铁佛寺里,铜钟再次悠然撞响,暮霭夕阳,晚霞如血,霞光里隐隐传来僧人们的礼颂,细细一听,竟是《妙法莲华经》里的佛偈。

“且破心头一点痴,十方何处不加持。圆明佛眼常相照,只是当人不自知。”

庄严肃穆的颂经声里,秦堪流着泪,微笑着抱紧了怀里沉睡的佳人,目注远方,满足地叹了口气。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第三百五十章蒙古特产

京师皇宫。

刘瑾穿着蟒袍,不紧不慢地朝乾清宫走去,神态颇从容,顾盼间隐隐几分上位者的威仪,令宫内无数巡弋武士和宦官们尽皆躬身让道。

每次走在宫里的时候,刘瑾心中便生出几分得意,他很享受这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感觉,苦尽甘来,当初东宫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太监,在付出了服侍太子十年的代价后,终于成为了人上人,成为了左右煌煌大明命运的内相。

——如果某个让他万分不顺心的家伙也死了,那就真叫万事如意了,可惜,老天不长眼呐。

快走到乾清宫时,刘瑾忽然定住了脚步,凝神琢磨了一会儿,伸手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弄得微微有些凌乱,然后将头上的笼纱帽也弄歪了一些,看起来显得有些慌张,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眨眼间变幻出一种急促却极度惊喜的模样。

一切调整妥当,离乾清宫还有数十丈时,刘瑾开始跑动起来。

“陛下,陛下,大喜事啊!”欣喜的尖细嗓音在乾清宫门口悠悠回荡。

朱厚照坐在大殿东暖阁里,表情哀伤目光呆滞地看着身前书案上的一堆奏疏,奏疏是京中文官所呈,不论何种措辞,何种文法,何等锦绣妙笔,里面都只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对追封秦堪爵位的极度不赞同,里面甚至还夹杂着几位大臣的血书,以表誓死反对之意,一封封早已干涸色呈暗红的血书摊在书案上,跟恐怖分子的勒索信似的,看起来那么的触目惊心。

朱厚照倒没有在意这些,登基日久,大臣们对他的斥责和挑剔越多,朱厚照心里也对大臣们生出一股怨恨之意。可以说,目前大明朝堂里的君臣关系早已降至冰点,别说几封不知是人血还是狗血的血书,哪怕有大臣剁了自己的手指头反对,朱厚照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追封秦堪的爵位,让秦家这一支香火世代不绝,辈辈传下去,这是朱厚照从秦家报丧离开后便已打定的主意。主意不容更改,大臣们写多少封血书都没用,拿所谓的“文官死谏”相威胁更是笑话,有本事你们死一大半瞧瞧,正好省了心。

午时一刻,钟鼓司的铜钟又撞响了,按规矩,这是提醒皇帝午朝的钟声,大明自立国以来,传到朱厚照已是第十代皇帝了。前面的九任皇帝有懒惰也有勤勉,懒惰者自不用说。比朱厚照好不了多少,比如朱厚照的爷爷宪宗皇帝也经常不临朝,不过比朱厚照的爱好要高雅一些,人家躲在内宫里炼丹求长生,大家同样怠政,但所干的事情则高出不止一个档次,不得不说。朱厚照连玩都没玩出什么名堂来。

除了懒惰的皇帝,自然还有勤勉的皇帝,比如太祖朱元璋。永乐帝朱棣还有孝宗朱祐樘等,都是非常勤于国事的英主,往往一日两朝甚至三朝,真正将这个国家的安危和命运时刻放在心上,如今孝宗皇帝崩逝不远,钟鼓司仍旧按弘治时的规矩一样,每日按两次朝会的标准,照例早朝寅时敲一次,午时再敲一次。

没管那烦人的钟声,朱厚照如今见着朝堂的大臣便脸不是脸,朝会时常开着开着变成了大臣们对皇帝的批斗会,开一次朝会窝一肚子气,以朱厚照不太喜欢犯贱的性格来说,是绝对不肯一日两朝的。

对悠扬的钟声置若罔闻,朱厚照一手支着下巴,沉沉叹了口气。

秦堪…怎么就死了呢?左看右看也不像短命的人呀。

随手取过一块桌案上的桂花糕塞进嘴里,以往颇喜爱的零嘴儿今日吃起来也没滋没味,形同嚼蜡一般。

想到当初与秦堪相识的种种,一起闯祸,一起玩闹,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为人子的孝道,以及时常一不小心便冒出来的坏主意…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眼中很快又泛上了泪光,秦堪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上心头。

“陛下,陛下,大喜事啊!”

刘瑾大呼小叫地踉跄奔进乾清宫,他喘着粗气,老脸发红,脸上流淌着的每一滴汗珠仿佛都在兴奋的跳跃。

朱厚照擦了擦泪水,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老货有没有规矩?嗯?”

“陛下,大喜啊!秦堪没死!”

朱厚照突然张大了嘴,一双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刘瑾。

刘瑾哈着腰急忙重复道:“是真的,陛下!秦堪没死!辽河一战之后又有军报,秦大人身陷重围最危急的关头,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遣女儿塔娜领一千骑兵飞马驰援,后来联同辽东都司副总兵叶近泉的三千骑兵一起,全歼了鞑靼来犯之敌。”

“秦…秦堪他真没死?”

“真没死!秦大人真是好样儿的,据说身负大小伤口十余处犹自死战不退,差点以身殉国,后来被救下后,秦大人心劲儿一泄,接着发起了高烧,昏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尽管心里酸溜溜的,然而此刻刘瑾脸上的表情比喜当爹还高兴。

朱厚照怔忪许久,仿佛在消化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刘瑾动也不动,如同木雕石铸一般。

良久,朱厚照忽然仰天大喝一声:“哈!”

刘瑾吓了一跳,满脸的惊喜顿时化作惊疑,忐忑地瞧着他。

朱厚照哈了一声,紧接着又“哈哈哈哈…”仰天大笑不停,状若癫狂。

刘瑾吓得老汗流了一脸,煞白着脸正打算叫太医时,朱厚照冷不丁收了笑声,道:“秦堪人在哪里?”

刘瑾松了口气,急忙道:“仪仗已至承平府,说话间三两日便能进京师了。”

“好,朕出城十里迎他…”

“陛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古往今来,非开疆辟土或挽扶社稷之绝世大功。皇帝可不能随便出城迎臣子,老奴对您一片忠心,自能明白您的心思,可朝里那些大臣说话就难听了,陛下三思啊。”

朱厚照满面泛着红光,与刚才病怏怏软耷耷的样子判若两人,闻言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不迎了。给朕也给秦堪都省点麻烦,刘瑾,你派快马出京告诉秦堪,回京后先进宫来见朕。”

“遵旨。”

刘瑾躬身退下,乾清宫里,朱厚照兴奋的在原地来回快速踱了几步,仰头忽然又是一阵大笑,接着扬声嚷嚷开了。

“谷大用,谷大用你这杀才哪里去了?快把朕的威武大将军请出来,好好斗上三百回合!还有。马上传御膳房给朕上饭菜,两天没进一粒米。饿死朕了。”

杜嫣醒来后小小惊了一下,惶然无措的眼神看到秦堪,才相信自己与相公的相逢不是一场梦,于是揪着秦堪的衣角,躲在秦堪的怀里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得知秦堪战死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咬着牙支撑起秦家的坚强模样不复再见,此刻的她比世间任何女人都柔弱。

“相公,我以为你死了…”杜嫣抽噎不停。

秦堪搂紧了她。慨然道:“我当时也以为我死了。”

“相公,你那封绝笔信写得让我好害怕,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完全没了生望…”

秦堪低沉道:“辽河一战太过惨烈,鞑子骑兵已破了我的中军,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殉国了,这才匆匆写就绝笔信给皇上,希望我战死后,他能善待我秦家妇孺,不让你受欺负,也不枉我为大明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

杜嫣哭得愈发大声:“别说了,我心里痛得好像有根针在使劲扎着,相公,苦了你了…”

秦堪笑着紧紧抱住她,道:“好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以后再遇着敌人我拨马便逃,逃得又快又远。”

杜嫣没觉得他在开玩笑,反而很认真的点头:“对,一定要逃,相公为大明已殉国一次了,以后要为自己好好活着,为咱秦家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