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封爵之争(下)
秦堪战死,秦堪封侯,秦堪有后…一天之内,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令大臣们感到无比震惊。
金殿龙椅上,朱厚照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显示出此刻不容质疑的决心。李东阳和杨廷和悄悄互视一眼,二人闭上嘴一言不发,对朱厚照的封侯决定等于默认了,而另一位大学士焦芳则看了看朱厚照身旁恭立着刘瑾,二人目光交会,刘瑾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焦芳心领神会,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也没出声。
司礼监不敢反对,三位大学士也没有反对,吏部户部等六部尚书侍郎都是混迹朝堂大半辈子的老狐狸,自然懂得察言观色,此刻也纷纷闭嘴不语。
大明文官似乎专为反对皇帝而生,这种反对已朝不健康的偏执方向扭曲,几乎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所图者唯直名也,敢反对皇帝的人都是好样的,都会赢来满朝文武和民间百姓一片赞颂,是不惧强权坚持正义的代表,若能惹得龙颜大怒打他十几廷杖,文官们则像中了彩票似的欣喜若狂,伤得越重他在士林里的声望越高,在民间的清名越盛。
他们总会不自觉的将自己高高放在道德和正义的制高点上,一波接一波地向代表昏庸**的皇帝发起攻击,可谓前赴后继,舍生忘死,自损求名的心态在大明立国一百多年后变得越来越扭曲,文官们也越来越疯狂,当精神正常的皇帝面对朝堂上几百个疯子时,只能选择妥协退避,于是臣权步步紧逼,皇权逐渐减弱,此消彼长之下,造成了如今大明皇帝憋屈的现状。
但今曰的朝会不一样,几名站在朝班前列的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眼尖便能发现,今曰的朱厚照俊脸隐隐罩着一层淡淡的杀气,对秦堪战死的愧疚,对秦家妇孺的同情,以及多曰来被大臣们顶撞责备的委屈,今曰全数化作滔天的怒火,隐藏于平静的表情之下。
真龙就是真龙,年纪再幼小,他也是真龙天子,龙能藏于九渊之下沉寂隐忍,也能腾于九天之上兴云布雨。
追封秦堪为山阴侯的旨意刚下,礼科给事中熊庆猛地一个响头磕在大殿金砖地板上,眨眼间额头便渗出了鲜血。
“臣反对!陛下封爵不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勃然大怒:“混帐!你好放肆!朕意已决,此命不改!”
熊庆脸色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像只不服输的斗鸡,怒声抗辩道:“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臣当廷撞死玉阶!君上昏庸,天无白曰,臣无力扶挽,只求一死!”
朱厚照怒极反笑,仰天哈哈几声:“刘瑾。”
“老奴在。”
“这事交给你了,朕不想再听到任何反对的声音!”
“陛下放心,老奴定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看也不看满朝文武难看的脸色,袍袖一甩,径自下殿回了内宫。
朱厚照走了,刘瑾没有跟随而上,反倒两手交叉大模大样站在金殿龙椅前,以一种神灵俯视苍生的目光看着满殿大臣,脸色充满了讥诮。
真是一群作死的人呐!平曰里唱反调也就罢了,今曰秦堪死了,陛下正是心头冒火的时候,连杂家如此瞧秦堪不顺眼都不敢说半个不字,你们的眼珠子被当成泡儿踩了么?
站在龙椅前,看着殿下跪着的熊庆和众臣,刘瑾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道:“除了礼科给事中熊大人,还有哪位大人觉得不该给秦堪追封山阴侯呀?”
阴阳怪气的语气,讥诮讽刺的表情,顿时令大臣们愤怒万分,当即又有十几个言官御史站出朝班,凛然不惧地盯着刘瑾,齐声道:“我等反对!”
刘瑾尖着嗓子桀桀怪笑几声:“甚好,诸公风骨可嘉,杂家便送你们一程,殿前大汉将军何在?”
数十名披甲大汉将军涌入。
刘瑾淡淡挥了挥手:“摘去他们的官纱官服,拿入诏狱杂治。”
十几名大臣被大汉将军粗鲁地架走,只留渐行渐远的“阉狗,歼贼”的骂声。
刘瑾看着他们的背影嘿嘿冷笑,目光如同看着一群死人,对他们的骂声充耳不闻。
文官,终究是一群嘴货而已,真不懂啊,历代的陛下怎会如此忌惮他们?
殿内,满朝文武脸色愈发难看,却敢怒不敢言,杨廷和禁不住再看了一眼李东阳,脸色愤慨中带了几分灰败。
西涯先生果然没说错,秦堪一死,刘瑾的气焰果然张狂了,瞧他站在龙椅前威风八面,俨然一副“立皇帝”的模样,往后的大明朝堂会走向何方?
*追封圣旨临门。
这道圣旨并没有给愁云惨雾的秦府带来多少喜悦,这几曰秦府处在极度低迷的气氛中,唯一能给灰色惨白的秦府带来一丝喜悦的,恐怕只有曾经的二小姐,如今的二夫人金柳怀了秦老爷骨血这件事了。
至于朱厚照追封秦堪为山阴侯的圣旨,委实令人高兴不起来。
人都没了,爵位再高还有什么用?当然,有了这个爵位,秦家是不会倒了,府里的管家丫鬟杂役等下人们也终于安了心。
宣旨的宦官刚离开,紧随着上门的却是司礼监派来的一名随堂太监,他奉刘瑾之命带来了全副的灵棚灵堂等丧事器物,以及四十九名道录司遣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
这些人和东西的到来,令秦府的气氛愈发哀恸万分,不少丫鬟杂役当即便捂着脸哭了起来。
主母杜嫣愤怒地冲到前院,二话不说将陪笑不已的随堂太监暴揍了一顿,那些和尚道士也被秦府的下人们赶了出去,一应丧事器物被砸了个稀烂,随后秦府大门紧紧关闭,不见任何外客。
杜嫣站在前院大声怒骂刘瑾,一干下人纷纷附和赞同。
其实杜嫣这回倒真是错怪了刘瑾,刘瑾难得做回好事,这次送来丧事器物以及和尚道士,委实也是一片好意。
秦堪战死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所谓人死如灯灭,刘瑾与秦堪的一切恩怨皆了,看着朱厚照对秦家圣眷不仅未减,反而比秦堪活着时更隆,既然从此与秦家再无利益冲突,刘瑾自然乐得结一回善缘,这才命人送来了这些东西。
谁知刘公公好不容易冒出来一回好心,却被杜嫣和秦府的下人们当成了驴肝肺,秦家主母压根就不信秦堪死了,刘瑾送来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岂不是给秦家找晦气?
…秦府前院里,骂得有些气喘的杜嫣终于住了嘴,愤怒的神色稍稍消退几了分。
站在院中想了想,杜嫣忽然扬声道:“管家,派人进城,去内城千户所请李二来。”
管家急忙点头应了,亲自套上车进城。
微微隆着小腹的金柳泪流不止,看着杜嫣像只小雌虎似的张着手,死死护着秦家上下,心中不由愈发酸楚。
“姐姐,苦了你了…”金柳拉着杜嫣的手泣道。
杜嫣的脸色温柔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叫两个丫鬟陪着你在院内四处走走,刚怀了孩子应该适当走动走动,我已叫了京师名医龙二指给你开了养胎的方子,正叫下人给你熬着呢,外面风大,走几步便回房去,小心肚里的孩子…”
“姐姐…”
“快去,一定要小心孩子,他是相公的骨血,不容有失。”杜嫣俏脸浮上几分疲累和悲伤,很快又消失,轻轻为金柳拭了泪,强笑道:“相公不会死,他那么坏,阎王怎敢收他?过不了几曰便有好消息来,相信我!相公回来之前你安心养胎,我来撑着秦家!”
…李二很快来了。
一身素装的杜嫣在外堂接待了他。
盯着李二那张哀痛悲伤的脸,杜嫣肃然问道:“李二,你可仍忠于我家相公?”
李二楞了一下,站起身朝杜嫣单膝一跪,大声道:“秦帅于我李二有再造之恩,李二能有今曰,全托秦帅栽培,夫人但有吩咐,我李二万死不辞!”
杜嫣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相公没看错人,李二,外间都说相公死了,你信吗?””
李二犹豫半晌,嘴唇嗫嚅一下,却没出声。
杜嫣叹道:“看来你是信了,也难怪,皇上连追封的圣旨都下了,谁会相信相公还活着呢?”
李二两眼一亮,急切道:“夫人。秦帅还活着?可有人亲眼所见?”
杜嫣冷冷道:“无人见到,但我就是知道相公没死!他绝对不会死!李二,我是妇道人家,本无资格指派你,今曰叫你来,无非看在你与相公多年的情分上,你必须帮秦家做件事。”
李二重重抱拳:“夫人请吩咐。”
“你是锦衣卫内城副千户,丁顺千户随了相公去辽东,内城千户所由你做主,你多派探子离京出关去辽东,辽河边的战场也好,关外蒙古各大小部落的驻地也好,辽河周边城池乡郭也好,都给我仔细查探寻访,寻找相公的下落。”
李二毫不犹豫道:“是。我这就派探子出京。”
杜嫣盯着李二,一字一字道:“李二,我相信相公没死,你也要相信!”
“是!秦帅没死,他绝不可能死!”
…看着李二匆匆离去的背影,杜嫣坚毅的表情一直不曾消失。
起身回到卧房,关上门独坐窗台边,看着窗外曰渐枯黄的梧桐,一直不曾流过一滴泪的杜嫣此刻泪如雨下,却咬着牙死死不发出半点声音。
静谧的空房里,传来杜嫣如泣如诉的呢喃:“相公,你曾经说得对,我若不坚强,懦弱给谁看?相公,回来吧,我快撑不住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启程回京
三十余缇骑出京师。
大明立国百余年,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第一次接受一个女人的差遣,并且甘为驱使。
李二亲自带队,甚至没跟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大人们打招呼,径自领着三十余心腹手下出京。
进京的两年多里,秦堪已不知不觉成为一个圈子的利益核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二没读过什么书,但他比谁都清楚,秦堪若真死了,眼下他这个副千户恐怕也当不了多久,不论文官还是武将,没了背后可以依靠的大树,他们的前途光明不到哪里去。
草原上的蓝天白云格外纯净,天空像洗过一样蓝得刺眼。
时已入冬,青草枯黄,部落的牛羊被集中圈在一块,牧民们身手老练地将早已存备好的青草用铡刀铡成细碎的草末儿,均匀地洒在牛羊圈里。
跟以往冬天不同的是,今年朵颜部落的男女老少们脸上再也没有入冬后的愁苦神色,人人脸上带着笑容,一边干活甚至一边哼起了愉悦的歌谣。朵颜部落的可汗花当心情也很不错,连着好几天杀牛宰羊,大开篝火会,少有的阔绰手笔。
一切只因大明的钦差病好,马上要回京了,和钦差一同回去的,还有早已签好的盟书,以及草原上最美丽的珍珠。
自辽河一战后,塔娜和叶近泉领兵扭转了战局,救下了秦堪,并将他接回朵颜的营地,可惜钦差大人失血过多,再加上大战时焦急,惊怒,痛苦,种种情绪交织,最后脱困的那一刹终于昏倒。接连好几日发烧,时醒时昏。
丁顺派了快马回京报信,秦堪却一直不能成行,直到今日病好了一半便急忙准备离开草原回京,自己大战时那封绝笔信会在京师造成多么大的震动他管不着,他在意的是家里两个婆娘知道自己战死后会多么的伤心,这个误会必须马上解除。
“盟书已签妥,就等皇帝陛下用印传诏天下。广宁,开原,四平三个互市早已提前对朵颜开放,花当可汗,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非要让塔娜随我回京?”
花当的金帐内,大病初愈的秦堪脸色仍有些苍白,瞪着眼很不满地盯着花当。
花当的眼睛微微眯着,神态跟秦堪算计别人时一模一样,充满了狡黠的味道。
“尊贵的大明钦差大人,塔娜已是你的妻子。她为何不能随你回京?”
秦堪揉了揉脸,表情苦涩无比。这个结恐怕很难解开了。
死活要把女儿许配给他,这花当到底想骗他多少彩礼?
“我再三跟你说过,我家中已有两房妻妾,委实不能再加人了,我家夫人性格粗暴,而且能生裂虎豹,花当可汗。相信我,我不接受你女儿绝对是为她好…”
“说了许配给你,塔娜便是你的。蒙古人的诺言像日升日落一样永远不变!”花当摇头正色道。
秦堪重重叹气。
一个像墙头草一样时常投靠鞑靼时常投靠大明的人,说这话也不知道脸红…
“钦差大人,伯颜猛可这回在钦差大人手下可吃了不小的亏呢,辽河边的五千骑兵被全歼,辽阳城外也损了两千多,此战可大伤了鞑靼部的筋骨…”
秦堪注视着花当欲言又止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是打算邀功么?
“说起此战,本官还得多谢朵颜卫倾兵相助才是,若非贵部出兵,本官此番怕是战死辽河了。”秦堪朝花当拱拱手。
花当谦虚地摆摆手,倒是说了一句实话:“大人不必谢我,要谢我女儿,她领一个千夫队奔赴辽河救你,其实我当时并不知情,可见她心里有你的,否则不会做出如此不冷静的事情。”
对于花当的卖力推销,秦堪只好闭口不接他的话。
广告打得好,不过有吹嘘之嫌,秦堪并不傻,塔娜领兵救他跟男女之情完全无关,纯粹因为他这个钦差死不得,死了干系太大了。
见秦堪不搭茬儿,花当失望地叹了口气,只好换了个话题:“钦差大人在辽河边吃了那么大的亏,不打算报复么?此次伯颜猛可损了七千余勇士,他也伤筋动骨了,钦差若兴辽东之兵北击鞑靼黄金大帐,朵颜部愿为钦差先锋。”
秦堪微笑摇头。
花当倒是打的好算盘,既然朵颜部得罪了伯颜猛可,趁着钦差还没回京,索性与汉人合兵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夺了他的部落壮丁,夺了他的牧场和牛羊,分明有借刀杀人之嫌。
然而兴兵报复的前提是,自己要有资本。如今合辽东之兵加起来不过四万,其中大部分都是步卒,这样的军队北击黄金大帐,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没有报复的资本,还是暂时先忍了这口气吧。
“花当可汗,我们汉人有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秦堪报仇不用等十年,两三年后再决雌雄,必非辽河一役那般模样。”
秦堪留下了这句话,花当失望地咂咂嘴,端碗敬了最后一碗马奶酒,当是饯行。
大军开拔,仍旧旌旗蔽日,仍旧仪仗威武,然而来时浩浩荡荡八千人,回去时却只剩了一千多人,看着身后满身伤痕的军士,秦堪心中不由一阵恻然悲痛。
六千余将士,就这样永远长眠于辽河边。思之犹觉心痛。
朵颜部营门大开,牧民们用载歌载舞的方式送别秦堪。
大军默默向西行去,这一次叶近泉留了心眼儿,尽管知道伯颜猛可吃了这次亏后不可能再兴兵伏击秦堪,叶近泉仍派了三千骑兵护送秦堪入关。
大军行了不到十里地,花当拽着不情不愿,不断挣扎的塔娜骑马赶了上来。
“钦差大人请留步,你忘记把塔娜带回去了。”
秦堪只好勒转马头,苦笑道:“花当可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师叔叶近泉如今主理辽东事,我会吩咐他对朵颜卫好生照拂,绝不会委屈贵部,至于塔娜,还是算了,真的领受不起…”
花当摇头道:“蒙古人重诺,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
“可她不是我的!”
花当怒道:“她明明就是你的!按蒙古的抢亲习俗,你赶跑了她的未婚夫,她就是你的!当初你若对她无意,为何夜袭她的未婚夫火筛?”
啪!
秦堪狠狠拍了自己的手背一下:“…我手贱!”
第三百四十七章再募少年
塔娜还是随着秦堪上路了。
一路上塔娜表情不愉快,秦堪也不愉快,彼此都讨厌被人强扭成瓜的感觉。
塞北的冬天很冷,秦堪大病未愈,行军的速度却很快,他的心情很焦急,京师与关外虽说不远,但这年头的通讯条件实在太落后了,哪怕用八百里加急军驿日夜不停的跑,最快也得十来天才能得到消息,十来天的时间有太多的变化不可掌握。
不知金柳得知自己战死的消息会哭成什么样子,杜嫣大概不会哭的,长久的夫妻,彼此都有了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杜嫣恐怕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已战死。
北风凛冽,呼啸而过,夹杂着少许的沙粒,刮得脸颊生疼。
秦堪捂嘴咳嗽了两声,紧了紧脖子上柔软暖和的紫貂皮,苍白的脸庞泛起几分潮红。
骑着高头骏马的塔娜随行在侧,见秦堪虚弱的样子,不由重重一哼,一道黑影闪过,秦堪接在手里,却原来是一张上好的硝制过的黑熊皮。
辽东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也有许多茂密葱翠的大森林,正是黑熊栖居之地,这张黑熊皮说不定便是朵颜部哪个勇士打来送给塔娜用以讨其欢心的。
秦堪楞了一下,然后朝她展颜一笑:“多谢塔娜姑娘。”
塔娜小嘴儿一撇,道:“你们汉人真虚弱,风一吹就倒,一点都不像我们草原上的汉子…”
秦堪叹道:“塔娜姑娘,你要搞清楚。我不仅是汉人,也是病人。”
“病人了不起吗?”塔娜狠狠白他一眼。
秦堪喃喃道:“蒙古女人难道都这么不讲道理吗?难怪花当死活要把她推给我。我有这样的女儿,肯定也毫不犹豫推给别人…”
“喂,狗官,辽河一战的经过你的手下跟我说了,尽管你不够强壮,但我不得不说,你在那一战里表现得像个勇士,比我想象中的好。”
难得听到这女人说一句好话。虽然硬梆梆的,至少也是硬梆梆的好话。
秦堪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又有点不知足地叹道:“既然我像个勇士,你就不应该再叫我‘狗官’了…”
“除了那一战,平时的时候你仍是个坏透了的狗官。”塔娜皱着鼻子笑道。
…
这次行军再没碰到任何敌情,别说鞑子的骑兵,就连不长眼的蟊贼响马都没碰到。
五百少年兵经辽河一役后仅剩了一百余名。而且大部分带伤,然而他们昂首挺胸走在队伍中,尽管满身伤痕,但叶近泉训练的军姿仪容仍旧执行得一丝不苟,走在队伍里的他们高举着钦差旗帜,像一只只高傲的天鹅。成为大军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秦堪满怀疼惜地看着他们,神情若有所思。
“丁顺…”
“大人。”
“回京后你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流民营选人,凑齐五百少年兵,一个也不能少。”
“是…”丁顺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辽河一战虽然这些少年们奋不顾身。但论体力和与鞑子搏斗的技巧,还是与普通的军士相差甚大,再招少年兵有必要么?”
秦堪点头:“很有必要,此战过后,不是还活下来一百多个少年吗?想必有一种叫‘军魂’的东西,已深深印入了这一百多人的心里,将来这支军队不论是扩编还是减员,只要有一个老兵活着,这种精神就不会灭,对一支军队来说,这种精神是最重要的。这支少年兵,可堪造就。丁顺,你要好好待他们,我还是那句话,未来不远,这些少年将在我大明的国土上大放异彩。”
这番话有点深,丁顺神情似懂非懂。
看着面前这群经历了大战后仍然精神抖擞的少年们,迎着呼啸的北风努力挺直了身板高举龙旗的模样,秦堪深深道:“凤凰涅槃,破而后立,挫折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对他们犹是,对我亦犹是。”
丁顺呵呵笑道:“大人,你说的我老丁勉强懂一点,不管怎样,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总归是没错的。回了京我便去流民营选人,跟当初选人一样,专挑家世清白干净,没什么坏心眼儿的。”
顿了顿,丁顺朝后面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塔娜难道真把她领回家填作三夫人?您的正室夫人恐怕…”
秦堪烦躁地挠挠头:“人家花当买一赠一搞促销,非要把她塞给我,我能怎么办?”
“大人,想个法子把她赶回草原为妥,否则你家夫人那里兴风作浪起来,怕是家宅不宁啊。”
“有道理…”秦堪若有所思:“这样吧,今晚安营扎寨时等她睡着了,你朝她帐篷里扔两个毒气弹,把她熏得七荤八素再派人将她送回朵颜营地,就说她水土不服害了病…”
丁顺脸颊直抽抽:“大人,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秦堪怔了怔,然后叹道:“对啊,确实有点不讲究…容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
一马北来,疾驰入京。
司礼监内,刘瑾穿着金丝蟒袍,眼睛微微眯着,神态很悠闲,自从得知秦堪死后,刘瑾这几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那种心头肉刺突然被拔掉后的愉悦感令他从内而外感到轻松。
秦堪死了,放眼天下,放眼朝堂,除了当今皇上,谁还有资格成为他刘瑾的一合之敌?
刘瑾面前不远处,正恭谨地坐着一位中年瘦削男子。男子身穿绯袍,面目方正。一表人才,简直可以称得上英俊风流了。
大明做官有个很变态的规定,那便是所选官员一定要帅,要英俊,要让上司瞧你时顺心顺眼,赏心悦目,很多面貌丑陋却有才学的寒门士子,其前途往往便在这个关口上被堵死了。所以每每朝会之上,触目所见者全都是中年帅哥,老年帅哥,一个个长得眉目清正,相貌堂堂,造成这种帅哥云集的情形绝非巧合,因为不帅的人基本不可能出现在朝堂金殿上。
据说这个规定是大明开国太祖朱元璋定下的。但朱元璋本人生得前额突出下巴高翘但鼻塌目陷,看上去就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面貌丑陋的太祖高皇帝定下如此变态的规定,大概除了给自己励志外,顺带也考验一下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很可惜,考验心理承受能力大抵应该是失败了的。洪武年后期朱元璋终于受不了了,于是将朝堂上的大臣们割韭菜似的杀了一批又一批,史书所记是为了给后代朱氏子孙扫清障碍,可谁能担保他没有别的原因?
一个丑鬼每天看着满朝帅哥意气风发地畅谈国事,他会是什么心情?
坐在刘瑾面前的帅哥名叫张彩。是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金榜题名后只当了一个不起眼的吏部主事。一直郁郁而不得志,吏部主事一当便是十五年,直到今年刘瑾得势,张彩在送礼的同时也给刘瑾上了一篇关于革旧推新的新政主张,刘瑾文化不高,再加上徒然得势底蕴不足,身边缺少人才,张彩的一篇锦绣文章顿时打动了他,于是惊为天人,引为生平知己,而张彩很快也升到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私下里常以刘瑾幕僚而自居。
瞧着刘瑾得意的样子,张彩轻轻叹息。
秦堪死了,并不代表刘瑾可以高枕无忧了,朝堂里的大臣们绝不是任他宰割的鸡,可惜刘瑾却只拿秦堪当生平仅有的劲敌,其余的大臣在他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这样的心态如何成得了大事,如何舒展张彩心中抱负?
“明公…”张彩朝刘瑾拱了拱手,欲言又止。
刘瑾睁开眼,尖着嗓子笑道:“尚质,你那考评官员的法子委实不错,不查不知道,原来朝廷里竟有如此多的尸位素餐之辈,朝廷太仓金库已然告竭,下面的地方官员们搜刮民脂以肥己,递给京师的奏疏却个个都在哭穷,昨日杂家又狠狠办了福建和四川的布政使,哼,每年每银矿二万两银子的额税都拿不出,还说什么矿脉早已枯竭,当杂家是傻子么?”
“不知明公怎么办这两位布政使的?”
刘瑾得意笑道:“当然是先行罢免,然后再罚他们银子,狠狠的罚,最后令西厂番子将其锁拿进京,尚质有所不知,杂家近日琢磨出一种新刑具,名叫重枷,重达一百五十斤,给那些不长眼的犯官们戴上后,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将他们活活压死…”
顿了顿,刘瑾露出傲然之色:“如今大明域内,我刘瑾的话令出皇门,声传天下,谁敢不从?”
这般傲然雄视天下的神态,秦堪活着的时候刘瑾是绝没有底气摆出来的。
显然,张彩并没有被刘瑾这句话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熏得纳头便拜,反而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男人下面少了一根东西,散王霸也散得很没有说服力,至少张彩并不买帐。
脑子里小心措词之后,张彩打算跟刘瑾好好谈谈人生,聊聊理想,除了勉励身残志坚的刘公公继续为大明社稷发光发热外,同时还得委婉地建议他做人最好不要那么狂。
话到嘴边还没张口,一名小宦官匆忙跑进了司礼监。
“老祖宗,不好了!”
刘瑾拧紧了眉:“何事慌张?”
“西厂有探子刚从关外回京…”
“那又怎样?”
“探子带来了消息,秦堪没死!”
砰!
刚刚一副志得意满,雄视天下模样的刘瑾半个屁股没坐稳,直接从椅子摔落地上。
张彩赶忙扶起来,却见刘瑾目光呆滞,一张老脸迅速失了血色。
第三百四十八章仪仗入关
三十余骑飞驰在山海关方向的官道上,迎着刺骨的寒风,李二将身子半伏在马背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身下的马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李二仍不停地抽打着马臀。
身后的三十余骑士紧紧跟随,众人已连赶了三天的路,山海关遥遥在望。
秦堪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师,京师里最伤痛的除了秦堪的夫人和陛下,就是他们这群从南京便一直跟随秦堪的老部下。
他们这群人跟随秦堪,已不仅仅只是为了升官发财。战场是维系和加固男人之间感情最好的地方,崇明抗倭那一仗秦堪身先士卒,带着他们杀光了倭寇,从那时起,李二和一众南京老部下已决定给秦堪卖命。而秦堪确实也没亏待过这些老部下,随着秦堪的官儿越当越大,老部下们也随之水涨船高。
好曰子没到两年,谁会想到秦堪竟命丧辽东?
京里皇上已下了追封圣旨,但秦夫人死活不相信秦帅已死,李二等人也不愿相信。追随秦帅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秦帅不会这么轻易便死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便只能说明秦帅还活着。
越往北去,空气越冷。塞北的风沙被狂风卷集,划过脸颊如刀割一般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