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的道德君子终于抑制住了邪恶小人,秦堪不禁为刘公公的祖宗十八代而喜,也为刘公公而贺,贺他此生的对手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且有着高度道德标准的正人君子,遇到这样的对手,简直三生有幸…

“丁顺…”秦堪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高声吩咐道。

“在。”丁顺永远在秦堪需要他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他身边。

“知道我老家在哪么?”

丁顺被秦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楞了一下,然后道:“知道,绍兴府山阴县秦庄,当初大人任南京锦衣卫百户时,杨经历便曾跟我们说过。”

“知道就好,回京之后你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顺便再请个风水先生,把我秦家的祖坟换个风水好的地方重新安葬,记住,祖坟新址绝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切记。任何人!”

看着秦堪无比认真的表情,丁顺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挖祖坟者人恒挖之,这是个讲究报应的年代,没做过亏心事的人永远不知道另一类人的提心吊胆。

彼此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神,秦堪幽幽道:“丁顺啊,挖李杲祖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构思,真正动手挖的人可是你啊…”

丁顺擦了擦汗:“大人,回头我把自己家的祖坟也换地方…”

缓慢行军一日后,再过百余里便是广宁中屯卫。秦堪的仪仗官兵里六千余广宁卫和义州卫将士也该物归原主,不可能跟着秦堪去京师,最终能跟着秦堪回去的,只有从京师带出来的两千勇士营将士。

淡淡的离愁在军队中蔓延,秦堪是个好官,至少在广宁卫和义州卫将士们眼里是这样的,当初智夺义州卫。威逼广宁卫时,卫所上下官兵皆有不少抵触,为了立威,秦堪甚至下令斩杀了两名不安分的将领,后来临时充为钦差仪仗,一路上看到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的所作所为。每日扎营时各个营帐间走访谈天时平易近人的风度,以及那实实在在揣在怀里的饷银…

大明的士卒和百姓一样,他们都是纯朴的一群人,给他们吃,给他们银子。最后再给他们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尊严,这些加在一起。足够官兵们为这位相处未久的钦差大人卖命了,秦堪给他们的东西,那些只顾喝兵血,拿军士连奴隶都不如的将领们能给吗?左右都是卖命,给这位钦差大人卖命,死也值得了。

听说即将要与钦差分别,不少官兵红了眼眶,一路上行军的气氛也低落了许多。

行到辽河东岸,过了这条河再走两日,便是与钦差分别之时。

出巡关外自然没有内地那么方便,荒无人烟的塞北平原里各种势力环伺,官府的影响力并不大,对秦堪这位钦差的照顾当然也无法令他宾至如归,连渡河都要钦差大人张罗人手找渡船。

过了广宁卫便是山海关,离家越来越近了。

快到终点时,人的心理总是最松懈的时候,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也总是发生在这个时候,从古至今,很多英雄豪杰便是死在这一刻。

秦堪是凡人,凡人也有松懈的时候。

刚派出人手去附近寻找渡船时,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辽河东面的平原尽头,忽然出现几个黑点,斥候的回报还没到,几个黑点已变成了几十个,几百个,上千个,最后黑压压的一大群,仿佛掀翻了蚂蚁窝似的,几千个黑点迅速集结,在秦堪和仪仗官兵惊愕的目光中很快连成一片黑色的巨浪。

熟悉的草原牛角号呜咽般吹响,秦堪两眼圆睁,脸色苍白,浑身忽然一个激灵,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丁顺,孙英,结阵迎敌!佛朗机炮架好,所有官兵戒备!咱们叫人围了!”秦堪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声厉吼。

黑色的巨浪带着无边的杀意,风驰电掣地拍向秦堪。

手忙脚乱的结阵伴随着官兵们紧张而粗重的呼吸声,秦堪额头冒出了冷汗,扭头往后一瞧,见身后却是宽阔而幽深的辽河,心中顿时叫苦不已。

背水一战而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过,项羽也曾破釜沉舟,从而成就了他一生中最经典的一战,然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少了,背水而结阵御敌实是兵家大忌,今日无形中竟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八千仪仗官兵显然也意识到他们正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里,果然,没过多久军心便开始动摇,涣散。

不少军士趁各自的总旗,百户们没注意,扔了兵器往两头跑去,有水性好的就更方便了,直接往河里一跳,不管不顾地往对岸游去,勉强成形的圆型防御阵顿时多了好几个缺口。

秦堪心中不由一阵绝望,他怎么也没想到,蒙古人的军队居然敢穿过辽阳,挥师直下辽东腹地,视边镇和边军如无物,一路长驱直入,大明的国防竟已孱弱到这个地步了?

一片混乱中,秦堪身旁扛旗的少年杨志勇忽然挺起了胸膛,奋力高举起旗帜,用他犹嫌稚嫩的声音大喝道:“大家莫乱,秦帅必能击溃来犯之敌,钦差龙旗在此,秦帅也在此,大家以龙旗为圆心,速速结阵!”

第三百三十七章龙旗飘扬

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广宁的辽河边被人围了,这里已是辽东的腹地,过了河便离山海关不远,这几千骑兵怎么过来的?

手下军士在一片慌张忙乱中匆忙结阵,夹杂着上级军将粗鲁的喝骂抽打声,数十名侍卫抽刀在手,如临大敌般将秦堪团团围起来。

秦堪骑在马上,呆呆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缓缓逼近的数千骑兵,他仍旧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两军相隔并不远,可以看到对方军队的阵势,像一个巨大的半月缓缓推进。他们的阵势很严谨,人马之间相距间隔仿佛尺子量好了一般,穿的衣服各式各样,红的黑的白的,什么都有,有经验的军士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典型的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怎会突袭到这里?这是偶然的遭遇还是久有预谋?

秦堪此刻脑子里唯一想的便是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着怎样的分量,这种身份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荣耀和风光,同时也是值得敌人出手一击的猎物。

另他高看一眼的却是杨志勇,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危急时刻充分表现了他的勇敢和冷静,赫然高举的钦差龙旗仿佛一根定风的神针,在寒风呼啸的塞北平原上猎猎作响,一阵惶急慌乱之后,八千余人抬头看到那面旗帜,顿时安静下来,列阵执枪各种操练动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丁顺是吃惯了太平粮的锦衣千户,唯一上战场的经历还是崇明抗倭那一仗,自那一仗后,丁顺仿佛打出了血气和杀气,后来为秦堪做过各种明里暗里杀人放火的缺德事也从没眨过眼。

见蒙古骑兵摆好阵势缓缓行来,丁顺脸色白了一下,接着眼中煞气一闪,立马拔刀在手,恶狠狠地道:“来敌是鞑子!全军以钦差龙旗为圆心。结阵迎敌!仪仗锦衣校尉左臂绑红巾压住军阵两边侧翼督战,胆敢临阵脱逃者,斩!”

杨志勇闻言将手中龙旗举得更高,小脸被寒红吹得通红,眼神却充满了战意。

丁顺朝杨志勇投去赞赏的一瞥,显然这孩子刚才临危不乱的表现令丁顺很满意。

“秦帅,老丁跟您讨个人,杨志勇这孩子不错。回京以后让他跟我吧,我把他调教出来,将来亏待不了他。”丁顺涎着脸笑道。

秦堪瞪他一眼道:“不行,这孩子将来有大用,跟你顶天了也只不过是个小小千户,这么好的苗子放在京里糟蹋了。”

丁顺愕然:“千户也叫糟蹋?…大人,属下已被糟蹋很久了啊大人。”

“你不行,你资质不够,继续被糟蹋着吧。”

半柱香时分,八千人的阵势已结好。后勤数十辆粮车在阵前摆开一排,它们能有效地阻挡敌人的战马冲势。粮车后面是一排盾牌兵和长枪兵,仪仗里千余骑少量的骑兵分别压在军占两侧。

两门佛朗机炮摆在阵中,炮口朝天斜指,后面还有几箱子制作好的毒气弹,上回在野狼峪受到伏击后,秦堪痛定思痛,命人又做了几大箱子。这种毒气弹材料简单,制作工艺也简单,基本等于一个大炮仗。只不过火药里面掺点胡椒面而已。

秦堪看着身后的辽河水,心情不由分外沉重。

自己这方的地势太糟糕了,背水而战这种事,千年前的韩信干过,效果很好,杀得赵军一败涂地,可那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敌人轻视骄慢,而将士有必死之心,今日这般境况下,背水一战管用吗?

秦堪不懂打仗,当初崇明之胜无非只凭一腔勇气而已,兵法韬略布阵等等,他一概不懂。不过再怎么不懂也看得出今日这关不好过,如果没有援军的话,可以肯定自己死定了。广袤的平原上,谁能是闻名天下的蒙古铁骑的一合之敌?

锵!

勇士营参将孙英抽出了刀,朝天斜举厉喝:“弓箭准备!炮手准备!长枪盾牌准备!”

对面数里外,低沉的牛角号也在同一时间呜咽吹响,这是进攻的号令。五千蒙古骑兵策马而行,渐渐加快了速度。

秦堪额角冒着冷汗,瞪着通红的眸子盯住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

己方八千人一动不动,神情紧张地严阵以待,对方是攻势,己方是守势,步兵在平原上冲锋与骑兵厮杀无疑是找死。

秦堪目光投注最多的却是己方的八千将士,他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一个表情变化。

战胜恐惧比战胜敌人更重要,若此刻大家被吓成了一盘散沙四散而逃,今日这一仗没必要打了,只能下令数十名侍卫掩护他渡河逃命。

幸好,这些日子来秦堪对将士们平易近人的态度和时而不断的饷银此刻收获了善果。

八千名将士紧张,恐惧,惶然…什么情绪都有,但却没有一个扔下兵器逃命的,钦差龙旗高高立于阵中迎风飘扬,各级将官来回巡弋传达命令,人人手中紧攥着刀枪。

他们,仍是一支可堪一战的军队。

秦堪观察了许久,终于放心了,也终于打消了自己先逃跑的念头。将士们不逃,他自然不会逃。

离明军尚有两里距离,五千蒙古骑兵开始催马加速。

一里时,骑兵狂抽马臀,同时他们的手里的弯刀,狼牙棒,钢镗等各式各样的兵器也举了起来。

其时大明对蒙古各部落的封锁政策,除了稻米,盐,茶叶等生活物质不准交易外,卡得最严的还是生铁。没有了生铁,蒙古人便打造不了刀剑兵器,有的小部落甚至连一口煮菜的铁锅都找不出,从而也使得蒙古骑兵战力虽不减,但他们的兵器大多为木制,至于铁兵器无非靠与汉人交战后的缴获,一支蒙古骑兵队伍里,每个人的兵器各不相同。纵然是部落首领也没有能力令其统一。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蒙古骑兵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夹杂着兴奋粗鲁的怪叫声,手中的刀剑在阳光下散发出森然的冷光。

“放炮!”孙英扬刀平指,瞋目厉喝。

轰!轰!

两门佛朗机炮发出了怒吼。

两颗开花弹在数百步开外的密集骑兵人群里炸开,一阵惨叫过后,百余名蒙古骑兵跌下马来,来不及躲避便被后面的马蹄无情地碾压踩踏,如此高速的骑兵冲锋阵型里。栽下马便意味着死亡。

乱象只是暂时,蒙古骑兵很快在奔跑中调整了阵型。马速不减继续冲锋。

“盾牌,上!”

画着狰狞怪兽的方形实木包铁盾牌向前移动两步,重重往地上一顿,盾牌后的军士弓着腰,脚呈箭步,一手顶着盾牌,一手执着短刀。

一里。半里,百步,五十步…

秦堪骑在马上紧紧攥住了拳头。浑身微微发颤。

两军高速撞上的一瞬间,秦堪闭上了眼睛。

轰!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刺耳的金铁相交声在平原上回荡,秦堪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一地鲜血,一地哀嚎,还有两群不死不休,以命相博的人。

蒙古骑兵的第一轮冲击便已将明军的阵型冲乱,百多年前成吉思汗横扫亚欧的无敌骑兵,至今仍发挥着它的余威,秦堪手下人数虽占优,但在这骑兵为王的平原地带,却只能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徒劳无功地举着兵器,然后被居高临下的蒙古鞑子一刀劈翻。

惨叫与鲜血夹杂成一片,秦堪死死咬着牙,眼睁睁看着无数昔日谈笑的将士们化作蒙古人的刀下亡魂,这一刻他产生无比的挫败感。

再高明的机谋,再巧妙的计策,再聪明的头脑,在无坚不摧的强大实力面前算得什么?笑话而已!

厚重的前阵被骑兵迅速削薄,蒙古骑兵像锋利的刀片,在杀戮中缓缓向前推进,目标直指秦堪所在中军!

无数大明将士咬着牙前赴后继,甚至连战阵两翼的督战队也放弃了督军抽刀而上,却仍被骑兵的利刃无情绞杀。

触目所见,一片血红,一片哀嚎,还有一双双不瞑目的空洞眼睛。

胜负立竿见影,冷兵器时代,步兵终究不是骑兵的对手,数千蒙古骑兵的一次冲锋便令明军伤亡小半,剩下的犹在苦苦支撑。

“秦帅,前阵顶不住了,左翼已为你打开了缺口,侍卫们带你往东面跑,广宁必有援兵,属下为你断后!”丁顺浑身浴血踉跄跑到秦堪面前嘶声叫道。

秦堪回过神,看着满地尸首,惨然一笑:“跑?我能跑到哪里去?今日纵然逃得了性命,明日我逃得了天下悠悠众口么?”

“秦帅!时也,势也,今日不济,再图来日,你的身份今非昔比,不可有闪失!”

秦堪神情一变,厉声喝道:“放屁!丁顺,你第一天认识我?我秦堪从崇明岛杀第一个倭寇开始,什么时候扔下弟兄们独自逃命过?你以为我官儿当大了便惜命了么?”

丁顺一怔,眼眶顿时泛了红。

“今日唯死战矣!杨志勇——”

“在!”

“把钦差龙旗举高!人死旗不倒,告诉众将士,我秦堪还在,龙旗还在!”

“是!”

漫天黄尘血雾里,黑色黄边的钦差龙旗迎风飘扬,旗帜上一条金龙随风猎猎舞动,华夏汉族的神圣图腾向世人昭示着这个苦难民族永远不屈的意志。

看到那面代表着钦差的旗帜仍旧立于中军阵内高高飘扬,士气渐颓的大明将士们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苦苦抵抗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绝然的嘶吼。

“死战!”

“死战!”

令旗挥动,一直迂回于两翼的千名大明骑兵终于发动了进攻,在两侧呈两个半月型向中军围拢,然而终究比不得蒙古骑兵的战力,几个来回冲刺间,大明骑兵伤亡近半。

这是秦堪第一次亲身经历如此大规模的战阵厮杀,当初在崇明岛抗倭时,秦堪的感受只有悲哀,而现在,他却感受到惨烈和心痛。

没有人逃跑,也没有人怯战,背水一战已呈不死不休的局面,唯有以命搏命才有活下来的机会,明军人数被斩杀得越来越多,对方骑兵仍肆意地在人群中挥刀劈刺,无数将士饱含不甘倒在血泊里。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战场向来只以实力说话。

渐渐地,前阵已被完全突破,两三千人就这样永远长眠于这块土地上,死不瞑目。蒙古骑兵调整阵型,开始向中军推进。

中军阵里,一直高举龙旗的杨志勇忽然将旗帜狠狠朝地上一插,然后面朝秦堪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多谢秦帅的栽培,小的怕是以后不能再随秦帅左右了。这些日子,小的…吃得很饱,小的真想永远过这样的日子…”杨志勇朝他腼腆的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憨厚的脸上布满了感激,却找不到一丝恐惧。

跨步,拔刀,杨志勇闪身拦在秦堪的马前,身后五百少年兵和数十名侍卫也纷纷上前站成一排,将秦堪挡在身后,凛然不惧地严阵以待。

秦堪感到胸腔一阵刺痛,眼前这一张张稚嫩的脸,一具具单薄的身躯,他们…是自己寄予希望的一群少年啊,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眼看要陨落在这茫茫平原里。

抬目望向远方,远方天地一线,空荡如洗。

“还有援兵吗?”秦堪失神地喃喃自语。

浑身是血的丁顺咧嘴一笑:“秦帅,咱们点儿背,怕是不会有援兵了…”

秦堪笑了笑,道:“既然绝了生望,那便拼命吧,丁顺,给我一把刀。”

“秦帅…”

秦堪温和一笑:“让鞑子们瞧瞧,文弱书生其实也能杀人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杀身成仁

前军已破,中军仍有数千人,不过都是步卒,步卒与骑兵相抗,结果必然是被骑兵无情碾压绞杀,所有人都清楚,自己这数千人在蒙古骑兵的眼里其实跟摆设差不多。

历史上唯一能与骑兵相抗衡的步卒是宋朝的步人甲,只因当时宋朝失去产马的幽云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来对抗金人的铁骑,但今日秦堪大军中的数千步卒几乎毫无铠甲,唯有几名千户身上披挂着明光铠。

战场上遍地尸首,夹杂着受重伤军士痛苦的呻吟,听到呻吟声的蒙古骑兵策马上前,狞笑着一刀捅进了伤兵的心窝。

中军未动,也未乱,钦差龙旗纹丝不动立于正中间,大明的将士们不经意间扭头望去,猎猎作响的龙旗旁,年轻的钦差大人穿着大红麒麟袍,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像标枪一样笔直。

钦差还在,龙旗未倒。

将士们仿佛浑身充入了一股能量,纷纷学着秦堪那样,将身板挺得笔直,一股必死的信念在辽河河畔如瘟疫般蔓延。

蒙古骑兵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突破前军后,他们也不急着继续突破中军,反而四散开来寻找受伤没死的明军士卒,当着明军的面狞笑着将刀尖送入他们的胸膛,然后发出一阵张狂的笑声。

眼睁睁看着前方痛苦挣扎的袍泽被蒙古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所有中军将士们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仍守着将令不敢妄动一下。

秦堪眼中冒出了怒火和绝然。

“丁顺。给我拿纸笔来!”

“是。”

趁着蒙古骑兵不慌不忙收十战果的空当,秦堪沉吟片刻。提笔挥墨。

“臣,代天巡狩钦差兼辽东督抚,锦衣卫指挥使秦堪叩启:臣奉旨巡视辽东,整肃辽东军政业有小果,辽东甫靖,臣领八千仪仗挥师而还。正德元年十月廿八,臣于广宁辽河东畔遇蒙古骑兵五千之众,两军激战。臣师伤亡逾半,而蒙古军近几全师未损也。”

“背水绝境,将士力竭,援绝气尽,生望殆失。将有必死之心而士无贪生之念,臣率残部三千坚守辽河东畔,誓死不降。唯以残身而全气节,死社稷矣。臣,秦堪绝笔。”

秦堪匆匆写完,仰头看着灰暗阴沉的天空,想起自己穿越后这几年的种种遭遇,走马观灯一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出身贫寒,被强行拉入锦衣卫,短短数年,有敌人也有朋友,有得意也有失落。荣与辱,苦与甜。人世间的滋味,几年内似乎都已尝尽。

自己的人生,大抵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不知蒙古骑兵刀剑加身的那一刻,自己是魂归地府,还是被老天爷带到另一个古代的时空,再开创一番君臣功业?

脑海中不断浮现杜嫣和金柳的凄然欲绝的脸庞,还有朱厚照伤心嚎啕的模样。

想起这个历史上有名的昏君,秦堪嘴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多想帮他打理好这座千疮百孔的江山,多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改变这个时代,可是…一切都是妄想了。

对这个时代来说,自己真是多余的,本来不该出现的人,老天要将他收回去也是必然。

只是…造化弄人,何必让自己再多许多牵挂?

犹豫片刻,秦堪又在纸上末尾添了一句话:“陛下,臣走啦,你以后好好保重自己。”

吹干了墨迹,秦堪卷起信,大声道:“丁顺。”

“在。”

“收集几个空皮囊,里面吹满气塞紧,找个水性精通的弟兄,把它们绑在他身上横渡辽河,把这封信带进京师,快!”

丁顺眼睛一亮:“大人,这个法子好啊,你可以绑上皮囊…”

秦堪瞪着他道:“你又糊涂了!别人能走,我能走吗?”

送信的军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秦堪面前垂首不语。

秦堪将绝笔信递给他,想到自己的妻子,面露痛苦之色道:“转告我家夫人,我秦堪对得起社稷,对不起她,世间安得双全法啊。让她为我守孝一年,好好想我一年,然后,…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莫蹉跎了自己的青春。”

军士大哭,接过信用油纸包好塞入怀中,最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言不发跳下了身后的辽河。

低沉的牛角号再次吹响,如地狱的收魂序曲,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秦堪的结局。

瞪着发红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已结好冲锋阵势的蒙古骑兵,秦堪忽然仰头哈哈一笑,锵地一声抽出了刀,刀身微颤,斜指前方。

“千古艰难事,唯死而已!既无贪生之念,今日便死战到底!”

一众将士眼眶发红,咬牙纷纷高举刀枪,激奋大喝:“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声震云霄的喊杀声令所有蒙古骑兵楞了一下,他们不明白,一支已完全陷入绝境的军队为何突然爆发出如此高昂的斗志,印象中的大明军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牛角号忽然变得短促起来,蒙古骑兵结好阵势,开始催马冲锋。

丁顺和孙英抿着唇,沉默着向秦堪跪拜,磕了个头。

站起身,二人同时抽出刀走向中军前方,厉声嘶吼道:“盾牌,弓箭准备!长枪准备!”

刷!

军士们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见危难临头时的慌乱。

蒙古骑兵们冲锋途中,见这支军队如此面貌,纷纷心中着慌。

这是明廷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因为他们有宁死不屈的意志,和死战到底的信念。从上官到士卒,莫不如是。

最后的交战时刻,他们赢得了蒙古骑兵们的尊敬。

秦堪咬着牙,瞪着通红的眼睛,眼睁睁看着蒙古骑兵越来越近,即将再次重复骑兵蹂躏步卒的一幕。

“来人!给我把那几箱子毒气弹点燃了全扔出去,不论生还是死,大家且遭回罪吧!”秦堪大吼道。

长长的引线冒着火花。一个个毒气弹扔向两军之间的空旷草地上,一团团黄色的浓烟顿时弥漫着方圆数里之地,不论蒙古骑兵还是大明将士都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呛咳声此起彼伏。

秦堪捂着口鼻吃吃笑了起来。

损人不利己又怎样?临死我再坑一回人,当是给这本不属于他的时代留下一份纪念品吧。

骑兵穿过黄烟,冲锋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马速却已不似方才那么快了。

双方咳得东倒西歪。眼泪鼻涕混成一块,人人睁着通红的眼睛,在浓烟中寻找敌人的踪迹,壁垒分明的两军顿时陷入混乱。

浓烟中,秦堪呛咳着下了命令。

“全军冲锋!”

战争史上极为少见的步卒向骑兵发起主动进攻的一幕开始了。

山崩地裂的喊杀声中,各自的百户千户领头。挥舞着钢刀在滚滚黄烟中踉跄扑向被烟迷得晕晕沉沉极度痛苦的蒙古骑兵。

一场打到现在这般地步,所谓阵势已完全没有必要了,步卒无论排出多么精妙的阵势也无法抵挡骑兵的冲锋,各自为战的混战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双方已完全顾不得自己的性命。纯粹抱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想法,用刀劈。用手掐,用头撞,用牙咬…用尽生平一切可以杀死敌人的方法,只为临死前多拉一个垫背的敌人。

浓烟中一片混乱的厮杀声,秦堪捂着口鼻咳得撕心裂肺,数十名侍卫和五百少年兵紧紧围着他,在他周围布下铁桶一般的防卫。

喊杀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马蹄声,显然浓烟也挡不住骑兵,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斩杀秦堪这个汉人的大官。

秦堪索然一叹,终于到了离开这个时代的时候了…

忠犬一般死死挡在秦堪前方的五百少年兵一齐发动,杨志勇举刀一马当先,率先朝浓烟中扑去,一阵金铁相交声里,少年们稚嫩的惨叫声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向秦堪的胸口。

无论面对多少艰难绝望都没流过泪的秦堪,此刻眼泪却像决堤的河水般滚滚而下,心口感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一阵狂风吹过,浓烟被吹得疏淡许多,激烈厮杀的战场情景也看得清楚了。

触目所见,一片尸山血海,一片残肢断臂。

蒙古骑兵的数量减少许多,显然当明军将士豁出命时爆发的战斗力,还是令蒙古骑兵们吃了大亏,双方混战中骑兵无法冲锋,战马已失去了交战的意义,蒙古骑兵下了马,与明军将士厮杀一团。

然而战事仍旧不利,蒙古兵们已攻破中军直达秦堪所在位置,秦堪前方数丈之外,五百少年兵已成了他最后一道屏障。

杨志勇领着少年兵们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一支长矛破空刺来,忽然穿透杨志勇的腰肋,杨志勇单薄的身躯剧烈一颤,咬着牙扭头反手一刀,劈中暗算他的蒙古兵的脖子,刀片嵌入脖子一半,蒙古兵张了张嘴,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杨志勇瞪着血红的眸子,注视着气绝的蒙古兵一字一句道:“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杨志勇!”

说完二人以这种互戕的姿势僵硬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姿势仍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倔强。

秦堪下唇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却越握越紧,一名蒙古兵冲破了屏障杀到秦堪身前,秦堪长刀猛地往前一刺,如同当初崇明抗倭时的动作一样,生涩却坚决,刀刃深深地刺入了蒙古兵的心窝。

“杀身成仁,就在此刻!”

第三百三十九章命不该绝

“杀身成仁”,儒者毕生追求的最高目标,在这个以儒家为正统的年代,君王死社稷,儒者死公义,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