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金柳似乎没有当客人的觉悟,每日比谁都起得早,然后打扫秦府内院,给杜嫣端水递茶,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下人丫鬟,手脚太过勤快,常常惹得怜月怜星两个小萝莉瘪着小嘴偷偷哭,因为金柳把她们的活儿抢了,令她们感到在秦府很没存在感。

而主母杜嫣每次见到金柳干活便大发雷霆,说家里主人干下人的活计没规矩,金柳却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狡黠意味,只被老奸巨滑的秦堪捕捉到了,或许也是故意露给秦堪看的。

很好,很和谐,秦府上下一团和气,浑然不觉小三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渗入了秦家的生活圈子,长袖几番舞弄之下,隐隐已成了秦家不可缺少的一分子。

秦堪忽然发觉自己像许仙,而金柳则是化为人形的千年蛇妖,不同的是少了一位法海跳出来收了这妖孽,相同的是,他和许仙都知道往哪儿捅…

朝堂似乎平静下来了。

刘健谢迁正式递上了告老奏本,朱厚照的反应并无二致,仍旧没有丝毫的挽留意思,奏本一递便御笔一批,准了。

刘健和谢迁终于对大明朝堂死心了,也对朱厚照死心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果然没说错。

刘瑾执掌了司礼监,成了大明名副其实的内相,原本颇为低调的,毕竟劫后余生,能活着算不错了,没想到还能执掌内廷,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事实证明低调的人不会永远低调,有野心的人早晚会露出狰狞的獠牙,早或晚而已。

京师大乱后的第五天,刘瑾趁着朱厚照心情好,几番逢迎溜须之后,从朱厚照那里讨来了一件蟒袍,当刘瑾双目含泪,恭敬捧着蟒袍从乾清宫走出来,细心的宫人发现刘公公转过身时,神态已然变了,变得趾高气昂,变得霸气四射。

悄然无声里,刘瑾的心态已渐渐开始变化,有了皇帝的宠信,有了大明司礼监的权力,天下何事不可为?

秦堪这几天也没闲着,丁顺花了三天时间,领着一干南京的老部下,按秦堪的命令在城外的流民营里挑选了整整五百名身家背景干净的少年,并将他们送到了城外的农庄里待命。

消息送进北镇抚司,秦堪坐在案头微微一顿,嘴角露出了谁也无法看懂的笑容。

然后秦堪整了整衣冠,入了皇宫。

乾清宫的正殿中央,两只凶狠狰狞的斗鸡正伸长了脖子,恶狠狠地盯着对手,脖颈处五彩的羽毛立得笔直,铁钩般的爪子举重若轻地挪着步,如同两名绝世高手在进行着生死决斗。

刘瑾,谷大用,张永等八虎簇拥着朱厚照,众人神情紧张,鼻翼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殿中的两只斗鸡。

“威武大将军,咬它!啄它!为陛下打个大大的胜仗!”刘瑾猫着腰,拳头攥得紧紧的,尖细的嗓子充满了干劲。

张永等人一齐附和着大叫起来。

朱厚照急得直扬手:“闭嘴,都闭嘴!吓坏了我的大将军,朕把你们扔进虎笼里过夜去…”

秦堪暗暗叹息。

王岳死了,刘健和谢迁致仕了,李东阳昨日终于“病愈”,欲进宫面圣却被朱厚照拒绝,连午门都没进得去便回了府,朱厚照现在可谓无人管束,彻底无法无天了。

没了那些老臣的监督训导,这孩子正朝昏君的康庄大道上义无返顾地飞快奔跑,一路洒下银铃般的欢快笑声。

孙猴子跳出如来佛的五指山时大抵也是这么笑的。

一朝脱出生天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太纵容了。

“威武大将军,咬它!快啄死它!啄死它我封你为…嗯,封你为无敌常胜威武大将军!”朱厚照盯着那只斗鸡,脸孔涨得通红。

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那只得意洋洋的大将军仰天高昂地打了个鸣儿,终于发动了攻势。

暴起,飞身,尖利如刀的利喙毫不留情地朝对手啄去,气势如虹,去势如箭,如苍鹰搏兔,势不可挡…

大将军的对手显然也被它吓着了,决定避其锋芒,飞快地闪身一让,大将军啄了个空,踉跄着栽倒在地,还没等它抖擞精神再战一合,秦堪非常适时地出现了,正确的说,秦堪的脚出现了。

就在大将军飞身着地,鸡头贴着地板,控制不住惯性地往前趔趄着时,秦堪的那只脚巧而又巧的地踩住了大将军的脖子。

在朱厚照和刘瑾张永等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下,威武大将军发出一声非常不甘的悲鸣,然后小小的鸡头一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正德泪汪汪…

正殿里一片寂静,朱厚照和刘瑾等人傻了似的,直楞楞地盯着秦堪脚下那只悲愤咽气的斗鸡,许久没人出声。

秦堪退开一步,一脸抱歉的笑容:“陛下,实在对不住,臣刚才没看见…”

“呜——”朱厚照也发出了一声悲鸣,心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抬头泪眼婆娑地瞧着秦堪:“秦爱卿啊,你难道是威武大将军天生的克星?第二次了啊…”

秦堪惊异地低头瞧着那只斗鸡,道:“这只还是威武大将军?上次在东宫那只大将军不是被臣亲手扭断脖子了吗?”

朱厚照脸颊狠狠抽搐一下,声音低沉道:“上次那只出师不利,这只是世袭的威武大将军…”

第二百六十章渐生仇隙(下)

只不过杀了只鸡而已,秦堪并没觉得多严重,可是看到朱厚照泫然欲泣的模样,显然这只鸡不仅仅是鸡那么简单,瞧朱厚照的脸色,如果不是怕太多大臣金殿上一头撞死的话,估计会为这只威武大将军举行国丧了。

“臣…误杀良将,罪该万死!”秦堪愧疚请罪。

朱厚照的目光很谴责,若换了寻常小宦官踩死了他的斗鸡,这会儿估计已被拖到午门杖毙了,可惜这人是秦堪,朱厚照非但不能怪罪,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不饿的情况下,朋友还是比一只鸡重要很多的。

朱厚照叹了口气,哀怨且幽幽:“秦堪啊,你为何老跟朕的威武大将军过不去?”

“陛下给斗鸡取名为何老是威武大将军?”秦堪无辜道。

朱厚照一滞,接着恨恨跺了跺脚,扭头道:“刘瑾…”

“老奴在。”

“再弄一只斗鸡来,取名叫,叫,秦堪,叫什么呢?”

秦堪拱手道:“陛下,贱名好养活,不如叫狗剩儿吧。”

朱厚照和八虎脸颊一齐狠狠抽搐了一下。

很显然,大家皆不大认同给一只威风凛凛的大斗鸡取名叫狗剩儿。

惋惜地朝地上躺着的那只大将军投去最后温柔的一瞥,朱厚照叹气道:“你今日进宫不会特意为了杀朕的?”

秦堪忙道:“除了杀皇上的鸡,臣当然还有别的事…”

朱厚照:“…”

“陛下,五日前京师大乱,王岳私自调兵,封锁宫城,臣为了进宫见陛下,实可谓历经艰难困苦,那夜若非有一个人深明大义,忠心为主,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给臣偷偷打开了皇宫承安门,臣那晚可就进不了宫,更无法请得陛下的圣旨,诛除王岳等一干奸佞了…”

朱厚照眉头一挑:“哦?你说的是何人?”

“司礼监随堂太监,戴义。”

一旁眯着眼带着笑的刘瑾闻言一怔,瞧了瞧朱厚照的脸色,笑着伸手给朱厚照的龙袍掸了几下,耳朵却支起老高。

朱厚照笑道:“这戴义的名字朕倒听说得少,不太熟悉。”

秦堪正色道:“陛下,赏功罚过不避亲疏,方为明君之道,臣从不为自己谋一官半职,但臣想替戴公公向陛下求个恩典,虽说外臣不宜结交内宦,不过戴义此人对陛下忠心耿耿,那晚更救了臣一命,况且已在司礼监打熬多年,于公于私,陛下也该擢赏一下戴公公的…”

朱厚照闻言点头笑道:“你都主动开了口,朕能不封赏他吗?刘瑾,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刘瑾新甫上位,正待大肆扩张势力,收纳爪牙,司礼监如此重要的地方,怎能容外人染指?

朱厚照话没说完,刘瑾赶忙上前一步道:“陛下,司礼监眼下并无空闲,按制司礼监原本只能留四名秉笔,以前先帝在时政务繁忙,故而萧敬向先帝禀奏之后,先帝破例多加了一名秉笔,如今王岳虽死,但司礼监仍余四名秉笔,多加不得了。”

秦堪微微一笑,没说话。

张永却笑眯眯地站出来拆台了:“先帝时留五名秉笔,怎么陛下这里便不能留五名了?人家戴义为了给陛下解忧,为了救秦大人和咱们八个人的命,冒着掉脑袋的干系给秦大人开了宫门,这是救命之恩呐,不说为报救命之恩肝脑涂地那么离谱儿吧,给他升一个秉笔太监实在是惠而不费之事,既然先帝在时司礼监有五名秉笔的成例,咱们正德朝留五名也不算坏了祖宗法度,秦大人的面子若在刘公公这儿不好使,不妨再搭上杂家这张老脸,刘公公,您…开开恩?”

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气得刘瑾当场变了脸色,花白稀疏的眉梢一挑,却碍于朱厚照在旁,刘瑾亦不敢太过放肆,一张老脸青红不定变幻许久,最后哈哈一笑,嗓音尖细难听。

“什么开不开恩,咱们呀,都是陛下的奴才,只消陛下点个头,别说司礼监加一个秉笔,就算加十个八个,老奴也二话不说应了,陛下,您说对吧?”

朱厚照却浑不在意道:“先帝时有五个,咱们也留五个吧,坏规矩的事儿朕也办过好几遭了,不坏规矩的事儿朕有何办不得?相信那些讨厌的言官们也说不得什么的,刘瑾,就这么定了吧,戴义升司礼监秉笔。”

刘瑾垂头应是,脸上虽带着笑,眼中却散发出阴森的寒意。

秦堪笑着正打算再说点什么,张永仿佛跟他心有灵犀似的,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今日的张永似乎拆刘瑾的台拆上瘾了,眼角瞥了瞥脸色难看的刘瑾,笑道:“陛下,说起王岳,那奸贼以前除了任司礼监秉笔之外,还领着东厂呢,如今王岳已死,司礼监秉笔补上了,但东厂那里仍旧没个领头的,估摸着还乱成一锅粥呢,按制东厂由秉笔太监兼领,陛下不如索性卖个大方,把东厂也交给戴义算了,冲他冒着风险打开宫门这一条,足可见他对陛下的忠心赤诚,东厂由戴义领着,陛下应该能放心的。”

朱厚照想了想,扭头看着秦堪道:“你觉得呢?”

秦堪微微一笑:“臣是外臣,不便干预内宫事。”

秦堪没表态,朱厚照于是又想了一会儿,终究是少年人天性,没过多久他便忽然皱着眉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吧行吧,就让戴义领东厂,老拿这些事烦朕,你们跟那些朝堂大臣一样讨厌了。秦堪,刘瑾这老货又从广西给朕弄来两只斑斓大老虎,煞是威风,走,朕带你瞧瞧去,告诉你,这两只老虎可厉害了,昨儿我扔了两只小猪进去,两只大家伙朝它们一扑,连撕带咬,三两下便将那两只猪啃得干干净净了…”

进宫目的已达到,秦堪微笑拱手道:“陛下相邀,臣敢不从命。”

朱厚照哈哈一笑,拉着秦堪便往殿外走,秦堪表情一派云淡风轻,经过刘瑾身边时,却分明捕捉到刘瑾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第二百六十一章一片冰心

一场权力分配的蛋糕抢夺之争,在几句话来往之间结束了,不见刀光剑影,话锋却如同经历了一场决斗。

刘瑾落败。

司礼监的一个秉笔位置眼睁睁地看着秦堪拿走了。

看着朱厚照和秦堪亲密走出殿外的背影,刘瑾目光越来越阴沉。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不见,刘瑾忽然扭过头怒视着张永,喝道:“张永!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秦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帮着杂家掌好内宫,反倒帮着外人欺负杂家,你吃错药了?”

张永嘿嘿冷笑:“刘公公掌了司礼监,鼻孔都朝天了,哪还记得咱们这些当初从东宫里出来的老弟兄,肉都被你吃干净了,也没见你留几口汤给老弟兄们,瞧瞧谷大用,罗祥,丘聚,至今还只是陛下身边无权无势的内侍,马永成如今虽掌了内务府,那也是费尽了心思自己个儿从陛下那里求来的,杂家这个御马监掌印若非秦堪帮忙说项,几时轮得到我?你刘瑾如今发达了,咱们老弟兄的前程你何时放在心上过?今日倒好意思说我吃里扒外,刘瑾,你当真以为当了司礼监掌印,杂家便非得仰你鼻息不成?”

刘瑾愈发愤怒,正欲高声喝骂,却见其余七虎谷大用,丘聚,罗祥,高凤等人面露尴尬之色,虽陪着笑脸,但笑容已然有几分冰冷,看来张永这番话正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只是碍于刘瑾如今的权势,不便公然与他翻脸而已。

刘瑾呆了片刻,脸色涨成了青紫,指着七虎怒道:“杂家这司礼监掌印做了才几天?杂家如今位子都没坐稳,每日忙着理顺司礼监里那一摊子烂事儿,哪来空闲照顾老弟兄几个?大伙儿在东宫服侍陛下十来年了,十年都等了,便等不得这几天了么?等到杂家把自己的位子坐稳了,老弟兄几个还怕没有一个敞亮前程?张永,你分明在挑拨杂家和老弟兄的情分!”

张永冷笑道:“等你屁股下面的位子坐稳了,咱们老弟兄几个啥菜都甭想赶上了,司礼监秉笔,御马监,内务府,内官监,东厂,这些位置等你来安排咱们,还剩下几个?等你记起咱们,十有八九把咱们发配到浣衣局吧?”

刘瑾一滞,顿时恼羞成怒。

因为张永并没说错,刘瑾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八虎在一起服侍朱厚照近十年,刘瑾又是个对上谄媚对下厉色的势利人物,所以十年来八虎积累的矛盾已然颇为尖锐,只差没有公然撕破脸而已,刘瑾正打着主意等位子坐稳了把其余的七虎一股脑儿踢进浣衣局给宫里的贵人太监们洗衣裳去呢。

使劲跺了跺脚,刘瑾被张永戳穿了心思,终于撕破了脸,尖声嘶叫道:“张永你这混帐王八!杂家挖了你祖坟吗?无端端如此编排我!”

说着刘瑾老拳一扬,冲着张永的脸便揍过去。

张永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将刘瑾的拳头一拨拉,然后提拳朝刘瑾眼眶狠狠一揍,刘瑾惨叫一声,蹬蹬退开几步,左眼眶上已多了一圈乌黑。

谷大用等人见势不妙,纷纷一涌而上,将厮打中的二人拉扯开。

刘瑾捂着眼眶,一脸阴毒地瞪着张永,浑身哆嗦地指着他道:“好,好!张永,今日这一拳杂家记下了,山不转水转,咱们谁都出不了宫门,以后走着瞧!”

恨恨一甩袖子,刘瑾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乾清宫。

张永冷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子,朝刘瑾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声,道:“断子绝孙的阉货,放句狠话杂家便怕了你不成?下回落到杂家手上,再阉你一回!”

一旁的六虎神情尴尬,其中罗祥,马永成和魏彬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地退出殿外,撒丫子便朝刘瑾追去。

京师城外官道边莺飞草长,官道边的空谷幽林里不时传来几声空寂如天籁般的鸟鸣。

十里长亭里,一群穿着便服的官员神情黯淡,将已告老致仕,即将离开京师归乡的刘健谢迁围在正中,送别的人群里,其中也包括了昔日的好友和盟友李东阳。

临行的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刘健和谢迁脸色已有几分红润,行走间也略见摇晃。

“多谢诸位同僚为老夫饯行,如今朝堂诡谲,奸臣当权,你等今日饯行,恐怕对自己的前程不利,老夫二人感激不尽,你们这便回去吧,朝堂…唉,望陛下好自为之,也望诸位同僚好自为之。”刘健仰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神情苍凉道。

刑部右侍郎魏绅是山东人,典型的心直口快,闻言上前一步,语声哽咽道:“大明中兴不远,盛世在前,只差一步而已,正待刘公和谢公领着我等再为社稷奋图十年,为百姓多造福祉,怎料得朝堂剧变,十数年创就的中兴伟业功亏一篑,朝中奸佞当权,眼看国将不国,刘公,谢公,二位怎忍抛下这盛世基业,怎忍抛下我等社稷忠臣独去耶?”

刘健仰天索然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时也,势也,非老夫不愿报效君上,而是天子已嫌我们老迈不堪驱使,不如归去,也好过被奸佞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一直默不出声的谢迁冷冷瞟了一眼默不出声的李东阳,忽然冷笑道:“我二人虽已被天子灰溜溜地赶出了朝堂,总好过某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家伙却不知气节为何物,明明天子已不喜我们,此时不识趣离去,反而厚着脸皮恋栈贪权,死活不肯退下,为了这点权力连脸皮都不要了,莫非他想效仿弘治初年的刘吉刘棉花么?”

送行的众官员呆滞不语,却无一人搭腔,众人纷纷朝神情淡然的李东阳瞧去。

谢迁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直白了,这话分明是冲着唯一一个没有上辞呈的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而去的。

大明内阁三老十余年来如同铁板一块,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然而在最后的关头,刘健和谢迁被迫退了,李东阳却没有任何表示,刘健和谢迁终于对李东阳产生了不小的怨恚之意。

内阁互相扶持了一辈子,在这场风雨过后,三位大学士之间终究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李东阳神色平静,听了谢迁的话不恼也不怒,只是淡淡一笑,捋着长长的胡须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句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已将李东阳全部想说的话包含其中。

刘健和谢迁闻言一怔,二人的神色渐渐变得复杂,不仅仅是怨恚愤恨,更多了几分伤感和怀疑。

沉默片刻,谢迁长长一叹:“西涯莫怪老夫出口伤人,实在是心中有许多愤意,但愿你是为了大明的社稷而留在朝堂忍辱负重,而不是贪图权势。”

李东阳坦然一笑道:“老夫是忠是奸,数年之后可见分晓,你们两个老家伙身子硬朗,几年之内死不了,几年之后老夫告老致仕,先寻去你们家乡,与你们共谋一醉!”

刘健和谢迁终于露出了笑容,重重点头:“好,我等埋好上等的花雕,数年后等你来。”

送行至此,天色已不早了,刘健和谢迁向诸同僚拱手作别,然后回头目注着京师方向,二人眼中含泪,忽然携手同时面朝京师重重跪拜下去。

刘健语声哽咽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陛下…陛下啊!这煌煌大明盛世,是先帝和老臣等人花了近二十年的精血创就,陛下,求你珍惜,求你善待!”

说话间,二位老臣已然泣不成声,身旁送行的官员们纷纷恻然心恸,哀伤不已。

朝皇宫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刘健和谢迁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朝众官员团团作揖,并朝李东阳投去深深的一瞥之后,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

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官员们小心地瞧了李东阳一眼,打过招呼后各自散去。

李东阳呆呆地注视着官道的尽头,一直平静淡然的脸庞,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是非功过,今人有何资格评说?百年之后,世间终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我李东阳岂是贪恋权势,恋栈不去之辈?刘公,谢公,你们太小瞧我了!我只为了保住咱们这二十年的心血啊!你们…太小瞧我了!”

四下无人,李东阳终于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倾泄而出,连日来饱受朝堂大臣背地责骂攻讦的他,终于忍不住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官道旁的幽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李公高风亮节,或许旁人不懂,下官却是懂的,李公,你受委屈了。”

李东阳一怔,扭头喝道:“是谁?”

林子里,秦堪那张温文儒雅的脸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第二百六十二章知者利仁

秦堪走出林子时脚步放得很慢,很轻,一边走一边微笑注视着李东阳,身后的密林深处,十余名带刀的侍卫身影若隐若现。

李东阳脸上仍挂着泪痕,见秦堪走近,略显尴尬的使劲擦了一把,然后捋着胡须,努力装作一副沉稳的样子来。

“秦堪,你何时来的?刚才为何没见你?”

秦堪指了指身后幽幽密密的林子,笑道:“刚才下官藏在林子里,一直看着你们话别呢。”

“既然来了为何不当面跟刘公谢公道声别,好歹如今也是执掌锦衣卫的指挥使了,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成何体统?”李东阳不悦地瞪着他,责备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也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溺爱,好像把秦堪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秦堪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是下官鬼鬼祟祟,实在是我的名声已臭满了大街,我若出来,刘公谢公一定会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下官脸皮太薄,没有主动把脑袋伸过挨骂的爱好。”

李东阳楞了一下,哈哈大笑:“你脸皮薄?秦堪,做人谦虚一点没什么不好,可谦虚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就不对了,从你进惊始,坑王岳,坑大臣,坑笀宁侯,甚至连老夫都被你坑过,坑完面不改色把罪责往旁人身上一推,你一脸无辜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觉得你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吗?”

秦堪喃喃叹道:“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不过烧过他一次房子,小心眼儿的老头打算记恨多久?”

李东阳笑得愈发踌:“老夫打算一直记恨到进棺材,这事啊,没完。”

秦堪笑了笑,转身注视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刘健和谢迁的马车已没了踪影,官道上商贾走卒来往不绝,满怀希望或失望地继续着他们的旅程,弘治年间闻名于世的三驾马车其中之二,也终于彻底地告别了大明的历史舞台,从此分道扬镳,黯然退场。

李东阳的神情变得怅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一生爱惜羽毛,奈何数十年的老友竟不懂我,人生知己数十年,最后这一关口终究过不…可惜,可叹啊。”

秦堪微笑道:“世人皆醉,李公独醒,独醒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李东阳上下扫视着秦堪,笑道:“谁说老夫独醒?这不有你陪着吗?从你进惊始,老夫便没有停止过关注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竟敢独捋东厂厂公的虎须,还敢烧当朝大学士的房子,轻轻松松将这场祸事转到老夫和王岳之间,从那时起老夫便知你不是盏省油的灯,后来查盐引案,查苏州织造工案,献《菜根谭》,教太子为先帝做羹汤…”

一桩桩一件件事迹被李东阳细细数来,听得秦堪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老头儿还真没说假话,果然时刻关注着他,而且从不动声色,可以肯定,引当朝大学士如此关注,绝不仅仅因为烧了他家房子。

李东阳顿了顿,笑眯眯地盯着秦堪,道:“好事做了,恶事也做了,善名扬了,恶名也扬了,正与邪,得与失,秦堪,你告诉老夫,你是如何取舍的?”

秦堪想了想,道:“但凭本心而已,我只是一个从山阴乡下走出来的穷酸小子,一路走来坎坷不断,麻烦不断,为了生存,我已顾不得什么正与邪,善与恶,只想在这纷乱的世上活下,保护好我的妻子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让她们活得更好,人生更丰富,而我…”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秦堪呼出一口胸中浊气,道:“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用自己能力改变一些什么,当然,只是尽力而已,李公也是有家的人,应该知道,一个有了家有了羁绊的男人,肯定不会为了所谓的梦想理想拼命的,只尽一份心力而已,能成固然可喜,不能成则果断退避,绝不再试,因为我如今每历一次风险,都如同将我全家人的性命押上了赌桌,我输得起自己的命,却输不起妻子家人的命…”

“所以,我愿意顺应世道情势,变换出不同的嘴脸,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理想这个东西太虚无,如果它与我的妻子家人的性命或幸福产生了冲突,我将毫不犹豫地抛弃理想,为了她们,我甚至可以不要气节,不要名声,我愿与魔鬼联手,也愿在权贵面前低头,纵然万夫所指,万世唾骂,只要妻子家人能把我当人,把我当成一个好人,这一辈子便算没有白活。”

李东阳静静听着秦堪这番难得听到的心里话,不由怔怔呆了许久。

忠耶?奸耶?

朝堂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处处标榜君子之道,实则几人能称得上君子?嘴上说得道貌岸然,转过身干的事尽是男盗女娼,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年轻人无疑坦率得多,诚实得多。

所谓圣人之言,只不过是一件舀来攻击政敌,制约皇帝的武器,却从未有人舀它真正称量过自己,反倒不如像秦堪这般老实承认随波逐流,我行我素,不计较身后的名声。

李东阳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捋着胡须,李东阳缓缓道:“所以,你行事可以不问善恶,不问正邪,你能教太子做羹汤,告诉他何谓孝举,也能决然举起屠刀,眼睛都不眨地杀得东厂血流成河…”

秦堪淡淡一笑:“经营好的名声太累了,我只凭着本心做事。”

李东阳笑道:“圣人云:‘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你不是仁者,你是知者。”

秦堪双手合十,笑道:“但怀菩萨心,纵举屠刀,亦是超度,亦是慈悲。”

第二百六十三章募兵图新

秦堪走出林子时脚步放得很慢,很轻,一边走一边微笑注视着李东阳,身后的密林深处,十余名带刀的侍卫身影若隐若现。

李东阳脸上仍挂着泪痕,见秦堪走近,略显尴尬的使劲擦了一把,然后捋着胡须,努力装作一副沉稳的样子来。

“秦堪,你何时来的?刚才为何没见你?”

秦堪指了指身后幽幽密密的林子,笑道:“刚才下官藏在林子里,一直看着你们话别呢。”

“既然来了为何不当面跟刘公谢公道声别,好歹如今也是执掌锦衣卫的指挥使了,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成何体统?”李东阳不悦地瞪着他,责备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也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溺爱,好像把秦堪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秦堪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是下官鬼鬼祟祟,实在是我的名声已臭满了大街,我若出来,刘公谢公一定会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下官脸皮太薄,没有主动把脑袋伸过去挨骂的爱好。”

李东阳楞了一下,哈哈大笑:“你脸皮薄?秦堪,做人谦虚一点没什么不好,可谦虚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就不对了,从你进京开始,坑王岳,坑大臣,坑寿宁侯,甚至连老夫都被你坑过,坑完面不改色把罪责往旁人身上一推,你一脸无辜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觉得你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吗?”

秦堪喃喃叹道:“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不过烧过他一次房子,小心眼儿的老头打算记恨多久?”

李东阳笑得愈发畅快:“老夫打算一直记恨到进棺材,这事啊,没完。”

秦堪笑了笑,转身注视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刘健和谢迁的马车已没了踪影,官道上商贾走卒来往不绝,满怀希望或失望地继续着他们的旅程,弘治年间闻名于世的三驾马车其中之二,也终于彻底地告别了大明的历史舞台,从此分道扬镳,黯然退场。

李东阳的神情变得怅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一生爱惜羽毛,奈何数十年的老友竟不懂我,人生知己数十年,最后这一关口终究过不去…可惜,可叹啊。”

秦堪微笑道:“世人皆醉,李公独醒,独醒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李东阳上下扫视着秦堪,笑道:“谁说老夫独醒?这不有你陪着吗?从你进京开始,老夫便没有停止过关注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竟敢独捋东厂厂公的虎须,还敢烧当朝大学士的房子,轻轻松松将这场祸事转到老夫和王岳之间,从那时起老夫便知你不是盏省油的灯,后来查盐引案,查苏州织造工案,献《菜根谭》,教太子为先帝做羹汤…”

一桩桩一件件事迹被李东阳细细数来,听得秦堪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老头儿还真没说假话,果然时刻关注着他,而且从不动声色,可以肯定,引当朝大学士如此关注,绝不仅仅因为烧了他家房子。

李东阳顿了顿,笑眯眯地盯着秦堪,道:“好事做了,恶事也做了,善名扬了,恶名也扬了,正与邪,得与失,秦堪,你告诉老夫,你是如何取舍的?”

秦堪想了想,道:“但凭本心而已,我只是一个从山阴乡下走出来的穷酸小子,一路走来坎坷不断,麻烦不断,为了生存,我已顾不得什么正与邪,善与恶,只想在这纷乱的世上活下去,保护好我的妻子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让她们活得更好,人生更丰富,而我…”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秦堪呼出一口胸中浊气,道:“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用自己能力去改变一些什么,当然,只是尽力而已,李公也是有家的人,应该知道,一个有了家有了羁绊的男人,肯定不会为了所谓的梦想理想去拼命的,只尽一份心力而已,能成固然可喜,不能成则果断退避,绝不再试,因为我如今每历一次风险,都如同将我全家人的性命押上了赌桌,我输得起自己的命,却输不起妻子家人的命…”

“所以,我愿意顺应世道情势,变换出不同的嘴脸,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理想这个东西太虚无,如果它与我的妻子家人的性命或幸福产生了冲突,我将毫不犹豫地抛弃理想,为了她们,我甚至可以不要气节,不要名声,我愿与魔鬼联手,也愿在权贵面前低头,纵然万夫所指,万世唾骂,只要妻子家人能把我当人,把我当成一个好人,这一辈子便算没有白活。”

李东阳静静听着秦堪这番难得听到的心里话,不由怔怔呆了许久。

忠耶?奸耶?

朝堂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处处标榜君子之道,实则几人能称得上君子?嘴上说得道貌岸然,转过身干的事尽是男盗女娼,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年轻人无疑坦率得多,诚实得多。

所谓圣人之言,只不过是一件拿来攻击政敌,制约皇帝的武器,却从未有人拿它真正称量过自己,反倒不如像秦堪这般老实承认随波逐流,我行我素,不去计较身后的名声。

李东阳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捋着胡须,李东阳缓缓道:“所以,你行事可以不问善恶,不问正邪,你能教太子做羹汤,告诉他何谓孝举,也能决然举起屠刀,眼睛都不眨地杀得东厂血流成河…”

秦堪淡淡一笑:“经营好的名声太累了,我只凭着本心做事。”

李东阳笑道:“圣人云:‘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你不是仁者,你是知者。”

秦堪双手合十,笑道:“但怀菩萨心,纵举屠刀,亦是超度,亦是慈悲。”

第二百六十四章焦芳投阉

焦芳也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天顺八年的进士,后入翰林院任编修。

“编修”这个职位,通常是大明科考高中后苦熬资历的职位,有的二甲或三甲进士进了翰林院一熬便是七八年,才终于熬到了头,被任为京官或外放为官,比如秦堪的岳父杜宏,还有的只懂读死书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翰林院里一熬甚至是一辈子,也没见有人搭理他,从年轻混到老迈,翰林院便成了他们仕途里唯一的一笔记录,最后递上辞呈,吏部给一个“学士”的虚衔,收十包袱苍凉地离京归乡。

焦芳也是从翰林编修这个职位一步步苦苦熬炼出来的。

不过焦芳其人,可谓翰林院里的传奇人物,纵然离开翰林院进了吏部许多年,翰林院里至今仍有他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