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前站满了上朝的官员,此时已是辰时,早朝已晚了两个时辰,然而宫门却还没打开,皇帝仿佛并没有打开宫门的意思。

无数官员惴惴不安,众人清醒地认识到。经过昨夜之事,外廷内廷将面临一次重新洗牌,东厂大堂的血迹未干。新登基的皇帝陛下首次向大臣们亮出了獠牙,向京师和天下证明了他是真龙天子,龙可以蛰伏于九渊之底盘蜷沉默,亦可翱翔于九天之外降下霹雳雷霆。

今日午门外的大臣们额外沉默,众人自觉地排好队站在门前,每个人的脸色都透着几分苍白无措,内阁大学士刘健和谢迁尤甚。

二人是这次朝争的发起人,此时也处于风暴中心,他们没想到外廷竟成了王岳手中的棋子。更没想到王岳这盘棋下到最后,竟落得身死魂灭的下场,最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一直被他们参劾的九虎,竟被秦堪扭转了乾坤。从毫无胜算的败局一举翻盘。

这一夜有太多太多的不可思议,久经朝堂风雨的刘健和谢迁也被这一桩又一桩意外彻底击垮了,看着周围大臣们隐隐离他们保持着的距离,和这些人眼中淡漠的目光,刘健和谢迁黯然一叹。

大势去矣。万事皆休!

“谢公,今日朝会,恐怕是你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朝会了。”刘健长长叹道。

谢迁面容浮上几许苦笑,黯然吟出一句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刘健怔忪片刻,忽然哈哈一笑:“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与先帝同创了名垂千古的弘治中兴盛世,已不愧大明列祖列宗,不愧天下百姓,够了,未来的大明走向何方,不是你我能再把握的了,且卸官衣归田,安享余年,笑看古今兴亡。”

谢迁黯然的神情顿时消退,闻言哈哈一笑,道:“风流岂甘他人后?刘公,你我同去矣!”

当!当!当!

五凤楼的钟声再次敲响,沉厚的宫门吱呀一声,被大汉将军缓缓推开,一名小宦官走出宫门,扬着拂尘大声道:“陛下早朝,公卿文武百官列班入奉天殿奏事。”

大臣们一惊,无数人的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几下,接着默然无声地按品阶次序排好了朝班,在大汉将军仪仗的带领下,依次入宫。

华盖殿内。

一夜未眠的刘瑾此刻精神矍铄,正满脸堆笑地给朱厚照整理着龙袍,谷大用和马永成则一左一右给朱厚照打着扇子,整幅画面如同一群小鬼围着城隍判官似的。

朱厚照神情很轻松,眼中隐隐透出几分快慰之意。

宫外已传进了消息,秦堪领勇士营一夜之间杀得东厂血流成河,王岳那老阉奴被逼得当堂自刎,东厂祸首伏诛无数。

很好,干得很漂亮。

朱厚照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到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大明皇帝。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昨夜,可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

秦堪着实为他狠狠出了口恶气呀。

想到这里,朱厚照心情忽然一阵激荡,心中莫名对秦堪有了几分羡慕。

奉旨平叛,杀得那些叛贼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然后大将军威风凛凛地班师回朝。接受朝中百官的朝贺…

这些情节不正是戏文里经常唱的吗?可惜呀,除了下了道圣旨,其他的风头都让秦堪那家伙出了,实在令人扼腕,下回再有王岳李岳之类的人不安分,一定要御驾亲征,好生过一把平叛的瘾才算不枉此生。

刘瑾弓着身子,细心地为朱厚照抹去了龙袍上的最后一丝褶皱。然后堆着笑道:“陛下穿着龙袍雄姿威武,老奴瞧着便感心中欢喜,陛下越来越有帝王气象啦。”

朱厚照哈哈一笑:“真的么?秦堪老说我蹦蹦跳跳没个正形,我知道那家伙一张毒嘴能把人气死,其实心里肯定跟你一样的想法…”

刘瑾谄笑道:“陛下与秦大人的交情老奴只能远远羡慕,秦大人命里能交到陛下这样的知己良友,亦算不虚此生了。”

朱厚照笑了两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肃然道:“刘瑾。王岳昨夜畏罪自刎,司礼监的掌印位置…”

话没说完,刘瑾和谷大用等人两眼立时冒出了红光。像一只只等待主人扔骨头的狗似的,只差摇尾讨其欢心了。

“陛下,自您登基以来,国事政务皆受内外廷掣肘,那些言官们在大学士和司礼监的纵容下,频频参劾陛下,陛下说一句错一句,做一件错一件,那些奏本跟雪片儿似的飘到您的案头。这般苦楚,陛下还没受够么?”刘瑾躬身进言道。

朱厚照回想起当初自己案头堆积如山的劝谏指责奏本,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朕当然受够了!”

刘瑾见朱厚照惊恐的神色,趁机道:“陛下可知为何登基以后,那些关于参劾您的奏本。内阁和司礼监一本不拦,全部照搬到您的案头?”

“为何?”

“因为王岳心怀不轨,他眼里的陛下如同三岁稚童,什么事都不懂,所以对陛下失了敬畏心。不拦奏本就是存心看您的笑话呢。”

朱厚照呆了一下,接着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拳头狠狠攥紧,怒道:“王岳这老阉奴,死得实在太便宜了,秦堪该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陛下,您登基以来受内外廷那么多委屈,就是因为司礼监里没人一个贴心的奴才给您照看着呢,您想想,如果司礼监的掌印是您的心腹,比如…服侍您多年的贴身老奴,若有大臣参劾,那些奏本绝不会有任何一本落到您的案头,落入您的眼睛,反之,如果大臣们不听话,惹您烦了,只消陛下一个眼色,老奴明里暗里给您出了这口恶气,陛下您觉得呢?”

朱厚照拧眉沉吟道:“那…朕该让谁当这司礼监的掌印呢?”

八驴十六双眼睛顿时红得跟兔子似的,十六双膝盖同时一软,结果刘瑾动作最快,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砰砰朝朱厚照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服侍陛下近十年,深知陛下喜恶,陛下之喜,老奴之喜也,陛下之恶,老奴之杀父仇人也,老奴不才,愿为陛下分忧,帮陛下担起大明内廷,若老奴日后令陛下有半分不喜,愿引颈陛下阶前!”

朱厚照有点犹豫,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让秦堪来掌印司礼监…”

刘瑾眼泪都下来了:“陛下…秦大人宁死也不会割的,老奴不一样,老奴已经割过了…”

朱厚照怔忪片刻,失望地叹了口气:“割不割的,有那么重要吗?罢了,刘瑾,司礼监便由你来领着吧。”

刘瑾老泪纵横,狠狠一个响头磕在地板上,哽咽道:“老奴…愿为陛下分忧,效死!”

第二百五十三章再次升官(上)

对外廷的任免,刚登基的朱厚照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任免大臣必须通过朝议来决定,而朝议的结果往往不是朱厚照想要的结果。

当然,如果朱厚照性格再暴戾强势一点,也可以不理会大臣们的朝议结果,他想让谁升官都可以,这事儿朱厚照的爷爷辈干过,天顺年间,英宗皇帝便不经朝堂吏部,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法定程序,擅自擢升了一大批溜须拍马的官员,史书称其为“始以内批授官”这也即是大明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谓之“传奉官”。

皇帝有权力破坏游戏规则,但由此带来的后果却是皇帝无法控制的。

这稀未经过朝堂程序,只靠皇帝一纸旨意而升上来的传奉官,其名声也臭满了朝堂,因为这种官员直接进入的是文官系统,所以文官们对传奉官的反感尤胜厂卫,也注定了传奉官这个群体在朝堂上被孤立敌视,终于不得不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朱厚照虽已深具帝王昏君气象,然而也不敢轻易再开传奉官先例,想给秦堪升官,却只能另找途径了。

信任亲近的大臣暂时升不了官,幸好朱厚照尚有权力决定内臣,司礼监名为内廷,其实是皇帝家奴,对家奴的任免,朱厚照自然有权力的。

刘瑾得了朱厚照的许诺,不由感激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一次委实哭得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刘瑾不能不哭,今年他已六十二岁了,当了一辈子低三下四的奴牛,终于有了飞黄腾达的一天,谁能想象当初弘治朝时谁也不曾拿正眼瞧过的老太监,有朝一日竟能驾凌内宫之上,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明内相呢?

太监能坐上这个位置,当年割得才算值啊。

“老奴”老奴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效死而后已!”刘瑾抽噎着不停朝朱厚照磕头。

其余的七人仿佛七只得了红眼病的驴似的,一个个又羡又嫉地瞧着刘瑾。

张永哼了哼,七人里数他与刘瑾的关系最为不睦,刘瑾得了势,张永若再不分一杯羹,恐怕以后的日子难过了,以刘瑾的禀性,把他打发到内监浣衣局每天给宫人洗亵裤也不是不可能。

张永有上进心,他不想洗亵裤。

扑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张永笑容里带着几分急切道:“陛下,忠心为主者,不仅刘公公也”张永也是您身边最忠心的老奴呀。”

刘瑾抽噎的声音顿时一滞,然后扭头面无表情地瞟了张永一眼。

朱厚照乐不可支道:“不错,朕觉得你们比那些外廷内廷的家伙们忠心多了。”

张永趁机邀功道:“昨夜宫中大乱,为了给陛下剪除王岳党羽,老奴孤身入了御马监,接管御马监之杈…”

说着张永瞧了瞧朱厚照的脸色,见他仿佛没听出自己弦歌之外的雅意,只好说得更直白一些”甚至将秦堪也搬了出来。

“当时秦大人说,他觉得把御马监交给老奴最放心,毕竟老奴略通武艺,而且为人忠心,昨夜殿外斩了宁瑾之后,秦大人当场便将宁瑾的牙牌虎符交给老奴了…”

这下连单纯的朱厚照也终于听出张永话里的意思了,朱厚照不由噗嗤一笑,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一句话弯弯绕绕半天,朕还当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嗯,既然秦堪觉得你合适”他看人的眼光想必错不了,以后呀,御马监掌印便交给你吧。兵权这个东西很重要”你可莫负了朕。

张永大喜过望,学着刘瑾一样五体投地如同拜神似的整个人朝朱厚照深深趴了下去,激动哽咽道:“老奴必不负陛下之望,谢陛下恩宠!”

内廷一文一武,一政一军的首脑都有了着落,剩下的六只驴已然从红眼变成绿眼,盯着朱厚照的目光仿佛六只饿极了的狼。

他们也终于意识到,此刻正是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刻了,现在最大的两颗果实已被刘瑾和张永得去,剩下的…

六人彼此充满戒备地互视一眼,双膝一软便待跪下邀功讨权,谷大用一脸谄媚地笑道:“陛下,其实老奴对您也是一片”

此时却见一名小宦官匆匆跑进殿,道:“陛下,早朝已延迟两个时辰了,午门外的大臣们都等着呢,今日陛下是否临朝?”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忽然大笑道:“上朝,当然要上朝!昨晚秦堪帮朕扇了他们一记大大的嘴巴子,朕今日怎能不去瞧瞧他们的脸肿了没有,来人,传旨上朝。”

所完朱厚照兴冲冲一甩袖子出了殿。

谷大用眼巴巴地瞧着朱厚照走远,非常悲愤委屈地小声补完了未尽之言!”一一一一一一忠心耿耿呐。”

净鞭九响,皇帝龙庭升座,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然后…便是一阵吓人的寂静。

奉天殿里,大臣们半数以上脸色苍白,昨晚秦堪对东厂痛下屠刀,令京师的大臣们胆寒颤栗,所有人都清楚秦堪奉的是皇帝旨意,更清楚皇帝这一招叫敲山震虎,明着屠戮王岳和东厂,实则是对朝堂大臣们最严厉的警告,毕竟事情的起因由内阁发动大臣参劾秦堪刘瑾等九虎而起。

满朝大臣此刻终于明白龙椅上那位年轻稚嫩的皇帝还有另一层面目,再年轻的真龙也是真龙,真龙被激怒后降下的霹雳雷霆,不是凡人能承受的。

大明的江山,终究姓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赤血千里。昨夜那一场杀戮,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彻底将朝堂上这些因为弘治帝仙去,新皇软弱可欺而显得日渐张狂失了本分的大臣们打醒了,他们,终于对年轻的朱厚照有了几分敬畏之心。

朱厚照嘴角带着微笑,笑容里几分嘲讽,几分冷冽,这样的表情很少在他脸上出现过,今日却毫无顾忌地在满朝大臣面前表露出来了。

是的,他是上天之子,他是天地一人,世间唯他有资格俯视芸芸众生,包括殿内这些大臣。

刘健和谢迁神情灰暗,站在朝班里一言不发,李东阳仍旧告假没有上朝,内阁二位大学士沉稳依旧,可气势却较往日朝会时颓败了许多。

殿中众人各怀心思,朱厚照清咳两声,打破了沉默。

“今日众卿无事可奏么?”

众臣面面相觑,连平日脾气火爆的科道言官御史们也纷纷缄口不语。

君权与臣权百余年来互相妥协,互相碰撞,今日的情势,君权终于当了一回胜利者,而作为失败者的他们,还能说什么?

朱厚照等了半晌,想象中大臣们态度大变,满朝马屁逢迎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不由有些无趣,嘴唇瘪了瘪,只好接着道:“你们若无事可奏,朕倒有几件事想说说…刘瑾。”

“老奴在。”

“宣朕旨意。”

“是”刘瑾嘴角含着冷笑,站在朱厚照身前,转身面对着大臣,缓缓道:“陛下有诏,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厂督王岳勾结外臣,图谋不轨,擅自调兵入宫,御马监掌印太监宁瑾甘为党羽,禁宫弄兵,此二人昨夜已伏诛,钦命夺其职,御马监交由张永掌印,抖l监娄由,交由…”

刘瑾念着念着,神情不可抑止地激动起来,连语气也妾得颤抖:“…交由刘瑾掌印,以后内外臣工禀奏国事,内阁之上,悉数决于司礼监,决于刘瑾。”

尽管气势被皇帝压了一头,这道圣旨一出,满殿大臣仍情不自禁地大哗。

“悉数决于刘瑾”好昏庸的圣旨!

大明内阁制度成熟以来,尽管明知司礼监代君王掌管批红之权,然而历代君王们终究不会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因为司礼监代皇帝批红越多,便代表皇帝越懒惰越昏庸,什么事都让司礼监批了,要你皇帝做什么?

今日朱厚照倒好,居然大明大亮地在金殿上把这事说得如此直白,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个皇帝当得多昏庸似的,奇葩啊!

一阵嗡嗡议论之时,一名监察御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头痛哭流涕悲呼一声“先帝啊”

然后白眼儿一翻,气晕了过去。

朱厚照顿觉大为扫兴,很不耐烦地探了探手,道:“抬出去,抬出去,让太医给他瞧瞧,自己无缘无故晕倒,与先帝何干?你们这些大臣简直不知所谓…”

几名正打算跟着跪下悲呼先帝的监察御史闻言,软了一半的膝盖顿时又硬了,强忍着怒气站在朝班里,浑身气得直哆嗦。

奉天殿内的气氛愈发沉闷压抑。

朱厚照左右瞧了瞧,忽然道:“咦?秦堪呢?秦堪为何没来?来人,快把秦堪宣进殿来,呵呵,他可是大功臣呢。”

第二百五十四章再次升官(下)

承天门外,秦堪愁容满面地跟着传旨的小宦官往奉天殿走去。

王岳死了,京师的东厂番子被灭了一小半,万夫所指,性命危在旦夕的他终于反败为胜,这一次没有用阴谋,没有坑人,而是用最直接最血淋淋的方式向大臣们昭示他的反击,昭示皇权的威严。

秦堪胜了,胜得淋漓痛快,夺兵权,杀番子,重兵压境逼得王岳不得不当堂自刎,甚至整个朝堂也因为他这凌厉的一击而即将面临重新洗牌。

如此大胜,却只换来秦堪的满面忧愁。

家事,国事,事事不省心。

一想到金柳半推半就地随着杜嫣搬到秦府住下,而且二女仿佛认识了半辈子似的,姐姐妹妹喊得亲热无比,秦堪便忍不住感到眼皮子直跳。

尽管前世的他没结过婚,整天像匹种马似的勾三搭四,但作为现代人,一夫一妻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同时喜欢两个女人可以理解,可至少应该低调一点,而不是让自己喜欢的两个女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按照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以及杜嫣那堪比洪荒巨兽的惊人武力,如果不幸被杜嫣发现了他和金柳的奸情,金柳有很大的可能死于非命,若怒极的杜嫣满血满蓝进入狂暴状态,秦堪也有很大的可能死于非命…

多么忧愁的一件事啊,二女亲热地姐姐来妹妹去,却急煞了秦府唯一的男主人。

可以肯定,以后跟杜嫣吵架除了不能骂x你妈之外,也不能骂x你妹,否则有暴露奸情的危险…

一想到如今在家里战战兢兢的被动状态,秦堪便忍不住沉沉叹气,扭转内廷外廷联手绞杀之局的胜利喜悦也淡了许多。

入午门,进金殿,秦堪跪拜行礼,刚直起身子,便感受到殿内压抑沉闷的气氛,来自四面八方或嫉或恨的目光仿佛一柄柄无形的利剑,无情地在他身上屠戮着。

秦堪嘴角轻轻一勾,露出几分嘲讽的笑容。

失败者永远只能用眼神来宣泄恨意,胜利者用的却是屠刀,这便是二者的区别。

朱厚照见秦堪来了,高兴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刘瑾在旁边咳了几声后,朱厚照才发现此举有些失仪,又坐了下去,眉眼间却笑得像朵绽开的花儿。

“秦堪,快说说,昨夜京师之乱可平定否?”朱厚照示威似的扫了一圈殿内大臣,故意大声问道。

秦堪暗暗叹了口气,他很理解朱厚照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长期被大臣们压制,一击出手而胜后急待发泄快意的心情,然而朱厚照毕竟太年轻了,对人情世故的处理终究有些欠缺,施惊雷之威而面不改色,降雷霆风暴而只字不提,才能愈发令大臣们敬畏臣服,如此这般炫耀示威似的模样,只能令大臣们产生反感,昨夜那一场凌厉之击带给大臣们的心理威慑无疑降低了许多。

果然,朱厚照话一出口,不少面带惶恐的大臣们脸色渐渐变了,朝班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大臣们面无表情仿若一尊尊木雕泥塑的雕像,昨夜秦堪大杀东厂带给他们的震撼和威慑已慢慢消退。

用句很通俗的话来说,这些久经朝堂风雨大浪的滚刀肉们不是被吓大的,虽说不一定敢把皇帝拉下马,但绝对舍得一身剐,朱厚照的示威恰恰起到了反效果。

无奈归无奈,秦堪终究是臣子,于是只好回道:“陛下,昨夜之乱已被臣率勇士营平定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道:“如何平定的?”

秦堪很想说唱儿歌三百首把王岳劝得羞愧自刎,用这个理由把朱厚照敷衍过去,可惜殿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如此庄重的场合,这个理由实在有点不庄重。

于是秦堪只好道:“先揍,揍了还不服者,杀之。”

殿内越来越多的愤怒眼神注视着秦堪,秦堪暗叹一声,恐怕从今往后,自己头上这顶“奸佞”的帽子摘不掉了,值得庆幸的是,幸好自己还留着能戴帽子的脑袋。

朱厚照却大失所望,秦堪是此次事件的第一受害者,他原以为秦堪会跟他一样兴奋不已,天花乱坠般将昨夜平乱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一遍,让满殿的大臣们好好长长记性,却不料秦堪竟只一句话便将昨夜惊心动魄的厮杀乱战轻描淡写地揭过。

咂摸咂摸嘴,朱厚照忽然有种看春宫自渎时一碰便泄了的感觉,很不过瘾。

“再多说几句呀!”朱厚照不满地瞪着秦堪。

秦堪跪在金殿正中想了想,然后道:“对了,臣平定王岳之乱时还做了一件事…”

“快说快说!”朱厚照兴奋地又站了起来。

秦堪舔了舔有些干枯的嘴唇,慢条斯理道:“臣跟东厂的番子们先谈了一番孔孟仁恕之道,番子们不懂,臣遂下令揍之,再不服,杀之。”

“孔…孔孟之道?跟…番子?”朱厚照眼都直了。

秦堪一本正经道:“对,孔孟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番子们既然不懂,臣只好帮他们成仁取义了。”

满殿大臣愕然:“…”

朱厚照呆了半晌,失望地一屁股坐回了龙椅,不知过了多久,幽幽叹了口气:“秦堪啊…”

“臣在。”

“瞎话编到这种程度,你是不是太藐视朕了?”

“臣…惶恐!”

秦堪伏首于地,却分明感受到四周的敌视目光少了许多。

人也杀了,乱也平了,已然昭显了赫赫皇威,这个时候只能将昨夜之事轻描淡写甚至插科打诨带过,才不至于引起大臣们的逆反心理,不至于令以后的君臣关系愈发尖锐,显然这个道理朱厚照不懂。

朋友之间偶尔拆拆台,出发点并非恶意,而是真心为了他好。

朱厚照见秦堪两次躲过了自己提起的话头,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告诉他,秦堪此举必有深意。

当下朱厚照也不再提起,扭头看了看四周,哼了一声道:“昨夜京师乱成那样,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可在?”

牟斌在不在,朱厚照自然早已知道。

刘瑾向前一步,满脸堆笑地配合道:“陛下,牟指挥使早在数日之前便动身去天津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语气却有些冰冷:“牟指挥使跑得倒快,既然他那么不喜欢凑热闹,便让他一直待在天津吧,堂堂天子亲军指挥使,朕有忧难时他反倒第一个跑了,朕如何能指望他?传旨,夺先帝御赐牟斌之蟒袍,降其为锦衣卫天津千户…”

群臣闻言心中一沉,这是朝堂重新洗牌的信号么?

刘瑾朝秦堪投去复杂的一瞥,然后躬着身子,如同朱厚照的双簧搭档似的,笑道:“陛下,那么锦衣卫指挥使由谁补任呢?”

朱厚照缓缓扫视着面无表情的殿内群臣,扬手一指,大声道:“秦堪,你来当这锦衣卫指挥使!”

第二百五十五章刘谢致仕

牟斌终于被朱厚照一句话给刷下去了。

事发必有因,尽管原因有些荒唐。不满牟斌大变之前远避天津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很简单,因为朱厚照想给秦堪升官,然而朝中文官视秦堪为仇寇,豁出命也不可能让秦堪加入他们,所以只能升武官,可武官里除了锦衣卫指挥使,实在没别处可安插,于是牟斌便很不幸地被朱厚照一脚踹了下去。

朱厚照办事的方法就是这么直截了当,不仅简单粗暴,而且不过脑子。

若换了平日,必然有一大群文官站出来坚决反对如此儿戏的圣旨,今日不一样,今日殿内君臣之间的气氛处于一个很微妙的状态,当朱厚照直接宣布升秦堪为指挥使后,满殿大臣竟无一人开口。

皇帝的意志和秦堪的屠刀,已让大臣们充分认识了正德朝的新气象,跟着明君是一种混法,跟着昏君又是一种混法,久经风浪的大臣们自然不会再出头。

秦堪跪在金殿正中,垂头苦笑了一下,不得不大声道:“臣,叩谢天恩。”

升官了,敌人却好象更多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秦堪宁愿不升官,官当得越大,麻烦越多,秦堪一直很讨厌麻烦。

朱厚照没心没肺,更不清楚朝堂里的暗流汹涌,他只想给朋友升个官儿,让他风光风光,而且锦衣卫直属皇帝,朱厚照与牟斌的关系很一般,他也不愿把如此重要的部门交给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臣子,唯有交给秦堪才是最放心的。

官升了,恩谢了,司礼监和御马监也换上了自己的贴身太监,朱厚照终于满意了。

至于外廷如何处置,暂时可以放一放,朱厚照再不懂事也清楚文官们的威力,得意一时可以,但不可忘形,整个大明天下终究要靠这帮文官帮他治理的。

刘健和谢迁站在朝班里,见司礼监,御马监,锦衣卫都换了人,而且换上的都是他们欲除而不得的朝堂奸佞,二人脸色不由异常灰败。

弘治时的朝堂布局,被这位年轻的天子一通乱棍打得七零八落,十余年的大明中兴气象由今日起,算是彻底毁了。

可以想象,日后的朝堂将是多么的乌烟瘴气,奸臣当道又是怎样的一手遮天。

完了,大好局面一朝尽丧!

刘健和谢迁彼此对视一眼,脸色同样的苍白,无奈。

就在朱厚照心满意足地挥手准备退朝时,刘健咬了咬牙,忽然站出了朝班。

“陛下,老臣有事奏。”

昨晚的变乱便是由刘健谢迁发动文官参劾引起的,铺天盖地般的指责参劾曾把朱厚照逼得退到墙角动弹不得,朱厚照此刻对二人可谓恨意渐深,闻言冷漠道:“刘大学士有事尽管奏来。”

刘健听朱厚照冷漠的语气,而且今日竟连“刘先生”也不叫了,只呼其官名,刘健心中不由愈发绝望凄然。

“老臣年事已高,沉疴渐重,朝中政务繁多,老臣实不堪重负,臣向陛下伏乞致仕,求陛下恩准。”

谢迁也跟着站出了朝班,跪拜道:“老臣亦伏乞致仕。”

满殿寂静…

大臣们纷纷不敢置信地瞧着两位大学士,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刚才听到的全是幻觉,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偌大的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内阁三位大学士之二,时人笑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弘治朝的两位名臣,开创中兴之世的重要功臣,今日却一齐向皇帝伏乞告老?

所有大臣们的脸色都变了,奸佞九虎不但未除,反而借机一个个上了位,两位内阁大学士却要离开朝堂,未来的大明朝堂将会是怎生模样?

要变天了!

刘健和谢迁跪在金殿正中一动不动,垂头看着殿内铺得金光闪耀的金砖地板,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朱厚照的回答,老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显示出他们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平静。

若非情出无奈,谁不愿长久地坐在位极人臣的位置上?世上哪个人对权力没有野心?或多或少罢了。天下称颂的内阁大学士亦不例外。

朱厚照也面无表情,听到两位大学士告老的请求,朱厚照许久无声,不知过了多久,语气清冷地道:“既然二位大学士沉疴渐重,朕…准予你们致仕。”

轰!

金殿内顿时炸了锅,无数大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人人脸上透着极度的震惊。

刘健和谢迁猛然抬头看着朱厚照,神情亦非常震撼,失望,愤恨,黯然,哀伤…种种情绪如走马观灯似的从他们脸上一一闪过。

大明的君臣关系不仅仅是君臣,有时候更像一个公司的合伙人,皇帝当着董事长,大臣们都是高层骨干员工,当某件事情大臣与皇帝的意见不合,大臣们往往会提出辞职,要挟也好,矫情也好,总之,辞职是大臣们欲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提出辞职的人并不一定真想辞职,而是辞职时皇帝往往会出言挽留,然后大臣便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让皇帝采纳,如不采纳,继续辞职,然后皇帝继续挽留…

很多相异的政见便是如此这般在皇帝和大臣们的互相试探互相妥协和讨价还价里达成了一致,所谓天下政事的讨论和处置,无非也就是买菜大婶和卖菜小贩之间谈判的过程。

大臣提出辞职只是表达对皇帝的不满,这个规矩但凡当官的人人都知道,而且皇帝也必须挽留,一次留不住再留一次,这几乎已成了大明朝堂上的法定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