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等人的目光同时盯着王岳。

王岳笑道:“诸公皆朝中砥柱,万不可冲动行事。”

谢迁冷冷道:“王公公何出此言?”

王岳不经意地朝萧敬瞥了一眼,见萧敬面无表情阖目养神,仿似睡着了一般,王岳心中一定,笑道:“陛下年少,却非少不经事之人,各位想想,当初陛下还是太子时,深夜入御膳房给先帝熬煮羹汤,此等孝行赢得满朝喝彩赞颂,如今先帝刚刚仙去不久,若非佞臣从中挑拨唆使,陛下怎会做出私毁先帝定下的婚约这等不孝之举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风暴酝酿

王岳这番话说出口,文华殿内的气氛顿时凝滞了。

三位大学士和王琼眉头深拧,神情凝重,一直阖目养神的萧敬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复杂地扫了王岳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再次闭上眼睛不言不动。

弘治帝驾崩不久,朱厚照登基时对朝中人事并非做太大的变动,弘治一朝的格局仍如继往,特别是内阁和内廷几位掌权人物仍存,弘治朝时出现历史上罕见的外臣内臣默契相处的良好局面也没有改变。

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相处还算愉快,谢迁对司礼监几位太监也比较尊重,听得王岳这一席话,谢迁拱了拱手,道:“王公公的意思是说,陛下身边出了佞臣?”

王岳淡淡一笑,道:“陛下一直很懂事的,可自从登基之后,却屡屡做出昏庸失当之举,比如朝会,昔日先帝每日一朝甚至两朝,陛下却连一朝都很不耐烦,多次叫宦官传话说龙体不适罢朝一日,比如批奏本,昔日先帝事事躬亲,每本必阅,如今陛下却已完全将批红权给了司礼监,内阁递进宫里的奏本,陛下翻都没翻便交给了司礼监处置,若非身边有佞臣唆使,杂家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致令陛下怠政懈朝了。”

看着几位大学士惊愕难看的脸色,王岳笑了笑,继续道:“远的不说,便说说陛下悔婚一事吧,诸公可知陛下为何突然欲毁婚约?各位每日忙于朝政,疏于消息。这也难怪,可杂家除了司礼监秉笔,另外还领着东厂,消息比各位多一些…”

刘健拱了拱手,肃然道:“还请王公公详细告之。”

王岳脸上的笑容渐渐充满了一股森然味道,缓缓道:“前几日陛下换了一身小厮衣裳出了宫,东厂番子回报说。陛下那日在东宫几名近侍太监的陪伴下,爬上了夏儒府外的围墙,窥视我大明未来的皇后。瞧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回了宫陛下便改变了主意,命人召见王尚书。欲毁婚约…”

三位大学士和礼部尚书王琼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皇帝私自出宫,偷窥未成大礼的皇后容貌,这简直是昏庸混帐透顶,无异于给这些整天宣讲着儒家礼仪的朝臣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皇帝昏庸没什么,多劝谏多教导,昏君总会变明君的,昔年弘治帝刚登基的时候也并非那么的英明神武,终究干过几件糊涂事,但后来在朝臣们不停的劝谏下。弘治帝不也成了一代英明君主么?

刘健等人并不担心朱厚照昏庸,他们有信心让朱厚照慢慢朝他们所希望的方向改变。

然而若皇帝身边突然多了几个蛊惑君王,谗言媚上的佞臣,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明着不敢跟大臣们对着干,私下却怂恿皇帝干出一件件昏庸残暴的不仁不孝之事。佞臣之祸,内患之首,甚于外敌千军万马犯境,甚于大明四地流民聚集成兵,弑官造反,外敌可击退。流民可镇压,这些不足为虑,然而皇帝身边佞臣的破坏力却比外敌流民更大,他们的每一句谗言,每一句蛊惑,都在直接破坏着大明王朝的根基!

刘健等人神情渐渐凝重了,脸上不时闪过几分杀机。

大明正值中兴,谁想破坏先帝和他们一齐创下的大好形势,他们都将毫不犹豫地将其除去!

“王公公所言佞臣者,莫非指昔日东宫几名太监,如刘瑾,谷大用,张永等人?”刘健缓缓问道。

王岳笑道:“昔日东宫,随侍陛下者一共八人,诸公不可小觑此八人,虽说如今他们无权无势,可陛下自小便由这八人服侍,情分日积月累,可谓亲若家人,他们的一句话,抵得几位大学士千百句…”

砰!

首辅大学士刘健终于也忍不住拍了桌子,浑身气得直颤,腾地站起了身子。

“好个内侍太监!竟敢蛊惑君上,乱我祖宗成法,简直是八条野心昭昭的狼,…不,不是狼,他们是虎,内宫八虎!诸公,随老夫入宫…”

“慢来,刘公且慢,杂家话还没说完呢…”王岳笑吟吟地拦住了怒不可遏的刘健。

刘健强忍住怒气,拱手道:“王公公还有何见教?”

王岳笑容依旧,眼中精光闪烁,看着怒气冲冲的外廷几位大臣,心知火候已到,于是缓缓说出自己真实的目的。

“刘公可知蛊惑君上者,并不止八人…”

“什么?”刘健环眼怒睁。

王岳笑道:“东厂番子报说,那日陛下做出爬墙头窥视皇后的荒唐之举,当时内宫那几名太监都老实待在围墙下,唯独一人陪着陛下一同爬上了墙头,二人一边看一边说着话,回了宫陛下便改变主意想悔婚,他们说了什么东厂番子无从得知,但陛下悔婚的决定,大约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再说…陛下与皇后未行大婚之礼,为人臣者竟敢和陛下一同窥视未来的皇后,单说此举便足可砍头抄家了。”

刘健出离愤怒了,白发白须怒张,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谢迁,李东阳和王琼三人神情好不到哪里去,文华殿里沉默无言,却酝酿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机。

萧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着娓娓而谈的王岳,眼中不知怎的竟露出讥讽之色,仿佛看着一个博人娱乐的小丑。

“王公公所言之人,…是何人?”刘健语若寒霜,缓缓问道。

王岳哂然一笑,悠悠道:“锦衣卫指挥同知,秦堪。”

殿中众人脸颊一齐抽搐了一下,李东阳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跳。

又是一阵压迫人心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迁语气带着杀意,森然道:“如此说来,陛下身边佞臣不止八虎,而是九虎?”

王岳继续道:“九人之中,秦堪的地位最为超然,八名太监侍身以奴,尚不敢太失分寸,唯独秦堪是外臣,陛下却对他言听计从,二人交情之深,天下皆知,天子待之以兄弟朋友,此人深谋远虑,野心昭昭,刘公可还记得陛下登基大典那日,陛下一开口便要封秦堪为王么?若非此子背后教唆求爵,陛下怎会不顾礼仪,于大典之上说出这句大违朝纲礼仪之言?诸公应该明白,内患甚于外患,今日内廷之患,患在九虎,九虎之患,秦堪即为祸首,诸公若为我大明千秋万世宗业计,秦堪不可不除!”

第二百三十五章杀身祸起

“秦堪不可不除!”

王岳铺垫许久,终于说出他最真实的目的。

老王岳憋屈太久太久了,从秦堪在南京抓着他干儿子刘琅的把柄开始,久经风浪的王岳便被这个仿佛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的年轻人逼得一步一退,节节败退,围攻千户所被反咬一口,江南织工案被闹得灰头土脸,这个年轻人仿佛是他的克星,一次又一次的冲突里,王岳这个老江湖却从未占到丝毫便宜,反而眼睁睁看着这个平凡出身的年轻人在冲突中取利扬名,一步一步爬到权势的峰顶…

不仅是秦堪,王岳对内宫里日渐红火起来的刘瑾,谷大用,张永等八人也生出了深深的忌惮。

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盼到萧敬准备告老了,王岳喜滋滋的盘算着坐上司礼监掌印这个内廷最显赫的位置时,却不料异军突起,情势生变,曾经的东宫近侍刘瑾,谷大用这帮人随着陛下入主禁宫皇城,他们也跟着高调起来。

曾因杜宏一案而跟朱厚照闹得很不愉快的王岳忽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他意识到萧敬就算走了,司礼监的位置恐怕也有点悬,还有八个小杂碎在背后冷冷地盯着他呢。

悔不当初的同时,为了司礼监那个他垂涎多年的位置,王岳不得不出手了。

王岳算不得坏人,从政治角度来说,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代功臣,大明弘治中兴的煌煌功绩里。有他王岳浓重的一笔功劳,然而功臣不一定任何方面都是完美无缺的,王岳有他的缺点。

他为人太过刚愎,而且心眼儿不大,得罪过他的人,他会记得死死的,然后等待机会。时机到了突然出手,给予仇人致命的一击。

眼下机会来了。

王岳表情不变,但心里却有一丝激动。看着刘健谢迁等人愤怒至极的面孔,王岳知道他已成功挑起了他们的怒火。

李东阳的表情却有些犹疑。

说实话,李东阳是比较欣赏秦堪的。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想法,而且临危不乱,任何危机都能平顺度过,三位大学士中,李东阳与秦堪打的交道最多,他特别注意过秦堪的眼睛,秦堪的眼睛清正无邪,温儒如水,让人看得很舒服,一个有着无邪目光的人。不可能是坏人,秦堪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不卑不亢,他实在无法想象秦堪恬着脸在陛下面前邀宠媚上的样子。

“王公公,你之所言,好像只是臆测。并无真凭实据吧?”李东阳捋着胡须缓缓道。

外廷几位重臣被挑拨得怒气冲天时,唯独李东阳最冷静,他察觉这似乎是一个针对秦堪的阴谋。

王岳笑得有点冷:“西涯先生,秦堪与陛下交情如何,朝堂天下皆知,与陛下一起窥视皇后是事实。与内廷八虎沆瀣一气是事实,当初登基大典,陛下公然欲封其为王也是事实,这些加起来,秦堪其人是忠是奸,还用置疑吗?”

李东阳脸色有些难看,王岳没说错,这些都是事实,原本不相干的几件事串联起来,寻常人谁不将他看成是陛下身边的奸佞?

至少此刻刘健,谢迁和王琼已完全信了王岳的话,他们的神情已愤怒得扭曲了。

深吸一口气,刘健不愧为内阁首辅,他不能因王岳的一面之辞而加罪于人,这点政治头脑他还是有的。

“诸公,秦堪此人如何,我等暂且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陛下欲悔夏家婚事,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是桩大笑话,我等这些辅佐先帝和陛下的两朝老臣以后恐怕也抬不起头了,不如我们此刻进宫劝陛下收回成命如何?”

众人皆点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司礼监掌印萧敬忽然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角浑浊的泪花儿,懒洋洋道:“诸公欲进宫径自去便是,杂家年老体衰,怕是走不动路了,诸公自便,杂家回司礼监打个盹儿…”

说完萧敬在两名小宦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文华殿。

王岳脸上闪过一抹嘲讽般的冷笑,待萧敬走了之后,王岳哂然一笑:“萧公公大约想平平安安告老享清福,不想蹚这滩浑水了。”

李东阳神情犹豫地看了刘健和谢迁一眼,叹息不语。

三位大学士和王琼,王岳五人联袂入宫。

他们怀着一个正义的理由,他们要制止一桩大明皇室的天大丑闻发生,他们要在朱厚照面前跪地劝谏,拿出两朝老臣的威望也好,以帝师的身份威压也好,至不济还可以用致仕告老的理由来威胁,总之,朱厚照若欲悔婚,除非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除了王岳,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天子刚登基,身边便出现了佞臣,以后怎么办?该用温和的方式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还是用激烈的方式,直接将那些佞臣拿下,清君之侧?

大明的历史重任仿佛并没有压在那个荒唐昏庸,不负责任的皇帝身上,而是压在他们这些为大明操劳奉献了一辈子的老臣身上。

然而老臣只是老臣,臣不是君,不能代君做任何事,否则便不能称作臣了。

乾清宫,朱厚照穿着大户人家的小厮衣裳,青衣青帽的形象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模样分外俊俏,刘瑾等人也穿着青衣青帽,八人上前将朱厚照一顿猛夸,相貌英俊,顾盼风流,英武不凡等等,一串儿的褒义词狂风暴雨般砸到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颇为受用,这套衣裳他刚穿上时便对着镜子照了许久,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只要不穿龙袍,穿什么他都乐意,这身青衣看着伶俐洒脱,令朱厚照找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异样刺激。

秦堪无奈苦笑,却也不出言制止。

对爱玩爱闹的朱厚照来说,仅只穿穿百姓的衣裳,出宫游玩几个时辰,算不得多大的事情,秦堪跟那些正义凛然的大臣们不同,只要不祸国殃民,朱厚照爱干什么都是他的自由。

八虎和秦堪在殿内笑闹了一会儿,然后九人簇拥着朱厚照兴高采烈地出了殿门,朝宫外走去。

朱厚照很兴奋,用小厮家丁的身份拜访秦堪的如夫人,顺便在街上挑几件礼物,回头送给母后和太皇太后,嗯,还有几位内阁大学士,每日帮他打理朝政,辛苦得紧,给他们买一把热乎的糖炒栗子,想必他们也会很感动…

心里盘算着种种计划,朱厚照的心情很美妙,扶着宫里的白玉栏杆蹦蹦跳跳地走着,刘瑾等八人众星拱月似的将朱厚照捧在正中,人人脸上一副阿谀谄媚的样子,将朱厚照的心情哄得愈发开心,而秦堪则隐隐落后几步,面含微笑静静看着前面那个雀跃欢喜的少年。

乾清宫外狭长的回廊里,刚入宫的刘健,谢迁等五人迎面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五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这幅画面他们从未见过,但他们博览群书无数,类似的言语描述却见过太多,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出行,大抵便是这般情景,穿着一身自以为是大悖礼仪的百姓服色,一**佞在身边马屁赞歌如潮,昏君一脸陶陶然,自得于其中…

瞧朱厚照的样子,分明是被身边的人蛊惑,欲微服出宫。

英明的君主微服出宫,是为体察民情,了解百姓疾苦,但打死刘健他们也不相信,朱厚照出宫是为了这个目的,——除了尽情玩耍取乐,他出宫还能有什么目的?

两拨人狭路相逢,皆停下了脚步。

朱厚照仿佛逃课被逮住的小学生似的,脸蛋一红,嘿嘿干笑不已,旁边的刘瑾谷大用等人陪着干笑。

刘健等人两眼喷火,带着杀意的目光一一扫过朱厚照身后的刘瑾等人。

李东阳面无表情,看着朱厚照身后微笑如故的秦堪,不由无声地一叹。

刘瑾等人浑然不知今日撞见刘健的后果多么严重,甚至连秦堪都不清楚,此刻他和刘瑾等人已在刘健心中正式打上了“佞臣”的标记,他们已引来了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等诸重臣的浓浓杀机。

朱厚照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我…朕真打算出宫给太后和太皇太后以及各位先生买点儿小玩意,呵呵,竟被你们碰上了…”

刘健等人面色铁青,抿唇不发一语。

朱厚照终于察觉不对劲了:“刘先生,你们怎么了?脸色怎地如此难看?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健深吸一口气,也不答话,只朝刘瑾和秦堪投去怨毒的一瞥,然后嘿嘿冷笑数声,拱了拱手,告辞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刘健等五人一句话都没说,然而杀气却在空气中久久弥漫,越来越浓郁。

PS:又睡过头了…每天码字的习惯是半夜,但是半夜强迫自己醒来工作真的很痛苦…

第二百三十六章山雨欲来

刘健五人一言不发地离去,包括秦堪在内,他们只觉得几位大臣脸色不好看,可能对朱厚照那身小厮装扮不满,但他们死活没想到,这一次相遇却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除了官位和名声,在心怀正义的大明文官心里,有一种利益是万万触犯不得的,那便是整个国家的利益,江山社稷的利益。

有了王岳那一番添油加醋的诋毁,再加上刘健等人亲眼所见秦堪和刘瑾簇拥着大明天子朱厚照,穿着荒唐的衣裳嘻嘻哈哈欲出宫游玩,前因再加目睹,刘健等人终于给秦堪打上了“佞臣”的烙印。

对待佞臣,必须毫不手软的除之!

这便是首辅大学士刘健的态度,当刘健双腿迈出宫门的一刻,心中悄然生起一股浓郁的杀机。这股杀机不为私怨,只为公义。

承天门外,刘健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缓缓扫视谢迁,李东阳和王琼,目光阴冷如寒铁。

“诸公,陛下欲悔婚一事或许可以暂缓劝谏,有一桩事迫在眉睫,我等不得不为,而且必须速速解决!”

众人似有所觉,一言不发的王岳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冷冷的笑意。

刘健语气渐渐激烈起来,为了突出语气,他甚至将一只手攥成拳头高举过顶,大声道:“弘治一朝十八年,先帝身边无论内廷还是外廷,从义宦张敏,怀恩,到内阁徐溥,丘浚。无一不是忠烈正直之臣,直到我等内阁和内廷,世人虽多有非议,然终究褒多于贬,君圣臣贤,如此方才成就我大明煌煌中兴伟业,今日陛下身边佞臣小人繁多。天子心智不开,反受蒙蔽,我等皆先帝临终受命辅佐之臣。怎能眼见大明社稷渐步崩塌之危厄?”

谢迁,王琼和王岳凛然躬身为礼,齐声道:“愿以刘公为马首。”

李东阳见众人情绪激动。大有为国豁命一击之势,不由暗叹一声,也跟着躬身下去。

刘健缓缓注视众老臣,语气森然道:“祖宗江山基业得来不易,若在我等这代臣子手里由盛而衰,我们必成大明千古罪人,刘某代天下的臣子和百姓登高鼓呼,合我等朝堂内外之力,扫灭奸佞,即在今日。剪除九虎,清君之侧!”

谢迁等人皆道:“同心共除贼佞!”

王岳拱手道:“司礼监和东厂愿附诸公骥尾,供其驱使。”

王岳的刻意挑拨,刘健的登高一呼,内阁。司礼监和东厂罕见地联起手来。

内外合击,厉若雷霆,秦堪和八虎成了朝堂和内廷眼中的猎物。

这是一股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秦堪两世皆未经历过的强大敌人。

朝堂里开始暗流涌动,内阁三位大学士手掌翻覆间,朝堂风云变动。无数文官迅速在三位大学士旗帜下靠拢,一场不见硝烟却比战场更加惨烈的争斗缓缓拉开序幕。

朝堂和内廷联手,仿佛一头庞然大物,露着獠牙缓缓向秦堪和刘瑾等人走来。

秦堪浑然无觉。

不能说他斗争经验太低,实在是两个截然不同年代的价值观有很深的代沟,前世那个年代里,谁当小人谁当君子,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会干涉,只要没有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彼此各不相干。然而大明却不一样,大明的朝堂里有一群可爱又可恨的文官,他们的处世观并非独善其身,而是兼济天下。谁若破坏了国家的利益,他们敢豁出命跟人斗到底。

秦堪不是不懂,老实说,刘瑾这种人他也不喜欢,有机会除掉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问题是他万万没想到,刘健等一众文官竟将他也打上了奸佞的标签。

莫名其妙的杀机,就这样悄悄向他扑面而来。

朝堂酝酿着剧变,秦堪仍穿着青衣青帽,很无奈地站在丁顺的府里,看着不远处的院子里,金柳那袅娜生姿的背影,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将一件洗干净的飞鱼锦袍使劲一抖搂,然后晾在院子的晒衣竿上,每晒一件,金柳便喜滋滋地在脚下的“正”字上划一笔,这代表又有四文钱入袋。

丁顺站在秦堪身旁,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大人,您打算何时跟金姑娘说实话?”

秦堪叹了口气,道:“我已跟她说过实话,奈何她根本不信,还说我好高骛远不踏实…”

丁顺闻言一挺胸:“这个简单,属下当着她的面朝你一拜,她便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了。”

秦堪摇头,道:“相不相信不是关键,关键是身份的转变…”

“什么意思?”

“她可以爱一个落魄的书生,一个寄人篱下的仆人,因为阶级一样,所以她爱得毫无顾虑,如果我的身份忽然变成了权势显赫的大官儿,你觉得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还能怎样反应?换了属下是她,二话不说脱了衣服钻你被窝里…”

秦堪叹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她有节操,而你没有…”

顿了顿,秦堪补充道:“…你连贞操也没有。”

丁顺咧嘴笑了笑,也不敢跟秦堪油嘴滑舌,很快转移了话题。

“大人,京师昨日风声不大对劲儿…”

秦堪一楞:“什么意思?”

“属下千户所里的帮闲们从京师的街巷和茶肆酒楼里听来了消息,朝中隐有动荡之势,瞧这苗头,好象是冲着大人您来的…”

秦堪眉梢一跳,沉声道:“说清楚。”

“说是朝堂里出了奸佞,几位言官好像要上奏本,参大人您和陛下身边的近侍刘瑾张永谷大用等人,说你们蛊惑君上,擅权贪利,祸乱朝纲,其罪可诛…”小心地瞧了瞧秦堪的脸色,丁顺接着道:“那些言官还将大人您和刘瑾张永那八位公公合称为‘九虎’,寓意佞臣擅权,张狂如虎…”

秦堪脸色渐渐发青,嘴唇紧紧抿起,愤怒的神情如乌云一般渐渐笼罩了脸庞。

丁顺见秦堪发怒,立马闭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冷冷开口:“简直是耻辱!”

丁顺急忙附和:“对,被这帮只知打嘴仗的货参劾,对大人来说确实是耻辱…”

秦堪冷冷扫他一眼,皱眉道:“说什么呢?我说耻辱的意思是,竟把我和刘瑾那些货色并称为‘虎’。”

丁顺:“…”

秦堪忿忿道:“说我是虎我不反对,这是事实,刘瑾那群货色有资格称为‘虎’么?”

丁顺忍不住道:“他们不称虎应该称什么?”

“驴!明明是一虎八驴,非说什么九虎,那帮言官眼瞎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决意除奸

朝堂的暗流渐渐酝酿成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京师市井里关于奸佞九虎的传言越传越盛,丁顺大怒,命手下从坊间拿了几个散播传言的闲汉泼皮讯问,可结果不如人意,说起传言时眉飞色舞,一问传言的出处却哑了口,不是不说,而是根本不知传言从哪里传起,一传十,十传百便这么传开了。

言官参劾秦堪的次数他已记不清了,反正落在瞧自己不顺眼的言官们眼里,秦堪怎么做都是错,侮辱斯文,行事阴毒这样的字眼隔三岔五便落在自己头上,甚至有一次进京卫指挥使司公干,秦堪官服颈口的一粒扣子忘扣上,露出里面一丝里衣,第二日便有四名监察御史同时给内阁上了奏章,说锦衣卫指挥同知有失官员礼仪云云…

老实说,秦堪已被参成二皮脸,越来越麻木了。

然而这一次,秦堪却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当一件事情已开始被京师市井的百姓闲汉们津津乐道时,谁会相信那些挑担大粪路过门口都要尝尝味道的御史言官们会无动于衷?

连着几日,朝堂平静得很诡异,御史们尚在给秦堪等九虎们罗织罪状,关在自家书房里绞尽脑汁构思着如何写一篇花团锦簇的参劾奏章,除奸的同时也能给自己扬名时,朝堂传出一个惊讶的消息。

内宫五朝元老,深得大明数代帝王宠信尊敬,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向朱厚照递了告老奏章,请求卸去司礼监掌印一职,离宫归乡安度余年。

这是一条众人意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的消息。

意料之中是因为很多大臣早在去年便知萧敬有告老的意思,意料之外是因为谁也没想到萧敬竟选在这个满朝文武暗地里酝酿除奸的时候告老,有意还是无意,实令人颇费猜疑。

萧敬是五朝元老,其中四次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名副其实的内廷第一人,历代帝王对其恩宠无比,为人谨慎低调,处世公正无私,就算那些从来看太监权阉不顺眼的文官们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委实是历代太监中的异数,难得的忠臣贤相,执掌内廷数十年。他赢得了朝堂内外的一致赞颂。

递了辞呈后,朱厚照挽留了他好几次,而且并非官话虚套,而是真心实意的挽留。以朱厚照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也对萧敬难分难舍,足可见萧敬得人心之深。

奈何萧敬此番去意已决,朱厚照和内阁三位大学士苦留无果,于是只好批了他的告老请求。

这件事在朝堂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萧敬告老是很多人都早已知道的事。除了告老的时机有些耐人寻味,其他的无甚稀奇。

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件事,那才叫真正的跌破眼球。

朱厚照批了萧敬的告老奏章后的第二天。内阁三位大学士之一,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忽然病倒了。

萧敬年老,已渐渐淡出局外,可李东阳不一样,他是内阁之一,实实在在的局内人,而且处于朝堂漩涡正中心的砥柱人物,他的病倒可和萧敬的告老性质不一样了。

李大学士早不病晚不病,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了。这一病可比萧敬告老更加耐人寻味。

朝中知情的一些大臣们顿时有些军心不稳了,原本万众一心齐除奸佞的大臣们纷纷有些踯躅起来。

听到李东阳病倒的消息,刘健和谢迁急忙放下公务,赴李东阳府上探望。

内阁大学士为百官之首,住的房子自然小不到哪里去。

李东阳是天下有名的贤臣名士。而且自小便有神童之称,四岁时便能“作径尺书”,名盛而被代宗皇帝召见入宫,帝喜,“抱置膝上。赐果钞”。

被当今皇帝抱过,前途自然一片敞亮,所以李东阳如同被庙里的菩萨开过光似的,从少年时开始仕途便一帆风顺,几无波折,同时李家也愈发壮大根深,弘治十六年,李东阳之女嫁山东曲阜孔圣人六十二世孙孔闻韶为妻,孔闻韶被朝廷封为衍圣公,班超一品,李东阳之女也被封为一品夫人,李东阳便成了孔圣后人的亲家,从此咳嗽吐口痰都带着圣人儒雅之气,引无数士人倾羡不已。

李府位于内城,离皇宫承天门不远,府内占地十余亩,亭台回廊水榭典雅别致,颇显奢华,看得出李东阳虽是贤臣良相,却肯定不是清官,明里暗里的孝敬和油水李东阳一样没少拿。

刘健谢迁与李东阳同列内阁,私下的交情亦相当不错,入了李府不必经通报,径自便往内院里去。

穿过月亮门,刘健谢迁脚步不停直入其内,李府下人们也不拦,二人已是府上常客,李府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禁地。

一脚踏进李东阳的卧房,刘健谢迁愕然看到李东阳穿着便服,好端端地坐在书案前用一方柔丝细细地搓着一块质地通透的古玉,他的脸色红润气息平稳,怎么看也不像生了病的样子。

刘健和谢迁呆了片刻,接着苦笑摇头。

“西涯啊西涯,你又在搞什么名堂?派家仆给文华殿递了张条子说病了,我等心急忙火赶来,结果…今日你得跟我们说清楚,你打什么鬼主意?”刘健哭笑不得道。

谢迁嘴比较毒,捋着胡须重重一哼,道:“害老夫差点带道士进府给你起灵台作法了呢,你这老东西吃错药了么?”

李东阳哈哈一笑,放下手里盘着的古玉,起身拱手道:“二位莫骂,都是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万莫侮辱斯文呀。”

刘健笑骂道:“快说,无端端的为何告病?你不知道如今正是朝堂内外齐力除奸之时么?你这一病害多少大臣举步犹疑,简直是动摇军心啊。”

李东阳淡淡笑道:“老夫没病,不过朝廷病了。”

刘健和谢迁敛了笑容,道:“何出此言?”

李东阳叹道:“二位不觉得如今朝堂上下已然有股子乌烟瘴气的味道了么?先帝驾崩才多久,如今陛下怠政,国事皆付司礼监批红,萧敬告老,司礼监掌于王岳,虽无掌印太监名分,然内外国事政务皆决于他一人,已是实实在在的内相了…”

刘健拧着眉头道:“西涯是不放心王岳?王岳也是弘治老臣,为人处事谨慎公正,有何不放心的?”

李东阳笑了笑:“处事谨慎犹可,公正却未必,二位明公,所谓陛下身边出了奸佞,难道果真如王岳所言吗?刘瑾张永这些人,固然有谄媚惑上之小人,但也并非全是,这些阉奴目光短浅,才若白丁,他们眼里只盯着现成的好处,至于说对江山社稷有多大的危害,显然有些危言耸听了,而那个你们口中应该千刀万剐的秦堪,更非邪恶奸佞之辈,当初写《菜根谭》教授陛下为人之道,治盐引案靖我大明盐法,登基大典时主动退让一步,甘心只封了个指挥同知,令大典顺利继续,不使成为天下人的笑柄闹剧…二位,刘瑾张永那些人是不是奸佞老夫不敢担保,但秦堪其人,老夫可以肯定不是坏人。”

刘健沉声道:“西涯欲为秦堪他们分说求情?”

李东阳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不想咱们内阁成为被人利用的棋子,二位,你们上了王岳的当了。王岳如今离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只差一步,然而这个位置并非铁定是他的,其中多有变数,陛下年幼,与东宫旧臣相厚异常,王岳与陛下则颇为生疏,刘瑾张永等人毫无疑问便成了王岳的心腹大患,而秦堪则与王岳颇多旧怨,王岳在咱们面前数落秦堪等人诸多罪状,其实是想借内阁和朝臣之手,帮他除患啊!你我剪除奸佞,势必得罪陛下,忙来忙去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何必。”

谢迁肃然道:“西涯,刘瑾张永这些人就不说了,必是奸佞无疑,秦堪其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人之一生功过皆有,谁都不能免,然秦堪之功仅只微薄米粒,秦堪之过,却大可毁国灭朝,不管王岳存着怎样的心思,他说的秦堪那几条罪状却是事实,此人不除,朝堂难靖!”

刘健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呢?终究只能选择一样而辜负一样的,你我皆数十年的老臣,但能为天下为朝廷剪除恶贼,纵然被人利用一下又何妨?”

说着刘健神情忽然变得冷厉起来:“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我刘某在,朝堂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待处置了秦堪刘瑾这些人,回过头再摆开棋盘与王岳那老阉货厮杀一场便是!历来外廷和内廷之权不相上下,各领风骚,今日借此良机乱中取利,狠狠打击一下内廷气焰,对我外廷朝堂未必不是件好事。”

见刘健和谢迁一脸决然的样子,李东阳的心渐渐下沉,一丝悲凉黯然的叹息悠悠出口。

大明朝堂…将有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