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秦堪鼻子都快被自己揉红了,最后一声叹息。不得已地说了瞎话:“…我确实给大户人家当仆人,不过这户人家有职称评定,严格来说。我是高级仆人…”

金柳抽噎了一下,道:“你是个文弱书生,哪能做得了仆人的事?告诉我。是哪个大户人家,平日里有什么活计我来帮你做…”

秦堪苦笑道:“你做了我做什么?”

“你读书,用功读书。”金柳不假思索道:“功名革了没关系,咱们重新再来,明年院试前咱们回绍兴再去走走门路,让你重新再考,对了,你还没说你如今投身了哪户人家呢。”

秦堪的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说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它,如此循环下去何时是头?刚才委实该说实话的…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鬼使神差般道:“投了一位锦衣卫内城千户人家,那位千户姓丁,我是丁千户家的…呃,长随,嗯。对!长随。”

金柳想了想,突然一惊:“可是那位名叫丁顺的千户大人?”

“对。”

金柳喜道:“果真是缘分,我如今也在丁大人的千户所里,给那些校尉力士们洗衣裳,一件衣裳四文钱呢,丁大人真是位难得的好人…走。咱们这便去见他。”

秦堪眼角直抽抽:“不用了吧,见他做什么?”

“我要跟丁大人说,以后你安心读书,你在他家的所有活计我帮你做,这样你和我仍有两份工钱糊口,也不耽误你读书重考功名。”

秦堪仰天喃喃一叹:“丁千户见到我,一定会很惊喜的…”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丁千户知道咱们认识,一定会很惊喜的。”

秦堪只猜对了一半。

丁千户见到秦堪,惊倒是惊了,喜则未必,秦堪估计他受到的惊吓比较多。

内城千户所的大院子里,丁顺张着大嘴,眼睛睁得像铃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青衣青帽一副小厮打扮的秦堪,久久未发一语。

金柳垂着头,俏脸泛一抹动人的红晕,虽然羞不可抑,却也很勇敢地说出了来意。

良久…

“金姑娘的意思是说,你和秦大…咳咳,秦堪本是同乡,秦堪要读书考功名,所以我府上本该由他做的活计,以后都交给你做,是这个意思…吧?”丁顺艰难地问道。

“嗯。”金柳轻轻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给千户大人添麻烦了…”

丁顺小心地瞧了秦堪一眼,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回我不跟你客气,你确实给我添麻烦了…”

秦堪轻轻一咳,丁顺条件反射似的忽然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秦堪对丁顺的反应很不满,这显然不是一家之主对仆人的态度。

丁顺是实干派,任何一桩差事交到他手里,都能顺利完美地办好它,然而人无完人,丁顺却不是演技派,让他演戏委实有些难为他了。

金柳见丁顺随着秦堪一声轻咳而站得笔直,俏丽的大眼有些疑惑地瞧着他,又扭头瞧了瞧秦堪。

秦堪不得不开口了,既然撒了谎,就必须把它圆过去。

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秦堪咳了咳,然后无奈地朝丁顺拱了拱手:“丁大人…”

丁顺有种魂飞魄散般的惊恐,差点当场跪下去,带着颤音急忙截住了秦堪后面的话:“不敢…”

“不敢?”金柳神情愈发迷惑了,她想不通这位丁千户为何对自家仆人的态度如此受宠若惊,…或许不能说受宠若惊,而是惊恐欲绝。

气氛很诡异。

秦堪趁金柳没注意,狠狠朝丁顺严厉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顺脸都白了。

嘴角咧了咧,丁顺干巴巴道:“不,不用多礼…”

秦堪正色道:“大人是家主,在下是家仆,礼不可废。”

说着还是朝丁顺施了一礼。

丁顺快哭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秦堪的胳膊,带着哭腔颤声道:“真的…不用多礼!我家全是粗人,粗得不能再粗,你多礼就是看不起我,信不信我死给你看?…娘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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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难演的戏

丁顺悲愤仰天长问,颇得屈大夫天问神髓。

无论黄历上写着什么日子,对丁顺来说,今日绝非他的黄道吉日。

大明的文官没什么尊卑概念,他们讲的是浩然之气,讲的是位卑不敢忘国,而且对挑战上司有种狂热的爱好,因为这是一种扬名买直的方式,一旦跟上官甚至皇帝开战,不论输赢都会在士林和民间赢得所谓“不畏强权”的好名声,这个名声便是日后飞黄腾达的政治资本。

比如数十年后的清官海瑞,便是靠骂嘉靖皇帝而出名,由一名小小的知县直接升到了南京左都御史,可谓踩着嘉靖皇帝的脑袋一步登天。

相比之下,大明的武官反倒对尊卑之别非常在意,上司便是上司,下属便是下属,上司的每一句话无论对错,都是军令,必须执行。

从南京东城一个小总旗开始,丁顺便一直是秦堪的手下,这两年随着秦堪飞速的升官,丁顺的官职也水涨船高,一个小总旗两年多时间能当上千户,委实祖坟里冒烟喷火,积了十辈子德。

这倒不是夸张,事实上丁顺的妻子被接到京师以后,两口子便在家中给秦堪立了长生牌位,日夜焚香礼拜,若秦堪有兴致去丁顺做客,看到自己的牌位一定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对丁顺来说,秦堪不仅是他的上官,而且还是他的恩人,尊敬他,崇拜他,愿意为他效死。

现在秦堪却反过来要向他施礼,虽说是演戏,但丁顺还是有一种撞墙自尽的冲动。

“不用多礼,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家里不讲究这个…”丁顺扶着秦堪的胳膊,眼中带着几分乞求。

秦堪瞧他快哭的样子,估计如果坚持把这个礼施完,这位忠心耿耿的手下很有可能拔刀自尽。于是秦堪也没再坚持。

丁顺如释重负吁了口气,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金柳却浑然不知,她不是不聪明,而是压根没往那个方面去想,谁能相信一个曾经被革了功名的落魄书生,仅仅两年时间便成为显赫官员,手握数万锦衣卫生杀予夺大权的少年权臣呢?

在金柳的心里,秦堪仍是落魄的书生。和她一样,在这红尘里艰难地打滚求生,为一箪食一瓢饮而终日奔波着。

俏丽的眼睛看着丁顺,金柳眼中有几分恳求:“丁老爷,秦堪只是个书生,对于府上的活计做得不够好,但奴家什么都会的,可不可以让奴家代替秦堪给您府上做工?做饭打扫带孩子甚至写信写公文,奴家什么都会。秦堪要考功名,将来有大好前途的,他不能做这些杂役了。”

一听金柳叫他“丁老爷”。丁顺眼角直抽抽,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位金姑娘和秦大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纠葛,或许便是未来秦府的如夫人,这声“老爷”叫来,不知折多少天的阳寿啊。

求助地瞧了秦堪一眼,丁顺叹道:“可以,金姑娘说什么都可以,你说怎样便怎样。”

金柳眼睛一亮。却露出寻常妇人的小精明,笑着朝丁顺盈盈一福,道:“丁老爷仁心善意,秦堪与奴家有幸,得遇丁老爷这样的好主家。委实前世积了德呢,奴家倒不识礼数了,千户所里各位军爷的衣裳奴家包了,老爷府上的活计奴家也做了,这可是两份工呢…”

丁顺苦着脸道:“金姑娘的意思我懂。两份工自然算两份工钱,一文都不少,提前给你也行,想要多少只管开口…”

金柳笑道:“自然是萧规曹随,秦堪多少工钱奴家便多少,上次丁老爷给奴家两锭银子足足二十两,工钱便从里面扣了便是,奴家每日会记好帐,丁老爷可随时过目…”

丁顺叹道:“工钱是工钱,那二十两算丁某送给你们的,不必计较得如此仔细。”

金柳仍甜甜笑着,可神情却无比坚决:“奴家挣钱糊口,该奴家得的,每一文奴家都会理直气壮拿捏在手里,不该奴家得的,一文也不多取,心领丁老爷好意了。”

秦堪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金柳,看着她为了两份工钱计较时的精明样子,心不由得微微痛了起来,为这个在艰难世道面前不肯服输的女子。

这两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当前身那个懦弱的自己在山阴老宅选择悬梁上吊,草草结束一生时,这个坚强的女子又受着怎样的苦痛煎熬,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为了挣扎求生,她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

耳边仿佛回荡着燕来楼的常妈妈对她呼喝怒骂的刺耳声音,她忍气吞声,她甘受屈辱,咬牙坚持着活下去…

她的这份坚持,是否因为怀着一丝来年重遇的渺茫希望?

金柳拂了拂微微有些乱的发鬓,转身朝秦堪露出一抹长情的笑容,她与秦堪说话总习惯直视他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不沾一丝凡尘,却直透他的内心。

“你住哪里?”金柳柔柔地问秦堪。

秦堪摸了摸鼻子,朝丁顺一瞥。

丁顺表情一苦,他一直是个善解上意的伶俐人儿,但是此刻他非常痛恨自己的伶俐。

“我家的…仆人,当然住在我家里。”丁顺唉声叹气道。

金柳朝秦堪轻笑道:“等我给千户所里的军爷洗完衣裳,我便去丁老爷府里给你整理屋子,你一个大男人住着,屋子里肯定很乱,等着我。”

说着金柳便朝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将袖子上挽,院子里有好些大木盆,盆子里装满了许多脏兮兮的飞鱼锦袍,那是金柳今日的工作。

金柳的背影很欢快,步履虽一如既往的细碎,却透着一股轻盈飞舞的味道。

她找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根主心骨。

秦堪和丁顺看着金柳在远处洗衣裳,秦堪面带微笑,若有所思,丁顺一张老脸却扭曲得比苦瓜还苦。

“我的大人呐,您…这到底是玩哪一出呀?这位金姑娘不是上回咱们在燕来楼碰到的那位么?敢情您和她早就认识?”

秦堪眼神有些缥缈,笑道:“对,其实我认识了,认识太久太久了。”

丁顺叹气道:“认识便认识吧,您直接把她带回府纳了不完了吗?如果怕夫人生气容不下她,属下给您在城里寻摸个外宅,派人每日保护也可以,您这是闹哪一出呢?”

秦堪垂头看着自己一身小厮打扮,苦笑道:“今日相遇实出我所料,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这样。”

丁顺表情愈发苦涩,叹气道:“属下招谁惹谁了?”

秦堪朝院子内洗衣的金柳投去深深的一瞥,道:“丁顺,她是我必须珍惜的女子,她对我很重要,以后她在你这里做工,你要善待她,不着痕迹地给她加工钱,记得莫让她看出来了,苦活累活别让她干,叫你手下的那些混蛋们对她客气点,谁敢对她不干不净耍嘴皮子,还是那句老话…”

丁顺一脸门清地接口:“…把他阉了送进宫里王岳的身边,给咱们当奸细。”

“对。”

丁顺叹气道:“不让她干苦活累活,还得不着痕迹给她加钱,大人啊,老丁只是个武夫,打打杀杀没问题,豁出命便是,可这动心眼儿属下委实…”

“蠢货,你就不会给她换个轻松点的事做吗?回头北镇抚司给内城千户所下个调令,把你千户所的司吏调到别处,你就对金柳说,上面的司吏迟迟没派下来,公文帐簿之类的东西你又不会,让她暂任司吏之职…”秦堪笑道:“你可别小瞧她,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比你强出好几条街了,小小帐簿清算公文整理撰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丁顺楞了楞,接着笑道:“大人果然厉害,一件棘手之极的事情经大人这么一调理,竟迎刃而解,属下听大人的,以后给她发好几倍的俸禄,就说是朝廷所发,拿得理所当然,堂堂正正,想必她不会多说什么的。”

秦堪笑道:“具体分寸你自己把握便是。还有一件事,刚才金柳不是说了要给我整理屋子吗?”

丁顺老脸又苦了:“属下明白,属下这就派人去寒舍前院收十一间屋子出来,既不显得太寒酸,也不会太整齐,总得让金姑娘给您整理屋子时有事可为但又不会太累…”

秦堪赞许一笑:“老丁你如此伶俐通透,悟性极高,我可以肯定的说,你离升官不远了。”

丁顺长叹道:“若让我浑家知道我竟让大人的如夫人在我家做杂役仆佣之事,我离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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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三重身份

金柳的心思很简单,她只想抓住这失而复得的缘分,与秦堪白头到老。日子再穷再苦,亦甘之如饴,干干净净的活着,干干净净的爱着。

波诡云谲的世道里,与相爱的人互守互望,只取世间一箪食,平凡安静地到老,无论谁先走一步,儿女膝前送了终,仍是一场完整无憾的人生。

她却浑然不知,自己正陷入了一场美丽的误会,被包裹在善意的谎言里。

身后那个无数次魂萦梦牵的心爱男子,为了不伤害她,用权势为她编织了一个清贫却甘甜的梦境。

静静注视着金柳使劲地揉搓着衣裳,仿佛用尽全力为他和她揉搓出一个美好的未来,秦堪叹了口气,为那日后谎言拆穿时的一刻伤神苦恼。

丁顺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宁王昨日已离京,回封地南昌了,陛下勒令他回封地自省,接到圣旨不出一个时辰,他便灰溜溜的带着手下侍卫出了城,他的幕僚李士实也跟着走了,不过据眼线说,李士实断了一根手指…”

秦堪一楞:“他为何断指?”

丁顺笑道:“大人在燕来楼把宁王坑得够苦,却正是被李士实所误,那姓李的家伙劝宁王摒弃与大人的恩怨,全力怂恿宁王赴大人的宴,并趁着机会把大人收买,归于宁王麾下,却不料大人给宁王设了一场鸿门宴,李士实愧疚无地,自断一指以示惩戒。宁王心疼得不行,捧着李士实的断指就跟捧着祖宗牌位似的,哭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反正据眼线回报,二人经此一事,愈发的水乳交融。如胶似漆了…”

秦堪不由恶寒了一下,丁顺夸张的叙事方式令他脊背都布满了鸡皮疙瘩。

“你确定李士实断的是手指而不是袖子?”秦堪拧着眉,喃喃道:“难道我坑宁王一回竟无意中成全了一段孽缘?实在功德无量啊…”

丁顺声音愈发小了。环顾四周,悄声道:“大人,还有那个监察御史涂从龙…”

秦堪眼中冷光一闪:“他怎么了?”

丁顺森然一笑。道:“涂从龙那个倒霉鬼在诏狱里喝汤时,一不小心活活呛死了…”

秦堪叹了口气,道:“都说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被呛死也很正常,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后喝汤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再死得这么窝囊了…此事我已知道,回头我会写个条程着人送到都察院解释清楚。”

“大人,涂从龙的家人…”丁顺试探的语气请示,但脸上分明已露出狠厉的杀机。

“这么大的杀气,你最近虚火上升吗?”秦堪狠狠瞪了他一眼。想了想,缓缓道:“涂从龙已是都察院的弃子,人既已死,没人在乎他家人的死活了,把他家人打入贱籍。发配琼南吧,杀人不过头点地,莫做得太过,伤了天和。”

“是,属下马上去办。”

金柳的出现,令秦堪的生活愈发忙碌了。

白日穿着斗牛锦袍。威风八面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办公,下了差回家穿着普通的丝绸便服,与杜嫣和小萝莉们说说笑笑,隔几日便换上青衣青帽小厮衣裳,去丁顺府上扮演丁府家仆,在丁老爷和丁夫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下出入于丁府内外,大方得比主人更主人。

秦堪现在似乎活了三重身份,锦衣卫同知,杜嫣的丈夫,以及…金柳的落魄情郎。

若说人生如戏,老天爷给秦堪的戏分实在太多了些,大有把他捧成一线男星的架势,整天扮演三个不同的角色竟然没得人格分裂症,可见秦堪的内心是非常强大的。

丁顺在府里前院给秦堪准备了一间房,确实是下人所住,只不过秦堪是一个独间,屋子不大,三四丈见方,屋里有一个简陋书柜,一张床,还有一套陈旧积满了灰尘的书案和椅子,除此别无它物。

金柳进了秦堪的屋子根本没怀疑其中猫腻,打量一番后挽起袖子便开始打扫起来,上上下下忙活了大半天,屋子内外焕然一新,丁顺和秦堪站在门口踯躅徘徊,舍不得往里面踏一步。

不仅如此,金柳打扫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往桌上一倒,全是零碎的小银锭和碎银子,以及两小串铜钱,似乎是她两年来的所有积蓄。

金柳将两小串铜钱又收回了钱袋,拍了拍钱袋笑道:“这两串钱留出来,它是咱们的饭钱,省省应该能挺到下月,下个月丁老爷会给我发工钱,撑不过去也没关系,我去向丁夫人借点口粮,丁夫人待我很好,借点口粮想必不会拒绝的…”

又指了指桌上的小银锭和散碎银子,金柳笑道:“这些给你买书,你等会儿到街上去逛逛,我虽能断文识字,但都是些风花雪月句子,根本无甚用处。男人家的科考需要什么书我可真不大明白,这事儿呀,只能你自己办,记得别去街边的大书局,里面的书挺贵,听说城东居贤坊有许多摆在外面的书摊儿,书摊儿上的书卖得便宜一些,这样你便能多买几本,钱若不够这个月暂时先买一些,等下月丁老爷发了工钱,我再给你银子…”

金柳朝秦堪甜甜一笑,神情布满了浓浓的幸福味道:“丁老爷下面有上千号军爷呢,这个月我多给他们洗几件衣裳,一件衣裳四文钱,你要买的书很快就能买齐,对了,还给你买笔墨纸砚,尽量买好一些的,读书人该有的物件儿,咱一样都不能少,明年金秋时节便是绍兴府的院试了,你一定能再考个案首,给秦家光耀门楣。”

秦堪默然无语地听着她的唠叨,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这个谎…似乎越来越大,大到自己无法再圆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欲毁婚约

“金柳,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穷困…”秦堪艰难地开口,不想再隐瞒了,桌上的小银锭和散碎银子很刺眼,他绝不能用她所有的积蓄去买书,考那莫名其妙的院试。

金柳楞了一下:“你也有积蓄么?有积蓄留着,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秦堪苦笑道:“我的功名后来恢复了,被先帝亲自下旨恢复的…”

金柳愕然睁大了眼睛:“先帝下旨,恢复你的功名?”

她的眼里写满了不信,这确实是一件不容易令人取信的事,谁会相信大明的皇帝那么无聊,下旨关心一个秀才的功名?那么多的国事政务,哪一件不比秀才功名重要?皇帝有那个空闲么?

秦堪笑容越来越苦:“这就是我想跟你坦白的,我的身份除了秀才之外,还做了官儿,官封锦衣卫同知,除了指挥使牟斌,锦衣卫里我算第二号人物,总之…官很大,因为当今皇帝陛下将我当作最好的朋友…”

“丁千户…”

“丁千户其实是我的手下,你若不信,我可叫他来与你说个明白…”

秦堪扭头叫了几声丁顺,不叫回应,该死的貌似没在家,千户所当差去了,关键时候给他掉链子。

金柳俏脸有些冷了,看着秦堪的目光很失望。

沉默许久,金柳语气清冷道:“秦堪,还记得我刚认识你时,那一天你被你的同窗们硬拉来颦翠馆。你那时高中绍兴院试案首不久,却也懂得内敛光华,你的性子偏弱,却有一腔报效家国的热情,同窗们聊风花雪月你在一旁沉默不语,但一说起国事朝堂,你便眉宇飞扬。你立志金榜题名,将来为官一任,仕途顺则平天下。仕途不顺则为天子守牧一方,青春作赋,皓首穷经。那时的你,何等意气风发,可是你现在呢?”

秦堪不由愕然:“我现在怎样了?”

“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屈身为仆并不丢人,穷困潦倒亦有清贫之乐,这些身外的东西我从未在意过,可你不踏实读书备考,却说着什么锦衣卫同知,皇帝的朋友之类的胡言乱语。秦堪,你被革了功名实被我所累,我一直心怀愧疚,所以无论你此生是何身份,我对你都会不离不弃。但是男儿志怀天下,你能不能振作一点,踏实一点,别让我对你失望?秦堪,算我求你了。”

金柳说完眼泪扑簌而落,垂头抽泣不已。

秦堪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无能为力,无从说起。

先入为主的印象,杀伤力是非常巨大的,当金柳第一眼看到秦堪那身小厮衣裳的时候,便已将他的身份永远定格了。

此刻的金柳伤心不能自已,有心再解释,又怕她愈发失望悲伤,秦堪终究抿住了嘴唇。

罢了,有机会再给她一个无法置疑的解释吧,那时只消穿上官服,带几十个随从侍卫往她面前一站,不由得她不信。

男人不能让女人伤心,所以秦堪只好很听话的买了几本书,伏首案前按金柳所希望的那样,读书准备考功名。金柳见秦堪奋发读书的背影,不由破涕为笑,刚才的小小失望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没过多久,她甚至在屋外一边洗衣一边哼起了欢快的曲子。

单纯的小女人,有着很单纯的小理想,不贪心,人生长乐未央。

读书是很煎熬的活计,秦堪坐在案前不到半柱香时辰便昏昏欲睡,太折磨人了。

一名校尉悄悄进了丁府,趁金柳没注意,悄悄告诉正在书案前打瞌睡的秦堪,陛下召见,速速入宫。

大约丁顺已跟千户所的属下们通过气,所以校尉来丁府找秦大人都很低调,刻意不让金柳发现他的身份。

秦堪找了个借口出门,千户所里换上斗牛锦袍后匆匆入了宫。

踏进乾清宫,秦堪刚准备躬身行礼,却被朱厚照一身打扮惊呆了。

仍旧一身青衣青帽,大户人家小厮打扮,不同的是,这回连刘瑾,谷大用,张永,马永成等八虎也全部换上了青衣青帽,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眉目俊俏的朱厚照,大家互相看一眼,便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这小昏君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啊?

秦堪满腔无奈,拱了拱手,道:“陛下这身打扮…您还想去瞧皇后么?”

朱厚照笑脸一僵,不悦道:“别提那个女人,我跟礼部王尚书说了,说我不想娶夏家的女儿,要王尚书再给我寻摸一个皇后,他若没空我可以自己去找,到时让礼部草拟一份封后诏书便是…”

秦堪大吃一惊,神情已有些呆滞:“不…不想娶了?”

一国之君悔婚,在他嘴里说得跟吃大白菜那么简单,这家伙是不是脑子里缺根筋呀?

“王琼尚书什么反应?他没有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吗?”

朱厚照浑不在意道:“我没管他什么反应,说完便让他走了,…你不提我还忘了,当时我说了这事儿以后,王琼两眼瞪得比铃铛还大,半晌没出声儿,我还以为他被茶水烫到了呢…”

秦堪:“…”

好吧,缺心眼儿的正德皇帝根本没给人家一头撞死的机会…

秦堪心头徒然有些沉重,皇帝召见礼部尚书公然悔婚,在朝堂里将掀起多大的风浪啊。

朱厚照却浑然不觉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在他单纯的心思里。成亲娶老婆是自己的事,除了父母长辈,那些大臣们没资格干涉,你们一个个七老八十了还争着纳小妾,皇帝不也从来没干涉过吗?所以我娶谁为妻你们也没资格干涉我,这样才算公平。

朱厚照似乎根本没把这事看得多严重,他只是给王琼下了个通知而已。

此刻他的注意力在秦堪身上。

“听说你找了一房如夫人?”朱厚照有些贼兮兮的朝秦堪挤眉弄眼。

秦堪又一楞:“陛下如何得知?”

“哈哈。刘瑾这老奴告诉我的,底下有宦官说无意中看见你昨日穿着小厮衣裳在京师街头大摇大摆,觉得好奇于是打听了一下。哈,没想到你这家伙竟如此风流,不声不响地找了房妾室。还玩起了扮猪吃老虎的戏码…”

秦堪一惊,不动声色地朝刘瑾瞥了一眼,刘瑾仍旧堆着满脸笑容,表情非常自然。

白痴都知道,宦官瞧见自己必非“无意中”,世上没那么多无意的事,刘瑾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将自己当成了假想敌了么?

秦堪从容一笑,道:“臣不敢隐瞒,确实找了一位心爱的女人。”

朱厚照一听乐坏了。猛地一拍大腿:“早该找野食了,真不明白你为何娶了家中那只凶残的母大虫,秦堪,早日将如夫人娶进门,你正室夫人不是三品诰命么?将来我给你的如夫人封个二品诰命。哈哈,谁教她当初把我那一顿痛揍,这回我要气死她…”

秦堪呆然不动,怔怔看着喜不自胜的朱厚照。

这小心眼儿的家伙,还记着当初的一揍之仇呢。

活了两辈子,秦堪却不得不承认。想跟上朱厚照那时常冒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想法,真的很吃力。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和刘瑾谷大用身上穿着的小厮衣服,笑道:“叫你进宫就是为了这个事,装成小厮家丁骗人这么好玩的事,怎能少了咱们的份呢?快点带我们出宫,咱们去拜访嫂子,嗯,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同知,咱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秦堪苦笑道:“陛下为何从没拜访过我家的正室夫人?”

朱厚照脱口而出:“莫开玩笑,要我去拜访那么残暴的镇宅神兽,你是何居心?”

文华殿内,数位朝中大臣和司礼监几位大太监再次齐聚一堂。

三位大学士和司礼监的萧敬,王岳等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品着茶水。

礼部尚书王琼气愤难抑,喘着粗气数落着朱厚照的斑斑劣迹。

“实在太过分了!陛下与夏儒之女的婚事,早在弘治十五年便已定下,今日陛下竟说不想娶夏家的女儿,传扬出去我大明天家和朝廷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私自悔婚在民间都是罪大恶极,大坏名声之举,更何况堂堂天子?说不娶便不娶,皇帝便能为所欲为了么?如此乱我祖宗成法,简直,简直是…”

王琼生生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语,公然辱骂天子终非为臣之道,王琼只好强自忍了下来,抄起桌几上的茶盏儿,狠狠地灌了一口。

王琼不敢骂,有人却敢骂。

“简直是混帐透顶!”

说话的人是东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的身份不一样,除了内阁大学士,他还官封少傅,弘治帝年少时他便是东宫春坊讲官,朱厚照当太子时的学业也是由谢迁负责教授,可谓两代帝师,别人骂不得皇帝,他却有资格骂。

谢迁使劲一拍桌子,气得浑身直颤:“身为当今天子,竟敢私毁婚约,简直不仁不孝!老夫拼了这大学士不当,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诸公谁愿与往?”

刘健,李东阳和王琼面露怒气紧跟着站起身,司礼监的萧敬刚想站起来,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屁股刚离座,又缓缓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儿,慢慢啜了一口茶水。

王岳见几位大学士和礼部尚书怒不可遏,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忽然慢悠悠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