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王氏这才展颜一笑,笑容阴森可怖:“大善,正当如此。”
很好,围观岳父挨揍绝对是女婿喜闻乐见的事。
马车出了城门,不紧不慢行了小半个时辰。在京郊的秦府门前停下。
秦堪即命下人去内院通知杜嫣出迎,杜王氏下了马车,刚跨进前院,杜嫣匆忙的身影已赶至,母女在心情同样焦虑的情形下相见,四目甫一对视,顿时珠泪涟涟。未语泪千行。
面容憔悴的杜嫣悲呼一声“娘”便迎面扑进杜王氏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所有下人和丫鬟们静静肃立不动,前院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悲伤气氛。
上前劝了许久。秦堪终于把母女二人劝得收住了眼泪。
杜嫣扶着杜王氏,二人往内院行去,行至月亮门前,却见叶近泉如笔直的标枪般站在门外,内家拳三位同门终得相见,秦堪还没开口,杜嫣便急忙向杜王氏介绍。
杜王氏听得眼前这位秦家护院竟是她幼年时授业师父的亲传弟子,神情不由一凝,凤目仔细扫视叶近泉几眼,然后点点头。道:“昔年张师授我招式法门后曾告诫于我,他只授我武功,但我并不算内家拳门下弟子,日后我腾达或惹祸皆于内家拳无任何关联,这话我记了半辈子。从未以张师弟子自称,此乃我终生憾事,你既是张师亲传弟子,敢问张师他老人家身在何方?此间事了,我当寻访拜谒,以全当年张师授功之德。”
叶近泉神情微微有些激动。目光仔细打量着杜王氏,也丝毫不觉失礼,不知看了多久,才酷酷地道:“家师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
秦堪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这话简直成了上下千年通用的万金油了…痛快点,直接告诉我岳母你师父到底在哪里吧,都是同门师姐弟,故弄玄虚未免有些可笑。”
叶近泉脸色有些难看了:“我是真不知道,师父授业十余年,到我二十岁时,有一天睡醒发现师父杳无踪影,只留字一张…”
秦堪好奇道:“给你留了什么话?”
叶近泉为难地瞧了秦堪一眼,脸颊抽搐几下后,板着脸酷酷地道:“…他说我饭量太大,再也无力养我,还说幸好当初只收了我一个徒弟,否则非被逼得自挂东南枝不可,要我下山自寻生路,以后等我有钱了再联系…”
秦堪三人抿紧了嘴唇,面容古怪地扭曲起来。
穷文富武,这话果然没错。没点家当便开门收徒绝对会以惨淡收场,这与功夫好坏无关,张松溪想必在叶近泉身上学到了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人生教训,那就是,欲收徒,先有钱,就算没钱,也应该收一个家财万贯吃喝不愁的富二代,收穷徒弟对他绝无好处。
从现实角度来说,这个人生教训比武学奥义更珍贵。
领会贯通了这个人生道理,张松溪撇下徒弟落跑的选择是正确的,明智的,而且绝对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秦堪的家财尚丰,也许会做出跟张宗师同样的选择…
叶近泉也不尴尬,饭量大本不是什么尴尬的事,唯一让他不自在的是师父把他扔下跑路的行为,委实有点丧失节操。
杜王氏与叶近泉互相打量许久,杜王氏淡淡一笑,尽管丈夫身陷囹圄,可她在外人面前笑起来仍是那么的雍容,官夫人的华贵之气丝毫不见衰弱。
“我是张师的未记名弟子,你是他的亲传弟子,说来系出同门,渊源颇深,不知能否切磋几招?”
此话出口,叶近泉面无表情,杜嫣兴奋不已,秦堪却暗暗叹气。
一个半瓶子水晃荡的杜嫣已然将叶近泉揍得满地找牙,再来一个比杜嫣身手不知高明多少倍的杜王氏…
一代宗师亲传弟子若被活活揍死在秦家大院里,长使英雄泪满襟,不知会令多少江湖豪杰扼腕叹息。
叶近泉仍旧板着一张死人脸,一派高手风范地点点头:“切磋几招未尝不可,不过拳脚无眼…”
杜王氏退开一步,忽然暴起身形腾空而起。口中叱道:“打便打,哪儿那么多废话,看招!”
说着单手化掌,一招力劈华山狠狠朝叶近泉头顶劈去,出招姿势与杜嫣一模一样,只是招式比杜嫣凌厉许多,甚至能听到单掌落下时的破空声。
啪!
这回叶近泉连一句“来得好”的场面话都来不及交代。便像一只遇到苍蝇拍的苍蝇似的,被狠狠拍趴在地上,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周围激起一阵令人心酸的尘土,漫天飞扬,久久不散。
杜王氏安顿好了以后。秦府无波无浪地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秦堪在京师厂卫和东宫之间奔走,很少送礼的他也托了门路,给京师的几位言官御史们送上了颇为可观的贿赂。
秦堪深知如今言官的威力,虽只是小小七品官,可合起伙来连内阁大学士都不得不敬让三分,所有朝堂的大臣们都很清楚,让这些御史们捧起一个人的名声不容易,但让他们抹黑一个人的名声却太简单。几道异口同声的奏本便能办到,这群低品阶的官员执掌着整个大明的舆论导向,令人不得不敬畏。
幸好言官们并不像他们在朝堂上表现出来那样正直清廉,也幸好世上能拒绝银子这个好东西的官儿不太多,言官也是官。也有私心贪欲,蛋一旦有了缝,秦堪闻着臭味儿便叮了上去。
月黑杀人夜,风高送礼天。
趁夜摸黑上门,抬着一箱箱的银子,秦堪强忍心头滴血的痛楚。强笑着将银子送进了几位言官们的府邸内,几位官员如同半掩门的娼妇似的,欲迎还拒撩人心魂地推脱半晌,最后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银子,捋着青须一脸正气凛然地告诉秦堪,他们是御史,是英雄与侠义的化身,若杜宏一案果真有冤情,他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倒不是言官们不晓利害,只因为秦堪把杜宏的案子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毫无内幕,银子摆在他们府里的前堂上,谁会舍得再把它们原样送出去?
走出几位言官的府邸,秦堪仰望月色,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刚逛完窑子的怪异感觉。
其实官员与娼妇也差不了多少,千里做官和千里**的本意是一样的,都只为求财,有了财,他们可以顺从地为你摆好任何你想看到的姿势,滴蜡抽鞭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能做的安排都做了,在秦堪和杜嫣以及岳母每日焦虑的期盼目光里,终于等到了押解杜宏的东厂番子进城。
日落西山,黄昏的余晖洒在京师朝阳门外的吊桥上,一队二十余人的东厂番子魂不守舍地押解着身穿囚衣的杜宏缓缓而来。
番子们的神情很憔悴,甚至比杜宏更憔悴,一路行来,引无数路人百姓奇异地驻足侧目。
这年头很少看到押解囚犯的官差比囚犯还落魄忧虑的了,更奇异的是,这群番子的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上百号身穿飞鱼锦袍的锦衣校尉,这些人一个个目露凶光,手按着刀柄,分散在番子们周围,乍一看是东厂番子押解犯人,细细端详之后,却分明是锦衣卫把这群番子绑了票似的。
进了京师城门,情势便有所变化,数百名东厂番子如临大敌,将杜宏团团围着押进了锦衣卫诏狱,却找了间单独的牢房把杜宏关了进去,几百名番子在牢房外把守,包括锦衣卫在内,任何人不得探视接触杜宏。
一路监视保护杜宏的李二也不计较,京师番子们接手之后,他便立马带人赶赴京郊秦府,向秦堪面禀报信。
随着杜宏被押解进京,平静的京师城瞬间变得暗流涌动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诏狱大乱
杜宏被关进诏狱,秦堪第一时间赶去牢房,一见牢房外层层把守的数百名东厂番子,顿觉情势不妙。
由于职权重叠,中明以前东厂并无自己的监狱,直到明末才有了东厂监狱,如今的东厂拿了人犯,只能关进锦衣卫诏狱里,由厂卫合审,但是杜宏明显是个例外,虽然他关进了诏狱,但东厂摆出的这副架势分明是想独审杜宏,隐隐还有提防秦堪救人的意思。
不得不说,凡事有利必有弊。秦千户成名了,是当今陛下和东宫太子眼里的红人,近臣,看在东厂王岳眼里却是威胁,虽然他还只是个千户,然而朝堂内外,无论大臣还是掌权的太监,谁敢真正只拿秦堪当千户看待?
于是秦堪便成了东厂的重点盯防目标。
几名校尉的簇拥下,秦堪硬着头皮走近关押杜宏的单间牢房,百步之外便被一名东厂领班拦住了。
领班的态度很客气,东厂在秦堪手下吃过几次小亏,上到厂公下到番子,大家都清楚这位看似和善斯文的秦千户手段多毒辣,套句前世很流行的广告词,那就是“霸道,不得不尊敬。”
凶名昭著,领班不得不客气,客气归客气,但话里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岳父入狱,千户大人的心情我们理解,而且东厂上下包括厂公在内皆感同身受,但是千户大人爱岳父更要爱国法才是,厂公早已下令此案由东厂独审。旁人便不得插手,连探望也不准,秦千户是个讲道理的人,想必不会跟咱们为难吧?
憋着一口郁愤之气走出诏狱,秦堪脸色很难看,丁顺和李二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
连人都不让见,如何查得出案子背后的真相?
秦堪咬了咬牙。今天必须要见到杜宏,否则夜长梦多,东厂的刑具五花八门。若番子们选择今晚给杜宏过堂,杜宏吃不住劲儿被逼招供画押,案子就会被定为铁案。那时秦堪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不是看不起杜宏的骨气,东厂的刑具太恐怖,一个人若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万念俱灰只想引刀成一快,索性痛快招供也不是不…
——好吧,秦堪承认,他确实对杜宏的骨气很没信心,大明的文官什么尿性,秦堪已经很熟悉了。
“大人,咱们领人冲进去吧。狗番子太张狂了,属下真看不过眼!”丁顺忿忿道。
秦堪瞪他一眼,道:“冲什么冲?没听刚才那领班说吗?本千户是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的人能随便打打杀杀吗?”
丁顺嘿嘿干笑,这会儿秦大人怕是忘了当初干过的一桩桩事儿了。何止打打杀杀呀,还捎带着放火呢,现在却一副讲道理的嘴脸,实在让他很不习惯…
“大人真要跟他们讲道理?”李二也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秦堪。
秦堪了解文官的尿性,老部下们也了解秦堪的尿性,道理这东西秦大人不是不讲。不过他讲道理的时候一般道理在他这边,如果道理不在他这边,秦堪通常选择无视道理,改用其他手段达到他想达到的目的。
番子们团团围在杜宏的牢房外面,想见杜宏一面难如登天,大人这一次打算如何跟这帮杀才讲道理?
秦堪扭头注视着诏狱的大门,表情变得跟诏狱一样阴森。
“丁顺,从千户所调几百人集结,一个时辰后你领头给我冲进去…”
丁顺愕然:“大人刚才不是说要讲道理吗?”
“拳头才是硬道理。”
时已黄昏,残阳如血。
杜宏被关进诏狱三个时辰之后,锦衣卫内城千户所属下数百名校尉从四面八方向诏狱集结。
与此同时,诏狱内的死囚牢房外,一名校尉看似不经意地来回巡梭走动,死囚牢外的狭窄走道上散发着难闻的恶臭,昏暗的火把照耀下,校尉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喂狗似的扔了一个发馊的野菜窝头进去,喝了一声“吃饭了”便转身走开。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校尉仿佛忘记把牢门钥匙带走,那串钥匙就这样颤巍巍地挂在牢门上,不住地晃动…
半个时辰后,随着诏狱内的看守校尉一声大喊“死囚逃跑了”,紧接着诏狱大乱,无数校尉拔出刀,潮水般涌向死囚牢房,早已等候在诏狱外面的秦堪属下如同等到了进攻信号似的,也纷纷抽刀喝骂着冲进了诏狱。
诏狱是呈台阶渐行渐下的,死囚牢离关押杜宏的牢房并不远,数十步距离而已,东厂刻意将杜宏的牢房安排在诏狱的最深处,就是为了提防秦堪万一横下心派人劫狱,厂公王岳显然对秦堪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清楚秦堪这家伙只要被逼急了,任何无法无天的事儿都敢干的。当初连内阁大学士的房子都敢烧,相比之下,劫诏狱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已经算是很低调了。
当诏狱大乱的时候,把守杜宏牢门的数百名番子顿时紧张了,混乱还未波及到这里,可来自四面八方的喝骂声以及“抓逃犯”的大呼声令番子们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诏狱内的东厂领头人是一名掌刑千户,名叫何洛,一听诏狱跑了逃犯,何洛当即便抽出了刀,瞋目大喝道:“大家牢牢守住外面走道,不准任何人接近牢房,锦衣卫跑了逃犯不关咱们东厂的事。各施其职便是。”
众东厂番子齐声喝应,纷纷抽刀肃立。
大乱甫起不到一柱香时辰,“抓逃犯”的喊声离杜宏的牢房越来越近,何洛的额头也渐渐冒出了冷汗,他忽然发现今晚所谓的抓逃犯事件有一股子阴谋的味道,戒备森严的锦衣卫诏狱居然能跑了死囚,说出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眼皮猛跳几下。何洛随手拎过一名番子,声音发颤地道:“快…快跑出去,向厂公禀报。诏狱大乱,事非寻常…”
番子慌忙点点头,扭头便跑。何洛盯着番子的背影,见他刚跑出牢房狭窄的通道,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肉击声,番子惨叫一声后便再无动静,何洛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
通道尽头,一群黑压压的锦衣校尉快步走来,前排的十几人打着火把,高扬着刀鞘,内城百户丁顺一马当先,指着杜宏的牢房高喝道:“我刚才看见逃犯往这个方向跑了。咱们快去把他搜出来!”
通道另一头遥遥相对的数百名番子如临大敌,纷纷抽刀喝骂,何洛勃然大怒:“放屁!这里被咱们东厂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蚂蚁都跑不进来,何曾有逃犯?你们明明在施诡计…”
丁顺打断了他的话。扭头振臂大呼道:“弟兄们别听他的,跑了逃犯咱们肯定被上头怪罪,东厂这帮阉狗存心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大伙儿随我冲过去!”
如同被点燃了火药桶,轰的一声,成百上千名锦衣校尉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向番子们倾泻而去。
番子们重任在身。不敢大意,见锦衣卫不要命地冲来,番子们头皮发麻,咬了咬牙也只好迎面而上,狭长的诏狱通道内,两股巨流迎头撞在一起,一场大规模的厂卫斗殴在阴暗的诏狱内发生,此正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诏狱太黑,撞晕多少豪杰。
混乱中,何洛怒极抽刀,愤然大呼:“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此举形同造反,你们不要命了…”
砰!
话没说完,何洛脑后便重重挨了一记刀柄,顿觉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前,他只看到丁顺阴恻恻的面孔,以及…身后穿着飞鱼锦袍一脸温文笑容的秦堪。
北镇抚司衙门。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正与都佥事赵能在前堂说着话,据卫中密探急报,近日通州有白莲教余孽在活动,此事非同小可,牟斌正打算派赵能前去严查。
不得不鄙视一下开国太祖朱元璋,大明立国之前,朱元璋还未成气候,二十多岁还只是红巾军郭子兴麾下一名小将,红巾军正是明教,弥勒教和白莲教等民间宗教结合而成的元末造反军队,老朱那时抱着宗教的大腿造反造得热情似火,与明教白莲教勾搭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谁知等他造反成功当上了皇帝,立马翻脸不认前帐,把明教白莲教定性为恐怖组织,坚决予以取缔,浑然忘了当初他自己也是一名有理想有节操的恐怖分子…
朱元璋的事迹启发了无数后人,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人一旦干出一两件举世皆知的不要脸的事,锦绣江山,你,值得拥有。
侦缉邪教是厂卫份内的事情,三大教一直是历代大明皇帝的心头刺,牟斌自然不敢大意。
正给赵能布置工作,堂外却匆忙走进一名校尉,焦急抱拳禀道:“牟帅,不好了,诏狱大乱!”
牟斌眼皮跳了跳,饶是他久经风浪,此刻也忍不住想掀桌子骂娘。
“怎么回事?好好的诏狱怎会大乱?”牟斌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朝衙门外走去。
诏狱内关押着许多重刑犯,一部分是死囚,一部分是政治犯,比如犯了罪的官员等等,还有一部分是甚至是从边军辗转押解而来的鞑子战俘,如此重要的地方若出了乱子,他牟斌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
“回牟帅,只因傍晚时分诏狱内不知怎的跑了一名死囚,内城秦千户说那名逃犯必定还在诏狱内,不可能跑出去,于是秦千户领着弟兄们大索诏狱,但是那些东厂番子们不肯让他们搜关押杜宏的牢房,所以两边动起手来了,现在还打着,里面乱得很…”
牟斌匆忙的脚步一顿,扭头盯着校尉沉声道:“你是说,这事儿是秦堪挑起来的?”
“对…”
牟斌怔忪许久,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不知是怒是笑。
良久,牟斌摇头苦笑,喃喃道:“这家伙的手段真是…唉。”
扭头盯着都佥事赵能,牟斌肃然道:“通州闹白莲教,事态很严重!”
赵能一呆,没明白牟斌的意思,只得拱手附和道:“是,确实严重。”
“所以,这事儿本指挥使必须亲自去通州处理。”
“是…啊?”
牟斌胡乱指了指诏狱方向:“那里的乱子你去应付一下,王岳那老阉狗若来扯皮,就说我已不在京师,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这…”
“就这么定了!”
牟斌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衙门。
诏狱内,厂卫仍打斗正酣。
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盘,论天时地利人和,东厂远远不如锦衣卫,他们今天属于客场作战,于是被锦衣校尉们打得节节败退。
情势变得很混乱,狭小的通道内躺满了受伤的番子,有的趴在地上不省人事,有的抱着脑袋大声求饶,校尉们一路高歌猛进,番子被一步步逼到了角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呼喊,嘶吼,哭叫,挠墙,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
关押杜宏的牢门已被锦衣卫掌握,二十余名校尉手臂相圈形成一堵人墙,死死守着牢门。
昏暗潮湿的牢门内,秦堪温和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杜宏,笑容像牢房天窗里投射下来的一缕阳光。
“岳父大人受苦了。”
杜宏形象虽狼狈,但凭良心说,他没受过太多苦,自打他被押进南京开始,秦堪便调集了一切人脉来保护他,从南京到京师,一路上有李二等人的虎视眈眈,番子们也没敢给他罪受,押进锦衣卫诏狱才三个多时辰,东厂还来不及给他用刑,秦堪便领着人打了进来…
——种种离奇的际遇,连杜宏都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身上笼罩着无敌的主角光环了。
瞧着外面厂卫相斗的混乱场面,杜宏苦笑摇头:“你倒是好手段,只不过…唉,太胡闹了些。”
秦堪微笑道:“小婿若不胡闹,便很难保岳父大人周全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顿了顿,秦堪正色道:“时间紧迫,小婿不跟岳父客气了,先问你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可招供画押了?岳父若没有招供,小婿必然倾尽全力为你奔走…”
杜宏皱眉瞧着他:“老夫若已招供了呢?”
秦堪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悲伤道:“你若已招供画押,小婿就不用费神救你了,这就回去给你安排后事,顺便通知岳母大人准备改嫁,新岳父人选由我来把关,反正绝对不找当文官的,特别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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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详述始末
从绍兴被拿一直辗转押解京师的杜宏从没变过脸色,此刻却被秦堪这句话气得老脸发绿,隐有飞升之势。
秦堪的这张嘴…很不好形容,心情好的时候和煦友善,吹面不寒杨柳风,看到不顺眼的人就不怎么客气了,前世当公司副总的时候骂一个不求上进的员工,五大三粗的爷们被秦堪几句话刺激得要跳楼自杀,坐在数十层高楼的天台边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着对生活的绝望和对秦总的恨意,警方的谈判专家几乎给他跪下才把他从天台边沿劝回来。
杜宏有幸,收了这么一位豁出身家性命救他的好女婿,不幸的是,这位好女婿有一张非常欠抽的嘴。
指了指牢房外面犹在扭打嘶吼的厂卫,杜宏冷冷道:“如此恢弘的场面,应该是你的手笔吧?”
秦堪腼腆一笑:“岳父见笑了,小场面而已,委实称不上‘恢弘’…”
杜宏重重一哼,道:“弄出这么个场面,你费尽心机千辛万苦进来见老夫,目的是想亲自把老夫活活气死?”
“岳父言重了…”
“秦堪,你我都清楚,我们虽是翁婿,却互相瞧不上眼,你不喜老夫的为人,老夫更不喜你的为人,所以,虚伪的客套话可以免了,你行此险举入诏狱见老夫,老夫心领了…”
杜宏说着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缓缓道:“见老夫一面已然如此艰难。若欲救老夫出去谈何容易,老夫性子暴烈,为人间伸张正义只能负了妻小,你莫再步老夫的后尘了,来日东厂断了案,你为老夫收了尸骨随便寻一块无主之地葬了便是,以后赡养你岳母终老。好好呵护嫣儿,一家人老实本分地过一辈子,老夫死亦瞑目矣。”
秦堪定定瞧着杜宏许久。忽然长长一叹:“岳父大人,不得不夸你一句,生死未卜的关头。你总算找回了一丝人性…”
“咳咳咳…”杜宏剧烈咳嗽起来,然后狠狠瞪着他,怒道:“你果真想气死老夫么?”
秦堪笑了,笑容充满了讥诮。
岳父是要救,却并不妨碍他对杜宏深深的不满,这是两代人的代沟问题,或者说是相隔数百年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使然。
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竭尽全力保护好妻儿家人,像一棵参天大树那样为家人撑起一片绿荫,让她们有安全感和幸福感,这才是男人最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杜宏这样,任何安排都没有,脑子一热便犯糊涂,大义凛然高喊所谓“伸张正义”的口号之时,你置自己的妻儿家人于何地?
“家国天下”四个字。先有家后有国,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千年前的圣人早已为男人一生的奋斗目标安排好了顺序。男人就算要干一件大事,首先也该将家人安排妥当才能放手去干,杜宏这般楞头青似的做法未免可笑复可怜。
“岳父大人,小婿冒着天大的干系,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混进诏狱见你,以岳父大人的聪明睿智,一定不会以为小婿见你只为听你安排后事吧?”
杜宏哼道:“你想救老夫?”
“虽然不怎么情愿,不过岳母和嫣儿有所求,小婿只好勉为其难…岳父大人,现在时间紧迫,还请将此案的前因后果详细告之,小婿定为你奔走。”
杜宏捋须沉吟犹豫。
牢房外,厂卫打斗的声音渐渐小了些,秦堪不得不催促道:“岳父大人快点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杜宏叹了口气,道:“官场沉浮十余载,见惯了官场变白为黑的不平事,却没想到老夫也有今日…此案源起于苏州织造局和浙江布政司,数月前,有人向会稽县递状纸,状告苏州织造局派驻绍兴的司吏陈松盘剥织工。——苏州丝绸名满天下,我朝虽禁海百余年,然而那些高门大户的权贵人家和家财庞大的浙商们谁遵守过?海船东渡日本,琉球和朝鲜,一匹丝绸能卖白银二十余两,苏州织造局每年向浙江征丝绸六十万匹,除了少部分供给皇宫大内和权贵人家,其余皆贩卖于市,其中至少半数上了海船,东渡而去,其利之丰,不敢想象,然而秦堪,你可知奸商和织造局的阉狗们给那些日夜辛苦织绸的织工们每匹丝绸多少工钱?”
秦堪缓缓摇头。
杜宏苦涩一笑,伸出两根手指。
秦堪皱眉:“二两银子?这工钱算不错了吧…”
杜宏冷笑:“确实是二两,但落到织工手里的,却只有二钱!织工们没日没夜织五匹丝绸才挣得到一两银子,绍兴乃江南富庶之地,织工们一家老小吃喝全靠这点微薄的工钱,当初皇宫内务府向浙江征丝绸时说好的二两银子工钱,却从苏州织造局这里开始,一级级往下盘剥,落到织工手里只剩二钱了,十仅存一,织工们被逼得实在受不了,便只好托了识字的先生向会稽县衙递了状纸…”
“后来呢?”
“后来会稽知县怕事,不敢接状纸,老夫也是无意中调取山阴会稽两县卷宗考评时才知晓的,再寻人探问,却发现递状纸的五名织工数日之内莫名暴毙,织工的妻小被发卖为奴,甚至被卖入了青楼妓院,其状之惨,至今心存凄然…”杜宏怆然一叹,接着道:“织工何辜?他们只求全家温饱而已,竟遭此横祸,老夫忝为一府父母,怎能不为他们出这个头?”
秦堪道:“织工横死应是苏州织造局派人下的手,可是跟浙江布政司有何关系?”
“布政司统管一省民事,老夫只是知府,无权处置苏州织造局,于是把此案的状纸和相关证据递往浙江布政司,谁知送状纸的差役刚出了绍兴城就被人射杀,两天后布政司派来了差官,严厉警告老夫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后果自负,恰在此时,五名告状织工惨死的消息已传了出去,引起绍兴上千织工的公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秦堪微微变色,早知这是一潭浑水,可他没想到浑到这种地步,整件案子像一张编织得密密麻麻的网,杜宏只不过微微动了网上的一根线,便引起了整张网的强烈反弹,死了一名督办太监,死了十几个织工,把杜宏拿入了诏狱,若非他秦堪在其中运作,此刻的杜宏早已成了一堆尸骨…
好可怕的网!
织造局直属皇宫内务府,布政司直属朝廷六部,他们做事这般毫无忌惮,恐怕京里还有更大的人物为他们撑腰,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
注视着杜宏,秦堪摇头苦笑道:“岳父大人,你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杜宏凛然一笑:“错了,老夫是在为大明江山社稷补天!我若不为那些可怜的织工伸张正义,若不去碰这张千丝万缕的黑网,大明就真的烂掉了,人间总要有一道声音,为那些可怜的布衣百姓鼓呼,声音虽小,毕竟喊出来了。”
秦堪盯着杜宏那张沧桑却坚毅的脸,心中渐渐对这位瞧不顺眼的岳父产生了一种敬意。
尽管做事的方式简单粗暴,但不可否认杜宏是个好官,他豁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为的便是发出一道悲悯的呼声,弱小却不惧,仅只这一点,他已赢得了秦堪的尊敬。
于是秦堪很诚恳地看着杜宏,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一定不惜代价保你周全,且在狱中安心住几天,事情会有转机的。”
“你不过只是个千户,难道能扭转乾坤?”
秦堪叹气道:“试试看吧,你老人家给大明江山补天,却把杜家的天捅了个窟窿,我现在要做的,便是给杜家把天补上…不过岳父大人,小婿不得不提醒你,此事若不可为,到时法场上自然有刽子手给你一刀痛快,此事若可为你便要小心提防,岳母大人在我家磨刀霍霍,就等你出来后把你剁成一千块,简称杀千刀的…”
杜宏呆楞半晌,索然长叹:“贤婿啊…你还是别救我了,老夫出去后若生不如死,反不如被一刀砍了痛快。”
岳父当然要救,就冲岳母杜王氏的这股子杀气,秦堪也必须要把杜宏全须全尾地救出来,老实说,他等着围观岳父挨揍已经等很久了。
牢房外厂卫已停了打斗,只听得遍地此起彼伏的哀嚎,秦堪向杜宏告别后便垂头低调地走出了诏狱,仿佛厂卫斗殴一事与他完全无关似的,在丁顺等人的簇拥下快步离开。
有件事迫在眉睫,那就是杜宏的生命安全,必须要在东厂给杜宏过堂前令番子们有所忌惮,不敢动杜宏一根手指,否则恐怕杜宏仍旧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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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好为人师
离开诏狱,秦堪深藏身与名,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厂卫斗殴虽时常发生,但这一次却令王岳恼羞成怒,从掌刑千户何洛口中得知是秦堪使的诡计后,王岳愤怒了。
东厂由太监掌权,太监是皇帝最亲近最宠信的人,所以东厂成立百余年来一直稳稳压着锦衣卫一头,今日堂堂东厂厂公竟被一个锦衣卫千户摆了一道,王岳怎能不勃然大怒?
纵然此人是东宫近臣,今日这口气也忍不得了。
于是秦堪刚离开诏狱,王岳便下了令,即刻提杜宏过堂,任何人来说情也没用,东厂刑具下还没见过不招供的人,杜宏肯定不会死,但他会生不如死。
秦堪离开诏狱后便径自入了东宫。
这是一场以岳父生命为赌注的竞赛,秦堪在与死神抢时间。
脚步匆忙地穿过银安殿,却没见着往日的喧哗笑闹,朱厚照平日最喜在殿后的兽栏外看刘瑾为他安排的斗鸡斗狗,今日兽栏外竟空荡荡的不见一人,不知朱厚照在何处。
随手拉过一名小宦官问了几句,秦堪又急匆匆赶向东宫书房,心中却惊异不已。
朱厚照喜欢玩闹,喜欢各种新奇事物,哪怕让他蹲地上看一整天蚂蚁搬家也兴致不减。唯独书房却是他深恶痛绝的地方,今日这混世小魔王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转了性肯进书房了?
东宫书房位于银安殿左侧,秦堪从殿后绕出来没走几步便到了,书房外刘瑾和谷大用正肃立于房门左右,二人脸上带着一丝跟往日不同寻常的笑容,笑容掺着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味儿。
见秦堪来了。刘瑾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也没拦他,朝秦堪点头打了声招呼后便由他入内。
一脚跨进书房。只见三面墙壁皆镶着红木打制的书柜,书柜里整齐摆满了各种书籍,很多都是唐宋时的珍贵孤本。手抄版刻阳印不一而足,这些民间士子视若珍宝的孤本摆放在太子的书柜里,却被他弃之如敝屐,绝大部分连碰都没碰过,委实有明珠暗投之憾。
书房东面摆着一张硕大的书案,案面两端各焚着一炉檀香,朱厚照穿着一身黑色绸衫,黑衣配上他那张白皙带着青涩的俊脸,显得愈发唇红齿白,端的一位浊世佳公子。
见到朱厚照后。秦堪正待躬身向他施礼,目光扫过朱厚照的脸,秦堪不由一楞。
朱厚照坐在书案后正看着书,而且难得的全神贯注,本是一幕令弘治帝和朝堂学士们热泪盈眶的感动场景。可秦堪仔细看了几眼后却惊愕地发现,朱厚照的表情很不正常。
只见朱厚照面孔微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书本,鼻孔不自觉地张大,额际微微沁出细汗,不时用舌头舔舔干枯的嘴唇。书案下翘着二郎腿,不时相互交换,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