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婆走了,秦堪还得继续忙事业。
千户上任至今,东城千户所根本没去过几次,下面十个百户除了老人丁顺,其他九个还处于似熟未熟的阶段,说到底南京城是京都重城,锦衣卫也不像传说中那样每天不停抓人审人,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锦衣卫的日子挺平静的,偶尔有些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之类的案件,应天府出几个捕快便把事情办了,用不着劳动锦衣卫。
十个百户每天要做的便是巡街,坐探和收集市井民间以及南京权贵和大臣们府里的情报,虽只有一个千户,但各百户雇佣的帮闲加起来却有一千多人,民间市井里的情报大部分由他们收集起来,报给各自的百户,百户则每天将情报归纳分类,选择相对重要或有用的情报,上报给千户所,秦堪每天要做的事更简单,就是将分类过后的情报再次进行筛选,选择更重要的部分,通过军驿或信鸽报给京师北镇抚司。
仍旧醉月楼,东城千户秦堪宴请手下九位百户,百户们欣然赴约,众人在秦堪面前表现得很恭谨,当然,秦堪估摸着他们的恭谨态度多半是装出来的,毕竟他根基太浅,几个月之内由一个平民升到了千户,这样的升官速度在大明官场来说,可谓火箭速度了,肯定会引人嫉妒的,而且他也没做过什么能让众人服气的事情,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崇明抗倭一事,然而那件事毕竟众百户们没有亲眼看见,心下多半认为是以讹传讹,不足采信。
前世当副总的时候,秦堪便学到了驾驭手下的经验,无非恩威并济而已。其实这种方法在中国相传千百年,老套是老套,但这个驭下之道能传之千年,必然是有效的。
宴席间众百户阿谀奉承连连,个个翘着大拇指没口子夸赞秦千户实乃少年英雄,可敬可佩云云,秦堪笑吟吟的,既不脸红也不拦着,千户大人喜欢听人夸他,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是一种赏心悦耳的享受。
命人从原来的百户所里提出二千两银子分给众百户,当是见面礼,这份礼将宴席的气氛推向了**,人人争先恐后,纷纷拍着胸脯表示愿为千户大人效死,秦堪笑着点头,也没把这话当真,百户们的忠心不是二千两银子能买来的,姑且听之,只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不要暗地里给他这个上司使绊子就好。
对秦堪来说,这顿宴席的唯一收获便是将百户们的德性看清了三四分,同时暗中注意到两名百户,一个名叫赵观,一个名叫孙风。
宴席中这二人相对比较沉默,不像别的百户那样夸夸其谈。
前世跟金老先生笔下的韦爵爷学了一招,那就是话多的将领必然只会拍马屁,没有真本事,沉默寡言而又不巴结讨好上司的,必然是有真本事的人。
秦堪不动声色间把赵观和孙风这两个人记在了心里。
嗯,可以好好拉拢一下,调教好了将来不但能帮自己挡刀子,还能帮自己背黑锅。
秦千户大多数时候挺清闲的。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把那两个要拉拢的家伙请到千户所来聊聊天,说说故事,增进一下感情。——感情牌是一张好牌,有时候比利益更牢固,更可靠。
“最后任我行使出了吸星**,却不料令狐冲当时正好尿急,任我行用嘴隔空一吸,结果悲剧了,被活活呛死,夕阳西下,干掉了任我行的令狐冲最后终于…”
赵观和孙风一脸急切:“终于跟任盈盈在一起了?”
“不,终于跟东方不败有情人终成眷属…”秦堪不满地皱眉:“我前面埋了那么多伏笔你们没看出来吗?其实令狐冲真正喜欢的是东方不败…”
赵观和孙风敬畏莫名,连连拱手:“千户大人到底是读书人,这故事说得好听之极。”
秦堪干笑,前世读《笑傲江湖》还是高中的时候,很多情节都忘了,磕磕绊绊的,大体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反正糊弄两个明朝的百户没问题。
和颜悦色地瞧着两位欲拉拢的目标,秦堪笑道:“两位可从这个故事里悟出了什么道理?”
赵观和孙风瞠目结舌:“…”
他们实在没想到听个故事还要交作业。
“学…学好功夫,为千户大人办差办得更扎实。”赵观结结巴巴道。
秦堪表情严肃道:“错了!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学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跟东方不败那种阴阳人打架时,猴子偷桃这一招是没用的,因为他无桃可偷,以后跟东厂那帮阉狗干架时切记切记…”
赵观和孙风:“…”
秦堪重重叹气,通过这两天的观察,二人的品性还是很不错的,可惜悟性差了点,费了半天口水说的故事,他们却领悟不到实际有用的东西,真以为堂堂千户大人给他们解闷呢。
“大…大人,令狐冲和东方不败,这个…他们一个是男人,一个不男不女,这对有情人房中之事…呵呵。”
“这有何难?千万不要小看男人的聪明,咱们男人从来都是无孔不入的,许仙连母蛇都能捅,相比之下,令狐少侠的难度小多了…”
“许仙是谁?”二人愕然。
“白蛇传你们没听过?”
“没有。”
秦堪端盏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打算再跟他们说一段被自己编得乱七八糟的白蛇传,刚张嘴,门外有校尉恭谨禀道:“大人,出事了,京师北镇抚司衙门急令。”
秦堪面色一肃:“说。”
“京师一位大臣被拿入诏狱,江南学子士人不明事理,受大臣家人煽动,欲聚集南京吏部衙门,为那位大臣讨说法,大臣其家仆已招供,北镇抚司严令南京东城千户所弹压处置,勿使事态扩大。”
第七十一章坑儒千户(上)
这是秦堪第一次接到京师北镇抚司衙门的直接命令。
事情很简单,被拿入诏狱的大臣名叫彭缙,京师礼部主事,虽只是小小六品官,却因天下士子皆出礼部,故而也有不少门生。
彭缙的仕途虽然不顺,但其人颇精学问,甚至与昔日的江南同窗和门生私下里组了一个诗社,闲时聚集一处,饮酒吟诗,互畅平生之志,醒时痛饮醉时狂歌,颇得魏晋雅士之风。
锦衣卫拿他是因为他表面卖弄才学诗情,上月还义正言辞地向内阁奏请天下提学官严督考访在学生员,言称“行不逮学或有行而无学者居下”,转过身却暗地里卖鬻国子监贡生名额。
弘治年间,天子刻意压制厂卫权力,再加上这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为人谨慎,以仁善治狱,凭良心说,这些年锦衣卫办的冤假错案很少了,彭缙一案,锦衣卫是真真实实拿到了实据,委实没有冤枉他,连他自己都在狱中认了罪,偏偏他的家人为了救他,利用彭缙在士林的名气,暗里找了一些江南的学子门生闹事,欲图给南京吏部施加压力,逼锦衣卫放人。
大明内阁制度渐渐成熟,当今天子仁厚,内阁三老贤明,文官集团掌握了大权,这个时期的读书人已渐渐被惯出了脾气,以往畏之如虎的厂卫他们也不怎么害怕了,虽然不敢直接跑到镇抚司衙门指着大门骂娘,但在南京吏部衙门门口闹点动静,读书人表示毫无压力。
事情的过程已不重要了,现在要命的是,这帮读书人若真闹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面子肯定不好看,而且轻易便给东厂提供了攻讦的借口,大明朝堂之争,争的已不是黑和白,而是派系党群。
接到命令的秦堪不敢怠慢,立马命人召集九位百户手下,东城十个百户所全部出动,分散南京各周边,严密监视南京街头学子士人的动向。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是江南的读书人行动却比较快,秦堪接到命令的第二天上午,南京吏部衙门便神奇地出现了百十个身穿儒衫的读书人,这一手令秦堪有些猝不及防,原来他们竟化整为零,从南京各处慢慢聚集成群。
得报之后,秦堪脸色很不好,领着手下几名千户,急匆匆赶往南京吏部。
南京吏部衙门就在东城千户所不远,一条街的距离,秦堪步行而往,他走得很快,白净英俊的脸庞微微涨红,不知是气是羞。
赵观小心道:“千户大人,这事儿怪不着你的,读书人太刁钻,玩心眼儿咱们玩不过他们…”
孙风点头附和道:“对,再说这本是京师锦衣卫惹出的事,凭什么叫咱们南京锦衣卫给他们收十烂摊子?读书人是那么好弹压的么?打了骂了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秦堪叹道:“不想收十也得收十,现在说这些有用吗?此事我若压下去了,万事太平,若处置不当,打压读书人的黑锅只能由我来背了,你们难道没看出北镇抚司的意思?”
简单的说,北镇抚司要找只替罪羊,把众人的目光由彭缙案转移到别处。
至于为什么选秦堪这只羊替罪,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因为东城千户所离南京吏部衙门最近,一条街的距离…
这实在是个很荒谬很扯淡的理由,但官场之事本就这么扯淡,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秦堪注定无法反抗。
一想到命运的无奈处,秦堪的面孔不由泛了几分铁青,对那些没事找事的读书人生出了反感。
“当初焚书坑儒谁挖的坑?这人真应该拉出来砍了…”秦堪愤愤道。
“对,不该如此虐待读书人,此人死罪…”赵观和孙风二人急忙附和。
秦堪横他们一眼,道:“这人确实是死罪,不过罪不在虐待读书人,而是没把那帮读书人坑干净,瞧瞧,千百年后给咱们添了多大的麻烦…”
赵观和孙风不敢再接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了。
听说千户大人曾经也是秀才,他们发现读书人对读书人也挺狠的。
吏部衙门位于南京皇宫正门洪武门外东侧,南京六部衙门在禁宫外围一字排开,吏部正处于宗人府和户部之间。
此时的吏部衙门已是人山人海,除了门前青石广场上静静肃立的一百多个士子模样的读书人外,还有许多远远围观的百姓。
负责守备南京的魏国公徐俌也听说了读书人闹事,老国公担心引起严重的冲突事件,早早便调了数百兵丁守在吏部外面,但兵丁们只将看热闹的百姓和读书人远远隔开,却没人敢上前驱赶这些功名在身的士子举人。
锦衣卫的人也来了不少,他们却离得更远。事情已经传开了,这帮读书人本就是冲着锦衣卫来的,谁还敢上前凑热闹?
身穿大红飞鱼服的秦堪在众百户开道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衙门前的广场上。
静静肃立的读书人一看到他们穿的飞鱼服,便如同疯牛看到了红布,顿时沸腾起来。
衙门青石台阶上,站着几位官员,正是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以及两位吏部侍郎,还有一个白面无须之人,却是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这些人里,守备太监傅容最倒霉,士子们围住吏部衙门之前,傅容恰好在吏部衙门跟林尚书串门子,没成想莫名其妙被堵在了衙门里。
秦堪的到来如同烧开了一锅水,士子们一见秦堪似乎是锦衣卫为首之人,顿时群情激愤起来。
“朗朗大明乾坤,厂卫霸欺良民,构陷大臣,国之奸贼也!”
“马上放了彭主事,否则我等江南士子必砸了你这遮蔽天日的烂衙门!”
“对,我们还要联名告御状,齐赴京师敲登闻鼓,让天子陛下评评理!”
“…”
乱糟糟的情势令包括秦堪在内的所有官员一齐皱起了眉头。
秦堪心中对这些不分青白的读书人反感愈盛,走到台阶下,忍不住冷冷道:“人是在京师抓的,你们去京师告御状便是,在南京闹事算什么?”
众读书人一滞,接着如同点爆了火药桶似的,一齐炸开了。
“厂卫果然蛮横霸道!”
“陷害忠良,不得好死!”
“你们跟那些没卵的阉狗沆瀣一气,迟早没有好下场!”
这话却令站在台阶上的守备太监傅容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于是重重一哼,嗓音尖细喝道:“你们这些人皆负功名在身,不怕王法么?还不速速退去!”
锦衣卫为首的人表了态,太监也表了态,士子们终于被激怒了。
场面轰的一声,瞬间变得混乱,这群无法无天的读书人竟一齐朝衙门冲来。
吏部林尚书和两名侍郎见势不妙,扭头便跑进了衙门,还很没义气的把衙门大门关上了。
混乱中,一众百户紧紧围着秦堪,保护他不被打,太监傅容却倒了霉,人群中不知哪里挨了一下,痛得一声惨叫。
秦堪也怒极了,他最恨这种无理还胡搅蛮缠的人,说是读书人,多年的圣贤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反正乱也乱了,秦堪干脆横下心,闭着眼朝骚乱的人群中胡乱踹了一脚,只当泄一下心头火气。
身旁一步之遥,傅容也来了脾气,一巴掌甩出去,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打到了谁。
人群顿时一静,一个衣衫下摆印着脚印,脸上一个红巴掌印的读书人捂着脸,不敢置信似的站了出来,抖抖索索指着秦堪,悲愤道:“你…好个卫狗,竟敢侮辱斯文,不但踹我,还扇我脸…”
秦堪涨红了脸,仿佛受到莫大的冤屈似的,大怒道:“你眼瞎了?睁大眼睛看清楚,你脸上那一巴掌是那狗太监扇的,我只踹了你一脚而已!凭什么冤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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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坑儒千户(中)
眼看士子们和秦堪马上要起冲突,秦堪身边护卫的赵观和孙风目露凶光,右手按在刀柄上蠢蠢欲动,看他们的样子,打算拔刀了。
秦堪一见不妙,马上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二人的冲动。
几拳几脚没关系,一旦拔刀伤了或杀了读书人,事情的性质便完全不一样,秦堪在大明的美好穿越时光可以到此为止了。
被一众士子围着,打又不敢打,骂又骂不过,几名锦衣百户憋着一口气,难受极了。
“千户大人,这样下去不行,读书人惯于蛊惑煽动,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失去理智了…您快拿个主意吧。”赵观擦着汗焦急道。
“嗯,有道理。”秦堪一脸凝重:“…要不拿那个死太监当肉盾,咱们先冲出去再说?”
南京守备太监傅容离秦堪只有一步,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惊怒交加道:“你…秦千户,你敢!”
“不要这么小气,帮忙挡一下下嘛…”
赵观脸有点黑:“大人,恐怕不妥,回头咱们没好果子吃的…”
“那就把吏部的门叫开,跟里面的人喊话,若再不开门,咱们就反水了,帮读书人一起砸衙门…”
众人:“…”
很难理解这位千户大人的思维啊,他做人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傅容倒是大为赞同,情势不妙,大敌当前,他暂时抛去了对秦堪的仇视,连连点头道:“不错,杂家没招谁没惹谁的,凭什么让杂家吃这挂落?”
众百户毫无顾忌地对这个没节操的死太监投以鄙夷的眼神。
反倒是秦堪,看傅容的目光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看来大家的道德底线处于同一水平线呀。
吏部大门内一阵骚乱,估计秦堪和傅容的话给吏部官员增加了不少压力,没过多久,衙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傅容和秦堪以及众锦衣百户闪身而入,大门砰的一声,又紧紧关上了。
吏部大堂内,林瀚尚书看着秦堪和傅容的目光有点复杂,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赞扬褒奖性质。
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可奈何,林瀚咳嗽两声,有意无意瞟了秦堪一眼,捋着白须缓缓道:“外面士子闹得不像话,二位可有良策?”
傅容脸色很难看,没好气的重重一哼,一句话也不说。
傅容确实有资格生气,数来算去,最无辜的人就是他了,锦衣卫拿了京师的礼部主事,说起来或许跟锦衣卫有关,跟吏部也有关,甚至礼部,国子监,内阁…非要说关联,这些部门都有关联,唯独跟太监没有半文钱关系,特别是远在南京的守备太监…
还是那句话,他傅容招谁惹谁了?不过就是在不恰当的时候串了个不恰当的门子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自身生理缺陷的话,此刻傅容很想跳着脚指着堂内每一个人的鼻子,表达出强烈的想要跟各位家中女性长辈先人发生超友谊关系的愿望…
傅容有资格生气,秦堪却没这个资格了。
这事还真跟锦衣卫有关,而且有直接关系…
林瀚也知道此事与傅容无关,嘴上说着“二位”,眼睛却盯着秦堪,意思很清楚,你们锦衣卫惹出来的事,你看着办。
谁知林瀚却见秦堪忽然安坐堂前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品了口茶,咂摸咂摸嘴以后,竟然闭上眼睛养神,那表情好像这事完全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打酱油的一般。
林瀚深呼吸,生生忍住暴跳的冲动,脸色却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干脆直接点名了。
“秦千户,此事追本溯源,与锦衣卫脱不了干系,你是不是该表个态?”林瀚语气不怎么好,作为当朝二品尚书,能对一个五品武官正脸说话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语气好劣,实在不能奢望太多。
秦堪轻叹口气,不得不睁开眼,他知道这件事情自己扛定了,不过现在情况不明,不能贸然处置。
朝身后侍立的赵观使了个眼色,赵观会意地点点头,走出了吏部大堂。
秦堪微微一笑,道:“尚书大人,此事确实跟锦衣卫有关,下官不敢推卸,至于如何处置,不如静观其变如何?”
林瀚忍不住怒道:“静观其变要等多久?不出一个时辰,这些无法无天的士子们就要砸我吏部衙门了,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砸的不是你东城千户所!”
秦堪喃喃叹道:“我倒是希望他们砸了我的千户所,让他们出了这口气就好了…尚书大人稍安勿躁,下官一定保吏部衙门周全。”
林瀚也知道处理这件事很麻烦,更不敢开口让秦堪派锦衣卫镇压这帮士子,话传出去他可就成了天下读书人的死敌了,闻言只得悻悻一哼。
一柱香时辰过去,赵观从堂外匆匆走进,在秦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秦堪淡定点头。
事情差不多搞清楚了,前因自然是彭缙一案,可秦堪很清楚,但凡读书人聚集成群,其中必有领头之人,一盘散沙是成不了群的。
此时外面领头的读书人是两名举子,一个是江宁县举人,姓萧,名鸿桦,一个是上元县举人,姓万,名直。
萧鸿桦是彭缙的门生,而万直则是彭缙当初的乡试同年,二人皆与彭缙关系匪浅,彭缙入诏狱后,其家人便是与这二人联系,于是他们联合起来鼓动了一群读书人,相约吏部闹事。
确定目标就好办了,秦堪拧着眉想了片刻,脸上便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这个黑锅不好背,还是换个人帮他背吧。
林瀚见秦堪此刻居然还笑得出,心中不由愈发气怒,冷冷道:“秦千户却是悠闲,不知可有想到良策?”
心情一轻松,秦堪说话便没了顾忌,微笑着叹了口气,悠悠道:“其实最好的法子嘛,…还是拿傅公公当肉盾,大伙儿一块冲出去,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傅容闻言浑身一颤,吓得硬生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们锦衣卫就没一个说人话的吗?”傅公公像在大街上被男人摸了屁股似的尖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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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坑儒千户(下)
秦堪觉得傅公公对锦衣卫存有偏见,就像锦衣卫对所有的太监也存有偏见一样,其实大家都属于不被理解的那一类人。
林瀚冷着脸没说话,神情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拿太监当肉盾也好,锦衣卫武力弹压也好,只要士子们不拆了他的吏部衙门,怎样都好说。
——堂内三人分属不同阵营,大家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节操掉了一地。
有个成语叫“大智若愚”,秦堪觉得可以发明一个成语,叫“大奸若德”,其实但凡进了官场的人,当初读圣贤书时的高尚品性差不多丢得干干净净了,大家的道德底线低得不敢想象,当然,也有例外,不过这种例外只是在官场上昙花一现,最后的结局必然泯灭于众人。
有道德的人是当不了官的,就算当了官,必然也当不长久。
眼见傅公公气得有种想跟他拼命的架势,秦堪急忙温言安慰:“傅公公放心,刚才下官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绝不会拿公公出去当肉盾的…”
傅容呆了一下,接着又跳了起来,勃然怒道:“就算万不得已,你们也不能拿杂家当肉盾!凭什么!杂家招谁惹谁了?”
“是是是。”
林瀚皱了皱眉,道:“秦千户,事态紧急,你可有主张?快说说吧。”
秦堪微微一笑,道:“事情既然跟锦衣卫有关,自然由锦衣卫解决,尚书大人,傅公公,且安生坐着吧。”
林瀚点点头,道:“秦千户,士子乃国之重器,你可要善待他们,若有死伤,本官可要拿你是问。”
这话先把他自己摘出去了,又站在文官集团的立场上把秦堪架到火上。——身处这样一个人人奸诈如鬼的环境里,文弱书生秦堪怎么善良得起来?
吏部衙门外的青石广场上。
年约三十许的萧鸿桦盯着紧闭的署衙大门,脸上露出几分冷笑。萧鸿桦是彭缙的门生,说是门生,其实彭缙并未教过他什么学问,只不过彭缙就职礼部,礼部负责科考,才三十岁的举人萧鸿桦自然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总要金榜题名才对得起多年寒窗苦读,而礼部尚书和侍郎们显然瞧不上他这个默默无名的小举子,萧鸿桦这才拜入彭缙门下。
四十多岁的万直则是彭缙的乡试同年和知交好友。
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举人,平日里傲气十足,大明的科考制度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二人有幸顺利走过了两座独木桥,自然有着他们傲气的资本。
当彭缙的家人找到他们,求他们搭救彭缙时,二人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换了太祖或成祖时期,或许二人想都不想便拒绝了这个要命的请求,不过如今是弘治年,文官集团已掌握了话语权,于是善待士大夫也成了如今大明的主旋律,只要纠集起一大群有功名的读书人,无论厂卫还是官府都不敢拿他们怎样的。
于是二人碰头一商量,一百多个读书人就这样被架上了二人的战车。
事实果然如同他们预计的那样,官府和锦衣卫不敢拿他们怎样,反而节节败退进了衙门,大门紧闭,高高挂起了免战牌。
广场上的士子们仍在骂骂咧咧不休,万直皱眉道:“萧贤侄,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拖久了大家的心气儿也泄了,此事怕是无果而终呀。”
萧鸿桦看着吏部的大门,冷冷一笑,道:“万叔,咱们肯定不能让那些狗官们逃避下去,不如一涌而上,把这衙门砸开再说,大明律法虽严,然则法不责众,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也不能拿咱们怎样的。”
万直点头:“甚好,就这么办吧。”
萧鸿桦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身振臂大呼道:“同年同窗们,厂卫陷害忠良,彭主事无辜入狱,我等学子士人皆负功名,乃大明之重器也,吏部与锦衣卫竟避而不出,慢待我等,难道我等便任由此事作罢,任由忠良狱中受苦吗?”
几句话一煽,广场上的士子们顿时又被点燃了热情,纷纷大喊道:“不能!”
“我等饱学圣贤之书,凭一腔浩然正气立于天地间,岂能任卫狗颠倒黑白,而令忠臣含冤莫白?今日我等愤而击之,只为伸张国朝正气,只为呼喝乾坤不平,诸年兄,吾谁与往?”
众士子激昂大喝:“同去,同去!”
这便是功名的妙处,这便是无数大明寒窗学子拼尽毕生之力,也要搏个功名的本质原因。但只有了功名,无论秀才还是举人,功名就是他们的护身符,就是加入文官集团的入门证,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上面都有整个文官集团为你撑腰。
若无这件护身法宝,百十个文弱平民就算借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冲击官府的大逆之举,可秀才和举人们却不一样了,他们不但敢,而且还能把自己置身于正义凛然的高度,蛮横地占据道德制高点,以正义的代表为名,毫无顾忌地做出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
这也是如今大明文人的本质,以正义之名,行无法无天之事。
轰然一声呼喝,一众士子如同疯子似的,几步跨上吏部衙门的青石台阶,举手抬脚,正待给衙门那扇朱漆大门留下个正义凛然的记号,以便日后供自己逢人吹嘘时,大门却猛地从里面打开了。
九名锦衣卫百户簇拥着秦堪昂然走出,众士子一楞,冲击衙门的动作顿时为之一滞。
跟刚才进去时不一样的是,九名百户神情冷峻,面若冰霜,秦堪向前跨出一步,暴喝道:“锦衣校尉何在?”
千户所的普通校尉和力士们早已到场,听到秦千户大喝,广场上顿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齐声回应。
“在!”
秦堪面露杀机,缓缓道:“给本千户把这些目无王法的士子围起来!”
“是!”
上千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们锵地一齐拔出刀,杀气腾腾的围了上来。
情势突变,攻守易位!
不少士子顿时慌张了,毕竟冲击官府这事委实有点严重,没经历过大场面的士子们自然感到了害怕,虽说自己代表着正义,可锦衣卫臭名昭著百余年,他们哪管你正义不正义,一刀劈了拉倒,跟他们讲道理有用吗?
不少士子此刻才感到有些后悔,本来不关自己屁事的,为何听信蛊惑,非要趟这浑水?真当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是木雕泥捏的不成?
萧鸿桦见势不妙,上前一步凛然道:“住手!卫狗敢尔!我等乃圣人门生,百毒不侵,百邪不入,身负圣天子钦赐功名,谁敢拿我们?”
万直最初也有些惶恐,见萧鸿桦站出,顿时也鼓足了勇气:“正是,你们杀得了一个两个读书人,杀得尽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吗?”
秦堪目光如刀,盯着二人冷冷道:“我自然不敢滥杀读书人,我只杀有罪的读书人,你们二人谁是领头?”
二人一齐往前一步,齐声道:“我们都是领头者。”
“拿下!”秦堪暴喝。
两名百户亲自上前,刀鞘朝他们膝弯上一拍,二人便情不自禁地跪下,接着牛筋绳一捆,几个呼吸间便被捆成了两只大肉粽。
众士子傻傻的看着这一幕,有心想反抗,却被四面钢刀出鞘围住他们的锦衣校尉们吓住,浓郁的杀机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鸿桦和万直被粗鲁地拎进了衙门,紧接着,衙门大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众人如梦初醒,顿觉分外没面子,人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一人咬牙怒道:“厂卫竟真敢拿我清白士子,诸年兄,此辱我等绝不可忍!”
“正是!叫他们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