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隐隐的笛声,颇为凄切,吹笛的人似乎有无尽的愁思,尽在这笛声之中。冰儿侧耳倾听,还不曾听过如此凄凉的笛声呢!
她走出房门,巡着笛声走去。夜色如水,宫人们大多都睡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小太监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一只猫从花丛中探出头来,猫眼在夜晚闪烁着绿幽幽的异彩。她心里微惊,不由地停下脚步,一人一猫对视片刻,那猫低低地叫了一声,扭头钻入花丛中。
她不由地一乐,自己是怎么了?
终于见到吹笛的人,长身玉立的男子,身影被月色映照着,周身皆如梦如幻。冰儿怔怔地看着他,原来光王竟是谪仙般的人物。若非是这夜色,这笛声,她还不曾察觉。
她有些耳热心跳,这个人笛声如此凄切,难道是心中有不平之事?
一曲甫毕,李忱道:“你还未睡?”
她点点头,宫人遇见殿下本应行礼,她却忘记了,光王也完全没有责怪之意。两人在台阶上坐下来,一同抬头看着星空。
“我的母亲原本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妾室。节度使谋乱,全家处斩,我母亲却因为生得美丽而充入掖庭。虽说母亲后来得宠于先父皇,但因她的出身,我们母子两人处处受人排侪。”
冰儿侧头看看李忱,李忱抬头看着天空,他的侧面轮廓甚为深隧,似比正面还要俊美得多。冰儿的脸又红了,垂头不语。
李忱续道:“母亲为避口实,自我幼年时起就将我送至十六宅。虽说皇子们皆是在十六宅中长大,但其他的皇子能时时与生母相聚,我却不能。一年之中,大概只能见到母亲两三次面。即便是这两三次面,也都是匆匆一聚,便不得不分开。”
冰儿轻轻叹了口气,她并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但尚宫大人却待她甚好,如同是她的亲母一样。
“其实我很思念她,一直都很思念她。”李忱的目光越来越落寞,冰儿因他落寞的目光,心里也觉得悲伤起来。
她低声道:“那何不去探望她呢?”
李忱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你不明白。皇兄驾崩后,朝中有拥立我为帝的传言。虽然先帝和皇上都得以继位,但他们心中对我却都颇为忌惮。其实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皇上,我只想能与母亲团聚。”
冰儿侧头想想:“既然不想当皇帝,就和圣上说明一切。”
李忱哑然失笑:“我说了他会信吗?何况这种事情又怎能挑明了说?”
冰儿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既然不能与皇上说,为何能与她说呢?她的脸便又红了。
“明日是我母亲的生辰,她会去后宫佛堂礼佛。我一直都想送她一件礼物,但未得她诏见,却也不敢冒冒然地见她。”
见自己的母亲还要得到诏见,果然帝王之家也有与平民不同的痛苦之处。
她道:“那该如何是好?”
李忱转头看着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能帮我吗?”
冰儿被她握着双手,心如鹿撞,低声问:“我怎么帮你?”
李忱自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母妃一心向佛,这佛珠是天竺圣物,你帮我送去佛堂。”
冰儿呆了呆:“我从来不曾见过太妃娘娘,而且未曾得到太妃娘娘的诏见,我也不可能见到她。”
李忱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母亲是极和善的。她不肯见我,只是为避嫌疑。你却不同,你只是一名普通宫女。只要你到佛堂中说求见太妃娘娘,便一定能见到她。”
冰儿垂头看看那佛珠,又抬头看看李忱。月色中,李忱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恳之色。冰儿被他注视着,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去试试看,说不定能见到太妃娘娘。”
李忱大喜:“若能将佛珠送给母亲,她一定会欢喜。谢谢你。”
冰儿见李忱欢喜,自己便也欢喜起来,“但愿真能见到娘娘。”
李忱微微一笑,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光华。只是冰儿却并不曾看清这光华,即便看清了,她也无法知道李忱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由十六宅到佛堂去,中途必会经过金吾左仗院,八年前的甘露之变,就是发生在这里。
李忱之母郑妃会在未时前往佛堂,冰儿经过金吾左仗院时正是午时刚过,未时方至之时。忽见李德裕仓皇奔逃,身后不远则跟着一群神策军士。
冰儿不由地停下脚步,李德裕跑得极为狼狈,帽子早已不知去向,鞋也掉了一只。身后的神策军杀气腾腾,若是被他们抓住,只怕李德裕立时便会被杀死。
她暗暗心惊,这是怎么回事?附近的宫人早已经避得不知去向,她踌躇不安。她虽有职责保护后宫安全,但若是神策军哗变,凭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有何作为?何况李德裕是宰相,却非后宫之人。
她念头未转完,忽又见李溶带着数名侍卫迎了过来。李德裕一见李溶,大喜过望,连声叫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李溶沉声道:“发生了何事?为何神策军竟会追赶宰相?”
一名神策军首领排开众人走上前道:“殿下,我等并非想要谋反。只因宰相无故克减我等薪饷,神策军自护卫大内以来,一向尽心尽力,兢兢业业,自问从来不曾得罪过宰相。宰相大人却为何要为难我等神策营将士?”
李德裕颤声道:“你们竟在皇城之内追赶宰相,形同欺君,你们可知已经犯下了杀头大罪。”
那名神策军首领冷笑道:“若减少我等薪饷真是出自于圣上的旨意也便罢了,只怕这是宰相一个人的意思吧!皇恩浩荡,圣上待我等一向优厚,怎会忽然减少薪饷?宰相大人既然一心和神策营过不去,我们就算冒着欺君之罪也要讨个公道。哪怕事后因此而斩首,也不敢有所怨尤。”
李溶皱眉道:“各位是一定要杀宰相吗?”
神策军众人齐声叫道:“杀宰相!杀宰相!杀宰相!”
李溶朗声道:“若要杀宰相,就请先杀了我。”
神策军众人一愕,叫声沉寂了下来。李溶道:“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当朝提出来,由皇上决断。诸位不经圣上御准,就要私自处死宰相,请问诸位将圣上置于何地,将国法置于何地?即便宰相做事有欠公允,诸位皇城哗变,形同谋反,不是比宰相的过失更大吗?”
他如此一说,那几名首领脸上微微变色。他们皆是被仇士良煽动,心里忿忿不平,此时见到安王出面,气势上早便有些怯了。
李溶道:“我想请诸位回去,我自会请示皇上,今日之事绝不追究。至于宰相的政见,若是有所偏颇,皇上自有圣断。各位能相信我吗?”
神策军众人面面相觑,几名首领低声商议了片刻。一名首领道:“既然殿下如此说,我等还怎敢闹事。请殿下一定要将我等的请求转呈圣上,宰相对我等不公,我等请求圣上体恤下情,还我等一个公道。”
李溶道:“只要各位相信我,我一定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冰儿冷眼旁观,李溶三言两语,就平复了箭在弦上的叛乱。她心里不由地暗暗敬佩,此时的安王与那个挖空心思折磨她的人全然不同。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像是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安王?
看他面对神策军数百人,神色不变,仪态从容,全不将数百叛军放在眼中,帝王之霸气已是呼之欲出。
她有些失神,为何今日的他如此出人意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树后一点寒光,她连忙向着那个方向望过去,一支利箭快如闪电射向安王。
她大惊,箭来得极快,破风之声竟比箭速还要慢上许多,眼见箭便要射中安王。她来不及想这箭是谁射出来的,人已经向着安王扑过去。
只来得及叫一声:“殿下小心!”堪堪地将李溶扑倒,背后一阵剧痛,那鬼魅般的箭已没入她的身体。
眼前一阵晕眩,她仍然趴在安王身上,这姿式甚为不雅,她想要站起身,但背后疼得厉害,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想要说话,才一张嘴,鲜血便淋漓而下。
迷迷茫茫地见李溶翻身抱住她,满面惶急,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冰儿!冰儿!你怎么样!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她想笑一笑,想说她没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溶的脸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呼声也越来越遥远。她心里却不免疑问,为何李溶的神情会那么焦急不安,甚至带着……心痛!是错觉吗?
第五章 凌波舞
朦胧间,听见李溶高声骂人的声音:“若是她死了,我要你们陪葬!”
玉环飞燕尖锐难听的叫声:“鱼冰儿,你千万不要死啊!要是你死了,我们也得死。不仅我们得死,连太医也得死!你千万别死,千万别死啊!”
虽然昏迷不醒,她却仍然哭笑不得。若是能活着,难道她想死吗?她从来不曾想过死,从来都没有!
“永巷重门渐半开,宫官著锁隔门回。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是在哪里听过这首诗?在什么地方?
她记不得了,似乎有一个老者正在教一个女孩背诗。那老者是谁?女孩又是谁?那是一个开满牡丹花的花园,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正在扑蝶。
“若泠!你还在玩,有没有记住?”
扑蝶的女孩子蓦然回首……
冰儿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传来玉环惊天动地的叫声:“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她艰难地侧头,玉环奔向门外,沉重的脚步使门窗都在震动,“殿下,她醒了!我们不用死了!不用死了!”
当真是哭笑不得。冰儿看着玉环肥胖的身子消失,神思又有些恍惚。
永巷重门渐半开,宫官著锁隔门回。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
“你如何会背这首诗?”李溶站在她的床前,声音出奇地温柔。
她躺着,安王站着,这成何体统?她连忙想起身,才微微一动,李溶便按住了她:“别乱动,小心伤口。”
其实她也着实没有动的力气。
“那首诗……”不知为何,她有些惶急,想要知道那首诗的来历。
“是八年前被处斩的王涯所做。”
“王涯?”
“是,八年前因谋反而被全家处斩。他的诗文现在仍是禁忌,你是由何处学来的?”
她又失神起来,从何处学来的呢?
李溶见她脸色渐渐灰败,忙道:“不要再想那诗了,你伤得很重,我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冰儿吃惊地看着李溶,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吗?
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四大美人都被迁了出去,于是原本一到了夜间便会鼾声如雷的房间忽然静得可怕。
外间里睡着一个小宫女,是李溶安排来服侍她的,因为怕她的伤势会突变。忽然之间,受到如此礼遇,冰儿还真不习惯。
忽听敲窗之声,她有些艰难地起身,推开窗子,见光王李忱站在窗外。她猛然想起,那天是为了替李忱送佛珠给郑太妃才会经过那里,结果她终究是没有见到郑太妃。
她有些惭愧地道:“奴婢有负光王所托,佛珠也丢失了……”
李忱叹道:“若不是替我送佛珠,你也不会经过那里。倒是我的原因,令你受了重伤。这是御医亲配的金疮药,据说颇有奇效。”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入冰儿手中。
冰儿接过瓷瓶,心里不由地泛起暖意。在禁宫之中,除了尚宫大人之外,他是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她抬起头,嫣然一笑:“谢谢殿下。”
月光照着她的笑容,因伤势未愈,冰儿的面颊显得苍白憔悴,却奇异的纯净如水。李忱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愧意,若是她知道这一切皆出于他的安排,这单纯信任的笑容大概就会被打碎了。
他个性深沉内敛,多年来韬光养晦,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这是后宫千古不变的定律。他无法原谅这丝惭愧之情,因而他立刻道:“夜深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冰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多少有些失望。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光王的身影却已经深入她的心底。似乎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光王都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与安王李溶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全是殿下,一个便嚣张跋扈,一个便温和有礼,怎会区别那么大?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鱼冰儿啊鱼冰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无论是安王或是光王都是高高在上的殿下,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就算紫衣局的宫女有些与众不同,说到底也只是宫女罢了。他们对你如何,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对于神策军所发生的哗变,果然如同李溶所保证的那样,皇上不再追究。只是下了道诏书对神策军的首领们进行了规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只是由这件事上,仇士良却觉得心惊。德宗时代曾经发生过禁军的叛乱,当时德宗与皇宗仓皇逃出京城,随侍在侧的只有数名太监。也便因此,德宗十分信任太监,叛乱平定后,神策军便交给太监掌管。
这些年来,仇士良之所以能够把持朝政,即便是先帝下定决心想要处死他,也仍然是以失败告终,皆是因为他统领神策军的关系。但经过这件事后,他却发现,神策军首领似乎已经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了。
与此同时,朝中也开始风传,皇上想要褫夺太监的神策军权。本来仰他鼻息的朝臣们,似乎也开始站到了宰相那一边。
对于大多数依附权贵的朝臣来说,原本也不需要运筹帷幄,不过是谁得势便奉承谁罢了。而所谓的得势,也十分简单,不过是看皇上更信任谁罢了。
仇士良渐觉力不从心。文宗朝的时候,虽然他不是皇帝,但却是皇帝也及不上他的。甘露之变后,他几乎是掌握了朝中所有的实权,甚至敢于大声斥责文宗,而文宗也只是默默不语罢了。
现在的这个皇上,是他立的,三年以来,本来握在手掌中的人,却似游鱼一样不再能够掌控。他想,他毕竟是低估了李瀍。不仅低估了李瀍,甚至也低估了李溶。
到了此时,也应该是用到烟织的时候了。他养了她八年,便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万一,终究还是来了。
天气和暖,李瀍猛然发现,整个皇宫已是一片花团锦簇。他甚是勤政,每日兢兢业业,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朝政之上,对于身外之事,便不甚在意了。
此时,他乘步撵而行,一路看着繁花彩蝶,心情便也如风中彩虹一般。八年以来,一直压抑着自己,刻意奉承仇士良,甚至为他杀了许多有功之臣,不过是为了自保。保住了自己,才有反攻的机会。现在,这机会似乎到了。
因心情愉悦,他的唇边不由地泛起一丝笑意。
风中隐隐传来歌乐之声,应是梨园子弟正在排练教坊新声。若是平日,他自是不顾而去。今天,因心情的原因,他竟命步撵向梨园行去。
阻止了宫人传道之声,他信步走入梨园。只见一只琉璃所制水缸中,一个女子正在翩然起舞。说是起舞,缸中盛满了水,人便在水中,应又是游泳,只是却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泳姿。
女子身着五色鳞衣,日光之下,鳞衣泛起梦幻般的虹彩。乐工们所奏亦是新曲,乐韵婉转,恰似少女情挑。
那女子身上似有魔力,将李瀍的目光牢牢地吸引在自己身上。一曲甫毕,女子自缸中一跃而出,动作轻盈如同凌波仙子。女子落于地上,翩然无声。她方才注意到李瀍,连忙深施一礼,“奴婢王烟织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子的声音亦如同出谷黄莺,清脆悦耳。李瀍走上前去扶起她:“你是何人?联为何从未见过你?”
烟织抬起头,一双清泠泠的目光落在李瀍的脸上:“奴婢是新进宫的才人,前次求见时,陛下忙于朝政,不曾见奴婢。奴婢不敢造次,未曾再次求见陛下,望陛下恕罪。”
李瀍并不曾听见她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她的双眸。艳阳之下,他的额上竟冒出冷汗,脊背冷飕飕的,如浸冰窟。这双眸子……为何……似曾相识?
八年前,那个女孩子的眸子便是如此清冷如同冰雪,她曾说过:“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终究还是放过她,任由她逃走。只是他并不曾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一个亡命天涯的女孩子,又能拿禁宫深处的他如何呢?
这个女子,到底是不是八年前的那个女孩?
或许是他呆立的时间太久了,身边的小太监轻声道:“陛下,陛下!”
他如梦初醒,才道:“你说你叫王烟织?哪两个字?失我嫣支山的嫣支吗?”
烟织没有笑,仍然用那种清泠泠的目光注视着他:“不是,是平林漠漠烟如织的烟织。”
“你是哪里人氏?父亲是何人?”
“奴婢是陇右人士,家父户部侍郎王谦。”
能入宫做才人的女孩子,必是身家清白,官宦之家,又怎么可能是八年前的罪臣之女?李瀍呆呆地看着烟织美丽的面颊,一时意乱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