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比杨家村大了许多,也富裕许多,很多人的花灯并不是自己做的,而是从花灯店买回来的。杨沐几个跟在游灯的队伍中,看到不少新奇漂亮的花灯,也算是开了眼界。
游了一圈,最后大家都汇集到了村中的戏台边上。戏台是新年时唱社戏用的,这时就做了展示台,斗灯的人上台去展示自己的花灯。
此时月已升得很高了,月华如流水般泻下来,清辉熠熠,将戏台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台下坪中大家手中各式花灯的光亮,整个场景可谓一清二楚了。
最开始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提着灯笼上了台,因为是自家做的灯,形状都简单朴拙。台下的孩子觉得谁的好,就大声叫那孩子的名字,若是实力相当,就会推一个比较有威信的人上去计票数。
一个提着鲤鱼灯笼的孩子获了胜,因为他的花灯用红色的颜料描了鱼鳞纹,看起来比较突出。
接着又有五六个孩子上台去比试牢固度,其中有个提着兔子花灯的孩子的蜡烛没有安装严实,灯笼稍微侧了下,蜡烛就滚了下去,将兔子的屁股烧穿了,蜡烛掉了出来,引起了一阵哄笑。那孩子窘得满脸通红地下了台。
杨沐几个早就看到吴家兄弟的花灯了,吴宽提着一个精美的红色宫灯,吴严手里拿着的是一盏漂亮的荷花灯,吴慈手里提着一盏金黄的鲤鱼灯笼。毫无无疑,他们的花灯是今晚最漂亮的,三兄弟神气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将手中的花灯举得高高的,所以很难不显眼。
台上继续在比试,杨沐看了一会,抬头望天,月已近中天了,灯笼里的蜡烛也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要回家去了,不然娘在家等急了。便同颜宁几个商量着回去了。
第7章 惊魂之夜
他们几个提着自己做的灯笼游了一晚上,也算是兴尽而归。先送颜宁到家,杨沐三人再结伴回杨村。
还没出吴村,杨沐和大新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只有三宝的还有一小截蜡烛在亮着,好在十五的月亮挂在当空,将夜晚照得几乎跟白昼一样,不至于看不清路。
“杨铁蛋!”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了声音,虽然是满月,但毕竟是夜晚,又还只是孩子,正在专心走路的他们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谁?”杨沐下意识地问。
抬眼四望,只见六七个人影从村口的大梧桐树下走了出来,其中有提着三盏漂亮花灯的吴家三兄弟。
“你们今晚居然在我们村游灯,是不是想来斗灯啊?”开口说话的是吴文。今晚爱出风头的吴文居然没有去斗灯,大约也是等着这一出戏呢。
“没有,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的花灯很漂亮。”杨沐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弄僵,所以由衷地夸了一句。
吴宽显然很受用,很得意地说:“那当然,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买来的,县城,你去过吗?也不看看你们自己拿了些什么丑八怪,居然还给颜宁也做了个那么难看的灯,还好意思拿得出手!”
杨沐有些赧颜,他们做的花灯确实算不上漂亮,但也并不觉得自卑,就算再不好看,也是自己做的,最重要是大家都很喜欢,玩的也很高兴。
“走吧,我们快回去吧,一会儿爹娘该着急了。”大新推了下两个伙伴,小声地说。
杨沐向前走了一步:“我们先回去了,天很晚了,你们也快回家吧。”
平时吴宽兄弟几个出门,都有家仆跟着的,今晚吴宽不愿意让他们跟着,将看护的那几个仆人都打发去喝酒玩骰子了,所以竟逗留到这么晚还没有回去。
“慢着,等我们算清楚账了才走。”吴严开了口。
三宝疑惑地左右看了下同伴:“我们没有欠你们什么吧。”杨沐手心有些冒汗,他将空着的右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看来今晚是免不了要吃点拳头了。
“你们说没欠就没欠?你们在我家学堂读书,居然还敢拐带颜宁,真是不知好歹。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我们三兄弟的厉害!”吴慈向前跨了一步,非常理直气壮地说。
空手的吴文和另外几个已经冲了过来,劈手就抢夺杨沐三个的灯笼,吴家三兄弟没动手。杨沐见人来夺灯笼,自然是不给,几个人扭打成一团。混乱中,杨沐和三宝都吃了拳脚,大新个子高大些,他还能够还手反击。
杨沐的灯已经被踩得稀烂,三宝的灯也摔在地上,灭了,大新的灯滚落在一旁的草地上。扭打中,又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杨沐一阵心疼,衣服又被扯坏了,娘又要难过了。
大新奋力挥舞着拳头,将被压在下面的杨沐和三宝解救出来。三人也不恋战,花灯也不要了,赶紧挣脱束缚往村口跑。
“快跑,分头跑。”大新边跑边说。
这边几个人没料到他们会逃跑,愣了一下神,吴严反应快:“愣什么,赶紧追!”他自己率先追了上去。这恐怕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敌人跑了,当然就要去追,也没考虑到追到之后又能怎样,顶多也就是再揍一顿。
这本来是个极美好的中秋之夜,但是于杨沐来说却是一个噩梦。玩过游戏的人都有一种感觉,你在奔跑或者躲藏中,被对手抓住或找到,尽管知道只是个游戏而已,那一刻心里总是害怕慌乱的。何况这还不是游戏。
脚下的路在清朗的月光照耀下,呈现灰白的颜色,杨沐的心跳如擂鼓,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他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三宝和大新已经不知去处,他们跑散了,他现在走的,并不是平时回家的大路,而是水田水塘交错的田埂道,他跑到田野里去了。后面一直有人在追赶,他不敢停下来看,生怕被人抓住。
只听得“哎哟”一声,紧接着“嘭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水了。动静很大,与他跑动时惊起的青蛙落水声不一样,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脚步声似乎消失了,有人在惊恐中喊叫。
杨沐停下来,回头一看,月光洒在水塘上,银光粼粼,水面不是刚才经过时的平静,而是泛起了很大的涟漪,有人在水里挣扎惊叫,又被水呛得直咳嗽。一盏花灯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荡了几下,熄灭了。
杨沐张望了一下,后面再无跟来的人。他看了一下,水里那个不断扑腾的人还没有上岸。
杨沐知道,这口水塘是有名的水鬼塘,水塘深且陡,不好上岸,曾经淹死过不少人。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带着灯笼出来的只有吴家的三个少爷,看刚刚那花灯,似乎是吴严的那盏荷花灯。
他连忙往回跑,也不管夜凉如水,一边将衣服鞋子都脱了,也不管荆棘茅草,顺着坡势滑下塘堤,在水边拔了一根插在水里的树枝,向水里的人走过去。
这时候他看清了,落水的是吴家的二少爷吴严。“吴严,来,抓住。”他将树枝向吴严递过去。
吴严的水性并不好,虽然他也常在仆人的教导下学习游水,但是因为没有下水摸鱼虾田螺的动力,所以学得并不专心,只能在水里扑腾一会儿,保证自己不立刻沉下去。
这回他从高处滚下堤埂,径直滚入水中,摔得人都懵了,身上疼痛,心中又恐慌,只是本能地在水中胡乱扑腾挣扎,再加上身上又穿着过节新换的长衫,腿被缠裹得几乎无法动弹,直拖着往水下沉。夜色迷蒙,四周都是水,根本就不知道岸在那边,所以越扑腾离水越远,力气也渐渐抽离了。
就在他极度恐慌惊叫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接着有一根棍子伸了过来,他伸手连忙将救命稻草抓住。
水已经没倒杨沐的脖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岸边走,因为水底泥滑,走起来并不容易,何况还拖了一个人在后头。离岸两米宽的水面在他看来是如此的漫长,快到岸边的时候,他感觉那头的重量消失了,原来是吴严脱力了,松开了抓住树枝的手,人正往下沉。
杨沐连忙扔掉树枝,向吴严游过去,抓住他的衣服,奋力往岸上拉。杨沐水性再好,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吴严拖回岸边。
吴严呛了一肚子水,肚子都有点鼓起来了,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杨沐有点惊慌失措,这里离村子不近,又是大晚上的,谁能那么快来救人呢。他想起来平时听人说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一般要将锅子翻过来,用锅底将水顶出来,没有锅子的时候,用膝盖也可以。
于是拼着力将比自己高大的吴严挪到自己身上,用膝盖顶他的肚子。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吴严发出了“咳咳”的咳水声,水从他嘴里倒流了出来,呼吸也变得顺畅多了。
“吴严,吴严,你没事吧?”杨沐连忙问。
吴严乌里乌涂地“呜”了一声,接着发出了“嘤嘤”的抽泣声。杨沐松了口气,暂时看来没有大问题了。他抬头看了下刚才下来的地方,足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堤埂,自己爬上去都很费事,再加上一个溺水的吴严,肯定是爬不上去的,怎么办?
他站起来,直着嗓子喊:“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有人掉水里了。”
叫了一会,听不到什么回音,大概是堤埂将声音挡住了,传不太远。又回头问地上的吴严:“吴严,你起得来吗?”
“起不来。”吴严抽抽嗒嗒。
“那我上去叫人来帮忙,你先呆一会好吧。”
“不,不要走,我怕。”吴严一听杨沐要走,便慌忙伸出手来在空中乱抓,似乎要抓住杨沐不让他走。
杨沐只好向他伸出一只手,安抚他的情绪:“那我们等一下吧,说不定你哥会来找你。来,我扶你起来,你先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穿湿衣服会生病的。”
杨沐扶起吴严坐到离水更远一点的地方,吴严抖抖索索摸不着衣扣,杨沐伸手帮他把衣服脱下来。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裤子有两件正挂在堤埂边,还有一件外衣,估计扔在上边了。
他过去取下来,上衣给吴严穿了,自己穿了裤子,穿裤子的时候才发现,腿上似乎给茅草荆棘挂出了不少血口子,背上也有些火辣辣的疼,不过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四周都静下来,虫鸣蛙叫响起来,因为是中秋了,许多虫子已经不叫了,所以算不上聒噪,只有吴严“呜呜”的抽泣声。月光静静洒在四周,将一切照得影影绰绰的,水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月华铺撒在上面,银亮亮的一片,隐隐约约还看得见那只花灯飘在上面。
“那花灯你还要不要?”杨沐突然出声。
“啊?”吴严还没缓过劲来,身上不住打颤,声音带着哭腔,“不要了。”
“哦。”
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了人声。杨沐竖起耳朵,似乎是有人在喊“二哥”、“二少爷”,他松了口气,终于有人来找了。“太好了,吴严,你家的人来找你了。”
“哦”,吴严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站在身边光着上身的杨沐,月华从上面洒下来,将杨沐笼罩起来,身上仿佛发出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对不起,谢谢你,杨沐。”吴严听见自己喃喃地说,这是他头一回叫杨沐的名字,以往总是不屑地叫“杨铁蛋”。
“没关系啦,”杨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将手圈成喇叭状,奋力向上回应,“诶,我们在这里——”
第8章 严冬不冷
这个充满惊险、恐慌、混乱的夜,终于以一种戏剧的方式结束了。
吴员外找回吴严之后,对家里仆人进行了狠狠的责罚,对几个儿子也进行了狠狠的教训和体罚。吴严倒是免去了体罚,他受了惊吓,又着了凉,晚上又哭又闹,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吴家请了神婆来给吴严收惊,跑到落水的那口水塘边去叫魂。
杨沐回到家中,也将他娘吓得不轻,这好在是没事,要是万一出了事,两个孩子可能都没了,那可怎么办,想一想都觉得后怕。从此以后晚上是不许出去的了,水塘边也不能让他们单独去了。这事闹得有点大,颜先生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对参与打架的几个人进行了处罚和深刻的教育,并让他们向杨沐、三宝和大新道歉。
杨沐因祸得福,吴员外知道自家次子被杨沐所救,特意登门道谢,尽管这事最初的初衷是由打架挑起的。吴老爷许诺只要杨沐愿意,可以一直在私塾念下去,并且负责他今后读书和各级考试的费用。杨母感恩戴德,让儿子给吴老爷磕了好几个头。吴员外坚持两家结了亲,相约年节时要互相走动。
事故之后,杨沐并未觉得跟之前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他依然每天去私塾上学,跟着颜宁一起识字、学习,与三宝大新一起游戏。
只是吴家兄弟再也不来找他的麻烦,这点他倒是觉得挺好的。吴严病好后来上学,对杨沐表示十分的友好。先就杨沐的丢衣事件进行了道歉,主动承认衣服是他出主意撕坏了,并坚持要赔给他一件新的,杨沐坚决不要才算完事。
吴严从那时起,就常常在课后参与到杨沐和颜宁的学习与游戏中来。开始令杨沐颜宁几个不自在了好几天,不过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
因为吴严的转变,吴宽吴慈自然也渐渐向他们表达善意,到最后整个私塾都和乐融融,大家都不再分派别,浑然成一家了。颜先生对这个改变非常乐见其成。
只有颜宁有点小小的失落,以前杨沐只跟他们几个要好,现在他跟所有人都成了朋友,尤其吴严还常常主动来找他玩,感觉朋友被人分去一部分了。杨沐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颜宁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些朋友,不用担心被欺侮,这不是更好么?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的冷。南方的雪不多,但是雨水却不少。冬天下雨是穷人最难熬的日子,又湿又冷,出门极不方便。
每到下雨天,杨沐就撑着雨伞,光脚穿着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不堪的路去私塾,双脚冻得红肿麻木。到了私塾,才能够洗洗脚换上书包里的棉鞋,不几天,双脚就长上了冻疮。
整个私塾十五六个学生,颜宁不必受泥泞之苦,吴家三兄弟每逢雨天也是由仆人背着上下学的,本村的孩子多数都由家人送来的,像杨沐这样光脚上学的,大约只有五六个。
颜先生心地善良,他每天早间学生尚未到私塾之前,就烧了一锅滚烫的水在那等着,来一个,就倒上一盆热水先泡脚,把脚泡暖了,换了鞋子,才让去书斋上课。即使是这样,学生们还是长了冻疮,严重的还红肿开裂了,待到泡完脚,冻伤处又麻又痒又痛,哪里还能够集中精力学习。
颜先生打听到一个偏方,用茄子的根和茎烧水泡脚可治冻疮,于是找来了许多茄子茎和根,烧了水给学生泡脚,果然有极好的疗效。
于是每天早晨,吴家老宅的东厢房的廊檐下,一溜儿排开的都是泡热水脚的孩子。这个记忆,一直烙印在杨沐的心底,待多年后想起来,从脚底到心里,还都是暖暖的。
颜先生也有严厉的时候,比如中秋节那件事,吴宽等人都受到了惩罚,那根平时用来做道具的戒尺终于派上了用场。吴宽一群人的手心挨了十下戒尺,肿得两天都握不了毛笔。
先生也在课堂上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他说读书人首先就要学做人,读书人要有君子之德,其次才是做学问。故从那天起,他就调整了教学内容,在授课之外,每天都讲授一篇德育故事,传授仁义礼智信忠孝善等理念。
后来,杨沐学到四书五经时,从里面读到许多先生以前讲过的道理,不由得感慨起先生的良苦用心。
过了腊八,私塾就要放假。早在这之前,杨沐就听颜宁说了,先生要带颜宁回家乡过年。经过半年的相处,杨沐也知道了颜宁母亲去年就亡故了,家乡还有祖父母在,过年是一定要回去尽孝的。
散学之前,杨沐带给颜宁一双黑色的灯芯绒面的棉靴,鞋面上还绣着漂亮的暗色花纹。这是杨母给颜宁做的,因为她听儿子说师母没了,想到颜宁过冬的鞋袜肯定没准备得那么妥帖,虽然自家也不富有,但是做一双棉鞋的料子和棉絮还是有的。
颜宁拿着鞋子,眼眶有些湿润:“杨沐,你留着自己穿吧。”
杨沐笑了:“拿着吧,我娘特意给你做的呢,她给我也做了一双,过年的时候我们都有新鞋子穿。”
颜宁腼腆地笑了一下:“那替我谢谢你娘啊。”
杨沐呵呵一笑:“要谢,也是我谢你们,先生收我读书,你教我识字读书。”
颜宁也笑了:“散了学,也记得读书写字啊。”
“忘不了。过完年早点回来啊。”离别在即,杨沐还挺舍不得这个好朋友的,他想说,别忘了我啊,但是觉得太不好意思了,说不出口。
颜宁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嗯,我不会忘了你们的。”
杨沐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年假杨沐过得很充实,他除了读书写字,也去帮伯父和叔父家拣藕。蓉乡的藕粉是出了名的细腻滑爽,远近闻名。
到了冬天,水乡最忙的事便是挖藕,荷塘的水基本都放干了,人们将埋在泥底的白白嫩嫩的藕节起出来,洗干净,送到集市上去卖,或者卖给制藕粉的作坊。吴家就有这么一个大作坊,制作的藕粉销往菁州各地,颇有一点名气。
年前,在县城药铺学徒的杨林回来了,给他带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和吃食,这是杨沐最高兴的事了,当然,高兴的不是有吃的玩的,而是林子哥回来的事实。林子哥在县城带了半年,模样没怎么变,但是好像瘦了点。
杨沐看着林子哥傻笑:“林子哥,你回来了啊。”
杨林摸了下杨沐的脑袋:“铁蛋长高了呢。”
杨沐嘻嘻笑:“还没有林子哥高。林子哥看起来好像瘦了。”
杨林笑呵呵的:“我师兄他们说这是长身体,抽条呢。”
“林子哥,你在那好不?”
“挺好的,学了不少东西。我会认好多种药了,也在学认字儿呢。”
“那你师傅对你严厉不?”
“师傅要求挺严格的,严师才能出高徒啊。”
杨沐没话了,他觉得林子哥在药铺里过得也许并不那么好,因为林子哥不怎么跟他说学徒的事,只是跟他说在县城里看到的新鲜物事,尽拣好玩的开心的说。
“铁蛋,在私塾里有没有人欺负你?”杨林侧着脑袋问杨沐。
杨沐一说起自己的私塾生活,就开始滔滔不绝,包括自己学了好多字,教颜宁游水,中秋节自己做花灯,去吴村游灯,被吴宽兄弟欺负,又救了吴严,还有先生给他们烧水泡脚的事,全都说给杨林听。
杨林看着他,听着他的经历,眼睛里带着笑意,觉得很高兴,这个孩子已经可以自己应对危机了呢,而且还赢得了那么多朋友。
杨林发现,杨沐说得最多的就是颜宁。“林子哥,颜宁是我在私塾里最好的朋友。他是先生的儿子,可聪明了,懂的可多了。你要是也能认识他就好了。”杨沐不止一次地表示自己的遗憾。杨林笑笑,是有些遗憾啊,颜宁究竟是个怎样厉害的人,让杨沐念念不忘呢。
整个年节,杨沐又成了杨林的跟屁虫,除了走亲戚,两个人都在一起玩,一起去挖藕、摸莲子,捉鳝鱼泥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杨林还教会杨沐认识了好几种草药,并教给他这些草药的用途。
不到元宵节,杨林就去县城了,药铺不比别的铺子,过年也有人看病抓药的。杨沐失落了两天,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了,过完年,颜宁就要回来了。
第9章 荷叶田田
时间对于认真生活的人来说,总是过得飞快的。当荷香四溢、荷花初放的时候,杨沐已经结束了开蒙教育,开始上书了。
所谓上书,就是先生教授学生新课,学生拿着书本挨个上前,由先生带着学生读书,学生学会之后反复朗诵,直到能背诵下来,先生再教给下面的内容。虽然背下来的未必都能理解,但是贵在积累,待年岁稍长一些,理解力增强了,再由先生讲解书中意思。
颜宁开蒙得极早,早在杨沐学描红时,他就已经上书了。这种参差不齐的教学进度在私塾是很常见的。所以杨沐开始上书的时候,颜宁就已经开始理解书中的意思了。
除了识字读书,颜先生也教学生算术。毕竟靠科举走上仕途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要另谋出路,而读书,最主要还是学习最基础的知识,以谋将来有更好的发展。
初夏是水乡最美的季节,天气不是太热,万物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水稻刚抽穗不久,田地里到处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菱角漂浮在水面上,叶子油光发亮,红白的小花点缀在绿叶间,清新可人。荷塘里荷叶田田,挨挨挤挤连成整片,蔽去了水的颜色,南风一起,荷香四溢,令人陶醉。碧玉般滴翠的荷裙之间,荷花像一支支令箭,从水底冲出来,如初夏夜空的繁星,密密点缀在这成片的碧玉之中,粉的如少女的脸颊,白的如一粒粒的明珠,多得人目不暇接。
颜先生是个风骨铮铮的君子,尤爱莲花,当初应邀来此教书坐馆,很大的原因就是看中了这水乡的荷花。初春的时候,杨沐几个人往私塾院子里一口闲置的大水缸到了几桶荷塘的淤泥,在泥里放了几段细瘦的藕。
过了一阵子,水缸里果然长出了铜钱大小的荷叶。有一天早上,杨沐看见先生立在水缸边,嘴里念“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虽然不大听得懂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先生是欢喜的,于是心里也分外高兴。
大家看着这几片叶子慢慢地长大,出水,长成亭亭的裙状叶子,整个院子都溢满了荷叶的清香。每天大伙儿都看见先生在水缸边流连,胸中就胀得满满的,分外有成就感。
从荷塘的荷花开花起,杨沐每隔两天就去荷塘里折一支荷花,带到私塾,插在一个水瓶里,放在书斋一角的桌上,水瓶是吴严从家里拿来的。颜先生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那支荷花上,嘴角噙着笑。杨沐看那花瓣开始凋落,就又去折一支新的来。后来大家都形成了一种默契,轮流去折荷花来插瓶。
关于这荷花,是分种类的,有籽莲、藕莲和花莲,籽莲是专门产莲子的,藕莲是专门产藕的,而花莲是专门用来观赏的。
水乡这儿小面积的荷塘多半都种藕莲,也有在水田里种藕莲,以采藕为主,大面积较深的荷塘,多半是种籽莲,因为水深,不大好采藕。至于花莲,多半是大户人家后花园的荷花池里种来观赏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乡下人是没有闲情去种的。
当地的孩子从会行路起,就对荷花的种类分得一清二楚,哪些荷花摘得,哪些摘不得,都心里有数。颜先生入乡随俗,也知道这荷花的分类,故而对学生们的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陶陶地享受孩子们的心意以及这夏日的清香。
漪水是平县境内最大的河流,自西往东从蓉乡境内的玉屏山脚下流过,因为玉屏山东面地势低缓,水流在此回旋低回,徘徊不前,竟形成一个不小的湖泊湾,湾中荷花尤其是白莲长得极盛,故得名玉荷湾。玉荷湾中种的均是籽莲,故欲看“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采莲盛景,还该去此处。
对蓉乡的孩子来说,每年夏天,玉荷湾是消暑游戏的好去处。划一艘小船,荡入荷叶中,摘一片斗大的荷叶顶在头上,便销匿了踪迹。
头顶是荷叶,将日光蔽去,脚下是脉脉的清凉流水,人在舟中,暑汗全消,通体舒泰。随手揪一个莲蓬,一边剥着莲子,一边荡着小船,听着采莲女唱的采莲小调,水性好的翻身下船,还能从水里摸上一尾鲜活的鲤鱼来,那滋味真是惬意无比。
吴杨两村更是得了地利之便,就在玉荷湾的最南面。站在村子北面极目骋望,一片碧波荡漾,南风吹过,荷叶齐刷刷往北倾伏,掀起一道银白的波痕,白莲朵朵,像跳跃的仙女。景色极为优美。
端午这日,私塾放假,因为今年的龙舟竞赛不在本地举行,大家也就没去看龙舟,纷纷约了去玉荷湾玩耍。头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所以出游计划完全不受影响。一行人带着粽子和鸡蛋,早早就到了湾边。还不到采莲的季节,那些采莲的小船都搁浅在水岸边。
凉风习习,柳条随风轻拂,清香弥漫,荷叶上还残留着昨夜雨后的水珠,在叶面上滚来滚去,像晶莹剔透的珍珠。远处的水面上氤氲着淡青色的水雾,碧绿的叶面间点缀着繁星一般的莲花,全开的、半开的、打着骨朵儿的,如明珠点缀,又如繁星点点。
大家斗了一会儿蛋,吃了鸡蛋和粽子,三三两两都爬上了船,荡开木浆,往湾中驶去。颜宁从未划过小船,便与杨沐同坐一条船。
“杨沐,我们坐一条船。”吴严也爬上船来。
还没来得及上船的三宝和大新望着吴严的背影干瞪眼,这个吴严动作未免也太快了。没办法,他俩只好上了另一条船,莲舟都小,上了五个人,就难以转身了。
杨沐坐在中间,划着木浆,小船向荷叶中心驶去。颜宁头一次来玉荷湾,高兴得像只小猴子,一会儿叫“哇,这片荷叶真大”,一会儿又叫“哇,这朵荷花真漂亮”,然后又想起自己学过的一些采莲的诗句,便站在船头背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杨沐听了,觉得怪好玩,原来采莲也有诗啊,便让颜宁教他。
吴严坐在船尾,他对背诗没有兴趣,他见杨沐将船荡得轻轻巧巧,便说:“杨沐,我来划吧。”
“你会吗?”杨沐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会的,会的。”吴严满口应着。
杨沐把桨递给他,然后小心地跟他换了位置,他倒不怕吴严将船划翻了,这样的小船,不会划的话,只会在原地打转儿,不至于翻船。吴严接了桨,像模像样地划了几下,奇怪的是船不往前走,而是在原地打转儿。
三宝和大新的船就跟在他们的船后头,看得哈哈大笑。颜宁也被晃得头晕,坐下来抓住船舷:“你到底会不会啊?”
吴严有些羞恼,只好停了桨。杨沐便止了笑,示范给他看,一边跟他说:“你该这样划,这么用力,力量不需大,但是有巧劲儿。”
吴严试了几下,果然得了要领,居然真将船又摇摇晃晃地往前推动了。小船儿分花拂叶,渐渐地到了荷叶中。吴严颇得意,一个劲地大笑:“我也会划船了。”
颜宁说:“让我来试试吧,我也学学。”
吴严将桨递给颜宁,然后也像模像样地当起老师来。颜宁极聪明,早就看出划水的诀窍了,桨一到手,便稳稳当当地将小船推动起来。
吴严惊得嘴巴都张圆了:“颜宁你会划啊?是不是划过?”
颜宁得意一笑:“没啊,原来划船这么简单啊,根本不需要学。”
杨沐在船尾汗颜,这个颜宁,以为谁都跟他一样聪明呢。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颇高了,湖面上氤氲的淡青色的雾气已经消散了。碧绿的荷叶在阳光的照射下如通透的碧玉,莹然滴翠,逼人眼目,白莲如明珠一般星星点染着这一大片碧玉,香风扑鼻,令人酥醉。杨沐摘了一片荷叶,顶在头上,又揪了一片,给颜宁也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