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推掉吗!”程程咬牙切齿,“你分明就是不想去!”

  冯跃低头想了想,认真回答她:“差不多吧。”

  下午一群人吃完午后甜点,浩浩荡荡地杀向KTV,经过中心广场时,有人忽然说:“哟,我们学校的学生呢!”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哇,周末还穿着校服,真是厉害啊!”

  “重点班的吧,是不是在约会啊?这样还穿着校服,不知道他们班主任该哭还是该笑呢。”

  “看人家重点班的人约会都拿着数学书啊!”

  “欸,程程,那个男生是不是和你挺熟的?”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程身上,“不算熟。”程程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收回了目光。

  大家嘻嘻哈哈的都没放在心上,很快话题便移向了别处,倒是许意如颇有些八卦地凑上前同程程说:“看不出来呀,我们家的小伙子也长大了啊。那姑娘谁啊,眉清目秀的,还不错哟。”

  “不知道,”程程也笑,风情万种的样子,“看来还真没唬我,真有约了。”

  “重色轻友,回头掐死他!”

  程程认真地看着马路对面的红绿灯,隔了一会儿才说:“谁稀罕呢。”

  补习班结束后,冯跃难得地不想立刻回家,他一条一条街走过去,竟然回到了初中念书的学校。正值周末,空荡荡的学校几乎看不到人,他凭着记忆轻易地找到了初三时的教室,他在一张课桌前坐下。这位子如今已经易主,桌子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完全不似它以前的主人在时那般空荡。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冯跃的手机号码只有几个人知道,程程上课无聊喜欢给他发短信,他一直要到放学后才会开机回,通常都是零星的一两个字“好”“嗯”“对”,程程也不抱怨,反正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冯跃!”她在电话里叫他。

  他将手机贴近耳朵,认真听她说话。

  “冯跃,我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你来接我回家,现在开始计时!”

  程程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她喝酒上脸,沾一点点酒脸就通红,有图谋不轨的男孩子趁机上来想要搂她的腰,她举起酒瓶就向对方砸过去。挂掉电话后,她便靠在KTV大厅的沙发上安然地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间,程程觉得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来者有一种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可以依赖。她就这样趴在对方的肩膀上,渐渐地,她感觉到寒风的冰冷,她慢慢睁开眼,看见了满世界的雪。

  “下雪了啊。”程程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嗯。”

  “你是谁?”

  对方不回答了。

  程程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他还是不回答。

  程程便发起疯来,捶着对方的背:“你是谁?”

  他终于有些无奈了:“别闹了,是我。”

  他还是没有说出他是谁,可是那句“是我”却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程程认同般地点点头,用手拍了拍他头顶上的雪花,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生日那天之后,程程终于开始交男朋友了。同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对方英俊多金,花名在外,他们在学校里公然牵手拥抱,她开始很少出现在冯跃面前。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忽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然后又一脸无辜地转身离开。

  她永远都在校园八卦头条的第一栏,她同男友分手了,她又交了新的男友,被她的新男友抛弃的女孩找她又哭又闹,程程的生活永远不会单调。时间就在她不甚在意的目光中匆匆流走。升入高三后,一轮、二轮、三轮复习接踵而至,可是从来没有人听见冯跃抱怨过,他总是一脸平静地拿起试卷,不紧不慢地写出一道道正确答案。

  05 /

  高考前夕,程程忽然打电话叫冯跃和许意如出来吃烧烤。她嗜辣如命,羊肉串上撒了厚厚一层辣椒粉,一口吃下去,嘴唇比涂了口红还要艳丽。她一边大口喝着水,一边装作顺便提到:“我要去美国了。”

  许意如一口土豆差点从嘴里喷出来,倒是冯跃很平静,烧烤的烟雾漫上了他的眼镜,他便轻轻将眼镜摘下来,淡淡地回了一句:“哦。”

  “哦你个头啊!”程程又忍不住伸出她的“九阴白骨爪”想要掐死他,“你们好好存钱,来美国看我,我开车带你们兜风啊!”

  程程记得那夜城市里难得出现星光闪烁,三个人并肩走了一路,就算是道了再见。

  在美国念书那几年,程程倒是经常回国。冯跃在北京念书,她有好几次都在北京转机,两三个小时的转机时间,他带着刚刚做好的小吃去机场找她,她狼吞虎咽地吃,他便默默递上一杯热奶茶。

  程程忽然回过头问他:“欸,冯跃,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这是2011年的夏天,他们相识整整七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女孩依旧貌美如花,一袭浅绿色长裙衬得她越发美丽。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依然会因为她的笑容而脸红,只是他学会了别过头,不再看她。

  这一年的冬天,许意如感情受挫,她隔着太平洋和程程视频,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冯跃接到程程的电话:“冯跃,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们曾经答应要来美国看我?”

  于是冯跃翘了两周的课陪着许意如来到美国,纽约正没日没夜地下着大雪,程程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她的张扬一如当初。她和许意如在众目睽睽下尖叫着拥抱,没开口,眼泪已经先落了下来。

  然后程程才慢慢走到冯跃的面前,她想了好久,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她指了指许意如,又指了指自己的心,才开口:“冯跃,谢谢你。”

  这些年,她对他说过很多很多的话,她说“冯跃快把你作业拿来”,她说“冯跃你这个书呆子”,她说“冯跃我要吃巧克力味的奥利奥”,她说“冯跃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说“冯跃你这样子很惹人烦”,她说“你是谁”,她说“冯跃你要不找个女朋友吧”……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却是第一次对他说谢谢。

  冯跃凝视着远方没有开口,可是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儿,终于渐渐长大了。

  他们去拉斯维加斯过冬,三个人住一间套房,程程拿枕头砸冯跃,开心得在床上打着滚尖叫,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岁,拿着笔不停地戳着前面清瘦男孩子的肩胛骨。

  许意如心情太差,拉着程程去酒吧,她们穿着十厘米高的细跟鞋,黑色带亮片的吊带裙,眼角的眼线向上挑起,同不认识的英俊的男孩子跳舞喝酒,将头埋进他们的臂弯里笑。

  冯跃就坐在角落里独自饮酒,有女孩子端着酒杯来搭讪也被他礼貌地挡回去。

  “呆子就是呆子!”许意如贴在程程耳边说。

  程程抽着颜色洁白的万宝路不说话,许意如便继续说:“你说他有多傻,被我们欺负了这么多年。”

  “是啊,”程程静静地掐灭了烟,她不再涂颜色鲜亮的指甲油,“真傻。”

  “那你呢,你竟然就没有一点点被打动?”

  程程猝然回过头,对上的是许意如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表情,她仰起头笑起来:“不会是他,我可是妖精程程,我的心不会属于任何人。”

  然后她丢掉手中的烟,拉起一旁的陌生男子,深深地吻下去。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她从来不懂许意如的眼泪,她交过的男友连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她从未动过真心。

  那天夜里,冯跃艰难地将两个烂醉如泥的女孩弄回酒店,拉斯维加斯夜未眠,星光漫天,趴在他背上的程程却忽然醒过来,“冯跃!”她叫着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猝不及防迎上她的一个吻。

  如此绵软悠长,就像是在细细诉说多年的爱意,从少不更事的年少时,一直到穷途末路的后青春期,她的双眼迷离,他却无比清醒。

  程程和许意如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她赖在床上大声喊着“冯跃,冯跃”却未看到男生清瘦的身影。她们两人面面相觑一阵子,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冯跃的行李全部不见,大理石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保重”。

  他的字依然潇洒有力,像是一面照妖镜,程程将字条捏在手里,她想她竟然无处遁逃。

  程程和许意如沉默着回到纽约,她向来骄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所以也绝对不会打越洋电话向冯跃质疑。

  “程程,”许意如离开美国那天,她明明已经过了安检,却还是忍不住又跑出来,“程程,你记得不记得,四年前你出国,我帮你收拾你的行李?”

  她点点头。

  “在你书桌最右边的抽屉里放着一张试卷,那是你初中三年唯一一张及格的英语试卷,冯跃帮你将每一道错题都改了过来,试卷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

  程程看着许意如的眼睛,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程程,别骗自己了,你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张试卷……承认你爱他,就那么难吗?”

  “意如,那你又记不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子并肩走在一起的画面?”

  “他们两个根本……”

  “我知道,”程程笑着打断许意如,“可是你知道吗?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笑容。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见过几次冯跃的笑?那才是适合他的女孩子,我们和他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他对我的感情,还是我对他的感情,都让他如此沉重……我竟然从来没让他快乐过。”

  所以她弃权。

  06 /

  大学毕业后,程程倒不如以前一样喜欢回国了。她搬去纽约附近的小镇上,这里人们的生活安安静静,夜里八点行走在路上已经看不到住宅的灯光。她开始整日素颜朝天,穿着平底鞋能走很长很长的路,邻居打趣程程,说她是十几岁的中国女孩。

  程程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夜里,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她接起电话说了好几个“Hello”,对方却沉默着不回答。程程像是有感应般,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着握着手机一直到天明,电量不足的手机开始嘟嘟作响,程程才不得不叹了口气:“冯跃。”

  手机里传来他浓浓的鼻音:“嗯。”

  程程将手机紧紧贴住耳朵,然后轻轻地问:“你不再爱我了,是吗?”

  他的声音穿越了太平洋,穿越了四季的风,穿越了这些年无望的等待,穿过了彼此渐行渐远的人生:“……嗯。”

  “谢谢你,”程程仰起头,不让眼泪这么快就滑落下来,她嘴角努力扯出笑容,不让他发现她的难过,她说,“对不起。”

  她挂掉了电话。

  这一天,程程同往常一样起身洗了个澡,早餐是三明治加牛奶,工作忙得她晕头转向,老板对她说了一句“Happy birthday”,晚上一个人去吃了牛排配红酒,她沿着路灯一个人走路回家。

  而她的前方,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生喝得烂醉,男生将女生轻轻背在身上,女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问他:“你是谁?”

  他不回答。

  “你是谁?”她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隔了好久,他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别闹,是我。”

  雪花在不知不觉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渐渐覆盖了来时的路。

  岁 月 手 札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在美国,记得那天没有课,我一个人在家中。

  窗外下了很大的雨,我烤了两块华夫饼,抱了一大桶冰淇淋,把自己关在房间,用一下午的时间写完了这个故事,非常酣畅淋漓。

  编辑读完稿子以后,一声叹息,说:“唉,你写的故事总是让人惆怅。”

  我写过的所有故事里,只有过一个冯跃。只写过一个这样的男孩子,木讷、正经、一板一眼,却又比谁都温柔。

  对程程来说,他实在是太美好,对于十几岁的她来说,太美好的东西,只会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我不喜欢将故事里的遗憾写得很直白,像是做数学题一样给出工工整整的答案,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

  生命和爱情,哪有什么标准答案。

  我们一生中所错过和失去的人,多如天上繁星,留一点美给遗憾本身,你就不必再苦苦追问。

  故事名取自王菲的歌《邮差》,有普通话版《蝴蝶》,我都很喜欢,王菲的每一句尾音,都像是无奈的叹息。

  这首歌还有一首前传,《约定》,“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