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鹤起床敲她的门,她静静地躺在凉席上,穿着十四岁那年的白色棉布裙,嘴角犹有笑容。男生在门外,不断地用力敲门,咚、咚、咚,却再也无人回应。

  在方萋萋离世后,江鹤终于见到她躲在房间里作的一幅画,那也是她为什么央求他教她画画的原因。

  海天一色,蓝天悠悠,黄鹤已去,独留黄鹤楼流传千古。

  她画得拙劣,唯独他读懂了一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求的姻缘签,那时候他以为那是沈夕的丧签,一怒之下将写着她最爱的诗句的竹签折成两半。

  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想起来,方才觉得造化弄人。

  她所有的孤独寂寞和情深义重,都一起埋藏在了这幅画中。

  江鹤将她的骨灰撒在了鹦鹉的墓边,它陪了她十年,希望茫茫黄泉路,它也能陪她再走这最后一遭。悬崖之外,海水平静地伸向远方,空气湿润,海鸥盘旋鸣叫。而北岛永远灿烂明亮的烈阳,刺得他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是第一个抽到它的人。”

  音容笑貌犹在,而佳人已逝。

  她在人世间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说,谢谢。

  她是他所遇到的最有资格抱怨命运不公平的女孩子,可是她却原谅了这一切,向这个世界,温柔地说着谢谢。她向他道谢,谢谢他陪她走完最后的旅途,让她离开时不那么孤单。她最后的所求所愿,也不过如此而已。

  江鹤跪倒在海边,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

  他其实早已想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连绵不断的蝉鸣和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孩。那时候他调皮捣蛋,被父母送去远方乡下开医馆的外公家里,每天被罚抄厚厚一沓诗歌。短发齐耳的女孩子站在他的身后,轻声地念:“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少年血性,听不懂那流传了几千年的哀伤。他沐浴在阳光下,冲她挥了挥手,说再见。而后他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被生活滋润得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便自然而然地将少年时代的约定抛在脑后。甚至在他从医院里看到方萋萋的照片和她在北岛的住址,他也不曾想起过一丝一毫。

  她面对着大海,日复一日地等待,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同漂亮的女生调笑,开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夜驰。他伤过别人的心,女孩子在雨中哭得梨花带雨,诅咒他说:“江鹤,你会后悔的,你会付出代价的。”

  那时候,他笑着摇上车窗,他江鹤怕过什么?可是他错了,他从未想过,这代价竟会如此惨痛。他就这样,错过了本该和她发生的爱情。

  他欠了她一句抱歉和一生眼泪。

  然后命运兜兜转转,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他风尘仆仆,推开她的竹门,风铃声穿过一整个夏天。

  她盘腿坐在凉席之上,笑着对他说“你好”。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岁 月 手 札

  似乎是写于2013年的夏天,为我喜欢的诗而写的一个喜欢的故事。

  很多年前,初次读到崔颢的《黄鹤楼》,趴在书桌上,望着窗外的夕阳,觉得非常悲伤。

  所以直到今日,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想起,一头短发的女孩,坐在凉席之上,听到男生推开门发出的风铃声,在夕阳下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夏天,又悲伤又美丽,像是曾经看过的老电影。

  我才疏学浅,只能为喜欢的诗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流光似你

  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No.1

  简乔

  上了高中以后,简乔还是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除了偶尔上课回答问题,她可以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说话。

  简乔从小到大都是独身一人,她没有朋友。她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要用来学习,以及帮家里干活。

  她永远都是年级第一,老师父母的骄傲,同学们排斥的对象,因为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抄作业,不管别人怎么求她,她也不会同意帮忙作弊。

  就像是眼下,身材高大的男生挡在她面前,恼羞成怒地说:“跩什么跩,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简乔面色平静,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准备继续写作业,哪知道男生一脚将她的桌子踢翻,哗啦一声,她的东西散得到处都是。简乔咬住嘴唇,蹲下身去捡文具,“咚”一下碰到后排同学的桌子,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不远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小混账,吵到你大爷睡觉了。”

  为难简乔的男生一下子变了脸色,赔笑着说:“简少,人命关天啊,我爸说了,这次考试要再不及格,过年一分钱红包都不给我。”

  男生在座位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了翻面前崭新的课本:“多大点事?别怕,天塌下来了,有我给你垫着底。”

  全班哄堂大笑,有男生拍着巴掌说,简少威武。

  简桥白了他一眼,摆摆手:“滚滚滚,不想再看到你。”

  “好的好的,小的这就告退。”

  简乔和简桥,高一一班的两个神话,顺数第一和倒数第一。很难想象名字相似的两个人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人生,简桥家世显赫,挥金如土,没人愿意与他树敌,巴结都巴结不过来。

  而简乔的父母早早地下岗,在菜市场给人弹棉花,再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就是一家人全部的收入了。好在简乔成绩优异,她从小学就开始拼命用功,每天温书到凌晨,五点起床,给爸妈做好饭菜,洗好衣服,看会儿书再去上学。

  更讽刺的是,他和简乔一路从小学同学到初中,上了高中再次看到他们那帮二世祖的时候,简乔倒也不吃惊,有钱能使鬼推磨,对简桥这样的人来说,摘星星要月亮似乎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简乔对他的印象其实不深,虽然当了九年的同学,但是两个人的生活实在没有太多的交集。唯独有一件事,她一直记得。

  初三那年的平安夜,简乔下了晚自习,去自行车棚取车。因为太晚,教学楼里的人都走了大半,她蹲下身开锁,忽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了他。简乔有些尴尬,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

  他难得身边没有那群狐朋狗友,看见她,也停下来,他说:“喂。”

  简乔点点头,“你好。”

  大概是作息相差太大,简乔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骑车上下学的。简乔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才发现下雪了。简乔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夜空,轻轻哈了一口气,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简乔回过头,看到一个十分漂亮的红苹果。

  “平安夜快乐。”他说。

  然后他先她一步跨上自行车走了,简乔跟在他后面不远处,两个人沉默地一起冲过一个长长的下坡路。

  No.2

  简桥

  天气转入冬天,住校生们都起不来床,天天哈欠连天。只有简乔一个人还一如既往,六点钟起床,在操场晨跑两圈后去食堂吃新鲜出炉的馒头。

  发生那件事的清晨,简乔一个人在操场跑步,正到了围栏边上,忽然一个黑色书包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面前。简乔抬起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蹲在围栏上,然后利落地跳下来。

  隔着清冷的晨雾,简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什么,听到女生的声音:“简桥,快接住我。”

  简乔和他一起望过去,常玥也跟着跳下来,简桥张开手,常玥笑嘻嘻地跌入他的怀中。然后又是两声动静,四个人齐了。

  简乔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四个人,乱七八糟的头发,皱巴巴的校服,网瘾少年一样的苍白脸色,一看就知道昨天通宵未归。

  “喂,”常玥开口,冲简乔扬了扬拳头,“你要是敢告诉老师,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简乔没说话,绕过他们身边走。她的态度惹怒了常玥,她在简乔身后破口大骂。

  简乔没把这件事放心上,但是第二天,教导主任亲自来教室门口,把四个人拎了出去。罚他们在升旗台上站了一下午,正好赶上这两天寒流来袭,下午放学去食堂的时候经过那里,简乔用余光看到常玥嘴唇都乌了。

  记过处分、写保证书、请家长、全校通报批评,常玥丢尽了脸,骂骂咧咧地一脚踹开教室大门,简乔去老师办公室领试卷了,常玥磨着牙说,肯定是那个女的。

  放学以后,常玥带着人将简乔堵在教室门口。

  “简乔,你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常玥冷漠地问。

  简乔把书包放下,问:“你觉得是我告的密?”

  “不是你是谁?”

  简桥打完篮球,在教室外听到她们的对话,他顿了顿,退回到走廊靠着墙壁,手指转着篮球,不慌不忙地听着。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简乔点点头,说:“对,是我。”

  下一秒,常玥“啪”的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几个女生马上反应过来,围住简乔就开始一阵猛抓。简桥踹开门的时候,她已经摔在地上。

  简桥皱眉头,想不通地问:“你们怎么老跟她过不去?”

  “她告的密!”

  简桥更想不通了:“那你打她一顿,不怕她再跟老师告密?”

  常玥:“……”

  简桥说:“算了吧。”

  “不可能!”

  “我说,”简桥看着常玥,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算了吧。”

  常玥带着女生走后,简乔还蹲在地上,她书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地,一样一样找回来花了不少时间。等她站起身,才发现简桥还没走。

  她想了想,跟他说:“谢谢。”

  他吹了一声口哨,低声叫住她:“喂。”

  简乔回过头:“什么事?”

  “我知道不是你。”他说,简乔默不吭声,背上书包,他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承认?”

  简乔停下脚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简乔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四人组了个乐队,在市里小有名气,偶尔会偷偷混去酒吧里演出。

  他们就像是和她生活在不同的次元,幸运地拥有一切,然后又肆意地挥霍,换来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

  而她从来不知道梦想为何物,耳边总是一遍遍回响父母的叮嘱,要争气啊,要争气啊。

  可是要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她自己也不知道。

  实际上,常玥并没有真的算了吧。

  她生来就是公主的命,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明目张胆地开始孤立起简乔,再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连体育委员上课点名,都故意略过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