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在客厅内室都转了转,见这两间窗明几净,水汀温度尚好,始觉安心,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连叹了两声,才道:“黛华,许家的人说你要跟他们打遗产官司?”
苏眉抿着唇点了点头,苏夫人苦笑着说道:“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你没有钱,可以跟妈妈说啊!”说这从手包里拿出一沓纸钞和一个存折,“我今天出来身上的现钱不多,喏,这个存折是你自己的钱,你先用着。”
苏眉接过来一看,那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最早一笔钱竟是十多年前存的,不由一怔,苏夫人叹道:“这是你的压岁钱,你们几个人人都有一本,妈妈没有骗你们吧?”
苏眉忍不住掩唇一笑,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妈妈,我不是为了钱,是不想让他们卖了兰荪的书。”
她将许兰荪藏书的缘由约略说了一遍,苏夫人听着,默然了一阵子,握着女儿的手沉沉叹了口气:“昨天许家老夫人亲自到我们家来,就是为这件事,归根到底一句话,家丑不外扬。不单是他们家不愿意打这个官司,你父亲…”
苏眉眸光一黯,幽幽道:“父亲觉得我给他丢脸了。可这件事我要是不管,任由他们把书分卖了,兰荪的师友学生会怎么说?刘老先生那样的前辈散尽家财就是为了这批书,临终的时候托给兰荪,却被许家的人卖了分钱?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妈妈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就只知道你和他家里打官司争遗产,难道兰荪的面子就好看吗?”
“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
“黛华…”苏夫人语意微沉,“别人怎么看,你当然是不在意的,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在意,你要不要为别人想一想?”
苏眉一愣,艾艾道:“妈妈,是我为难你了吗?”
苏夫人摇头:“我都这个年纪了,也看开一些事了。你大概不知道,你跟兰荪结婚,最难过的除了你父亲,还有你姐姐。你退了学,可你姐姐在学校里整日听别人讲你的闲话;她明年毕了业,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苏夫人说到这里,苏眉已完全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女孩子谈及婚嫁,除了人才,最要紧的便是举止教养,身家清白。她“私奔”一样同父亲的朋友结婚,做了一回桃色新闻的女主角,叫人当成谈资,家中姊妹便成了池鱼;姐姐苏岫大她三岁,正是标梅之期,自己再闹出和丈夫家里争产的新闻,难免遭人侧目。然而她若就此放手,丈夫生前最要紧的一桩心愿便就此灰飞烟灭。
“妈妈,我知道了。”她压抑住胸腔深处的哽咽,“我想一想,你让我想一想…”
苏夫人疼惜地看着女儿,拢着她的肩劝慰道:“妈妈知道难为你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倔强性子。”
苏眉再按耐不住,伏在母亲怀中抽噎起来,“妈妈,你替我跟姐姐说,我很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样…”
送走母亲,苏眉一个人歪在床上,盯着帐钩发呆。
从前,她读古人笔记,最心爱的是冒辟疆追悼董白的《影梅庵忆语》,眷眷深情叫人心旌摇曳。姐姐读罢却是不屑,说只有董小宛这样的风尘女子,才会不顾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附一个男人,被几番推拒还死赖着人家不肯放手,最后人家写一篇悼文,还要写上原本喜爱的是陈圆圆…可是她却觉得,仰慕一个人,就该那样义无返顾。如果连自己倾慕的东西都不肯追求,这样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意思。
现在想来,姐姐说得也对。唯有董白这样的风尘女子,了无挂碍,才能有这样的义无返顾;而她,终究是不能自由。有时候,人可以把自己一身都拼出去,却不能看别人皱眉头。
她要怎么办呢?她怔怔倚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树影慢慢移动方向,她倦得一动也不想动,直到匡夫人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来,走到院中唤她,她方才察觉。
苏眉慌忙揉了揉脸,理着衣裳出来,匡夫人慈爱地牵过她:“你母亲来劝过你了?”
“嗯。”
匡夫人将她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恬然道:“有人给你出了个主意,你听听看行不行?”
苏眉允诺不打官司,许家的人都松了口气,谁知俄顷她便说要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许家一班人虽然大惊失色,却是谁都不肯出头说舍不得,许老夫人听说虞家要捐一笔钱出来筹个基金,既为收书,也有记念许兰荪之意,自是赞成,许松龄也只道:“这是好事,是兰荪的心愿,也是我们许家的意思。”许家其余的亲眷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暗自抱怨。
苏眉了却一桩心事,日日忙着整理许兰荪留下的文稿和书目,只等着过完年学校开学,好做交接。父亲那边虽说还是不肯松口接她回家,但到底还是和母亲来探了她一次,起初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肯说,到看了她替许兰荪誊清的文稿,冷“哼”了一声,道:“从前叫你好好练字,你总是偷懒,写成这样,亏你还是…”话未说完,又重重“哼”了一声,提笔在空白处写了几个,便掷笔而出,也不管苏眉又要重誊一遍。
眼看再有两天便是除夕,虞绍珩便想着寻个说辞去探探苏眉。他自己去是不大好,若是撺掇母亲去,虽然名正言顺,但母亲在场,有许多事就不大方便了。他念头一转,忽然省起叶喆这几天都没来找过自己,不如叫他去约唐恬,看是怎么个光景。
他一下班,便径直开车去了凯丽。
店里的领班一见是他,即殷勤上来寒暄,“虞少爷,您来得巧,我们老板这会儿正好在。” 说着,比了个手势便引他往楼上走。
“他牌局开得这么早?”
“没有,老板在上头陪客人。”
虞绍珩闻言,站住了脚步,“那我还是在下面等他吧。”
那领班微微一笑,“别人不好打扰,您是不妨的。”
虞绍珩独自上到二楼,那斯拉夫侍应极热情地冲他微笑点头,他们平日打牌的房间大开着门,里头有清脆的撞球之声传出,他走到门口,果然见叶喆正俯身在球案上,一个人打桌球玩儿。
“你班不上,生意不做,自己躲在这儿打球有什么意思?”
叶喆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却不说话,手里的球杆一动,台面上的两颗红球被骨碌碌地落入袋中。
“好!”虞绍珩轻拍着手走进来,却见叶喆冲他斜了斜眼睛,他顺着叶喆的目光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跟他隔了八丈远的牌桌边没人打牌,却坐着一个看见他进来,忽然满脸涨红的女孩子。
虞绍珩诧异了一瞬,旋即露出一个最和蔼亲切的笑容:“唐小姐。”
唐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仿佛浑身哪儿都不自在似的,连笑容都显得僵,匆匆忙忙点了点头,便坐下来奋笔疾书。
虞绍珩转过头,做出一个极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叶喆,叶喆放下球杆,扬声道:“我们出去聊,恬恬在写作业呢。”面上很有几分得意,口吻却是一本正经。
“恬恬?”虞绍珩无声地对了个口型。
叶喆扯着他就往外走,临出门却又转了回来,走到唐恬身边,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吩咐外头那个黄毛,他中国话说得不好,听还听得懂。”
唐恬头低得下巴几乎要碰到桌面,“唔。”
虞绍珩跟着叶喆出来,一转过楼梯,便忍不住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给她下药了吗?”
叶喆搂着他的肩,低声道:“你就看不起我吧,我是英雄救美!”
13、月慢(一)
唐恬拍的照片在如意楼被虞绍珩曝了光,却仍不肯死心,认定自己能写出一篇不叫人击节称赏也叫人潸然泪下的好稿子出来。起初她对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还心存忌惮,但自从上一回误打误撞,把一个被骗卖来的小姑娘带出去交给了社工,自觉神武非常。只是那日虽然救了人,又多了个活生生揭露社会暗角的例证,她却始终寻不到肯配合她做采访的“烟花女子”。她大着胆子同街面上游荡的冶艳女子搭讪,对方不是冷漠避开,就是烟视媚行地牢骚两句,间或还有冷嘲热讽: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什么?你也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琢磨着这些人入夜时分都忙着“上班”,不大有功夫搭理她,便改了主意,趁着上午市面冷清的时候到这些风月巷弄附近的店铺转悠,跟出来买烟买酒买点心的小大姐们搭话,两天下来倒也零零碎碎打听了些素材,这天恰碰上一个热心娘姨,连价声地吁叹自己服侍的一个倩玉的倌人身世可怜,被鸨母盘剥得不像样子。唐恬多问几句,那娘姨抿着鬓边的头发想了想,说道:
“这会儿她才起床,闷闷得没什么趣儿,我看你们俩差不多年纪,要不你去听她自个儿说说?
”唐恬眼睛一亮,那娘姨却又犹豫,“哎呀,我这么着带你去,也不知道她肯不肯…”说着,便眨蒙着吊稍眼睛在唐恬身上逡巡,唐恬见状,连忙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就算帮我个忙呗。”
那娘姨捏着钱一笑,又端了端脸色,“那你跟我来吧,可要是她不肯,你得赶紧走啊!”唐恬一口答应,跟着她穿过马路进了巷子。
那娘姨一面走,一面不住口地和她絮叨些倌人比俏客人争风的琐事,唐恬听着好笑,随口应和两句,不觉两人已经拐了几拐。那娘姨在一个红漆小门处站住了脚,回身对唐恬道:“这就是我们家蕊香楼,我进去打个招呼,你在这儿等等。”说罢,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
“这地方人杂,你一个女孩子别乱走啊!”
此时还未到中午,正是花街柳巷最冷清的时候,阴沉沉潮冷天气,走动的时候尚不觉得,停下来站一阵子,便觉得寒气一丝一丝儿侵透了衣服。唐恬来回走动着打量这处院落,和别处大同小异的青砖小楼,绛红金碧的灯笼不点起来,就显得有些旧,房子也没有她之前去过的如意楼气派。那娘姨想是一会儿就要转出来,进去的时候随手一带,也没把门关严,里头偶尔有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传出,还有浣洗东西的水声…看来是妓馆专供仆役出入的后门。
唐恬等了一阵不见那娘姨出来,想着极有可能是那叫倩玉的倌人不肯被她采访,需那娘姨劝上一劝,便耐心等着。可是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还是没人出来,唐恬不免有着急,心道不管成与不成,那娘姨总该出来回个话给她,怎么一去就黄鹤窅然了?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高尚地方,但也这么做事情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她推了推那扇红漆小门,探进半个身子张望,也不见有人拦阻。她正犹豫是进去瞧瞧,还是退出来再等一阵,忽然身后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都往前栽了出去,她踉跄了两步,双手扶住近旁的廊柱,人才没有跌倒。她慌乱中回头去看,身后却并不见有人,但那扇红漆小门却关上了。
唐恬直觉不好,赶忙冲过去拉门,那门有一瞬间的松动,像是被人从外头拉住,唐恬奋力拉着门,大声急斥道:“你是谁!快放开!”
然而外头那人的力气却比她大得多,很快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唐恬听着,越发焦急:“干什么锁门?让我出去!”可凭她一双手如何推来摇晃,那门响动不小,却锁得结实。唐恬刚刚停下喘了口气,便听身后院子里有人高声质问:
“吵什么,吵什么?”
唐恬循声一望,见一个脑壳上头发剃得寸短的干瘦男人,带着两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一步一摇地晃了过来。她见这三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十分轻浮,便不答话,冷着脸只管往前走——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后门锁了,前门总得开吧?这回她既没拍照,也没带人,他们总不能不让她出去。
不料那干瘦男人突然响亮地啧了一声,“问你哪!你是谁啊?怎么跑到我们蕊香楼来了?”唐恬还是不理,一个杂役已迎面拦了上来:“我们袁爷问你话呢!你是聋还是哑啊?”
唐恬差点儿撞在他身上,连退了两步,冷然道:“我走错门了,现在就走。”
“走错门?”那“袁爷”仿佛听到笑话似的,抖着肩膀放声而笑,“我看你是从那个院子里偷跑出来的小粉头吧?说——你是哪个妈妈手底下的?要是不老实…”他阴狠的眼神忽地一滑,腻在了唐恬身上,“你就留在我们蕊香楼接客吧。”
唐恬愠怒地瞪着他:“我才不是什么…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你们让开!”
那“袁爷”笑道:“这个地界儿的小娘皮都是粉头,就算你原先不是,来了也就是了。啧啧,倒还挺标致的。”说这,抬手就去捏唐恬的脸颊,“让我了摸摸脸蛋儿滑不滑。”
唐恬又惊又怒,挥臂打开了他的手:“滚!”
“哎呦,小娘皮有几分辣椒性子。”那“袁爷”搓了搓手,涎着脸跟边儿上两个杂役努了努嘴:“不让摸?老子还调教你接客呢!”
那两个杂役得了指令,立时就要上前拉扯唐恬,唐恬惊恐地转身要跑,不防身上的挎包被人拽住,一把将她拖了回来。“救命啊!流氓,滚开!”唐恬不顾一切地手抓脚踢,一边高声叫骂,一边竭力挣扎,两个杂役一时竟按不住她。正纠缠得不可开交,那“袁爷”骂骂咧咧地凑了上来,“黄汤灌懵了吧?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住!废物!”口里骂着,劈手就给了唐恬一记耳光。
“救——”唐恬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空白一片,后头半声呼救也哽在了喉咙里,恍过神来再想呼救,已有一个杂役把她的围巾硬扯下来,直接绑到了她口中。
那“袁爷”得意地一笑,骨节嶙峋的食指在她热辣辣的脸颊上刮了一下,“不让摸?老子想怎么摸你就怎么摸你。”说着,竟顺势在她胸前抓了一把。
唐恬恐慌至极,却叫不出声,拼力挣扎了两下,旋即便被死死按住了。那“袁爷”看着她一行眼泪流出来,更是得意:“你这个小娘皮也算胆子大的,弄跑了翠晴阁的人,老鸨到我大哥那儿卖骚哭穷,叫老子好吃了一顿排头,哈!你他娘的还敢再来?好!你弄跑了一个,就得还我们一个。”说着,又捏了捏她脸,对两个杂役道:“这个可比那个标致,咱们也不吃亏。”
唐恬这才省悟原来今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别人设计好的圈套,她骇怒地死盯着眼前的人,那“袁爷”却不以为意,“你尽管瞪,老子现在就消遣你!”
13、月慢(二)
三个人连扯带拽地把唐恬拖到一间光线晦暗的偏房里,里头一半地方都摞着旧家具,那两个杂役一进门便把唐恬按在了地上,那“袁爷”冷笑着踢上门,就过来扯她的大衣。唐恬嘴里喊不出来,人又被按住挣脱不了,闭紧了眼睛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就听自己大衣上的纽扣接连崩开,而让她背脊发冷的声音偏偏近在咫尺:“嘿,一个小丫头非穿得跟个男人似的,回头爷给你做两件儿缎子衣裳…”,一边说,一在她身上摸索。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哗,人声纷纭中,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声火急火燎地大喊:“唐恬!唐恬!你在吗?唐恬!”
唐恬听得是叶喆的声音,便如在黑雾里见到一隙日光,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全都挣了出来,却什么讯号也传不出来。那袁爷见状,“嘿嘿”一笑:“小乖乖,你的相好儿找你来了?放心,就是巡警,也不敢到堂子里搜人,他找不着你。”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伴着女子的惊叫,听上去竟像是有人在放枪,“袁爷”和那两个杂役面面相觑了一瞬,便听外头那年轻人又喝道:
“叫所有人都给我滚出来,立刻,马上!要不然小爷拆了你们院子。”
“啊呀!叶少爷,您息怒,我这就给你找人,我真是没看见有什么姑娘进来啊!”这脂柔粉腻的女声却是“袁爷”和那两个杂役都熟识的,正是这蕊香楼的老板,“哎,叶少爷,叶少爷,求您先把枪收了,这再走了火…”
三人一怔,那“袁爷”皱眉道:“你们蕊香楼有姓叶的熟客吗?”
那两个杂役想了想,俱都摇头,忽然一人灵光乍现,“身上带枪的…不会是叶家的人吧?”他这么一说,自己的脸色先白了白,按着唐恬的手已经松了。
那“袁爷”一听也变了脸色,正愣神间,唐恬已抽出一只手来,拉掉了嘴里的围巾,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喊:“叶喆!叶喆,叶…”
她猛然一喊,几乎是喊在那“袁爷”的耳边,“袁爷”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她的嘴,然而就是那两声也已经够了。
其实这两天唐恬在附近晃悠,叶喆就猫在如意楼消磨。
樱桃是个顶灵通的人,四马路大大小小的堂子,一多半儿她都去唱过大鼓书,唐恬跟小娘姨们打听堂子里的事,她一知道就给叶喆打了电话。叶喆既怕唐恬碰上什么麻烦,又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在花街柳巷里混得如鱼得水,便自己“坐镇”如意楼,叫樱桃打发些小姊妹去盯唐恬的梢。
起初,有人来说唐恬跟着个小娘姨往蕊香楼去了,他还没太在意,只是心里取笑:这小油菜真是…要是旁人知道她逛堂子逛得这么有兴致,谁还敢娶她?要是她被人打出来才好呢!这小丫头又蠢又犟,不识人间险恶,不吃点亏不会长记性。
可樱桃思量了一阵,忽然犹疑着对叶喆道:“咱们去看看吧!蕊香楼和翠晴阁都是麻二哥手底下一个叫袁宝儿的在照应,上回唐小姐放了翠晴阁的人,袁宝儿还被麻二哥罚了,他找了唐小姐好几天呢!要是不小心碰上…”
她话没说完,叶喆就跳了起来,“还等什么,赶紧带路啊!”
他们走到蕊香楼的后巷,远远便听到院子里头依稀有个女声叫了声“救命”,叶喆疾步赶过去一看,见一扇红漆小门从外头拴了锁链,里头再听不到一丝声响,他叫了两声“唐恬”,也没有人应,他正想寻东西砸门,樱桃已经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拉着他就走:“去…去前门。”
唐恬第一声叫他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那声音嘶哑又惊惶,全然不是平日里,她在他面前又骄傲又娇俏的样子。他循声赶过去,却听到她后面一声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时青了,叶喆心里蓦地窜起一团火出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那袁宝儿犹自手忙脚乱地要捂唐恬的嘴,回头一看,见进来一个目露凶光的年轻军人,手里还握着一把乌黑手枪,顿时呆了。两个杂役反应倒比他快,缩手缩脚地退到一旁,贴着墙边想溜出去。叶喆抬手就是两枪,正打在那两人腿上,那二人惨叫了两声,捂着腿扑倒在地。连院子里头围观的人也都骇了一跳,一时间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只见叶喆手里的枪又指住了呆若木鸡的袁宝儿,却是朝边上微偏了偏:“起开。”
袁宝儿这才清醒过来,奈何腿已软了,连滚带爬地挪到叶喆近前,“这位…这位叶少爷,小的…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话没说完,只觉头上骤然剧痛,却是被叶喆用枪托砸了个窟窿,鲜血汩汩而出。袁宝儿怪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捂头,就被叶喆踹翻在地。
叶喆本想先把唐恬带走,再回来教训这个混混的,然而一看见唐恬瑟缩在地上,发辫散乱,半边脸颊肿起,乳白的毛衫上蹭了大片灰迹,不说不动只是低着头扑簌簌流泪,便觉得她面上的伤肿到他心里去了,她扑簌簌地眼泪也流在他心里,连她衣上的灰尘也呛得他心口一抖,不由分说就动了手。
他踌躇着走到唐恬身边,捋了捋她颊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送你回家?”?唐恬抬眼看了看他,头点了一半,便把脸埋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叶喆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见她的大衣丢在一边污糟得不成样子,便脱了自己的大衣罩在她身上。叶喆看着唐恬,微微犹豫了一下,觉得她这样子实在是虚弱,便冒着被她发作的风险试探着伸手去抱她,然而唐恬却没有抗拒的意思,仿佛所有的精神都用来默默流泪了。
叶喆抱起她转身出来,也不理会旁人的诧异猜度,只沉着脸对樱桃道:“这事告诉麻二,跟他说是我问的,什么时候青帮的人下作成这样?”
13、月慢(三)
叶喆把唐恬放进车里,一时气闷,一时后悔:气闷的是这女孩子自以为是,异想天开,终于吃了亏;后悔的是他一早就应该把她弄走,不应该等着她自己撞墙…一边想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见她脸庞红肿了一片,忍不住道:“你要不先去医院擦点儿药?”
唐恬听着只是摇头,哽咽着说:“我要回家。”
然而,车子快到唐家,一直不作声的唐恬却突然神情一肃,匆忙擦了两把眼泪,对叶喆道:“等一下!你停车。”
叶喆听她语气匆促,连忙靠着路边停了,“怎么了?”却见唐恬惶惶然抓着前座的靠背,噙着泪道:“…我妈肯定会问的…我…”
叶喆瞧着她脸上红一块灰一块,连背带裤的襻带都断了一边,头发乱的,大衣也没了——活像只被打过的流浪狗,越看越觉得生气:“你妈问你你就说呗,是别人欺负你,又不是你欺负别人,怕什么?你不是挺英雄的吗?对了,还有你爸,你不能光拿你爸吓唬我啊?你该让你爸到警局,找人抓了他们法办,到时候报纸上一登,你才…”
唐恬听着他的话,嘴唇越绷越紧,下巴渐渐皱出了核桃纹,不等叶喆说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叶喆一哆嗦,“嘿,我就教育你一下,你…好了,好了,别哭了。”
唐恬哭得自己鼓膜发疼,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直到叶喆突然发动了车子,她才猛然一惊:“我不能回家,我…我回学校…”
叶喆回过头白了她一眼,“回什么学校?先给你找个地方洗洗脸。” 见唐恬愕然,他方才省悟,这一记表情原是她常常抛给他的。
叶喆本想把唐恬带到凯丽,可转念一想,那边常有跟自己相熟的朋友来往,唐恬这个样子给人碰见,似乎不太妙;于是下车打了个电话,便掉头去了城北。唐恬独个儿在后座上发呆,全不曾留心窗外景物,直到眼前光线倏忽一暗,掠过一团山影,才惊觉他们已经出了城:“这是哪儿?”
“到了。”叶喆说着,减速绕过一坳三层楼高的岩壁,“那边是隐龙潭公园,你没来过啊?”
“我知道。”唐恬蹙眉道:“我是说…这儿好像是个酒店。”
叶喆点点头,“要不去哪儿?你想去我家啊?”说话间,已有个穿啡色制服白长裤的年轻侍应过来打招呼。
唐恬犹犹豫豫地跟着叶喆下车,浑身都像生了毛刺似的不自在,一路都缩着脖子。好在那侍应虽然看起来同叶喆很熟,但眼角也没往她身上瞟过,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她,全当叶喆身后是跟着一片影子。
隐龙潭是城北近郊的一处小瀑布,溪流错落,岩石嶙峋,前些年才辟成公园,因为岩窟凉爽,常有人到此消夏;然而此时正值隆冬,便冷清多了。这酒店是新修的中式庭院,飞檐斗拱,雕花窗格,且院落里亦仿着隔墙岩峰的样式用花岗石垒了几处假山浅池,里头孤立着两茎枯荷,行到近旁才发觉是黄铜仿铸的。
那侍应将他二人引到一处小院落,开了房门,里头水汀烧得很暖,唐恬一进去,只觉得自己没肿的那半边脸也灼烧起来,叶喆却泰然自若,把自己的大衣从她身上捞下来,摆了摆手:“你去洗洗脸,洗洗头发,收拾好了我再送你回家。”
唐恬自去洗漱,把卧室和浴室的门都插了起来,犹觉得那中式隔扇的插销不太牢靠。叶喆在外面听着,不由撇了撇嘴:这丫头傻不拉叽的,防他倒比防贼还上心。待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有水流响动,不觉恍惚了一瞬,倒想起那天在如意楼,他叫樱桃从楼上一盆水泼下去,浇出了一棵青青葱葱的小油菜,嫩生生的挂着水珠,叫人很想掐一掐。
他心思忽悠悠一荡,里头的水声似乎更清楚了,叶喆砸了砸嘴,唉,孤男寡女,她防备着他一些也是有道理的。他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怎么都觉得没着没落,干脆打电话叫侍应送了一桌茶点过来,几块点心下肚,方才觉得踏实了点。
可是他在外头等了一个钟头,也没见唐恬出来,女孩子这种事情弄得慢是常事,可她这也太慢了吧?她在里头干嘛呢?不会是…不能吧?她也没吃那么大亏,不过,这小丫头脾气太坏,万一…叶喆琢磨着,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可自己却先“哎呦”了一声,原来是牙齿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他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过去敲门:
“唐恬,唐恬恬?你好了吗?你干嘛呢?”
“我没事,我…”唐恬很快就应了声,可是听起来又虚又怯。
叶喆听着,皱眉道:“你干嘛呢?赶紧给我开门。”他说完,里头却没了声响,叶喆不耐烦起来,“我说唐大小姐,您分得清好人坏人吗?再说,你去照照镜子,就你现在这副尊容,跟路边儿那流浪狗似的,小爷我也没有胃口啊!”
他话音还没落,房门已开了一线,唐恬的声音软软飘了出来:“我衣服都脏了,我现在洗了也不好干。”
“嗨!”叶喆又好气又好笑:“拿出来我让服务生去洗,很快就烘干了,你没住过酒店吗?”
唐恬摇摇头,转身去拿衣服,叶喆伸手戳了下房门,那一线缝隙便缓缓张开了,只见唐恬裹了酒店的浴袍,吹到半干的头发披在肩上,沐浴后带着水汽润泽的暖香弥漫在空气里…叶喆飞快地瞟了两眼,赶紧收回目光。唐恬捧了衣服出来,见房门虽然打开着,但叶喆双手皆插在裤袋里,侧了半边身子站在门口,根本没有朝她张望。
叶喆从她手里接过衣服,看着她满面绯红,水汪汪一双眼透着委屈羞怯,浴袍下光洁纤细的小腿也微微泛着粉红光泽,顿时觉得口里有些干,脱口道:“你吃点东西喝点水,我拿去给他们。”依他自己的习惯,必是要打电话叫侍应过来取的,然而那样一来,他和唐恬两个人待在这儿,她又没衣服穿,他随时有可能把她盘菜给焖熟了…他想一想,就觉得信不过自己。
叶喆到前台把唐恬的衣服交给侍应,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回去为好,这件事一不小心,英雄救美变成趁人之危,那他可就前功尽弃了,索性就坐在前台喝茶,一直等到唐恬的衣服洗好烘干,又叫个女服务生给她的背带裤补了扣子。那和他相熟的侍应在边儿上看着,低低笑了一声,叶喆一听,恼道:“笑什么笑?”
那侍应吐了吐舌头,“…您这也折腾得太厉害了。”
叶喆虎着脸啐了他一口:“狗嘴里不吐象牙,小爷我今天是英雄救美。”
“哦。”那侍应先是恍然,继而眨着眼睛笑道:“那演完英雄救美,跟着就是以身相许了吧,戏本子上都是这么演的。”
叶喆“扑哧”一笑,言不由衷地丢下一句“胡说八道”,便拿着洗好的衣裳转了回来。
13、月慢(四)
房间里静悄悄的,卧室的门虚虚掩住,他叫了声“唐恬”没有人应,推门一看也没见人影,再仔细瞧了瞧,原来唐恬是蜷在床上,一动不动,大概是等得犯困,睡着了。叶喆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见她团着身子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在外面,呼吸匀停,俨然是睡熟了。
叶喆不禁摇了摇头:吃一堑也不长一智,这么快就不防备他了,他说他是好人她就信吗?他现在要是起点儿坏心,她…叶喆撇撇嘴,手指在她腮上戳了戳:“笨蛋!”触手所及,是女孩子的肌肤特有的娇柔细净。
“嗯…” 不知道是不是他出手重了,唐恬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皱着眉头往床里又蹭了蹭。中式的缎面被子不像羽绒被那么蓬松,她一动,就有了缝隙,叶喆瞧着她睡袍领口露出的一点锁骨,又是倒抽一口冷气,有时候看不见什么比看见了什么,更叫人心神不宁。
反正她不知道,摸摸她也没什么吧?
扯淡!摸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有第二下就有…他禁止自己再想,放下手里的衣裳,转身就走,连客厅也不敢待,只敢站在庭院里抽烟。
唐恬大惊之后放松下来,这一睡,一直睡到傍晚。
她迷迷蒙蒙地揉着眼睛,见自己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呆了呆,知道是有人进来过了,是叶喆吗?她心口趵趵直跳,隔着虚掩的房门,看不见外面有没有人,静下心听,也听不到声响。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念头都想不真切,腾云驾雾一般换好衣服,鼓足勇气拉开了房门,客厅里却空无一人。
天色沉黯,走廊里挂着流苏的玻璃宫灯已经亮了,庭院的假山背光旁立着一个的颀秀的影子,看不清形容样貌,但她知道,只能是叶喆。
她想,她应该立刻叫他,这样晚了,他们必须要回去了;然而此时此地,他的名字,她怎么都叫不出口。
一勾清白的弦月慢慢升到天际,银辉如霜勾勒出冬夜的幽寂轮廓,一石一木都像是别有深意。房间里的水汀太暖,她额上渐渐渗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她仍是不知道怎么叫他。叶喆正腹诽唐恬怎么还不起床,一转眼,才发觉唐恬正站在门口,“哎呦,大小姐,您总算醒了。”
唐恬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莫名地有些惶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