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车少人稀,出城越远越见旷野苍茫,夕阳在远树间沉坠,一行一行收走了天光。她也不能一直就这样住在东郊吧?虞绍珩默然思量,她怎么不住到匡家去呢?是要过了孝期吗?那可还有些日子。
两人一路走到许宅,只见许家的院子门户大开,里头隐约有争执之声。虞绍珩跟叶喆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叶喆用力叩了两下院门,开口的时候一踌躇,叫的却是唐恬。
片刻间,正房的棉布门帘向外掀起半幅,闪出了唐恬亮丽的面孔,撇着一边嘴角冷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这儿要搬家呢!”说完也不招呼他们,径自摔下门帘,又进去了。
虞绍珩和叶喆进到堂中,才知道许松龄夫妻并许家许多亲眷都在。许松龄阴沉着脸倚案端坐,许夫人坐在他下手,另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许夫人对面,其他人或立或坐,有的面带讥诮,有的一脸漠然,还有的目光闪烁来回打量旁人的神色。苏眉一身丧服立在博古架边上,脸庞苍白地叫人不敢直视,平素清秀温润的眼眸微微陷了下去,目光却有些咄咄逼人,随时回应着旁人的探看。
许松龄见虞绍珩和叶喆进来,在椅上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苏眉望见他们,却迅速移开了目光,眉睫也忍不住低了低,面上浮出一抹羞愧的神色。堂中一时安静下来,许松龄轻咳了一声,道:
“今天是兰荪的‘头七’,这件事就先谈到这儿吧,明天再说。”
“我家里远,没功夫天天来,大伯,您今天还是给个准话吧。” 一个三十岁上下,坐在靠窗圆凳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说。
许松龄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叫你父亲来。”
那年轻人晃了晃肩膀没作声,一屋子人连许松龄在内都不说不动,只觑着苏眉。苏眉绞着手里的一方素白帕子,环顾了一遍周围的人,开口道:
“你们谁来,什么时候来,我都是这句话:钱,就这么多;书,不能卖。”
许夫人温言圆场:“黛华,你大哥都说了,咱们再商量…”
苏眉摇了摇头,“这件事不用商量,那些书一大半是刘先生托给兰荪的,兰荪说过,他也不敢奢望以一己之力能搜罗齐全,有生之年,尽力而已;若是不成,将来再托给至交知己…”
“你是想说托给你舅舅吧?”方才那年轻人冷笑。
苏眉听了,倒也不生气,淡然道:“我舅舅不懂这个,还是要再找…”
“笑话!”一个尖锐的男声打断了她:“自己家里的人不能动,难道要便宜外人?”
“广荫,没你说话的份儿。”许夫人回过头,低声训斥儿子。
“我怎么不能说?我可是许家的长孙。” 许光荫却毫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反而上前一步,仰着下颌扫视苏眉,“婶婶,你不会是——想拿我叔叔的东西回头当嫁妆吧?”
苏眉一愣,瞳孔骤然张大了一圈,颤抖着嘴唇刚要说话,许松龄已断呵了一声:
“小畜牲!你胡说八道什么?跪下给你婶婶赔不是。”
许广荫畏惧地瞟了一眼父亲,既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撩着袍角往地上一跪:
“侄儿不会说话,还请婶婶不要计较。”
虞绍珩打量着许家诸人,心田里渐渐拉起了一张弓,月牙似的弓弦正越撑越满,但是箭却仍得在束在背后,这不是他该说话的事情,亦不是他能说话的时候。
许广荫掸着衣裳站起来,耸耸肩站回了母亲身后,许夫人作势在儿子身上拍了一掌,转脸对苏眉道:“黛华,我是信得及你的,可这么多书放在你这儿,你一个人也难打理,你年纪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总不至于耗在这上头…”
许夫人话还未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突然软搭搭地说道:“我们许家的东西凭什么交给她打理?这些书到许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老太太说,就是她妨的三哥…”
“就是!” “可不是吗?”“她还没入族谱呢!”
众人高声低语地符合,那少妇见自己的话得了赞同,愈发得意起来,趋前两步,端然道:
“要我说,许家的东西让你看管着也不是不行,除非——你这辈子不嫁了。”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截烧红的钢丝抛进冷水碗,滋滋冒着白烟,周围的人像被烫到了一样,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苏眉直直看着她,眸子里像汪了水,面上却出人意料地划开了一个单薄的笑容,风轻云淡间,是一览无余的凄绝,众人都竖着耳朵等她开口,只听苏眉缓缓说道:“好…”
虞绍珩一惊,撑满的弓弦瞬间变成了一根韧滑的鱼线,带着钓钩在他胸腔里猛地向上一提,隐隐有锋利的疼,这一刹那,他竟担心到无以复加,只怕她急怒之下说出什么他不愿听的话。
他眼见得唐恬急忙去扯苏眉的手臂,却被苏眉推了下去,他正迟疑要不要做点什么,却听苏眉清缓而决绝地说道:“好,那我们打官司。”
作者有话说:
偷听+脑补是不是有点BT啊?
绍珩这孩子谈恋爱,在战略上不像他爹爹蜀黍伯伯们那样没节操,管杀不管埋,基本上还是奔着共建和谐社会的目标去的;在战术上算技术流,优点是步步为营,每天刷满KPI,最后能按时按点,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一段起点有些尴尬的感情给裹圆了。
12、红情(一)
苏眉缓声一句“那我们打官司”,如素手轻送,摘脱了虞绍珩喉咙里的鱼钩,连尖细的伤口也弥合住了,意外之中,仿佛勾出了一点欣然余味。
许家诸人却都是惊惑,许广荫站得离苏眉最近,一静之后,迟疑着重复道:“…打官司?”一班人面面相觑,许夫人亦蹙眉看向丈夫,许松龄沉着地打量了苏眉一眼,“黛华,自己家里的事,闹得这样生分,不好吧?”
堂前烛焰簇动,苏眉眸若止水,低声道:“是不好,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兰荪的钱,连这里的房契我都交给母亲了。书的事,你们不听我的,那就打官司。你们告我也成,或者拣个晚辈出来让我告也成…”她说着,四周围便起了一团团的私语声,苏眉抿暗暗咬唇,提高了声音:
“今天是兰荪的头七,诸位若是要守夜就留下,不然,就自便吧。”
许松龄点了点头,起身对众人道:“这是今天的正事,旁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
一班人搁了香蜡烛火悻悻出门,许夫人犹扶着苏眉的手道:“原是该陪着你的,可是你大哥这些天伤心操劳,身子也不好,得回去吃药。”
苏眉送她出了院子,转回来时,见唐恬正同叶喆和虞绍珩讲说今日的事,顿觉尴尬,周身都像粘滞在隔夜的冷粥里,方才的强自镇定也散乱下来,辩解一般说道:“这样的事,大概家家都有,也不能免俗,让你们见笑了。” 她说罢,又觉得这话似是在贬损许家门楣,便急急找补:
“有人是不清楚兰荪那些书的来历,才误会的,其实…”
虞绍珩看不得她这种小女孩的可怜相,遂道:“师母说的是,家里人口一多,连一餐饭吃粥吃面都要起争执,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叶喆并不知道许兰荪藏书的底细,见苏眉惶急,便凑话道:“别人家里都是争房子争地争古董,也就是这样的读书人家,争什么不好,争书(输),可见是连麻将都不打的。” 说着,拈了柱香奉到许兰荪的遗像前,口中念道:“先生泉下有知也足可安慰了。”
他这么打岔,唐恬忍不住掩唇一笑,苏眉亦勾了勾唇角,目光碰到许兰荪儒雅含笑的遗照,眼角蓦然渗出一颗泪珠,她连忙低头用手指拭了,对唐恬道:“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唐恬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我再陪你一会儿,末班车还有半个钟头呢。”
叶喆忙道:“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和绍珩送唐小姐回去,师母放心。”
虞绍珩正在许兰荪灵前拈香,听见他不分时晌地献殷勤,也皱了皱眉。果然,苏眉敷衍着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坐到小杌子上焚纸,唐恬不声不响地做个样子陪着,眼角余光晃着了叶喆的衣角,转瞬就缩了回去,看着苏眉的侧脸,道:“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苏眉摇头,“不用,明天我舅妈和表姐来,你忙你的事吧,寒假过一半了,你作业还没做呢。”
虞绍珩听着,随口问道:“师母要出门?”
“不是,是这边偏僻,什么都不方便,我搬到城里去住。”
绍珩颔首之余,细想她方才说是匡夫人和表姐来接,又说搬到“城里”却不说回家,那多半是要住到匡家去了,她家里人也是犟脾气,一个女儿丢在外头不管不问,倒也安心,“师母东西多吗?要不我和叶喆过来,省得劳动欧阳阿姨。”
苏眉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看他,“不用了,我就一只箱子。”说罢,又对唐恬道:“你要是赶公交车,就回去吧,走到车站也要十分钟呢。”
唐恬低应了一声,起身拿了手袋,跟苏眉招呼一声“那我走了”, 围着围巾冲虞绍珩点了下头就要出门,只不理会叶喆,仿佛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叶喆抢了两步,去替她打帘子,两个人行动参差,帘子的硬边正刮在唐恬肩上,唐恬轻呼了一声,扁着嘴怒视了叶喆一记,匆匆跨出了门。
叶喆不留神在马蹄上拍了一记,也不好意思追出去,想要跟苏眉告辞,又觉着自己这样未免太露骨,实在不好意思,正百爪挠心的时候,忽听苏眉柔声说道:“晚上说是要下雪,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心意到了就是了。”说着,便起身送客。
她如是一说,叶喆更加讪讪,却也正好就坡下驴,“呃,那我们就先回去,师母…您保重身体。”绍珩也只好一并告辞,临出门时,他脚下耽了一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苏眉道:
“刚才听师母说要打官司…家务事当然是以和为贵,不过,要是真走到那一步,我可以给介绍几个内行的律师给您。”他声线温和,压低之后,一字一句,妥贴里透着稳重。
苏眉怔了怔,忽然从心里到指尖都觉得倦,像是一路在网里挣扎跳撞的鱼,只剩下扇腮的力气,“多谢,但愿…不用吧。”
12、红情(二)
她不是刻意熬夜,只是想睡也睡不着。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下大了她才看见,墨青的夜幕里,一团一团顺着风势斜卷着飘下来,簌簌有声。家里的茶叶吃完了,她捧着一杯白水取暖。
窗外,积雪压坠了树枝,隔壁院子里养了一笼芦花鸡,许是哪知睡梦里被挤了翅膀,闷闷地咯了一声:再远一点,有小孩子在哭;更远的,暗哑的胡琴声飘袅一线,便不知所踪…她从不知道,深夜里有这样多的声音。她还没有分辨完,天就亮了,窗格从乌青到灰绿,再到淡淡一层透明的碧色堆着半格白雪。
苏眉才梳洗完,便听得外头有人叩门,以为是匡夫人到了,不料开门一看,却是许兰荪的堂嫂母女和许广荫三个。
那堂嫂进了院子,四下打量着道:“你今天搬走,东西都收拾妥了吗?我们来瞧瞧,能帮的,也搭把手。”说着,自掀了帘子进房。
苏眉最后一个进来,也不在意他们到处嗅探,“收拾好了,不麻烦您。”
堂嫂看了一圈,面色微沉,“你的东西呢?已经搬走了?”
苏眉偏了偏下颌,朝门边示意,“我就一只箱子。”
堂嫂狐疑地走过去,思想片刻,竟探手拎了拎放下,回头对女儿和侄子笑道:“你婶娘这箱子不沉,待会儿你们帮忙拎到车上,也不费力。”一时心虚,又觑了觑苏眉,见苏眉冷眼看着,倒也不恼。
“好东西也未必沉哪!”许广荫轻幽幽地说了一句。
苏眉霍然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婶娘莫急。”许广荫踱到苏眉面前,盯住了她,仿佛要为自己的高明论断找出证据,“我叔叔家里的东西也没个清单,不知道婶娘这回都带什么走?”
苏眉退开了一步,却并不避他的目光,“这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结婚以后置办的,就算我拿了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平素不爱说话,姿态清矜娇娜,许家人也没见过她几次,只觉她是柔弱少女,此时偶一乍出硬刺,许广荫也是意外,哑然了片刻,目光不经意扫到书案上的一架古琴,忽然挺直了身子道:
“婶娘这话不对,喏——那琴就是我叔叔从家里带来的,是我祖父的遗物;所以这里的东西,您未必能拿。”
“你这么说,是要查我的行李?”
许广荫道:“我一个做晚辈的,当然不便翻您的箱子,好在伯娘和堂妹在,请她们看一看,想是不打紧的。”
苏眉转眼看她堂嫂,见那妇人小腿几乎要贴在她箱子上,仿佛是怕她来抢,一阵好笑一阵心酸,轻轻一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好,你们看吧。”
堂嫂母女拎了箱子进房查看,见里头除了几件衣裳日用,便只有一个丝巾包袱,浅杏色的底子绣着苍绿淡墨的山水纹样,四边有两寸多长的缃色流苏,摸上去温软滑糯,一触即知是好料子,这样的丝巾居然用来包东西,里头的东西可想而知必是矜贵的。三两下抽开,里头却是厚厚一沓文稿和一个书匣——母女二人吃不准这两样东西究竟值不值钱,便捧到了客厅:
“广荫,你瞧瞧这些稿子和书…”
“那是兰荪的书稿。”苏眉一边说一边从那堂嫂手里将东西接过来放在桌上,正要动手码齐,看有没有错乱;许广荫却把那书匣抽在了手里,打开一看,轻笑着道:
“呵,师母好内行!这《玉台新咏》一看就是宋版书,您还把我叔叔的稿子搁在上头打掩护。”
苏眉诧异抬眼,厌恶地看他,“这不是宋版,是明小宛堂赵氏覆本。”
许广荫闻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犹自辩解道:“…古书的事,怕你也说不准,再说,不管是明是宋,这必是矜贵的,要不然你包它做什么?昨天你说书的事打官司,今天就私带我叔叔的藏书,你这又算什么?”
许兰荪身后诸事,苏眉自觉冰心玉壶,情至礼尽,这两册书不过是她平日拿来作消遣的,但确是版本精良,价值不菲,此时听许广荫以此指斥自己挟私,愤郁之下,只觉指尖冰凉,“这书不是刘先生那批藏书里的,是今年别人才送给他的。兰荪的藏书都在后面偏房里,我贴了封条的…”
许广荫见她脸色骤变,更以为自己说中,不等她说话,便打断道:“是与不是都是你一张嘴在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糊弄我们?不管怎么样,这书你不能带走。”
苏眉双手扶在桌案上,从雪面上吹进窗缝的风刮在手背上,有生冷疼,她胸腔里气血上涌,想要痛切剖白,看着眼前这三张面孔,又觉得他们不配。小时候,花园里的毛毛虫爬到路上,她不留神一脚踩上去,连着两三天,想起来就哭,不是哭踩死了那么一只,而是哭踩死了那么恶心的一只,连累双黑亮带袢的心爱皮鞋以后再不肯穿了,她心里越想越凉,浮到面上却是淡淡一弯寡淡的笑:
“好,书留下。那你叔叔的文稿,你要吗?”
许广荫预备着她哭闹,不想她竟这样就算了,也不愿逼她太甚,便大度地道:“就留给婶娘作个念想吧。”
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牢了苏眉,直到匡夫人来接走了甥女,方才作罢。堂嫂见许广荫在书架上几番逡巡,试探着问:“广荫,苏丫头拿的这书很贵重吗?”
许广荫道:“侄儿也看不准,得拿回去给我父亲掌掌眼。”
堂嫂一愣,模模糊糊地笑道:“这不合适吧?”
许广荫见她母女二人俱都盯着自己,只好道:“伯娘也太多心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到底三个人一同出来,房门院门都落了锁,这才作罢。与此同时,虞绍珩在栖霞官邸的暗房里,也关掉了监听机器。他摘掉耳机,唇边一抹冷笑:想不到许家还有这么下作的子侄,回头等官司打起来,别说书,一张纸他都休想弄到手里。
恰到下午茶时分,虞夫人接了一个电话,转回来时神情似有些好笑又有些怅惘,对正喝茶的丈夫道:“欧阳问我们同许家的长辈熟不熟,说是为着许先生的一批书,许家的人和苏眉起了争执,苏眉要打官司,他们觉得不妥…”
虞绍珩正揣度如何跟父母提这件事,苏眉和许家人的打官司,他若出面去疏通关节,虽然能成,但毕竟是“晚辈”,总有点儿狗抓耗子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父亲母亲出面,就再妥当不过了;只是许兰荪的事,父亲恐怕不屑于管,除非母亲开口——他一念至此,便道:
“儿子瞧着,是许先生的那个侄子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急着从老师身后挖钱。”
他不提许家旁人,只把许广荫的恶行恶相点了出来,连那句“要我说,许家的东西让你看管着也不是不行,除非——你这辈子不嫁了。”也按在了他头上。
虞夫人一听,果然眉尖轻颦,果签在碟子里轻轻一磕,冷然说道:“这也太欺侮人了,许家的长辈怎么说?”
绍珩听到这一句,心里便有了定风珠,只要母亲肯管,苏眉这官司必是万无一失,眼尾余光再去瞥父亲,只见父亲亦搁了茶杯,含笑道:“他们不是要打官司吗?那就打嘛。”说着,轻轻握了握母亲的手。
虞绍珩连忙把目光收回来,思忖着道:“那要不要介绍个相熟的律师给…给师母?”
虞浩霆点头:“遗产官司彭律师熟,你找他。”停了停,又笑道:“其实找谁也都一样,不过场面好看一点。”说着,剥了颗荔枝递到夫人手里,虞夫人接过来咬了,扫了丈夫和儿子一眼,摇头道:“你们是以势压人,这法子不成;而且她这官司多半打不起来。”
虞绍珩讶然道:“妈妈,你也不赞同她打官司?”
虞夫人婉然一笑,柔声道:“要是我们家的女孩子,自然是不怕;可是你师母——我猜她自己家里也不乐意她打这个官司。官司输赢是一时的,要紧的是官司打完了,她以后怎么过日子?就算她赢了,你老师的书交给她照管,她一个女孩子也没有这个本事。”
其实母亲说的事,虞绍珩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看来苏眉的事反正有他帮衬,料想也不会太难,但这心思尚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破,只好默认母亲说得有理。
“我想,不如让她用许先生的名义把这批书捐了。”
虞绍珩一愣:“捐了?”
“嗯,就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虞夫人娓娓道:“我们家里出一笔钱,筹个基金,要是慢慢把书收齐了,也是件好事。而且,苏眉若是愿意,不妨就到图书馆去上班,打理这批书。
这么一批书再加上一笔钱,捐到学校里,要他们多请一个人也是惠而不费的事,何况是许先生的遗孀。”虞夫人浅笑着道:
“许家的人虽然想要钱,可是更要面子,请报纸写一写许先生的遗孀有意捐了这批书,他们就算心里不痛快,也说不出什么。”
虞绍珩听着,顿时觉得母亲这主意确实比打官司好,不但里外光鲜,连苏眉今后的生活也有着落,不必再请示父亲,便附议道:“您这法子好,我这就去问问师母的意思,免得再有无谓的争执。”
他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却听见母亲对父亲笑言道:“…想不到那院子还在,我还以为早就没有了,看来是专收留落魄女子的。”绍珩在门边略站了站,又听父亲道:
“哪里是你落魄,分明是我落魄…”
12、红情(三)
绍珩把电话打到匡家,苏眉却不在,匡夫人言道:“黛华暂时借住在竹云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里,你有事告诉我就行,我正好也要去看她。”
虞绍珩这才想起眼下年关将近,苏眉重孝在身,确实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他竟没想到,匡夫人这样一讲,他只好说是替母亲传话,问苏眉愿不愿意出面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
匡夫人亦觉得这法子妥当,“好,我去同她说,难为你们家里这样帮忙,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亲商量。”
虞绍珩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他这些日子常常替苏眉打算,只想着须将她日后的生活料理妥当,方才觉得安心。然而,就这一个电话,匡夫人一句“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亲商量”,便将他和她的事隔开了。仿佛在这件事里,他只是个传话的人,可有可无。
可不是吗!现在想来,连他这个电话都打得有些多余。说到底,他和她,什么干系也没有。他数年前跟许兰荪读书时,她还没嫁到许家,勾连起他和她的,是许兰荪,如今许兰荪身故,丧礼一完,这根线也就旧了。即便是逢年过节,也轮不到他去探望这位孀居的许夫人。若苏眉孤伶一个,他去恤贫怜弱,偶尔照顾一下老师的遗孀倒还说得过去,可即便苏家不理会她,她也自有舅舅舅母照料,不用他来接济。
那么,他同她,就这样毫无干系了?
他怅怅站在电话机旁,回想着昨日从许家出来同她告辞的情景。
他佯作不经意地回头叮嘱,她匆忙停步,仰起脸看他,雪前的彤云铺下灰红的柔光,给她苍白的面孔略润了色,眉目间定定地浮着一层忧悒的温柔,目光淡倦,仿佛连答他的话亦嫌吃力。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越是小孩子越喜欢充大人,只不过她装得更像一些而已。他想起之前在电线里听过的,许兰荪指点她习字学画、敲棋抚琴,女孩子的柔软笑语如生长的藤蔓一寸一寸蜿蜒到他耳边,彼时他已预料了最坏的结果,然而她却浑然不知,他想到这里,心口上蓦地落下了一片雪花,冰冰凉的一点,瞬间便化尽了,可那尖锐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他安慰自己,她还那样年轻,经得起一两场伤心来挫磨,或许过两年,她便又嫁人了呢?许兰荪并不爱她,只是她年纪小不察觉罢了,早一点“分开”也不是坏事,也学将来她同别人在一起更快活呢?他想着,本该轻松下来的心弦却凛然一紧。她嫁人?她嫁给谁?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念头让他不太舒服。他不想见她嫁人。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件艳闻在身,他怕她嫁得不好?还是…他惊觉自己在这女孩子身上居然想了这么多,难道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呵,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血管里的温度都低了。无论如何,许兰荪是他开蒙的恩师,他亲手送他赴死,才刚过了“头七”,他居然就把男欢女爱的念头转到了苏眉身上。他自己想来亦知不妥,然这念头一旦成形,便像幼雏破壳不可逆反。
那么,如果他要她——他从果盘里挑出个翠青的苹果把玩着坐下,舌尖在唇齿间微微一掠,脑海里飞快地拉了一张清单:
虽说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要的,父亲从来没有摇过头,但这件事十有八九他不会赞成,不过若是母亲点头,就有转圜的余地;母亲…他有些拿不准,苏眉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太让母亲讨厌,即便看在欧阳阿姨的面子上,母亲也不至为难她。
其他人么,他想了一遍和苏眉有关的人,倒没什么要在意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有“价码”的,一件事谈不拢,无非是你给不出足够让对方动心的条件罢了。
至于苏眉…虞绍珩慢条斯理地削着手里的苹果,铮亮的刀刃破开翠青的果皮,贴着馥白的果肉游走,既然他想要她,那她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他也有法子让她愿意——恐怕现在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人比他知道的更清楚了。
虞夫人猜得不错。
苏眉开口说要打官司,许家众人都大感意外,离婚也好争产也好,关起门来谈总还是家事,不张扬出去不算撕破脸,可要是打起官司来就全然两样了。许兰荪在学界颇有些名望,当初他辞职同苏眉结婚就很惹了一番议论,时隔半年不到,许家再闹出争产的新闻,任谁都觉得丢脸。名誉之外,众人私下合计,更觉得苏眉心计险恶,许兰荪发病突然,身后又未留遗嘱,照着律师的说法,她这个过门未久的“许夫人”竟是要占去许兰荪一半身家,许兰荪的堂嫂忿忿然出声:
“她连族谱都没入,也算许家的人吗?”
“如今的法律,是不讲这些的。”许松龄仍是气度镇定,沉吟着说:“不过,我看这件事也要问问苏家长辈的意思。”
“她家里人自然是向着她说话的。”
许松龄的夫人听丈夫如是说,早已心领神会,“我去同母亲说说,请她老人家去跟苏家谈,家事闹成这样,最伤心的还是老夫人。”
12、红情(四)
隔日一早,苏眉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先去了匡家,又去见了女儿。原来昨日许老夫人亲自登门,连声哀叹,老泪纵横,吓了苏眉父母一跳,一家上下手忙脚乱地奉茶招呼,待问明缘由,苏一樵立时脸色铁青。待送走许老夫人,苏一樵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苏眉的姐姐不无幽怨地看了一眼母亲,“妈妈…”,却欲言又止。
苏眉暂住的院子不大,房子前年刚翻新过,屋前搭了一架葡萄藤,只是这个时候枯藤被雪见不出好处。别家都张罗过年,她无节可过,亦别有一番清静,只把许兰荪遗稿当作日课,想着早些将稿子誊清,等过完年即可交给书局付梓。今日刚刚誊了两页,便听外头有人叩门,唤她名字的声音竟是母亲。
苏夫人入得院来,一打量女儿便落下两滴清泪,“我跟你父亲商量了几次,他那个倔强性子就是不肯松口,我真是…”
苏眉一边把母亲让进房里,一边道:“妈你放心,舅舅舅妈都很照顾我,我住在这儿很妥当的。”